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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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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0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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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客是弱者寻求保护和心理寄托的产物 ——由当年小说在乡村的影响说起

石英

 

像我这个年龄段的人青少年间(六、七十年前吧),凡是上过几年学甚至粗通文字的男性(不排除有极少数女性),差不多都有过迷恋剑侠小说的经历。恕我命运不济,在我青少年时期的故乡胶东农村,还未赶上争读金庸武侠小说的幸运,而大多是读清朝后期以至还往后期的一些水平参差不齐的“闲书”。诸如《三侠五义》(又名《七侠五义》)《小五义》《续小五义》《三剑侠》《七剑十三侠》等等。以及被列入公案小说的《彭公案),也有《续彭公案》《再续彭公案》《施公案》。所谓公案小说,中间也有侠客的活动在其中,称其为“两门抱”。即公案个说与剑侠小说合抱,亦无不可.

我爱读(还够不上迷恋)这类剑侠小说的时代背景是在本县沦为敌伪之手的19401944 年间,当时我正上小学一年级至四年级,在从未影响课程的前提下,与当时村中很多爱看武侠小说的人们(老中少都有)一样,对武侠和公案小说也很有兴趣,一般都是由东邻同学邢广明转借给我的。三年级之后,我的语文老师李畊石老师知道我特别爱看《彭公案》和《施会案》便主动好意地借给我看。李老师一面教书,一面还要间或去天津打理他那边的产业,因此他的小说都是从天津和北平买回来的,特新。《彭公案》的续和再续,都是从他那里借读的。虽然我从小脸皮薄,向人张口很不好意思,但李老师的实诚使我打消了不少顾虑,一般我都是星期天敲门,他必亲自出来。我抓紧时间看完,再借新的。老师知道我很守信用,所以从未拒绝过。

但总的来说,那几年我的学习环境相当恶劣。一些最“横”同学的父辈,往往都是村董和“校董”之类。虽非全村首富,但无不沾恶霸土豪的性质。他们家的孩子上学不好好念书,还整天胡作非为,连老师们都惧他们三分。有些小户人家甚至贫寒人家的同学也向他们讨好,甚至甘做他们的下手,帮凶。我的父母本来就老实,在村里又是独门独户的一家姓石,更重要的是我的学习成绩好一点,又不肯向他们低三下四做奴才,因此挨欺负的头一份儿自然非我莫属。几乎每天都遭到合伙地羞辱,有时下课回家向母亲哭诉(我父亲此时在东北务工),母亲带我到村董邢二爷家去评理。这位伪区长的把兄弟,人称邢二爷的主儿不仅不见,反而叫他家的狼狗咬伤了我的小腿一口,鲜血直流……

然而,真的就在此时也有仗义执言的好人出现。头一个就是我上面提到的东邻比我大三岁的同学邢广明,他本来应升高小五年级,但本村小学只有初小,升高小得去镇上。他家长怕他耽误了农活,只让他在本村初小复习。就这样,各个年级都合在一间大教室里,乱哄哄的,拥挤不堪。广明却并不在意。照样不紧不慢安心复习自己的功课,他长得虎背熊腰,比一般同学都要高半个脑装,平日里不多说话,而且好像总是面带微笑,但就是最横茬的恶小子也不敢碰他。有一次,一个名叫姜X瑞的,身材瘦小却十分劲道,所有的本分的同学都被他欺负遍了,因为他的门牙长得特别厉害,外号“白日鼠”。动辄就咬住别人的要害不撒嘴;天天不读书,就是来混日子,逼着是非不明就怕惹事儿的班主任辛老头倒过来喊他干爹。有一次他无端地撕了我的书本,邢广明发话了:“姜X瑞,你可别蹬着鼻子上脸逼着哑巴说话。”姜反口骂邢:“你敢奈何小爹!”一头撞过来就要咬邢广明,广明轻轻一闪,顺手抓住姜的手腕子,往上一拧,姜疼得叫将起来。这时江的同伙,村董邢二爷的两个公子抢过来要帮他。广明端然正色地宣布:“从今在往后谁要是帮他作恶,不怕拧断手腕子的试试!”不知为啥,在这种气势之下,二公子都退了下去。从那以后,那帮恶少传言邢广明跟高手学过功夫。其实我最清楚,他就是自小力气大干活比一般成年人还“管”(当地土语,顶呛的意思。)

这是一侠性男子,还有一侠性女子,她叫张洪兰,是本村首富张家的二小姐,当年17岁(虚龄18岁)。她本来与其姊洪梅都在天津上学,(天津有他们家的产业),我记忆中的印象是,她平日爱穿靠蓝色大褂,白力士鞋,头发上卡一白色的大发卡,平时很少与人闲话。她就是利用假期回家乡小学插班复习的,但她显然对恶少们的行径早已怒不可遏。终于有一天爆发了,那是一个下午,由于姜X瑞撕了我的书本,在上修身课时,我不得不偏过头去看几眼同桌孙X伟的课本。孙的父亲是邢二爷的佃户,也许是为了讨好东家,他从来都是看少爷的眼色行事。当他察觉到我的视线向他的课本倾斜,立时将我猛力推了下去。这时村里有名的“富户”恶霸李X曾的儿子李X煌乘势往我脸上抹秽物。这时张洪兰看在眼里,用力一拍课桌高声痛斥:“你们这些人怎么这样坏,难道你们就不怕天理报应吗?”那班逞凶的人怔住了,但不一会儿缓过神来,伴随着下流话语相互扮着鬼脸。但那日洪兰再也没有听课,昂然快步离开教室回家去了,而且再也未来插班复习,也没回天津。据可靠讯息,她毅然地去往南山根据地当了女八路,后来又学了军医。我村参加“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在“三八线”附近碰见了她,1953 年停战时,她已是营级干部。

真的,在我的心目中他们两位就是侠男侠女。如果说在那以前我读剑侠小说,是为它的那种非同寻常的情节所吸引,潜意识恐怕还是被欺凌者期望中的虚幻寄托有关;而现在,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仗义执言,打抱不平者出现了。他们在敌伪统治恶人肆虐暗无天日的社会环境中,发出不同的声音,敢于向任意逞恶者说不;纵然不是完全硬性的作对,或者说还不能有效地遏制住黑恶势力,但至少给被欺凌的弱者助了一把正气反抗的火焰。他们应属于那个年月富于侠气的正义力量的代表,一种正面的美好人性的体现,尽管还没有提升为具有鲜明政治色彩有组织的力量。又过了一年多,随着我八路军新四军在各抗日战场上的节节胜利,国际反法西斯战争的形势也大为好转,我南山根据地的武工队和政权组织正向敌伪占领区渗透。1944年秋天一个晚上大标语写满了本村大街的石灰墙壁,我在上学的路上看足了这一切,振奋了,流泪了,开始觉得扬眉吐气了。最终一句话,我们的人快来了。近年来我写的一篇文章《一个夜晚改变了一个时代》,也是我人生命运的转折点。因此我在本文中不想过多罗列,但不能不强调的是:对立双方的心灵触角都很敏感,都在开始动作,那些以欺负凌辱他人为乐的恶人有明显的收敛。邢二爷患了重病,安排两个爱子送至敌占城市青岛,自己又叮嘱妻妾,他咽气之后不要钉棺材板,他去质问阎王爷之后“还要回来”,当然他永远也没有回来。富户恶霸李X曾带着“虎子”也逃往青岛。他很有远见,说啥“共产党的政策是谁干的由谁承担。他们不会难为妇道人家的。”留下妻女看家,爷俩逃之夭夭。日本投降后他当了蒋军还乡团大队长,但他特鬼,1947 年蒋军进犯胶东解放区,他没有跟随李弥为军长的第八军来本县反攻倒算,而是跟随阙汉骞为军长的54军去莱阳一带行凶作恶,然后又从青岛逃往台湾……

其实在日本投降一年前,我村的秘密党员正在活动。两面政权已被我方所控制,村小学进行了根本改造,表面上还是以前的课本,讲课时已是红色教育的内容。我们这时的语文老师是“大饱学”战老师,他虽非共产党员,但思想进步,甚至还有几分激进。他明确表示,同学们不要再看剑侠小说了,那是愚弄青少年的麻醉剂,哪里有什么侠客?都是些空对空的幻影。我们觉得有道理,但在我幼小的头脑里,对于这个问题还保留着一点主见。虽说虚幻的东西也是一种寄托,毕竟还写了他们除暴安良扶危济困的一面,而且,也可能会对有的人产生正面影响:要敢于仗义执言,敢于管人间社会的不平之事,虽然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却也比完全没有要好。邢广明和张洪兰就是昏暗中的亮星,哪管并不大,我还是觉得很可贵。

不过我从此不再看武侠和公案小说了,我的课外读物已是《李有才板话》《东北抗日烈士传》和《战斗英雄任常伦》(我县著名烈士,后来被列入共和国百位英烈之一)。

这时在我的心灵中,已从过去那个世界跃入到一个新的世界。虽然距我村数里之遥的县城尚未解放,却已感到是新旧两重天。从军政领导干部到校长和老师,他们都非常信任,扶助甚至还对我有几分痛爱,我自然成为全校的儿童团长,学生会干部,全身心地投入了当时一切可能的学习和工作。我感觉中最突出的一点是,那时的党政军干部身上体现出的政治信仰与人性的优良是一体的,丝毫没有人为捏合和相互割裂之感。我对他们的要求并不多,只要是比较公正平等讲理就够了。有了这些就足以使我非常开心,甚至时常为之感动得暗自热泪盈眶。至于我内心如何回报,我不想赘述,只举一例,在抗战胜利后全县举行“反对内战、保卫解放区”的群众大会上,我代表全县小学生讲话,当我跳下桌子(讲台)时,被一只大手托住,此人就是军分区孙司令员,他只鼓励了我几句话“要少年立志,继承先烈遗志奋发有为。”事后我咀嚼着这几句话,内心涌动起一股不免幼稚的感激之情,为这样的人效死也心甘情愿。

对照我少时所受到的欺压和凌辱,我产生这种宁愿效死也不悔的思想也就不足为怪了。我家庭成分是中农,父亲在东北做工和小生意寄钱回家,母亲先后买了六亩薄田和三间瓦房,所以定为比上不足,比下稍稍有余的中农。在历次的土改复查中,虽未被分也没分到一粒果实,但我从未与经济和物质利益挂钩来构建思想信仰问题。我承认我不是电视剧中人物的自白中分了土地才扛枪上前线那一类,我没分地也要去打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而且永远不改初衷。这种也许不是多数情况的现象,使我历来很少从经济角度上去决定取舍。

正因如此,尽管我家是地道的清寒小户,但我从不羡富,妒富,更缺乏仇富的心理,但我僧黑仇恶的意识是深入骨髓的。在我幼年的生活体验中,我承认富有可能导致不仁,但还不能认定富者绝对就是恶。本村的首富张家,次富马家,其人丁中就少有恶迹可循,也并无勾结敌伪压榨乡里之举。我记忆中的一件事印象极为深刻,在日寇尚未投降,洪兰参加革命前,有一次邢广明带我去镇上赶集,适巧在村东南角张家宅园南门碰见了洪兰(她比广明大两岁,比我大五岁),她主动与我们寒暄,指引我们看他们园内外的花木。原来张家的数进青砖大屋外并无院墙,而周边全为铁棘围起,伴随铁棘在一起的是丁香和月季花。这时正是丁香花盛开的季节,香气扑鼻,优雅之极。我觉得这些确实是别有风味,却也只是欣赏一下而已,并不过于羡恋,当时我心里想的是:再好也是人家的,不会贴到自家脸上。

从那时一直到我长大,常能听到一些理论水平较高的人对我说:一切事情都不能脱离经济是基础这个根本问题,我听后相信一定是有道理的。但恐怕也不能被理解为大事小情都要针尖对麦芒似的机械相对应。譬如当时就有人说:人穷,革命性就必然强。如果说这一点概率还大些的话,那么另一句话当我与实践相对应,却常常使我失望。这句话就是人穷必然就善良,品行就一定高。以我上述在敌伪统治下那几年为例,情况并不完全如此。姜X瑞是由其母带至我村寄居在姥姥家,他姥姥家,虽非一贫如洗也是极少资产,而该姜几乎可以说是天性恶劣损人成性。日本投降后,村风大变,他再难施展恶行,听说他成年后逃至外乡沦为盗匪,被民主政府追捕后而不知所终。我的同学中,也有少数人其家庭为邢二爷的佃户,或为李X曾家的长工,却在学时甘当恶少的帮凶,为虎作伥者也不乏其例。其实真正的情况是无论穷者富者中,倾恶者,倾善者,都有。除了经济地位还有天性基因,教育熏陶等因素也不可被忽视。富人中之例证如我的小学后期之张校长,抗战期间就是一位进步青年,去南山革命根据地带来红色宣传品,中途被敌伪便衣查获,带至县城打入死牢,经其家以不少银钱打点赎回,但不思“改悔”,积极靠拢八路。后来只是因为婚姻感情问题造成人生道路上的重大挫折,但至死也未在政治上变节。我熟悉的穷人中,老党员老梁堪为楷模,他从抗战和解放战争期间都是秘密党员,历经千辛万苦,宁肯自家忍饥挨饿,也要为革命多做贡献;1947年秋,蒋军侵占我县72天,他带着我,夜间在村镇街上贴我军的胜利捷报,第二天乡亲们看到后说昨晚上来了武工队,我和老梁听了,只是暗自笑着互相挤眼睛。老梁可算是革命性强,人品也好的基本群众(战争年代的一种术语)中的代表。在“大跃进”中他不赞成搞浮夸,更反对将十几亩地的麦捆,搬到一亩地里“创高产”,他的话再朴实不过:“咱共产党啥时候也不能弄虚作假。”因此他受到了批判。那年我回乡探亲去看望老梁,他心情忧郁落下一身病。我曾专门写了一篇《记一位农村老党员》说他一生总想着为了乡亲们做好事,脑子里就是没有腐败二字。

由上述看来,社会影响无疑是重要的,但不可搞庸俗社会学,适度的天然生成因素也未必不是科学。经济决定论也许很有道理,但也不排除有的人(尽管是少数)就可能是精神至高无上,乃至于“精神洁癖”也并非全无可能。

到了本人这把年纪再让我去醉心于剑侠之类(包括赫赫有名的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亦无可能。但我始终坚持认为,所谓侠客说法之由来,既是作品创作者的一种向往也是弱者寻求某种保护精神寄托的产物。至少在他形成之初是有其正当的意愿在其中的,而且也有生活真实的基础在。我少时遭遇中就有广明男士与洪兰女士侠性人物的出现,尽管都是稀缺金属,在政治救星到来之前,这种正义美好的人性闪光多少也给了当时的恶势力以震慑与冲击,同时也使被欺辱者感受到些许温暖和保护。不可否认的是,剑侠小说后来或多或少被封建统治者及其代言人的利用,渐行蜕变为公案小说乃至官宦小说中的工具。武侠或直接沦为封建帝王的“御猫”,或甘当脏官大人看家护院的鹰犬,武侠本人也成为高官或是升官发财工具的象征。

至于我生命历程中那位侠性女士的结局,我在上面也有所叙述;男士广明后来情况亦应交代几笔:广明的父亲是一个商人,年老归里,广明是他夫妇二人的独苗,他决不允许儿子在家乡参军当八路。那时另一出路就是送往蒋管区的青岛。青岛据我县200多公里,当时的交通工具,只有专业自行车驮人,每人的代价是一个小宝(一两金子)。广明的父亲通过朋友关系为广明在那里找了一家酱园当伙计。1946年秋记得我作为少年儿童宣传队的一员随党员女教师李XX(名字现在忘记了)去掖县前线劳军慰问回来。广明到我家辞行,他恋恋不舍地说:“石恒基,我注定不能走你那条路了,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本本分分地做人做事。养家糊口,绝对不会走邪道。后会有期。”果然他去青岛后在行业上干得不错,机智地逃过了蒋家逃离时疯狂抓丁的暴行,青岛解放后他回故乡结婚生女,过普通人相安无事的生活。(后终老于青岛)只可惜他回乡探亲结婚时我已参军远去,他对我母亲说:“我挺想恒基的,您写信时给我带上一句话,我就不专门写信了,他做机要工作联系不方便”。我相信他的真诚,他做事总是替别人想得多。

男侠广明女侠洪兰他们都年长于我,听说都早已辞世,但闪亮在我面前的仍是他们最年轻时的影像,现在,以至将来还会遇到他们这样真实的“侠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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