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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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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0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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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之间

树才

 

读诗集《树孩子》时,我注意到,王伟在“作者简介”这一小段文字里,除了说自己是“北京昌平人”,还补充说是“一个小男孩的父亲”。读到这里,我就笑了。因为这很特别,也让我觉得有趣。我想我读懂了王伟的用意:他在乎“父亲”这个称呼。他在乎得有道理:他自己就是一位温暖、充满爱心的父亲,而那个“小男孩”,正是他的宝贝儿子。

这本诗集究竟写了什么呢?写了“父子之间”的各种故事。透过这些故事,我们读到了这对父子在生活中的动人之处和诗意部分。“父亲”是叙述者,“儿子”是故事主角。当然也可以倒过来理解。如果我用一个字来概括这本诗集的魅力,那就是:爱。是爱的神奇力量,帮助诗人王伟写出了这本诗集。

我们活在这个世上,其实每一个生命都处在“幸存”的状态中。我们之所以能够“幸存”,是因为我们心中有爱:我们爱着人,也被人爱着。这份爱首先存在于亲人之间,尤其是血缘之亲。具体到这本诗集,就是“父子之间”的爱。血亲之爱,是一切爱的基础部分,没有这个基础,其它层面的爱就建立不起来。

血缘关系首先指向家庭。夫妻、父子、母女、祖孙、兄弟姐妹,这些是基本的关系结构,尤其以“父子关系”为最突出,它意味着血缘的直接传承。父与子是互相成全的:父亲之所以是父亲,是因为有儿子;而儿子之所以是儿子,也是因为有父亲。当然,母亲的介入也是决定性的。作为一个父亲(从2006年开始),同时作为一个诗人(比2006年更早),在这本诗集里,王伟与儿子之间建构起了一种“诗的”父子关系。在他眼里,“父亲”这个称呼比“诗人”这个命名更有吸引力。

《树孩子》分四辑,收录了一百多首诗作。第一首《写给孩子的诗》,应该是王伟想在一开始就挑明这一点:这些诗都是“写给孩子”的。

第二首《你贴紧我的肋骨》,是我特别看重的。这篇文章的题目,也是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突然从脑海里蹦出来的。诗分四节,每节四行,共十六行,值得细读:

 

床上的那阵秋风

让你裹紧被子滚过来

贴紧我的肋骨

像一块小石头靠上一座山

 

你舒展开眉头

放出胸腔里的鼾声

这样我们就肉挨着了肉

骨头接上了骨头

 

我会让出自己的领地

和梦想多年的远方

只在你的身边侧卧成一道山岭

一个落寞的英雄

 

未来的王儿

趁你还没有长大成人

我要学着动物世界里的狮子

轻轻地,咬你一口

 

这首诗有着风一样的动感,每一个动词都安放得准确,像垒墙的石头各得其位,互相嵌合,彼此咬紧,因此,它又有着山一般的结实感。“肋骨”一词处于全诗的核心位置。我们读这首诗,最好往深处读,要把目光扬向远处。

“肋骨”在诗中是一个有力的隐喻,让我想到《圣经》“创世纪”里的神奇记述:“耶和华神使他沉睡,他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耶和华神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领她到那人跟前”。“那人”是谁?就是亚当,基督教意义上的人类始祖(应该也是第一位父亲)。在《圣经》中,神用“肋骨”造出了女人;在这首诗中,诗人把“肋骨”引入身体,它成为“我的肋骨”。据说,在希伯来文版本和希腊文版本中,“肋骨”的字面意义都是指人的“一侧”。正是凭着屏障般的一侧,“肋骨”可以保护身体的致命器官心肝部位。王伟巧妙地挪用这层“保护”的含义,把它升华成这首诗的精神主旨:“父亲”时刻准备着温暖和拥抱“儿子”。

王伟的描述是连续性的,诗句之间是衔接的,而不是断裂的。如果要有跳跃,他就安排在下一节。读他的诗,因此有生活世界的真实感。诗中的这个场景或那个场景,这个动作或那个动作,这个形象或那个形象,仿佛生活早有安排,就是这么发生的,就是“这样的”,诗人只是碰巧看见,兴之所至,如实记下。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诗艺,让故事、场景、人物、动作这些细节来说话,而不是诗人的主观理解或抒情发挥。

诗中的事情再日常不过了:儿子在床上已半睡,忽然感到有点冷,于是本能地“裏紧被子”,只一个动作,就准确地“滚”到了靠山旁边,那座“靠山”就是父亲的身子。在“那阵秋风”和“裹紧被子”之间有一种联想关系,“滚”这个动词就可以应声而出;身体的部位很多,诗人特别明确是“我的肋骨”,这样就自然引向“山”的比喻;接下来“像一块小石头靠上一座山”,这一句安排得特别妥贴:“靠山”不就是“靠上一座山”的缩略写法嘛!父亲是“山”,儿子是“小石头”。这四行诗起句不凡,衔接紧凑,用意深刻。第二节头两句是实写:“舒展开眉头”是看到,“鼾声”是听见;后两句是实中有虚:“肉挨着了肉”、“骨头接上了骨头”,让人想起《圣经》中的神圣表达:“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只是,这里“女人”的位置被“儿子”所替换。第三节写父亲的心事:“只在你的身边侧卧成一道山岭”,也是一句好诗,这道“山岭”呼应前面的“肋骨”,起到屏障、保护的作用。父亲养育孩子,终究要把“领地”(物质之实)和“远方”(精神之虚)传承给他。第四节,诗人想象孩子是“未来的王儿”,想到动情之时,突然坐将起来,凝视着这亲生骨肉,不禁“学着动物世界里的狮子/轻轻地,咬你一口”。我相信,每一个父亲读了这首诗,都会为之心动,甚至泪湿眼眶。

在《走在儿子的背后》中,王伟写到“你是走出我身体的一根肋骨”,他还感叹“我们之间恰好就是骨肉的距离”。“骨肉”之间有距离吗?其实是没有的,就像“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本来就是相连的。父子之间,虽然身体分开了,但精神仍然是一体的。这就是父子之间的奥秘:爱让他们合一。

不过,《树孩子》中的大部分诗作,是简单的、直接的、单纯的、轻盈的。诗中的形象和声音,轻盈得可以飞起来。王伟朴素地记录“父子之间”每天发生的事情,抓住那些最动人的细节,选准角度,巧加剪裁,把它们转化为一首首诗。王伟有这个耐心,也有这个功夫:他每时每刻都准备好了笔,都在记录;他不必事先构思,而只是用心去看、去听、投身其中……好像一首首诗是自己显身的,他只需操心语言的形式部分。

围绕一个“小”字,我数了一下,王伟就写了十几首诗:《小兽》、《小名字》、《小窗口》、《小照片》、《小企鹅》、《小鞋子》等等。孩子的点点滴滴,一言一行,都被王伟写成了诗。我挺喜欢《家的焦点》,诗人妙用了一个隐喻,把“目光”比作“视线”:“儿子从家离开/就牵走了三个人的视线/他妈妈的两条/姥姥的两条、姥爷的两条/他不知道自己是焦点”。《吃草莓》也好,是童诗中的精品:

 

刚吃完草莓的儿子

冲我摊开小手

说--

“没~”

 

刚拿起空盒子

告诉他

说--

“没~”

 

他还没吃够

乞求我

说--

“莓~”

 

粘着草莓渣儿的脸上

又混进了泪珠

说--

“莓~”

 

生动极了!两个“没~”,是一问一答;两个“莓~”,是孩子恳求。四个像声字,把这首诗写得活灵活现。王伟的描述手法是白描,粗笔勾勒,廖廖几句,有逼真的效果。《昆虫大会》也可圈可点,这首童谣特别适合孩子。

王伟写这些诗时,视角是有变化的。大多数时候,他从“父亲”的视角来写,写自己的“看见”和“想到”;也有一些作品,他从“儿子”的视角来写,比如《新手妈妈》:“妈妈是个新手/她在跟我一起长大”,《练琴》:“你们都说为我好/可我忍不住泪疙瘩”,还有《听谁的话》等等。《一棵大树》也是从“儿子”的视角起句:“我喜欢骑在他的脖子上/他的肩膀是温暖柔软的树干”,有趣的是,《我不想错过这样的时光》又换回到“父亲”的视角:“我并不高大/你却把我当成了树”。这两首诗彼此呼应,仿佛父亲与儿子的目光相遇,有一种默契。在一些诗中,诗人直呼“儿子”,以示亲昵;在另一些诗中,诗人更喜欢“孩子”一词,仿佛他“爱”的目光已从自己“儿子”身上转移到了别的“孩子”那里,比如《等公交车的孩子》、《在斑马线上敬礼的孩子》、《打定音鼓的女孩》等等。在这些诗中,我感到,诗人作为“父亲”,对孩子的爱一下子扩大、拓宽、加深了。

《一群孩子在喊》,这首诗很出色:

 

站着喊

走着喊

跑着喊

跳着喊

高举着手臂在喊

憋红了小脸儿在喊

一个追着另一个在喊

撕破了喉咙在喊

一群孩子在喊

 

一群喊叫的孩子

让世界消失了那么一会儿

 

多么简单!这首诗好就好在简单:简单的节奏,简单的用词,简单的重复,简单的变化,简单的想象……这些简单合在一起,才有了这首“不简单”的诗。

诗分两节,第一节头四行写“喊”的四种动作状态:“站着、走着、跑着,跳着”,节奏很快;接下来四行继续丰富“喊”的情境:“高举着手臂、憋红了小脸儿、一个追着另一个、撕破了喉咙”……“在喊”。此时,喊声已弥漫了整个空间。最后一句归纳:“一群孩子在喊”。第二节第一行重述上一节内容:“一群喊叫的孩子”,奇妙的是第二行:“让世界消失了那么一会儿”。世界居然“消失了”!因为孩子们的喊声灌满了诗人的耳朵,占据了诗人的视觉,世界骤然缩减为无了;也因为诗人看得如此专注,如此出神,简直感觉不到世界的存在了。在这首十一行的短诗中,“喊”字总共出现了十次,最后一行“喊”字隐匿了,“世界”也消失不见,尽管只是被喊声带走了“那么一会儿”。

读《后记》,我很欣赏王伟的一句话:“我简单。我的诗也简单”。凭借这本诗集,王伟把“简单”提升到了一种诗学的高度。他以简单之法,写简单之诗。幸赖他的简单之心(也是最难得的那颗童心),他领悟了诗歌的语言之道:惟有简单,才更准确;惟有简单,才更丰盈。

 

20202 于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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