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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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冬
播种者
在新街口街道，快递员老马
被誉为行业的良心，四年间
十几万次收派，没有一个差评
锦旗像极了他插在田间的稻草人
坏情绪与懈怠是啄食热情的麻雀
他时常挥动旗子驱赶阴霾为自己鼓劲
这是他种了几十年庄稼的经验
他把每一个快件都当作一株幼苗
小心呵护，移植在每一个收件人手中
不同小区的居民性格和习惯也不同
他就当作播种不同的庄稼，比如
德胜门小区种的是麦子，憨厚耿直
平安大街和赵登禹路分别是高粱和大豆
有谦谦君子，也有嘎嘣脆或小心眼
路过鲁迅博物馆时，他总会盘算
如果自己当管家，要如何划分百草园
偶尔也有广济寺的包裹
他每次临走前都会上几炷香
为每一个奔命于世间的平凡人
为城市的快件和村里的庄稼祈福
我不知道风的方向
一个快递员猝死在春日的黄昏
他从车座上跌落时，吹过远方的风
刚好经过他的脚下，吹拂他走过
或再也无法抵达的路，吹到东河西营时
应该是秋天的清晨，母亲的额头挂满冷霜
一遍遍询问另一个快递员，她描述着
儿子视频中的样子，说不清时
眼泪就掉下来，像一颗大地都不敢
签收的包裹，像一个游子在风中坠落
博物馆搬运记
从一座场馆到另一座场馆
从东到西横跨着几千年
没有人想到跑腿送件的快递员
成为历史的搬运工。因此
测量要精确到毫厘，过往不允许填充
稍不留神，未来的镜子就会打碎
拍照、挖槽、包装、固定、运输
布展、还原……时空在位移
这一次传递，跑得越慢越好
脚步不能误入王侯的宅院
汗水不能流入汉唐的麦田
带走一件瓷器，也要带走
那个淬火的黄昏和碗口喊疼的风
我时常在梦中回到陶瓷、瓦片
回到泥土和火中，盛世在匠人的手中
打磨，三转两转就睁开了眼
一定要轻轻折叠每一幅画
不要惊扰熟睡的美人和低垂的叹息
那把生锈的剑哟，更要握紧
老将军正在排兵布阵，等待号令
最易安放的该是这万家灯火吧
收快递成为“新开门七件事”之一
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守护
是人类最朴素的情感
小小的快件是恰好的表达
只是那一把游子的乡愁呢
在偌大的场馆中依然无人签收
快递小哥看着窗外的世界和遥远的村庄
抱紧怀中没有姓名的快件
像抱紧一座年久失修的庙宇
送快递的人又回来了
送快递的人把门带上，顺便
也带走了我的心，这无形的重量
被他背在肩上，儿时的温暖
竟回到眼眶，多日的不安酣睡如婴孩
他把快件放进三轮车厢，穿梭于街巷
那是我在东河西营撒野的童年
在牛背上做着行走江湖的梦
分拣中心是一所校园，我们在里面
学会秩序、规矩，也偶尔经历摔打
高铁、飞机、汽车，我们总是
选择更快的速度去往远方，可是
青春啊，你是我正在虚度
并终将被春风迅速翻过的一页
原地兜转数圈后，我从眩晕中醒来
还是三轮车厢，只是铁锈
在时光的颠簸中震颤，掉一点
再掉一点，把骑车人的青丝染成白发
望着城市逐渐老去的高楼和人影
他终是没有找到收件地址
他一遍遍抚摸包裹，像是抚摸过往
像是安慰另一颗漂泊一生的心
时间的形状
我想，时间应该是有形状的
阳光穿过树叶照在写信人的脸上
那一小片阴影和一堆心事
被邮差塞进信封，叮叮当当地
送给远方，那信封就是时间的形状
叠在一起，常常被等待拉伸得漫长
那是从前的形状，黄昏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还未闭眼，天地就黑了下来
是的，时间是有形状的
从前有，现在也有——
五颜六色的快递小哥奔忙着
他们的手中抱着自己和别人的时间
快件的形状就是时间的形状
当它们被打开，那时间的形状
就是万物的形状，比如一朵花
一本书、一个玩具、一只千纸鹤
也可以说是一个错过的春天
回不去的校园、童年
和无数个月光盈盈的夜晚
老王收快递的日子
老王住在村子的东北角
再往外是麦田、河流和墓地
连老鼠都不愿光临的旧式瓦房
竟成了标志建筑：镇上的快递员
或许不知道东河西营在哪里
但一定清楚老王家的位置
可以说东河西营96号的重要性
已高过村头的唐枣树
是老王家将豆粒大的村子
与远方、边塞和祖国连在一起
老王其实不老，只不过早逝的妻子
抽走了他半个魂魄，也带走了他
不惑之年的硬朗与洒脱
辛劳、疼痛、思念与冷嘲热讽
在过去的十年间暗涌
儿子穿上军装的那一刻，这一页
才真正翻过，像麦收结束后
狠狠地喝了一大碗庆功酒
成为话题的中心是在这两年
县里的人都知道老王有一个了不起的儿子
在部队当大官，除了按月汇工资
还常给老王寄各种稀罕东西
快递小哥是免费的宣传员
大街小巷流传着老王家的故事
连麻雀都想钻进发光的包裹
替叽叽喳喳的人群寻找一个准确答案
那是老王一生中最辉煌的日子
每一封面单都像一张奖状
被他齐整整贴在墙上，覆盖着
生命中的黑洞
只是光线和时间仍不断被吸走
在一个快递员本该登门的午后
他在不详的消息中，跟村里人一起
知道了儿子的身份：
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
老王收到的最后一个快递
是儿子的骨灰盒
二十六个春秋安静地睡在里面
从火车站到老王家的路两边
站满了人，树叶和人群低声祷告
快递员也在队伍中停止了奔跑
乡亲们慢慢走着，小心翼翼地
把这最后一单交到老父亲手中
任何一个家
他用脚步丈量街巷，快件作为刻度
精确标注心中的千家万户
他熟知每一个收件人的作息
甚至是喜怒、拆包裹时的表情、姿势
撕开一层纸需要几分力气
他把空调扛上顶楼的阳台
满足一家三口俯视炎热的愿望
他负重攀登，汗水从低处往高处流淌
当他站在顶峰，触摸星辰
却又想回到尘埃，甚至回到密封的
包裹里，像一粒种子从瓜秧
退回瓜瓤，而后退回土里
他期待自己被另一双手送到家门口
任何一个家门口，只要里面
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有一双温柔的眼睛
轻轻打开房门，孩子的笑声
就把夜色吹得远一些浅一些
轨迹
一个不回家的人，不停
拨打电话，敲开无数个房门
递上一份欢喜，在别人的团圆中
微笑，转身抱紧下一个包裹
在白天，他们是小蜜蜂
把独放的花朵编织成世界的春天
在夜晚，他们便是萤火虫
用点点星光把城市照亮
如果把他们运动的轨迹逐渐放大
你就会看到一条条微笑的曲线
在祖国的版图上跳跃，从这一点
到那一点，无数个齿轮牙咬着牙旋转
无数个快递小哥，脚撵着脚奔跑
这是新时代最具活力的场景
如果从未来的某一天往回看
那些仍在流汗的轨迹中
有数不尽的追梦的背影
源头辞
竹林端着流水，把群山
氤氲得苍翠。源头村深藏功与名
唯有杜鹃小声鸣啼
或在某个清晨绽放如火
在井冈山，快递小哥的脚步声
都是轻的，应和着抽穗拔节的中国
有些树越长越矮，在母亲体内
把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
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溯源而上，快件是飞越群山的鸟儿
没有什么能够将我们阻隔
那是新时代与先辈沟通的方式
未来从此出发，挑梁小道上
奔走着我终将丰收的祖国
单翅飞翔
意外失去左臂后，他无数次
用泪水梳理名字中的羽毛
像一只断翅的候鸟落在返程的孤舟上
飞不上天空，回不得故乡
亲人呼喊自己时，一个“翀”字
令人陌生、恍惚又怀疑
命运的恶作剧是一个无法拒收的
包裹，微笑打开抑或绝望撕扯
每个人都拥有选择的主动权
当他穿上盔甲，扛起快件
就已选择接受并创造更美好的生活
没有左手，就把右手的全部热情
给予每一次问候和相拥
包裹太重，就用脸颊和下巴支撑
用汗水洗过的脸胜过所有美颜
用老茧磨过的骨头会无比坚硬
一个个快件像一片片羽毛
在不停奔跑与搬运中幻化成左翅
每一个令人惊喜的生长
都通过快递网络飞到全球各地
——那是任凭他高翔的广阔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