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
会泽县城下午一点的公交站台上,挤满了人,爸妈带着我身置其中,自这个县城有公交车以来我第一次当乘客站在这里候车。
顺开人群,随着妈妈的引导,我旋即安分地站在她和爸的中间,享受二老特别的照顾。三人才往那儿一站,含着生活语言的候车者们顿时安静,所有目光聚拢在到我身上,在这多重视线的包围下,我下意识地将自己从头到脚检视了一遍,不自在感随之全身蔓延。每一道目光都带着惊讶、疑惑及三分之一的怜悯。
二十秒后再我以目光回应所有关注时,发现站台上的几十人中没一个和我同龄。大多是周末返校的中学生、背着箩筐卖菜返村的叔婶、拉着孙辈的爷爷奶奶们。可靠的直觉告诉我,彼时的我确乎一个奇异焦点。怪不得他们用这突然性的好奇心来深度搜捕这个异常现象的来由。始终静默的我或许成了他们臆测中的智障患者或精神病宿主。
在大家惯常的思维模式里,一天的这一时段,四十不惑的同龄人们极可能午休,躺在美容会所床上造型,开着私家车行进于井然紧张的生活特设目标之道上,在景区欢畅悠游、守在经营店铺里做着生意,在建筑工地上配合男工添砖加瓦......再怎么也该是种着家里那一亩三分地,但极少有我此刻的现存实相。
飞速的现代,我们都很积进。中青年普众坐公交出行更是小概率事件,生活的快节奏让很多人快速适应并积累了丰富的“快”经验,谁愿把宝贵的时间浪费于此,让生活慢条斯理?选择越来越多,出行的智能化与快捷化正与日俱增,地铁、高铁、滴滴、共享汽车、代驾......就是私家车也高比例地成全了出行快愿。在交通工具还不十分健全的这个小城,滴滴做了彻底的补白,让不会不便不愿不能不该开车的人们也同样享受上了方便快捷与舒适自在。环保节俭时尚的出行者也会扫个共享单车轻松遂愿。
无论选择哪种方式,大家都在赶,生怕时间一不小心就走在思维与理想之前,让既定的目标迟到或缺席,误了周密计划过的大事要事。像我这般若无其事地浪在公交站台确实出人意料,有些不合时宜。显像出一种生命的倒叙选择,仿佛已提前进入迟缓的生命程序。别说在这个生活节奏还不算快的小城,就是在城市人口达百万的中等城市,也鲜有这种状况的发生。
思绪换频,我习惯性地回到自己曾经循复的生活现场:听着第一声鸟鸣,在六点的闹铃响起前起床,做家务,整理自己。送孩子上学,上班,买菜,接孩子,做饭,环环相扣,分秒必争。所有的环节必须掐着手表上的分针而行,心情表情则根本来不及换装。如果时间刚刚好,没有成就感,但笑容会抵消一部分焦虑的积食与叹息。
散步是奢侈,跑步是奢望。省略午睡,省略思考,省略享受,省略情感的适速眼神与贴心交融。忘了早上穿的哪双鞋出门,忘了中午遇到哪个同事说的话,忘了晚上睡觉前关窗没有,忘了小葱拌豆腐的青白原香,就连父母打来电话,也觉得是不必要的惊扰。语调充满不耐烦,言辞飘在抱怨的空中,成为急促的盲音,何曾细细感受那份爱的牵挂,那种永远无法重生复制的幸福,唯觉多余。第一句不是心里的话冲出胸腔:我正想你们呢,而是不耐烦地问:什么事?哪儿不舒服吗?似乎自己仅只是个全能的问题解决智能机和方便门诊的值班医生。仿佛自己不是他们身上掉下的那块肉,贴心儿女只能是在某种特定场合的必要标签。父母是自己的不得已的负担和累赘,他们不需要也不值得我用爱去温柔以待。任凭内心无尽的荒芜恣意成无情与冷漠。我猜想可能这不仅仅是我的个人之感,而更加普遍地成为一种社会现象,就算七老八十的父母还在带病帮自己照顾孩子,依然关系紧张,矛盾重重,甚至反目成仇。不知足感难平欲壑。好心情与真耐心都只适用与亲缘关系以外的其他任何人,那就是一件漂亮的外衣,一套百试不厌的公关技艺与生活本领。
稍后,没回过神的候客乘客们急于要走,再没闲工夫继续探寻我这个午后怪象了,惊讶的出处与之无关。“怎么还不来?”的集体渴问此起彼落。我也开始打个滴滴,三人七元很划算。妈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理由是冤枉钱一分都不花,打一次车够他们坐一年公交了,时间并不会提前多少,又不急着办事。前半辈子急躁成性的老爸竟也轻言慢语地分析着:16路车一个小时就会跑一次,B路及其他路车10分钟一趟,雷打不脱,不急。今天可能堵车了,一会必然会来。妇唱夫随的坚持让我为之一震,正欲下单的我被父母之举拽回原地,悻悻作罢。这是贮藏在二老心中许久的倚闾之情在升腾。是啊,刚才出门前就说好的,今天下午带我随便转转,体验体验他们的午后生活。
又在站台上等了大约十分钟,公交车依然没来,其间有几个摩的司机停靠过来揽客,几个赶时间上学的学生不得已提前走了。爸妈丝毫不为所动,他们更加坚信自己的经验判断,看得出更想实地向我展示他们每天的公交之旅,让我彻底放心,他们过得十分惬意。他们每天从弟弟家到新城,日复一日地坐着公交去遇见不一样的乘客,感知不一样的生活,观察不一样的世态,让时间缓缓走上生命的正道。新城里成千上万的贫困搬迁户曾有过与他们一样的宿命,他们在那里也许已经找到骨子里的某种语言体系及生活密码了。尤其对小脑已经萎缩的爸爸来说,每天一次的公交之旅就是最好的康复秘诀,他能将封尘的观点、见解以及七十年来积累的人生经验和成就感一点点释放出来,在那些陌生的柔客中升起敬意。
关于这一点在他们两岁的孙子身上得到了有力印证。一个两岁不到的孩子坐公交成了每天的乐事,也成了爸妈引导小侄子一些习惯养成的独门教法。侄子可以为了能坐公交而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说话,好好收拾玩具。以至每次我去弟弟家,他必然邀约我和他一起玩坐B路车的角色游戏,他就是驾驶员张,我是他的乘客小宝,我在游戏里尽情享受着他转换而来的特殊待遇,作为神圣的驾驶员,他总是不忘交代我,头手不要伸出窗外,拉好扶好,戴好口罩,回家勤洗手,下车要走斑马线......在游戏里我不仅可以将缺失的童年一一找补,还深切感受到了二老一小在免费公交上开展的有效社会课堂。作为一种常识、一种公共礼仪,一种技能是他在幼儿园难以短期习得的。看来,年过古稀的父亲在公交上对侄子所做原态启蒙教育,成效显著,每当侄子受到夸赞,看着他那般可爱的言行举止,我直感叹二老功不可没。
妈看出我又要犯急,生怕正在失去耐心的我再生新想法,情绪触顶的我常常会自作主张,来个自命不凡的决定。于是凭着预感探头向着车子驶来的方向张望,果真应验,车来了。未能精准判断是哪路公交,但欣喜的表情绽满了她神气活现的脸,所有皱纹都被笑容饱和,立体成画。妈左手把我拉在她的近旁,右手从手包里一沓叠得规整的零钱中抽出一元放在我手里,让我投币。车刚停稳她就毫厘不差地移到了车门处,招呼我和老爸随她上车,随即解开外衣中部那颗纽扣,拉出挂在胸前的“通行证”——那张专属的公交爱心卡。我们终于在等了二十多分钟后上了充满神奇力量的B路车。
目的地未定,下车站点也未定,反正我知道不会再带我去新城。习惯了设定目标的我特想一上车就知道下车站点,让一切看起来井井有条。但有了前面的耐心等待,我把动念熄灭,嘴边的话自行咽回,甘愿来一次真正的出门由路,信马由缰,准确的说是把这个执念从脑海决然赶走。
习惯了快速运转生活,什么都统筹得天衣无缝的我闪念又照见了自己开车的那些过往,想停就停,想走就走,自主性爆棚,优越感十足,被方便与快捷纵容着,身体的惰性与欲望的张力一点点地占据窄窄凡心,越来越不善于等待,就连在路上行驶也恨不得快车道上唯我独行,明明是自私的欲望在指使,偏偏认为是其他行驶在前的车辆妨碍自己,限速50迈却抱怨为何不能提速到120迈。新手与否,看一眼就知道,然后对其嗤之以鼻,觉得车技太差,胆子太小,速度太慢,格调太低。虽不曾路怒,心里全是超速的自诩,言不出口,手却在瞬间一把方向围将过去,脚底的油门提高了嗓门:看我的!心里的快感应和着轰鸣:速度与激情!
“大爹,你坐这里。”拥挤的车厢内,依然有人诚声给老爸让座,我越轨的思绪及时暂停,自责自己的懈怠,心中温暖溢出。妈拉我一起站到了离爸座位最近的车窗边,我正担心她没座位,她却欣然拉住扶手给我当起了向导,下一站叫什么,她某次下错车后是如何走回家的,乘客如何夸赞她可爱的孙子,她怎样帮助别人......绘声绘色的描述里,每次她坐公交都有奇遇,每次都有人在施予善意,都在赞赏他们夫妻,尽管这些在我看来寻常无比,我还是被她的故事打败:人间美好,生活多姿,公交伟大。她明显在这样的过程中笃定了自己的价值理念与成就感,就算别人礼貌性地给她让过一次座,她也觉得自己受到了最高礼遇。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巨大的自豪感在她的身边聚集,最关键的是每次都让她幸运的遇到、获得。在我看来,坐在自家女儿舒适的私家车上的收获不及这个公交车的百分之一,还得承受晕车的风险。这路公交车留给她的已不仅仅是免费送达的实惠,更多的是车上众相构成的生动有趣的世界令她的幸福感逐一递增。
一次她的爱心卡不小心掉在车上,回家后弟弟边抱怨边想办法给她补办,结果妈为了不给弟弟添麻烦,深信预感的伟力,不许弟弟劳神费力,下欠人情。结果终于在丢失半个月后迹般地在原车上找到,她坚信一定是个有爱心的人拾起爱心,将卡留在车上。听说公交司机帮她保管了很长时间,并一直等她再次坐车时还她后,张司机就成了她心目中最美公交司机,满分好人。弟弟因此接受再教育。
才过了三个站,关于丢公交卡的故事还没讲完,爸妈就带我下车了。原来我们所达之地,就是步行,也不会超过二十分钟,但这竟然没能成为二老改变初衷的理由。当然更不是他们养成了蹭车坐的不良习气,不是爱占便宜的心理再现。他们爱上了这种朴素的简单,简单的美好,美好的缓慢,缓慢的日子。他们心里早就知道我患上了大数人都患的病——心急火燎。
我没数在这五六分钟的公交时间里匆匆驶过了几辆私家车,所有的闲情都在爸妈的牵引下入轨,与他们的步调一致,我们三人慢慢的走在人行道上,爸爸告诉我这些红灰相间的砖头每天都接受一次清洗车的洗礼,干净得很,他的健步鞋走上一个下午回家几乎都不着一尘,走上一万步也不觉得累。这个城市的历史渐渐在他的脚步声中铺开,易通河当年清澈的样子以及古城青石板路上的笑声都清晰可见。我的脚步慢下来了,跟在爸妈的后面,时不时妈插进来一句话,说着他们一起走过时遇到的一个问候,一个打折商店买到的一面镜子。我似乎真的就在那一刻被镜子照出笑声来。我的注意力已经不再需要可以去集中,路边的服装店、首饰店、鲜花店、餐饮店不再将我的脚步牵引,耳朵属于来自爸妈的“人籁”,心照顾着规律移动的双脚,原来跟着父母走路是一种惬意的消遣。那些纷争,那些烦忧,那些喧嚣全都在脑海不请自离,时间偶成午后的和弦,我只负责信步。
禅意发芽。可能是心的的授权。曾几何时,一人驾车,来不及也不敢真正的去想一件事,想一个人,想一个温暖的词语,去享受纯粹的闲聊之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前方,或远或近,目光随时准备着与一切可能出现的情况短兵相接,唯一能做的就是放点音乐,让孤寂、烦恼不那么大面积的集中在周身,让心的压迫感抽丝、融化。边开车边打电话的侥幸全都被客观理由盲目支持,以为漏掉的那几分钟价值连城,以为对方的来电铃音就是圣旨,就是获奖感言的前奏。而今想来,来电十次不接并不会实质性地改朝换代,也不会天翻地覆,更不会阴阳两隔。停下车子再接再打可能更有尊重的厚度与诚意,更合乎情感逻辑。当时的自己却像一个强迫症患者,总是迫不及待得地一心三用,穷极所能表达着悱恻的思想与观点,何曾考虑过听者的感受与意愿?以为借着车速,那些意思也可以快速被人心领神会。
我们的话题再次回到公交,这是在爸爸拉着我沿着一道弓形小桥横穿马路之时。讲了他的公交经历,因为忘带公交卡,司机因为熟悉他,愿成熟人之美,不强求爸爸投币,但出于对规则的遵守,他在投币时映射的另类“人性”。帮助他人找补,却遭遇一个贪心的乘客,因为多投了一元钱而在那儿苦等找补,恨不得从爸手里再抢过一元钱。
当老爸用一种教育工作者的口吻复述那个劝诫经过时,我感受到了他作为一个心理尚未退休的老校长的成就感与社会责任心,这是他安了五个心脏支架五年后,第一次将心里的阳光放出来,把所见的一小块阴影照亮,将面部的表情卸掉愁云与寡言。矍铄突然就在我的心里敲门,定位于我看父亲的眼神。
五年了,父亲始终走不出心理的困境,患病前那样一个要强、好胜、精干、硬朗、言辞犀利,技艺超群的全能退休老教师,突然地被血管里的五个小圈紧紧攥住了自信的源头,滴水不漏。绝望长期占领他意志的山头,他不说什么都是浮云,他也不说命运不公,他甚至不说他痛他苦他难受,他就任凭沉默寡言和郁郁寡欢疯长,足不出户、言不与人,有时实在想不通就干脆将已经倒塌的精神大梁再砍一刀:抽烟、减药,恨不得早日到祖茔归根。我的痛跟着爸的伤一起长,在性格的背坡旁逸斜出,一直长到理智的沃土上,参至头顶,我常常在一个人扶着方向盘的路上幻想一场意外,胆颤心惊。
母子连心,父女心一定也是连在一起的,爸一定是感应到了我的痛苦极限,才有这一次的特殊出行,我几乎是在一瞬间领悟到的,泪水在之前已经流过很多,所以我的开心筑起的大坝拦着了那一汪,我跟着爸妈朝着午后渐斜的阳光一直走,一直说着话。我们谈及十个以上村里比他年轻的人的非正常死亡,我们谈及他同学、同事现在历经的磨难。每一个事例,都是他组织的语言,每个例证都有妈妈的哲理分析,还有那些我记不住的谚语,我只是觉得那么饱含智慧,富含哲理,每一句话都胜过三甲医院开具的那些对症药方,也胜过我看过的所有心理咨询书籍和励志故事。
而我,我宁愿相信事实的另一个真相是因为他孙子每天都粘着要坐公交,他渐渐爱上了出行,一天天在另一种朴实的鲜活中找到坚强生活的信心,是孙子的愿望成了他延年益寿的单方。他们老两口会用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坐公交到新城,到那个二十几个乡镇安置户汇聚而成的“村”子里感受不一样的本土生活。也许同样从乡下进城的爸在这些搬迁户中找到了他因慨叹而忽略的美好吧,他的慈悲正在焕然,也包括对我的开悟启示。
那一趟公交之旅后,我笃定了不再对过往假设纠结的决心,能走路就是晴天,能骑个自行车也是晴天,能起个大早更是晴天。背个双肩包,脱掉时装鞋,套上休闲装,脚步轻快了,身子轻盈了,心里轻松了,始终念念不忘,始终无动于衷的减肥,竟是在坚持跑步、徒步一月之后自然达成。忘了那太多太多的至理名言和座右铭,我只记得,爸妈带我坐公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