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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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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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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上的朋友【短篇小说】

耿 建

 

 

“小竹板,打起来,各位旅客发大财!您吃肉,我喝汤,把咱瞎子帮一帮!谢谢各位,谢谢各位了!”

一阵抑扬顿挫的声音冲进春来的耳鼓,将他从酣眠中惊醒。举头一望,见火车厢的车门处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双目紧闭,一边打着快板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矮的一只手搀着同伴,另一只手伸向座位上的旅客。

睡前刚过去一伙,怎么又来两个?春来烦躁地搓了几下脸,感到小腹憋胀,起身要去上厕所。

“哥,你这座儿能让我坐一会儿吗?”说话的是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小伙子。

春来点点头:“坐吧。”

“谢谢哥,你回来我就还你。”小伙子一屁股坐下来,使劲甩了甩站得酸疼的双腿。

春来从厕所回来,小伙子忙站起身。春来伸手将他按回座位:“我坐累了,站一会儿。”

小伙子感激地笑笑,问:“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省城。”

“是去……”

“上学。”

“哦,你是大学生吧。我最羡慕你们大学生了,都是人尖子,国家的人才!”

春来矜持地一笑:“啥人尖子?就是比一般人多读几年书吧。”

他们说话时那俩要饭的己走了过来,随着一声:“把咱瞎子帮一帮!”一只脏兮兮的手掌伸到了面前。

春来把头扭到一边,冷冷地说:“没零的。”小伙子却慷慨地掏出五块钱放到脏手上面:“拿去吧。”

两个要饭的称谢而去。春来对小伙子说:“你真没必要给,谁知道那瞎子是真瞎假瞎?”

“你说他是装的?”

“真说不准,现在装残疾要饭的多着呢。”

“还有这样的事儿……”小伙子望望那两人的背影,脸上似信非信。

春来笑道:“看你是不常出门吧,多坐几趟火车这些江湖伎俩就都知道了。兄弟,往哪儿去呀?”

“到北京打工。哥,我跟你没法比,脑瓜子不好使,初中毕业就不念了,跟着我爸在家种地。前两天收到堂哥的信,说他在北京的生意要人帮忙,招呼我过去。”

春来说:“北京好啊,那是咱们国家的首都,你去了得好好转转。”

“那当然了。”小伙子兴奋地说,“一想到马上就能看见天安门和英雄纪念碑,昨晚上我觉都没睡好。”

张旺问一答十朴拙天真,长路漫漫,有这样一个说话对象也不错,于是春来和他一个座位两人轮着坐,兴致勃勃地聊起天来。

小伙子告诉春来自己名叫张旺,张飞的张,兴旺的旺,从父亲往上数几辈子受穷,指望到他这代能家业兴旺。但窝在农村土里刨食又能挣几个钱,只是混个饿不着罢了。现在好了,到北京跟着堂哥好好干,几年就发达了。

春来问张旺他堂哥在北京做什么生意。张旺回答说是倒腾皮鞋,赚头可大呢,去年春节堂哥回了一趟老家,穿着貂夹个包,去谁家拜年都拎着一嘟噜好烟好酒,还给孩子不少压岁钱。堂哥说了,北京遍地是钱,只要敢闯敢干随便去捡。

“随便去捡?”春来笑了,“也不那么容易吧。”

说着话不觉已到吃午饭的时间。卖盒饭的乘务员推着小车走过来,春来问他一盒多少钱,乘务员回答是十块。

“这么贵!”嘴里说贵钞票己递了过去。

春来捧着饭盒虚让了一下张旺:“你来点儿?”

张旺摇摇脑袋:“哥,我自己带着呢。”举手从行李架上把提包够下来,拉开拉链,把里面的吃食一样样拿出来:“哥,你看,黄瓜、小葱、咸鸭蛋,还有烙饼——临出门的时候我妈给我烙的。来,哥,你拿两张烙饼尝尝,香着呢。”

春来接过烙饼咬了一口,果觉外焦里嫩酥软可口,比之餐车做的盒饭好下咽多了。他吃了两张烙饼,又吃了一个咸鸭蛋,张旺还要塞给他一根黄瓜,他却撑得说啥也吃不下了。

张旺不只把东西给春来,旁边的几个旅客也被他让到了,盛情难却,有人拿了黄瓜,有人拿了小葱。看众人吃得香甜,张旺开心地啃着烙饼说:“都是我们自已家菜园出产的东西,不上化肥不打农药,吃起来最放心了!”

下午五点车到省城,春来和张旺在月台握手话别。张旺有些不舍:“哥,不知咱俩还能不能再见面。”

有缘就能再见。”春来拍拍张旺的肩头,“祝你在北京一切顺利,早日家业兴旺!”

 

 

茫茫人海,两个人生道路迥异的人哪那么容易再见。只说春来这头,读完本科接着又念了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工作有成绩处事也练达,三十出头就评上了副教授。

这年寒假春来携妻儿回老家过年,火车到一大站要停靠十几分钟,在车里憋得心烦气躁的的他信步踱出车厢,到月台上透透气。

春来在寒风里慢慢溜达,一个同样出来活动的旅客连着看了他好几眼,走过来试探问道:“师傅,问你个事儿,你是不是以前在省城上过大学?”

春来看着面前这张肥嘟嘟的面孔,一时想不起是谁:“是上过。你是……”

“哥,我是张旺呀,张飞的张,兴旺的旺,九八年夏天咱们一块坐过火车!”

春来想起来了:“对对,张旺,你可比那时胖多了,真一点儿也认不出来了。你这是往哪儿去呀?”

“回老家迁户口。咱哥俩还真是有缘呀,隔了这么多年又见着了,必须再好好唠唠!”

春来掏出手机和媳妇说了一声,就跟着张旺上了他所在的车厢。

此时的火车车厢再不像九十年代末那般喧嚣杂乱,不仅人人都有座位,间或还有个别闲座。恰好张旺旁边就是个空位,春来和他并肩坐在一起,互道别后情形。

春来问张旺是否还在北京卖鞋,张旺说:“卖,不干这个还能干啥?好歹不风吹日晒摆地摊了,和我媳妇租了个门脸开了家小店。”

当初张旺到北京投奔堂哥,原以为堂哥做着多大的买卖,去了才知道这家伙原来就是个摆地摊的小贩。为了躲避京城的城管,他跟着堂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南城北城到处跑。干了几年有了点积蓄,张旺就自立门户开了家鞋店,一个人忙不过来,又从劳务市场聘了个女服务员。一对青年男女日日厮混在一起,女服务员很快就升级成了鞋店的老板娘。

春来笑道:“你这家伙混得不赖嘛,爱情事业双丰收!”

“丰收啥呀?说是开了个店,可大城市租金太高,起早贪黑干一年,挣的钱大头都被人家房主拿走了,落到自己手里的真没有多少。家里花销也大,就说我儿子吧,今年五岁了,教育上咱不敢跟当地人的孩子比,可也得差不离吧,现在报个什么班不得花个千儿八百的?。”

“别光跟我诉苦,”春来说:“刚才我听你讲要回老家迁户口,没点实力能把户口落到北京?”

张旺苦笑:“哥,把户口落北京,有钱也不一定找到庙门,我是准备把户口落到燕郊去。这燕郊虽说归河北管,可和北京紧挨着,一直有小道消息说上边准备把它划到北京。我想先把我们一家三口的户口落到燕郊,等哪天它真归北京了,我们也就跟着成北京人了。”

“聪明!”春来向张旺竖起大拇指,“你这是下了着远棋呀。”

“聪明啥呀,周围好多人都这么干,我们也是有样学样,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弄得成。”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春来低头看了下表说:“该吃饭了,上次是你请客,这次我回请,咱们到餐车吃去。”

“餐车的东西多贵呀,咱可不当那个冤大头。”张旺从身旁的提兜里拿出两盒方便面,“咱吃这个吧。”

春来一瞥之下,见提兜内满满的都是方便面,诧异地问:“你咋带这么多方便面?”

张旺说:“道上吃呗。”

“一天三顿都吃这个?”

“方便面嘛,吃起来方便,关键还便宜。”

“你呀,对自己太抠门儿了。”

“花钱容易挣钱难,不省点儿不行啊。”

“你这话错了,”春来好为人师的脾气上来,正色说道,“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你就是不吃不喝,一年满打满算能省多少钱?节流不如开源,你不要只满足于开个小店,要想办法扩大经营,创出品牌,开分店,开连锁店!”

“开分店,还开连锁店?”张旺笑着摆手,“哥,我可没那本事,能把我现在的小鞋店整明白就不赖了。”

张旺没注意到春来怒其不争的表情,拿起方便面要去倒开水。春来止住他:“泡你自己的一份就行了,我也带着吃的,这就回卧铺去吃。”

张旺坚持:“就在我这儿吃吧,一盒方便面才几块钱?不用跟我客气。”

春来站起身:“兄弟,跟你说实话,这方便面我还真吃不下。我这就回去了。”

“哥,等会儿,我记下你的手机号。”

两人交换了手机号码,春来扬手告别:“以后多联系。”张旺也说:“多联系!”

 

 

有了联系方式,每逢年节春来和张旺必会互相发个问候的短信。后来微信这一新事物出现,张旺又主动加了春来的微信。

春来无事翻看手机,常能在朋友圈里看到张旺发的搞笑视频和段子。虽然这些东西和他这个副教授的欣赏口味不在同一层次上,但看过后也会会心一笑,并且想起这个在火车上相识的朋友,感慨时光的流逝——和这家伙又有好些年不见了。

 

 

一个规格很高的学术会议在北京召开,春来也受邀参会。报到那天他特意在会场门口拍照留念,然后把照片发上了朋友圈。

    晚上刷微信时他见张旺发来了一条语音信息:“哥,我看到你开会的照片了,你那地方离我鞋店不远,有工夫来我这儿坐坐?”后面跟着发了个定位。

春来高兴地回复:“行啊,有时间一定去。”

一天下午会务组没有安排活动,春来决定去见见张旺。睡过午觉后他信步出了宾馆,按着手机导航的指示一边欣赏街景一边不紧不慢地走着,半小时后到了临街的一家鞋店门口。

春来推门走进去,看店的小伙子立即迎上来招呼:“来了?您想要什么样的鞋?”

春来说:“啊,我找个人,有个叫张旺的,是在这里吗?”

“您等一下,”小伙子冲里间喊:“爸,有人找你!”

一个扎着围裙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肚子较上次见面更大了,脑门秃了,眼角也有了鱼尾纹——也难怪,大家都是四十往上的人了。张旺一见春来马上认了出来,上去一把握住他的手:“哥,你来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张旺给春来介绍看店的小伙子:“这是我儿子张京。”又吩咐儿子:“叫大爷。”张京响亮地叫了一声。春来答应了,笑着说:“好哇,可以帮你爸做生意了,比我那儿子强!”

张旺将春来让到里间,挪开沙发上的杂物,收拾出可塞进一个人的空间,招呼春来坐下。

春来见张旺拿出茶叶要沏茶水,说:“别忙活了,我坐一会儿就走。弟妹呢?”

“进货去了。”张旺将茶杯放在春来面前的桌子上,“正好我儿子今天学校放假,就让他在前面盯一会儿。”

“小伙子瞅着就不赖,在哪儿念书呢?”

“郊区的一所职高。”

“咋上职高了?”春来诧异地问,“为啥不上高中将来考大学?”

没有本地户口,人家不让在北京考大学。”

春来问:“你那燕郊户口还没变成北京的?”

张旺摇摇头:“这些年就盼着燕郊能划到北京,可直到现在也没个信儿。去年张京初中毕业,眼瞅户口的事儿没指望,听说职高不限户口,就让他上了职高。哎,其实这孩子学习还可以……”

“念职高毕业有出路吗?”

走一步说一步吧,毕业能找着工作就干,找不着就回来干我这鞋店,不然又能咋办呢?”

春来安慰张旺:“干鞋店也不错,长江后浪推前浪,店面到了人家张京手里,兴许能发展成个大买卖呢。”

我可不指望这个,”张旺笑道,“他不把我这小鞋店干黄汤就知足了。”

春来问:“兄弟,你来北京这么多年了,想有一天叶落归根回东北吗?”

“回不去了,家里没人了,房子也卖了,亲戚们也全出来天南地北地打工做买卖,回去连个投奔的人都没了。”

两人聊到饭点,张旺要留春来吃饭,春来说他们有会务餐,就不打扰了。

张旺爷俩把春来送到店门口,张旺握着春来的手感慨地说:“下次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见面了又是个什么样儿。”

春来说:“咱俩变得更老那是肯定的,可孩子们都成长起来了,人家张京同志可能已经是个成功人士了到那时你们再请我吃饭我可就不客气了,而且要挑档次最高的饭店,怎么样,张京?”

行!”张京笑着答应。

走了春来朝张旺爷俩挥挥手,大步走进了京城璀璨的灯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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