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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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克锋
北京站的一枚铁钉
凌晨四点，把这枚沂蒙山的钉子
镶在北京站的出口
锈迹斑斑，低着头，坐在
碳酸氢铵袋子上
这枚钉子钉住里边仔细包裹的喜钱
故乡的身影纹丝不动
我对这枚钉子喊娘
她茫然抬头，问你是谁呀
我说我是您儿
她慌忙连说俺不认识你俺不认识你
我说我的乳名村庄父亲
却无力说出内心的痛
这枚钉子
终于用茫然的眼神说
原来是你啊
她怕人贩子让母亲找不到儿子
我怕自己丢了魂
我们的怕
被时光永恒地钉在凌晨四点的
钟声里
母亲邂逅一朵苦菜花
在我北京房子的墙角，母亲
遇到了苦菜花
久别重逢，邂逅故人，黄色的小灯笼
照亮母亲阴暗心田
的一点点角落
春风吹拂的惊喜却绽放在脸上
她“哎”了一声，没好意思说出口来
母亲其实想说
原来你也在这里？
苦菜花捂着小嘴
把阳光中的身子挺得笔直
在我北京房子的墙角，母亲
做了长久的停留
她终于决定，倒出，自己的担心
苦菜花把自己拧成一盏黄色的小灯笼
为母亲拧开，一条回乡的小路
像一根细细的麻绳
母亲现在上面，走成了
魔术师脚下的钢丝
我怕打扰他们，噙住泪水，悄悄
拐过了墙角
母亲的被子睡着了
母亲和孩子回到山东
她的被子，依然
蜷缩着
渐渐地，在暮色中睡着了
暮色
尚不及母亲老
这床被子和母亲一样
喜欢早早上床睡觉
这一爱好
让我不忍
每晚睡觉前，我总是
习惯性地为它
掖一掖被角
母亲的体温，就在
腊月的寒冷中，悄悄地
溜到我的手上
解药
母亲去了青岛，帮我弟弟
看二胎
开视频，母亲有时会特意问问
程程的奶奶还在不在我们的小区里
还是不是老样子
母亲问程程的奶奶，问山东
那对闲着没事就打扑克的老夫妻回东北了吗
母亲也问孙女找了好多天都没找到的
流浪猫找到了没有
声音让世界颤抖
母亲心口有时石头一样
硬而疼
程程的奶奶，见了我也会问母亲什么时候
还来北京。她坐在健身场的器材上
紧皱眉头，揉搓疼痛的双膝，念叨着
你妈妈，真是个好人
山东老家那对老夫妻也问我
你妈妈血压还高吗
他们
和母亲一样，因为彼此的回答
心口窝着的大石头
顷刻间化为溪流
他们
无一例外地说，怪好，怪好
好像，找到了彼此的解药
害怕
母亲回县城医院切除了白内障
电话中兴奋地说
她能认针了
细细的线
我替年老的母亲
穿过多次
但是现在
我认不过去了
认不了针我不怕
我怕能够认针的母亲
认出了我的白头发
时光算错了
大光头还说不清一百以内的数字
从一到十会了
十九之后突然
跳到了八十
大光头狡黠地笑着
怕我批评
我小时候也数不好
长大了更数不好
我常在夜深人静时反复练习
一想到父母
就从十九
突然跳到了八十
牙疼
牙疼不是病
疼起来要人命
母亲张开嘴巴
双目微眯
右手食指在其中摸索
看看是哪颗牙齿坏了
牵疼着哪根神经
那根神经牵连着哪个人
那个人牵连着哪件事
恨得牙根疼
是母亲对父亲说得
最多的一句话
母亲张开嘴巴
双目微眯
右手食指在其中摸索
她摸到了老家
摸到了父亲
摸到了寒夜里的薄棉被
摸到瘸了腿的牛
我心疼地盯着母亲
看她把熟悉的人和事
一一排查
她唯一忘记的
是自己
母亲从没想过
她牙疼的时候
父亲也牙疼
飞走的
母亲养过的一只鸭子
跑到庄稼地，和一群雁飞走了
我和弟弟
一个一翅子飞到北京
一个一翅子飞到青岛
母亲哭着说
不想家的东西心都狠
母亲从此不再养鸭
公鸡刚会打鸣
母鸡刚要下蛋
就让父亲挨个剪了翅膀
如果一只飞了
她的心口就疼
就会想起那些不想家的东西
飞走的旧时光
倒着数
我发愁地数着镜子里的自己
白发又比昨天多了几根
弟弟听见，笑了——
我的得倒着数，数不出来的是白发
数出来的——黑头发
或许真的需要倒着数了
一年与父母在一起五天
如果他们百岁
我们顶多相聚
一百五十天
再数
就找不到人了
连可怜的白发
也看不见
汪家庄的村碑没了
一块石碑站在牛家林
看我们粘蝉、摘野果、逮兔子
我们的父辈也从这里挖过土
为结婚的孩子盖房子
它从明朝就站着
却被修京沪高速公路的人
埋葬在村民的往事里
我找了三次
都没找到
每年春节回故乡
米米陪着我还是不停地找
总有一天，它会像一颗草一样
从地下钻出来
拦住我
告诉我村庄发生的事情
从废弃的双孔墓滚出来的
头颅壳
还睁着快乐的眼睛
父亲
田野里
都比父亲的屋子暖和
过年回老家
我总是莫名其妙的冷
一个当哥的
不愿游魂一样
在西屋弟妹眼皮子底下晃荡
而在父亲屋里，又被冻得
坐立不宁
我是怎么了
想起童年岁月
父亲和我拢起雪花
就能烤火
抓把黄土
伤口就能止血
并神奇痊愈
母亲在北京和青岛之间
候鸟一样飞
晚上父亲睡觉，需要开着电视
看着我们在里边
大嗓门地谈笑风生
他才能披上旧棉袄
安静地
走进梦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