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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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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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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长翅膀的男人

   

 

1

 

我的朋友张生把自己关在六楼的房间已经半年了。是张生的那个漂亮老婆给我打的电话,我才知道这件事,那时我正在看电视直播,高空王子阿迪力正在金海湖景区临时搭建的空中小屋挑战他新的世界纪录。这个时候有人打电话,多少会有些不耐烦,但因为打电话的是张生的老婆,我的不耐烦就消失了。她电话中的语气带着点哭音,她说帮帮忙,来我家看看张生吧!我说张生怎么了?她说,张生病了。我迟疑了下问她,什么病,严重吗?她说,你还是来看看吧,看看你就知道了……

这时候,我才想起不见张生已经很久了。还是去年初夏的某个晚上,一个朋友设局请客,张生也来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张生。那是一次规格相对比较高的酒局,有区里的宣传部长和文联主席,张生穿得稀里糊涂就来了,神情郁郁寡欢,朋友几次让他敬酒给桌上的领导,张生每次都是涨红着脸,不说话,被逼急了,才直通通把自己面前的那杯酒灌下,然后又躲到巨大水晶灯暗影里讷讷的不发一言。连我都为他难为情。请酒的朋友对我说,张生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他甚至称张生为扶不起来的阿斗。我们的这个朋友一直以谦让和儒雅著称,连他都对张生如此微词,可见张生真出了什么问题。但具体出了什么问题,我们谁都不知道,也没人想知道更多,我们都很忙,自己的事情照顾不暇,哪有时间和精力去管一个本来就不太正常的人出什么问题呢?

张生所在的小区老旧,根本没规划停车位,我开着车在里面转了一圈,看到的多是行动迟缓,步履蹒跚的老年人,一望即知是心脑血管患者留下的后遗症,在这些歪头晃脑,原地画圈的老人中间开车无异于进入雷区冒险,我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在狭窄逼仄的小区里转了一大圈,只好乖乖地把车开出小区,停到马路对面的农业银行停车场,穿过斑马线,步行进入张生家所在的小区。还好,我记得张生家所在的楼号、单元和房间号:14号楼1单元12号。

这是一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砖混楼,六层,每层两户,楼道老旧、昏暗,楼梯拐角处堆满杂物,大白天也要借助楼道内的昏暗灯光。好不容易爬到六层,已是气喘吁吁。开门的是张生的老婆。她依然漂亮,无情的岁月在她身上似乎毫无办法。她没急着让我进去,自己反闪身出来,防盗门没撞,在她身后留下了个拇指宽的缝隙。

顺着缝隙往里望了望,什么都没看见。在昏暗的楼道里我和这个漂亮的女人面对面站了会。尽管她穿着拖鞋,身上的衣服也十分家常,可她身上那股凛然之气,还是让人望而却步。

这个漂亮的女人曾经是张生的一张光闪闪的名片。那些年,我们奋不顾身地邀请张生参加各种活动,活动的唯一要求是,是让张生必须带家属,我们的目的昭然若揭,就是为了能多看这个漂亮的女人几眼,张生却很少带她参加。也不是张生不带她,是她不愿意参加张生的任何活动,后来,我们就不请自来地往张生家跑。却没有一个人能同这个漂亮的女人走得更近。

我想,什么叫咫尺天涯,也许我和张生的老婆面对面站着就是咫尺天涯吧。

用另外一个朋友的说法:长得漂亮有什么用?长得漂亮确实没什么用。就像我们后来都平静下来,不再为接近张生的漂亮老婆而努力一样,因为努力也没有用。

现在,我和她站在六楼楼梯那个狭窄空间里。她吹气如兰,我噤若寒蝉。

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说呢?女人迟疑了一下,他有半年多不下楼了……

是他不想下楼吧?我这么闪烁着回答她。据我所知,张生本来就是个怪人,对于一个怪人,半年不下楼有什么可奇怪的?他下不下楼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除了这个女人,世界上根本没人关心张生下不下楼。

到底怎么了,他病……重吗?

他没病……女人说,或许想到电话中对我说的话,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就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是怕他这儿,这儿……。

你是说,他的这儿?我也学着女人,指了指自己的头。

嗯。女人无奈地点下头,好像承认这一点实在有点迫不得已。她是个高傲的人,一直是个高傲的人。这一点我清楚。

他有什么具体表现……没有?

他老是想飞。

女人说完,用一双惊恐的眼睛地看着我,好像我不是我,就是她丈夫张生,一个没长翅膀却想飞的人。

 

 

2

 

我想飞。这是几分钟后,坐到朋友张生家的沙发上,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小时就有个梦想,你知道吗?我想当飞行员,初中的时候,部队来学校招生,是空军。我也去体检了。他们用一个亮闪闪的小钢棍敲打我的膝盖,测试我双腿的灵敏度,我使劲崩着两条腿,一动不敢动。唯恐自己的腿会随着棍子的敲打弹动起来……我真傻,是不是?后来才知道我们学校录取了三个人,本来应该有我的,你知道,我的视力、体格都很好,可是,可是,就因为我的腿没能随着那根棍子动起来,最终我被淘汰了……更可笑的是,最开始,他们让我们脱光衣服,我还以为是检查我们肋下是不是长了翅膀,因为是招空军嘛……那时候的人,好傻好天真,如果当初那根闪闪发光的小棍在我的膝盖上落下,我的腿能习惯性地弹起来,那么,我早就飞上天空了……

张生很响地咽了口口水,说到这些,他的表情可以说得上眉飞色舞,一点不像“那儿”有毛病的人。

人人都有梦想,梦想就像是做梦。我看着张生一字一顿地说,没有一个人会因为喜欢做梦而一睡不起的,多不愿意醒也不行,因为梦就是梦,是梦就总有醒来的那天。

说到梦,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现在做的梦,正在重复我八九岁时候的梦,梦到自己坐在小时候的窗台上,一次次往下跳,我跳啊跳,窗台那么矮,但每一次跳下去都胆颤心惊的,每一次都有惊无险,就像一片鸿毛,连一点微尘都带不起来。我小时候就经常做这样的梦,跳啊跳啊跳,跳到最后,脚就像踩了弹簧,身子轻飘飘的,像长了翅膀……

你是说,你现在做的梦,是你小的时候做过的?

对,是小时候做过的梦,梦到自己贴着地面飞,像长了翅膀一样。

长了翅膀?

是“像”长了翅膀。他强调了一下,是贴着地面飞呀飞,像蜻蜓,像小孩玩的那种模型飞机……

张生缓步走到阳台。阳光像瀑布一样在他身上倾泻下来。

他站在那里,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我半夜醒来,找不到他,后来发现,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女人不知啥时走了过来,悄声说。

我做了个禁止女人说下去的手势,走到张生身边。

你看,这可比小时候的窗台高多了。张生头也不回地对我说。在梦里我始终都在跳那个窗台。可我从没做过在阳台上跳下去的梦。张生说,我在想,如果从阳台上跳下去会怎样?也会在接近地面的时候吗飞起来吗?

不会飞起来,只会粉身碎骨。你干嘛总是憋在楼上,不出去走走?外面都春天了。我手指楼下一棵树冠巨大的柳树说。那些柔嫩的绿色枝条像画家泼墨般染上去的。

其实,人只要长翅膀,就不会摔死。

你见过人长翅膀吗?

我看过马尔克斯的《巨翅老人》,也看过他的《百年孤独》,俏姑娘雷梅苔丝就是裹着毛毯飞起来的。

那只是作家的想象。

我知道,但我想,人只要飞起来,他伸开两手做出一个飞翔的动作,就像这样,说不定,人飞起来的时候,就会真有翅膀长出来……

我拉着张生回到屋里,在沙发上坐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我问他:你平时看电视吗?

不,张生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我好几年都不看电视了,没意思。

电视里,高空王子阿迪力在接受记者的采访。这个圆脑袋的新疆人,面对摄像机有些腼腆也有些疲惫。

人类正在挑战极限!主持人说,你在钢丝上时是什么感觉?阿迪力说,没什么感觉,就像走路。

多么刺激的走路!主持人说,远远看上去,您那不是在走路,像飞,像鸟儿一样飞翔。

阿迪力说,要是上帝给我一双翅膀,我就不用踩着钢丝在这里表演了。我会飞给你们看。

我突然喜欢上了这个脸蛋红红的家伙。

听到这家伙说什么了吗?我想告诉张生,那正是他感兴趣的话题:关于翅膀和飞翔。怎么说呢,我还是了解一点张生的,他这个人好幻想,有执念,看问题爱钻牛角尖,容易走火入魔。我想,他老婆既然找到我,而我又确实还算张生的一个朋友,就得施以援手。张生如此发展下去后果会怎样?成为一个精神病送进医院,还是突然举动打开窗户,从阳台上一跃而出?像他说的那样,等着自己长出翅膀?

我们去金海湖看阿迪力吧。

阿迪力是谁?

看高空王子啊,看他走钢丝。

那有什么稀奇,只要经过训练,这种事人人都能干。他又没长翅膀,有什么好看的。

去吧,说不定这家伙真长着翅膀呢。

他怎么可能会长翅膀。不会的。他只会走钢丝。我对他不感兴趣。

张生说完,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回了自己的卧室,我听到他的身体在老旧的席梦思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我目瞪口呆。

他就这样,从来不顾别人的感受……女人说,和你说个事,不怕你笑话。上次我嫂子从美国回来,带来一些糖,专门拿到家里来。张生平时是最喜欢吃糖的,他吃起糖来就像个贪婪的孩子。人家好心好意把糖拿到家里给他,让他尝尝。还特意说,张生,你尝尝,这是我从美国刚带回来的糖。你猜张生怎么说?张生无精打采地拿过糖,一句客套都没有,直通通说:美国的糖不也是糖吗?然后,他把糖放在茶几上,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就像刚才一样一个人躲到屋里去了。

美国的糖不也是糖吗,我重复着女人的话,突然笑了:他说得没错。

确实没错。可人家大老远巴巴的把糖送来。客气一句总该应该的对不对?多亏是我亲嫂子,不然,我的脸往哪儿搁?

你嫂子知道他这儿?我用手指点了下自己的头。

知道。现在谁不知道?问题是,他不是精神病,我觉得他这样做是故意装出来的,故意让我在家人面前出丑……我知道他下岗后心里一直不痛快,可再不痛快也不能折磨自己家人啊……女人漂亮的大眼里蓄满了眼泪,像春天雨后的荷塘,波光闪闪。

谢谢你能来看他。走出张生的家门时,张生没出来送我,送我的是他的女人。他在外面没认识几个人。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还算他一个朋友,他过去,常常和我说到你……

我知道。我不敢看那女人。女人此刻楚楚可怜,我都有些心疼她了。

你放心。我会让张生下楼的。

 

 

3

 

事实上,让张生下楼并没想象的那么艰难。第二天,当我再次来到张生家,提议让他和我出去转转时,张生封闭的大门就打开了一条缝隙。他说转什么呢?我说,我们去看阿迪力。张生说,就是你说的那个走钢丝的人?我说是。他不说什么了。好久,他才问了句,可我出去穿什么呢。我说随便什么。张生认真地说,怎么能随便呢?然后他找来了至少四五套衣服。他的女人也过来帮忙。张生每换一件衣服都要征询我的意见,对他妻子的意见却置若罔闻。后来,他穿上了一件夹克衫,问我怎么样。怎么说,那是一件非常老土且早已过时的衣服,但看到他认真的模样,我还是违心地说:不错。就穿它!

他就这样答应了我,轻而易举,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张生说,好吧,就穿着它出去转转。听那口气,仿佛不是自己想下楼而是要穿着这件过时的衣服去见见世面一样。

女人难以掩饰自己欣喜之情,这个一直利索的女人,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忙着为张生收拾,拍去衣服上经年的积尘,摘掉那些肉眼几乎看不到的绒毛和线头。好像她的丈夫不是出去转一下而是远征一样。我都有点吃醋了。守着这么好个女人,这家伙究竟想干嘛?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神经兮兮的呢?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女人给他!

女人一直送我们到楼下。下楼时,她一直搀着张生。张生走得跌跌撞撞,经久不下楼梯,他好像都不会下楼走路一样,莽撞、冒失、手足无措,像是个耄耋老人。

好不容易走下六楼,女人已然出了一身细汗。我闻到了她身上潮湿的汗香。我突然有些后悔,也许我更该带这个可怜的女人而不是张生去看阿迪力。我相信,在我们肩挨肩地举头看着那个阿迪力在高空做着各种高难度的表演时,她嘴里不经意爆发出的惊呼声,会更容易让人迷醉。

我邀请女人和我们一起去看阿迪力。女人却态度坚决地拒绝了。她在楼梯口那里站下,目送我和张生走出小区,她坚定不移的模样,不由让人感叹。

我说,张生,你真好福气,娶这样一个好老婆。

张生摇摇晃晃地走在我身边,说,我讨厌走路,从小就讨厌走路。

不知该如何形容张生的变化。他看到我的汽车时居然紧张起来,我想让他坐副驾驶,他一个劲摇手,拒绝的理由更是好笑,他说他晕车,我说,坐后面不更晕车吗?他问我,能不能不坐车去。我说几十里的距离,不开车难道步行吗?他说可以坐马车。我笑了,问他怎么想到坐这个。他说他小时候出门,去集镇上都是坐马车去。我说,据我所知,马车这种交通工具,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消亡了。如果你不坐我的汽车,那你就走着去好了。他说,我讨厌走路。我说还是的。我把车门打开,把张生塞进后车座,像塞进去一个不情愿的麻包袋。张生,你这样不行,你得改变自己,你知道吗?我说,你有问题了。

上车,系安全带,发动汽车。这一系列惯常的动作,在张生看来每一步都惊心动魄,他噤若寒蝉地坐在后座上,两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我,好像,我们的面前随时都有一场祸事在等着一样。

张生,你别这样,别做出这副样子行吗?你过去不这样,一年前,我还开着这辆车带着你到处跑。

可那是从前……我现在害怕……

汽车发动起来了,我看到张生惊恐地闭上眼睛。我在想,自己是把他带到金海湖去看阿迪力,还是直接把他送进钢窑?钢窑是我们这里的一家精神病医院。

我开着车,很快出了城,开始路还好走,走着走着,路上的车就逐渐多了起来。看到那些车上的人兴奋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们是干什么去的了。他们有的胸前挂着口哨,有的胸前挂着望远镜,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去金海湖看空中王子阿迪力的。

车越来越多,前面已经开始出现堵车。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催促的喇叭声按得我心烦。我骂:按他妈什么按,有能耐你从我车上飞过去!

张生说,你说什么,什么从车上飞过去了?

我说,没什么,后面的车超不过去,按喇叭催咱们呢。

哪个车?张生频频回头,哪个车想飞过去?

没有哪个车,哪个车也没这个本事,哪个车也没长翅膀。世界上除了鸟儿和飞机,什么都别想飞起来。

小时候,我见过邻居王贵家新生的小猪就长了一对翅膀。

那它最后飞起来了吗?

没有,那头小猪出生三天后就死了。

我得意地说,怎么样,是吧?你不要以为长了翅膀它就能飞,即使像你说的那头猪,它真的长了翅膀,不是还没飞起来?不能飞的东西,它永远也飞不起来。

张生不理我,把脸向后扭去,眼里充满狂热的希冀,和开始时的噤若寒蝉简直判若两人。

 

 

4

 

我们去金海湖那天是511日,这之前,迫不及待的媒体已经宣布高空王子阿迪力在金海湖创下了高空生存25天的记录,此举引起世人的关注,阿迪力也被誉为中国的高空之王。这个憨厚的达瓦孜传人,更是信心满满,面对记者的采访,说出了“只要有鹰飞过的地方,架根钢丝,我就能走过。”

我和张生赶上了阿迪力在金海湖的最后一次表演。我们坐在临时搭建的看台上,仰着脑袋看阿迪力步伐稳健走上钢丝。一直闷头不响的张生说,你看,他像不像一只鸟儿?确实,此刻的阿迪力一动不动站在钢丝上,确实像是一只火红的大鸟,而他双手撑开的平衡木则像一对展开的翅膀。

阿迪力的高空小屋建在大坝上尽头一个小山岗上,钢丝绳从小屋出发一直到湖中心小岛的湖光塔下。几年前,我和张生和一大帮朋友从大坝坐快艇去过湖光塔。快艇就像一枚射出的利箭,劈波斩浪,也要二十分钟。阿迪力在钢丝上要走多久呢?我一直想着这个问题。

阿迪力小心翼翼走了一小会后,开始渐入佳境,此刻,他在钢丝上,正做着高难度的金鸡独立,像一只大鸟,用一只爪子抓住钢丝。人群中爆发出喝彩和掌声。张生说,真棒。真像一只鸟。在车上,他还是个奇怪的病人,此刻他已经完全融入到观众的情绪中,不再显得落落寡合。

钢丝绳突然不明原因地晃动起来,阿迪力在钢丝绳上左摇右晃,眼看要掉下来了。观众中发出一声惊呼。这家伙要掉到湖里去了。我说。张生沉着地说,他掉不下去。你看,他已经躺下了。

阿迪力真的在钢丝上躺下来了,有好几分钟的时间,他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过了一段时间,他开始单手拿着平衡木,一只手开始打手机,他身上居然还带着手机。打完手机,他继续行走,走到湖中心的时候,他在钢丝绳上跳起了新疆舞,这简直太刺激了!我看到张生和我一样,紧张地攥起了拳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从金海湖回来的第二天上午,我收到张生老婆发来的短信:谢谢。张生回来后爱说了,晚上睡了个通宵,早晨起来后,就嚷嚷着要出去,简直像换了个人。

我也很高兴,仿佛做了件有功德的好事。

 

 

5

 

再次接到她的电话已是半月之后,人们对阿迪力的剩余热情正一点点消失,大街上也不再听到大声吆喝望远镜和葡萄干的新疆口音,很多时候,时间就像一阵风,把过往的事件轻卷而去,我也几乎忘记了张生。

就在这时候,张生老婆的电话再次打过来,电话中她吞吞吐吐,大概意思是,张生失踪了,已经好几天不见踪影。她已经报警,正发动所有的亲戚和朋友找他。她问我最近两天是否见过张生。我说,自从金海湖回来,再也没见过他。

张生丢了……她最后说,我该怎么办?电话中传来她遮掩的哭泣声。

你别着急,我这就过去。我没有迟疑,放下电话,开车去了张生家。

在张生家的客厅里坐下,听张生的老婆细说经过。张生自从被我带去金海湖看过阿迪力之后,一直处于兴奋之中,话多了,也爱看电视了,晚上睡眠也异乎寻常的好,半夜不再起来到阳台上去发愣,而是一觉睡到日头老高。人也精神了,开始天天往外跑。一出去就是一天。早出晚归。开始,她还不放心,但过了些日子,见张生并无异常,也就不再担心了。她问张生出去干嘛,张生从来不说。张生是个话非常少的人,喜欢把心事压在心底。何况那时是她见过张生最开心的时候,她也就不管张生每天出去干什么了。

他每天回来都笑嘻嘻的……她说,我以为他彻底好了,谁想到他会突然离家出走呢?

他平时都去哪儿?你没跟他出去过?

他不让人跟着。他警觉,开始我想跟着他,看他每天都干什么,但每次都被他发现。发现后,他就站下不走了,还威胁我说,我要是再跟踪他,他以后就再不下楼了。想到他再次把自己像关动物一样关在楼上我就害怕。就决定不敢再跟他了,心想反正他每天都回来,直到几天前,他走了之后再没回来。

他不会真的不回来了吧?女人无助地看着我,泪水再次涌出眼眶。

不会的。以我对张生的了解,他不会出事的。说不定他今天晚上就会回来,今晚上不回来也不要紧,说不定哪天晚上,他就自己回来了。我安慰女人。

事实是,张生一直没回来,现在,他离家出走已经有两个星期了,仍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电视上已经发布寻人启事,女人更是打印了多张寻人启事,粘贴在城乡各大路口的电线杆子上、墙上,和那些寻狗广告、治疗性病广告比邻而居,仔细看去,颇有一种喜感和荒诞。广告纸上的张生,长着一张卡夫卡的面孔,形容消瘦,一双犹豫惊恐的眼睛让人过目难忘。

报过案的派出所没有任何消息,电视台的寻人广告也没有回音,倒是贴在电线杆子上的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有一天,我正和朋友们打麻将,张生的老婆打了电话,说,张生找到了!金海湖管理处的一个工作人员给女人打来电话,说几天前偷爬到阿迪力的空中小屋上的那个神经病很像她要找的人。

我推开麻将桌上正打的麻将,接上女人,直奔金海湖,在管理处的一间办公室,那名工作人员看了女人手机里的照片和更清晰的照相馆里放大的照片后,确定无疑地说:就是他。一看他的眼睛我就认出来了。

眼睛?我说。

没错,那是标准精神病的眼睛。工作人员得意地说,我家就住钢窑附近。那里出出进进的人几乎都有这样一双无辜惊恐的眼睛。

那他现在在哪儿?

在哪儿,能在哪儿,他在阿迪力的空中小屋,已经好几天了。

工作人员在弄明白了我们的身份后,说看来只有你们能让这个疯狂的家伙下来了。

据他说,这个疯狂的家伙不知是怎么爬到这个小屋里去的,这个小屋还是当时阿迪力挑战高空生存时搭建的,阿迪力挑战成功后,小屋及钢丝被当做旅游观光的一部分暂时保留下来,只是拆除了当初共阿迪力爬上爬下的梯子。梯子拆下后,阿迪力的小屋连鸟都飞不上去,那这个家伙又是怎么爬上去的,他又没长翅膀!工作人员一脸茫然,问我们这个家伙是不是练过什么飞檐走壁的轻功,因为徒手爬上阿迪力的小屋在他看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然而,张生在小屋里是确凿无疑的。最早发现张生的人,是一个坐着直升飞机高空跳伞的游客,在半空中发现小屋有人,这个人让他想到了前段时间的高空王子——阿迪力。所以,他像再次见到高空王子阿迪力一样向张生发出欢呼声,又是大叫又是吹口哨。那个人一听到喊声立刻惊慌失措地跑回小屋不敢露面了。跳伞的游客找到管理处的工作人员,他们一起来到小屋下面,用扩音喇叭开始喊话。可是几十米上空的小屋没有任何动静,连个鬼影子都不见。工作人员甚至怀疑游客是否对他们说了瞎话。游客对工作人员怀疑的目光非常不满,为了证明自己的眼见为实,他甚至自掏腰包,请工作人员坐直升飞机上天上近距离观察一番。他们在直升飞机上真发现那个家伙。他们冲他喊话,问他姓甚名谁,他是怎么爬到空中小屋的,他爬上空中小屋又想干什么,可无论他们怎么喊话,小屋里的人始终像个聋子和哑巴,短暂露了一小面后,再次把自己藏了起来。他们开始还以为这是个达瓦孜的狂热爱好者和阿迪力的忠实粉丝,偷爬上小屋是为体验阿迪力当初的封闭生活来了,据工作人员观察,那个疯狂的家伙并没有带任何的食物,那他在上面是怎样生活的呢?难道像传说中的神仙一样餐风露宿?

那几天在金海湖上空跳伞的游客明显增多,空中跳伞这个小众的旅游项目突然大热。很多人只是为了在空中一睹“怪人”风采,跳伞倒成了件可有可无的事情了。工作人员却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万一在空中发生意外他们会很麻烦。旅游区正在向国家旅游局申请4A级景区而努力,旅游安全被前所未有地重视起来。他们怎么才能让这个疯狂古怪的家伙自己爬下来呢?他们喊话,发传单,警告,没有任何效果。他们找到派出所,警察来了,帮他们一样喊话,警告,发传单,还是没有任何效果。没办法,他们找到了消防队,消防队员想了很多办法,攀爬,架消防云梯,好不容易上去了,却发现小屋里空空荡荡,连一粒鸟粪都遍寻不见。在这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人上来干什么呢?消防队员无功而返,给景区工作人员一顿警告,好像他们谎报警情。工作人员也很纳闷。谁知,消防队员刚刚离开,那个家伙就又在小屋露面了。这次,大坝上很多拿高倍望远镜的人发现了他。

这简直让工作人员抓狂。就在那个家伙重新出现在小屋里的那天,工作人员无意中发现了他家附近电线杆子上的那则寻人启事。他一眼认出了被寻找的人就是在阿迪力空中小屋出现的家伙。他当场按耐不住地扯下那张启事,并立刻打电话给张生老婆。在确认了张生的身份后,工作人员仍然气呼呼的,他说他真想一枪把他从空中射杀下来。

你不知道他给我们增添了多少麻烦,工作人员说。想想办法把他给我整下来吧,我受够这个神经病了!

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张生此举,已明显区别于他往日的怪诞举止,他这次更怪异,更大胆,也更疯狂,他怎么能爬上那么高的高空小屋?那个小屋,平常人朝上面看一眼都要发晕,张生又是怎么做到的呢?在我的印象里,张生是一个胆怯的人,看见一条虫子都要大惊失色,而且他恐高,站在高过一米的地方就浑身哆嗦。他这些天又是怎么生存的呢?

我们所想的办法,其实和工作人员别无二致,无非喊话,利用直升机散发传单,报警,再次致电119,恳求无所不能的消防队员帮忙,民警和消防队员都来了,他们重复着之前的劳动,当消防队员再次架起高高的云梯爬上空中小屋的时候,他们再次被张生耍弄了,小屋内空空如也,他们一无所获!大家都奇怪,明明上去之前,还看到过张生,上去后为什么张生就不见了呢?难道张生并不在上面?我们看到的只是虚假的表象?或者张生已死,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魂魄,在逗弄大家?

警察和消防队员再次离去,并表示不会再来了。他们说,让这个鬼家伙下来的最好办法,要么把空中小屋一把火烧了,要么把小屋直接拆掉。这样做最省心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景区不会因为一个怪人(是不是怪人,甚至是不是人都难说,景区的经理如是说)而直接拆掉小屋。小屋已经成了他们旅游经济收入的一个重要增长点,而张生就像被人故意存放在上面的一个活体展览,令景区游客骤增。只要这个家伙不惹事(比如从上面跳下来之类),景区领导情愿他最好一直待在那里神出鬼没。

可张生的老婆不愿意。她含着泪水一再恳请工作人员,不要伤害张生,说他不是个坏人,他就是有点怪。工作人员苦笑,这还是怪吗,你老公都成精了。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他的,伤害他,就成了旅游事故。我们经理说了,他现在待在上面反而是最安全的。

女人泪水就下来了,泪水掉到湖面上,泛起一圈又一圈巨大的波纹,就像直升机接近水面时留下的波纹一样。

张生的老婆不走了,她要在大坝上一直看守着她的张生。她买了个睡袋,还买了个军用附带红外夜视功能的高倍望远镜,只为了能够随时捕捉张生神出鬼没的影子。

 

 

6

 

张生最后一次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是几天之后的一个午夜。那天我刚好也在,过去,一到晚上,空荡荡的大坝上就剩下张生老婆一个人,她像一个神情坚定的将军,拿着望远镜,似乎准备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现在的情况却是,大坝上支起了无数小帐篷,很多人都拿着张生老婆用的那种军用望远镜,他们像张生的老婆一样,用望远镜共同守候着空中张生的出现。

张生没有让大家失望,只是这天张生出现的时候,已将近午夜,可大坝上的人居然一点睡意没有,好像都预感到这晚上会发生点什么。是一个女人率先发现了张生,她激动地喊了一声:张生!张生出现了!紧接着很多人喊了起来:张生!张生出现了!好像出现的张生不是一个古怪的神经病患者,而是一个万众瞩目的明星。

我们都看到了。确实看到了。张生从那个空中小屋先是探出头,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上了钢丝。他手中空空荡荡,没有阿迪力手中那根长长的平衡木,他手中什么都没有!人群中有人发出短促的惊呼,然后就是屏声静气的死一般的宁静。张生探头出现的时候,张生老婆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当张生开始一步步走上钢丝,她突然晕厥……她的晕厥,让人群发出一阵小小的骚乱,有好心人立刻过去把她抱了起来,掐人中抢救,有人赶快过来送水壶。

更多的人已无暇顾及她了。包括我。我们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高空中的张生。

怎么说呢,那一刻,我眼中看到的确乎已不是张生,而是一只正欲展翅翱翔的大鸟。

……此后的场景是很多人都亲眼证实过了的,无须赘述:张生一个人在午夜走向钢丝绳,他没有平衡木,只有像翅膀一样展开的双臂,然后,他就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出所有人的视线。

张生就这样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张生彻底不见了失踪了。有人说,张生羽化成鸟,飞走了,也有人说,张生走火入魔,想学走钢丝,最后掉到了浩渺无边的金海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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