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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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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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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玫瑰

刘浪

 

 

 

1

还是记得那个冬天的,瑛子吃过半碗泡面,接着就走向阳台。当时,夜色已经搭乘着一弯月牙缓缓飘来了,在城市的上空似乎犹豫了一小会儿,这才稳妥地降落。

瑛子来到阳台,是想看一看月季是否有了绽放的迹象。据我所知,这株月季是明哥半个月之前,也就是情人节那天送给瑛子的,种栽在一个乳白色的花盆当中。当然了,说这个花盆是乳白色的并不确切,因为花盆的表面还绘有蓝色的条纹,不规则的那种。明哥将这株月季送给瑛子的时候,它已经打出了四五朵花苞,其中一朵花苞的顶端,正试试探探地露出了一抹浅粉。这抹浅粉很有趣的,你要是仔细去看,很可能不会发现它;要是偶尔不经意地一瞥呢,它反倒闯进了你的眼底。

这会儿,瑛子已经来到了阳台,但这株月季却没给瑛子情面,没有一丝一毫绽放的迹象。而且,跟前两日相比,它原本翠绿的叶子,隐隐有了些许泛黄。而最下端的那片叶子的边缘,还有了小幅度的卷曲和枯萎。瑛子就忍不住叹了口气,随手拿过花盆旁边那把鹅黄色的小喷壶,想是给月季浇了一点水,但又将喷壶随手放下了。

就在瑛子放下喷壶的同时,楼下广场周边的街灯突然亮了起来。这就让瑛子猛然之间有了一种错觉,以为喷壶竟然是街灯的开关呢。

瑛子就探着头向楼下张望。凭借着六层楼的高度,那些街灯,大约有三四十数十盏吧,在瑛子俯视里,显得飘忽和游移,似乎还有一点害羞,或者说是有一点鬼祟吧。这让瑛子想起了她上个月写过的一篇散文,题目我已经记不得了,大约是叫《昨天的前一天》吧,也或者是《明天的后一天》,反正很是拧巴。这篇散文在《涧河晨报》副刊发表时,里面出现了几个扎眼的错别字。瑛子觉得那几个错别字,跟此刻广场周边的灯光,是有一些神似的。瑛子这样的联想,在我看来还不算无厘头。真正无厘头的是,现在的报纸居然还有副刊,而发表瑛子这篇散文的编辑,是我。

天气预报显示,今天的最高气温是零下五度,说的当然是午后的气温了。而现在呢,一定不会高于零下十五度,是那种不许讨价还价的冷了。但是,广场上却聚集了不少人,大多都是北岸小区的居民,还有龙宇A区和C区的居民。他们吃过了晚饭,就都来到这座广场,有散步的,有遛狗的,有跳广场舞的。而更多的人选择了三五一群地聊天。瑛子觉得,她就是用脚趾来思考,也猜得出这些人聊的应该是当下时事,比如邻省出现了非洲猪瘟,或者美国会不会攻打朝鲜,都是一些个大块头的事件。当然了,瑛子更倾向于相信这些人谈论的是一些小道消息,比如涧河南岸的某个人养了一只芦花鸡,每逢下雪的周六,这只鸡就会下三黄蛋;再比如涧河滨街的某个有夫之妇与另一个有妇之夫约会时,巧遇他的妻子正在和他情妇的丈夫约会,如此之类吧。

别说此刻已经是夜里,即使是白天,站在六楼上,瑛子也不可能看清广场这些人的表情和动作。但瑛子还是可以想象得出,这三五一群的交流小道消息的人中,肯定会有一位仁兄在口若悬河,他的发际线高到了头顶,他的右手不时地挥过头顶,或者拍一下自己的大腿。接下来,这位仁兄便要说出一二句荤话了,其余的人就欢呼了起来,惹得另外几伙谈论类似话题的人都停了下来,向他们这边张望。准是这样。

如果瑛子仔细观察的话,她大概还会发现,在这个时间段里,有一个男子经常在广场里慢悠悠地走圈。这人的手中拿了一部手机,他每走七八步、十几步或者二三十步,就会稍一停留,按一下或者连按三下手机的拍照快门,接着就继续慢悠悠地走圈。我千真万确地知道,这个男子是在做街拍。他不开闪光灯,一是不想让被拍者发现,从而引来不必要的口舌之争;再就是,在这样黑灯瞎火的条件下拍人物肖像,几乎是每拍一张就会废掉一张的,但偶尔能够幸存下来的呢,会因为失真和变形而有了另外一种味道,挺耐人琢磨。当然了,这个男子做街拍,主要还是因为无聊。反正就是散步嘛,同时做下街拍,也不耽搁什么。我这样熟知这个男子,自然是有理由的。因为这个男子,就是我。

这会儿,瑛子也不知道自己在阳台站立了多久,反正夜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广场上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地散开了。如果放在以往,具体地说就是半个月之前,这种时候,明哥就会说,瑛子,走,咱俩到楼下走一走吧。瑛子心里其实也是想在睡前散散步,这对健康是有益的,但她偏偏说,不,不嘛。然后,瑛子就将头埋在明哥的胸前。明哥说,那我自己去吧,一会儿我就回来。瑛子说,不嘛,就不嘛。明哥就抬手抚摸了一会儿瑛子的头发,不再坚持了。

可能是因为站久了,腿有点发酸的缘故,瑛子就往房间里看了一眼,有了躺到床上的想法。瑛子居住的这间楼房不大,只有三十八点几平米,还不是使用面积,而是建筑面积。瑛子以前多次跟明哥抱怨过这个房子太小,到底什么时候能换一个大一点的呢?而如今,瑛子不再抱怨了。她感觉这三十八点几平米,已经出奇地大了,简直是一种奢侈的空旷。很多时候,事情是怕做对比的。明哥身高180、体重75公斤,可他现在的住处是怎样一种情形呢?不过是一个大约长一尺、宽高各半尺的小匣子,静静地摆在涧河南岸殡仪馆的一排架子上,一声不吭,说不定已经落上了不少灰尘。

瑛子就仰起头,长叹了一声。紧接着,类似于诗歌的几个句子呼啦一下出现在了瑛子的脑海里:一个人的房间,床特别大;一个人的房间,墙特别白;一个人的房间,夜特别深;一个人的房间,什么特别什么。

尽管第四句“什么特别什么”,瑛子没有想起来,但她还是打算把它们输入在电脑里。据我所知,瑛子以往从未写过诗歌。但此刻,瑛子突然感觉可以写了,而且不可抑制。瑛子后来把这件事告诉给我的时候,我说什么了呢?我大概是说,在一些特定的情境当中,不是人选择了诗歌,而是诗歌选择了人。这话不够厚道,让人倒牙。

瑛子转过身子,准备回客厅将电脑开启。可是,瑛子刚刚抬起右脚,她又停了下来,下意识地扭头,向广场的东南角看了一眼。这个地方有一座塑雕,先前的造型是曹冲称象,但在情人节的前几天拆掉了,换成了孔融让梨的造型。对于这座塑雕的造型,瑛子是不感兴趣的,她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瑛子就又转回身子,探着脖子向下张望。果然有一抹刺眼的白色,正静静地伫立在塑雕近旁。

那个穿着白色风衣的女子,又来广场了。

瑛子就感觉有一股凉意,从她的后腰那儿升起,像一条长着无数只脚的虫子,沿着她的脊梁向上攀爬。瑛子就闭上了眼睛,她似乎听得见夜风在掀动这个女子的风衣下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瑛子开始犹豫了,她拿不准是该回到电脑前写下她的第一首诗歌,还是下楼,去见见这个白衣女子。

 

 

2

瑛子后来告诉我,她第一次发现那个白衣女子,是在明哥举行葬礼的那天夜里。

那晚,瑛子的双眼火辣辣地干涩,两个太阳穴针扎一样剧痛。这之前,瑛子已经连续三天两夜没有睡觉了,但她就是一点也不困。瑛子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向阳台,想要打开阳台的窗子,透一口新鲜的空气。瑛子刚一走到客厅,她又返回了卧室,捧起了窗台上的一盆月季,这才真的去了阳台。

我在前面大概说过了,这盆月季,是情人节那天晚上,明哥送给瑛子的。瑛子想,她把月季搬到阳台,少看它,或者不看它,她的心情或许会稍稍舒展一点吧。

瑛子其实直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明哥送给她这盆月季时,她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简直就要开窗跳楼了。

为什么不送我玫瑰?为什么?瑛子疯了似的叫喊。

明哥低着头站在那,他说,也,也不为什么吧。

瑛子说,什么不为什么啊你?你就是心里没有我。

明哥陪着笑脸向瑛子解释。他说在所有的花卉当中,只有月季被称为花中的皇后。他说月季、玫瑰和蔷薇,都是蔷薇属的植物,在欧洲其实统称为玫瑰。他还说月季的花期很长,比较划算。

我不听我不听。瑛子一边叫喊,一边捂住了耳朵。

明哥的两只手各自揉搓着,似乎是无处安放。接下来,他就从衣兜中拿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根,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

瑛子,你消消气,消消气,我这就去给你买玫瑰。明哥说。

瑛子说,晚了,晚了。

明哥抬起左手,抓了抓头顶。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明哥走后,瑛子很想把这盆月季扔到楼下。她已经把这盆月季操在手中了,但转念一想,这好歹也算是明哥的一份心意,扔掉似乎有点可惜吧,她就又放下了。

接下来,瑛子去了厨房,取出了一瓶干红葡萄酒,返回到客厅的电脑桌前。这瓶干红,瑛子本来是想在明哥送了她玫瑰花时,两个人一起喝的。

不买玫瑰,买月季,还有什么比这更没有品位?瑛子一边喝葡萄酒,一边在心里念叨。

我不太清楚这瓶干红,到底是630毫升还是780毫升。我只知道,瑛子将这瓶酒喝尽的时候,明哥还没有回来。瑛子猜得到,明哥下楼,一定是去给她买玫瑰。明哥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瑛子想,也许是附近的鲜花店都关业了吧,明哥正赶往远处的花店。

可是,他早干什么去了呢?瑛子一边抱怨,一边将酒杯狠狠地蹾在桌面上。

瑛子心中的怒气,是被葡萄酒浇得更加旺盛了。她就又去了趟厨房,把酱油瓶旁边的一瓶白酒瓶拿了过来。这瓶白酒,大约还剩多半瓶的样子。瑛子和明哥平时都不喝白酒,买了它来,原本是炖鱼时用来去腥的。

瑛子倒了一杯白酒,狠狠喝了一大口,酒的辛辣就像一条失控的火线,从瑛子的舌头一直烧到胃里,又腾地一下反弹回来,扩散开来。瑛子趴在桌子上哭了。瑛子后来告诉过我,她当时也不是真的委屈得必须要哭,但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哭着哭着,瑛子睡着了。

瑛子醒来的时候,天色渐渐有点亮了。几束微光从窗帘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溜进来,带进来一股暖意,毛茸茸的。瑛子的头疼得像要炸开似的,她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感觉墙壁、电视机以及衣架和衣柜,好像都长出了脚,慢吞吞地走回它们原来所在的位置,很是不情愿的样子。

瑛子重又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想要清醒一下。

玫瑰呢?明哥呢?瑛子的思绪逐渐清晰了起来。是的,瑛子现在还记得呢,当时的排序,是玫瑰在前。

瑛子睁开眼睛,没有看到玫瑰,也没有看到明哥。随即,她又被另一个事情搞糊涂了。瑛子明明记得,自己昨晚是趴在客厅的电脑桌上睡着的,可今早醒来,怎么会是在卧室的床上呢?难道是自己在睡梦中来到了床上?瑛子努力地回想,可她的记忆产生了断片。瑛子接着想,是明哥昨晚又回来了,把我抱到了床上?瑛子还是无法打捞出这份记忆。

瑛子就揉了揉太阳穴,下了床,打开了灯。

瑛子想要去厨房倒一杯水喝,再到卫生间方便一下。可她走到客厅,猛然看到了七八片花瓣散落在鞋架上,门口的地面上也有几片,凌乱、猩红、热烈,分明是红玫瑰的花瓣。

瑛子又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她猜想,昨夜她睡着的时候,明哥一定是回来过的,而且买着了玫瑰。瑛子顾不得去喝水和去卫生间方便,她里屋外屋地找了一遭,但除了那些散落的花瓣之外,她再没发现玫瑰的踪影。

当然,瑛子也没有看到明哥。

瑛子小心翼翼地将花瓣捡拾在手心,一共是十四片。花瓣轻触着瑛子的掌心,有着一种亲昵的柔软,似乎还有一种温和的体谅。但瑛子的眼泪又流下来了。瑛子不知道明哥这是唱的哪一出,为什么来了又走?他走也不是不可以,可他为什么把玫瑰也带走了呢?

瑛子就想给明哥打电话,质问他到底想要怎样。

瑛子刚刚拿过手机,她的手机居然来电话了。一瞬间里,瑛子想,这么早,一定是明哥打来的。不接。瑛子连来电显示都没有看,就狠狠地按下了挂断键。

电话随即又打进来了。瑛子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接听了,但仍旧没看来电显示。

昨晚你死哪去了?瑛子带着哭腔大喊。

是的,瑛子说的是,昨晚你死哪去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瑛子,我是明明他妈。

瑛子的整个身子都一哆嗦,手机差一点掉在地上。她急忙调整自己的情绪和语气,她说,阿姨好!对不起,我,电话,我以为是电话明哥打来的。

明哥的妈妈说,瑛子,你,你要挺住啊。

明哥的妈妈说完这句话,她自己却没有挺住,放声大哭起来。

瑛子这才知道,明哥出了车祸。昨天夜里十时二十分左右,在北岸街和桥旗路的交汇口,明哥被一辆卡车撞死了。

 

 

3

事情讲到这里,我发觉自己已经手忙脚乱了。我在前面一定说过,瑛子发现楼下的广场上有一位穿着白色风衣的女子,让瑛子有些紧张,但之后就没了下文。既然这样,我索性把它当作是一个伏笔或者悬念吧,稍后再详细地来说。

我接下来想说的是明哥的葬礼,我也参加了,冷冷清清的,朴素得近乎潦草。我大致数了一下,参加明哥葬礼的人,不足三十人,其中包括我们涧河晨报社的全体人员。作为明哥生前的同事,我自然心情悲凉。可是,就算明哥葬礼很隆重,奢华到了极致,又能怎么样呢?能让明哥哪怕再活上一秒钟吗?真的,那一刻,我忽然对生死,有了跟从前不一致的认识,再不是那种没有根据的无所谓,而是有了无奈,有了敬畏,或者是有了这二者的融合体。

另外,有一件事情,直到今天,我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就是情人节那天,明哥是用我的钱,给瑛子买的那株月季。

我记得情人节那天,快要下班的时候,编辑部只有我和明哥两个人。明哥跟我说,哥们儿,兜里有钱没有?借我50块,我今早出门忘带钱了。

我一边将手伸进裤子口袋,一边说,怎么?今晚有什么特殊情况啊?

明哥说,这不情人节了嘛,我想给瑛子买一个礼物。

我那天身上只有一张百元纸币,就都给了明哥。我说,是买玫瑰吗?50元钱肯定不够,今天的玫瑰涨价都得涨飞了。

明哥接过钱,他说,为什么要买玫瑰呢?我偏偏就给瑛子买一盆月季。

我说,你可别扯了。

明哥嘿嘿笑了,接着就给我讲了后来他讲给瑛子的那些理由,月季花期更长,月季被称为花中皇后,还有,在欧洲,月季、玫瑰和蔷薇统称为玫瑰。

我当时急着回家,就随口说,你爱买什么买什么吧。

老实说,对于明哥要给瑛子买什么礼物,我当时真的不在意。当时,明哥刚刚应聘到我们报社来工作,还不满三个月。明哥是做记者,当然要从见习记者做起。明哥工作勤奋,每天都会采写出两三篇新闻稿件,消息啊通讯啊特写啊专访啊什么的。但我觉得,明哥想要真正搞清什么是用事实说话,还需要一段时日。再就是,明哥的行文当中总有语法毛病和逻辑错误。这让我很是挠头,因为总编指定我来带明哥,而我本身对新闻是不感兴趣的。

还有,那段日子,我的心情一直很糟糕。我的整个人就像一个西瓜一样,瓜皮完整,甚至还透着一种油亮,瓜瓤却已经成粥,并且发酵了。事情的起因,是我搞不清楚小鱼的去向。

我这里说的小鱼,自然不是指那种有鳞有鳍的水生脊椎动物,而是一个女子。或者更准确一点说吧,小鱼是我的女朋友。

我和小鱼最初相处的那段日子,看似完美,实则危机四伏。我们两个整天腻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恨不得一天能有三十几个小时才好。结果呢,深入的交流使我们形同陌路,再也无话可说。情人节的上一周,小鱼给我发了一条手机短信,说她要去北京,告诉我不用再等她。我拨打她的手机,她不接听,后来就打不通了,我猜想她是换了新的手机号码。我硬着头皮去了小鱼的家,她妈妈拉着脸对我说,你来我们家干什么?我姑娘不是早就跟你分手了吗?

小鱼就这样不知下落了。

我自然是感觉不舒服了,但却不是心痛。真的,不是心痛。我只是不习惯而已。是的,我不习惯,不适应。我打个可能不大恰当的比方吧,这就像我每天做饭使用的菜刀,刀身有了锈迹,刀刃还豁了个口。说它锋利吧,用来切菜会一梗一梗的;说它很钝吧,切手时却果断又绝然。这刀我用起来有些吃力,但我毕竟长时间在使用它,也就有了一种别扭的顺手。如今,这把菜刀没有了,我应该抓狂的吧?

小鱼要是没有离开我的话,我还真就拿不准情人节那天,我会不会借钱给明哥。我十有八九会是没有钱可以外借的,我的钱能够给小鱼买情人节礼物就已经不错了。搞不好的话,我没准还要跟别人借一点钱呢。

明哥的葬礼上,瑛子哭得站不起身子。我呢,仿佛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黑咕隆咚的冰洞当中。这感觉这个世界真是叵测啊,充满了偶然和变数。我想,如果我当时好好劝一劝明哥,或者勒令他一定要买一束玫瑰给瑛子,他就一定不会出车祸。也或者,我不该借给明哥100元钱,明哥明明只跟我借50元钱,我为什么要翻倍借给他呢?我对花卉的价格稍有点了解,一盆月季,大约要30元钱。如果我只借给明哥50元钱,当瑛子跟他发脾气时,他身上只有20元钱,这样的话,他就没法给瑛子买玫瑰了,因为20元钱实在是不够。再退一步,要是我不借钱给明哥,他既没钱买月季,也没钱买玫瑰,那他同样不会出车祸。

可是,我这些事后的追悔,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任何意义,没有。

对了,我没跟别人提起明哥借过我钱,其实还有其它原因。一是我并不在乎这点钱,二呢,毕竟没有人能证明明哥跟我借过钱,我要是说到那100元钱的话,无论是明哥生前欠账,还是我在他死后讨账,这都可能涉及我们的人品了。

不管怎么说吧,我觉得明哥的死,我不是毫无干系。

 

 

4

明哥的葬礼举行完之后,瑛子又想起了玫瑰。

按照瑛子的推断,情人节那天晚上,明哥应该是买到了一束玫瑰,又返回来了她的住处。见瑛子趴在电脑桌上睡着了,明哥先是把这束玫瑰放在鞋架上,接着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了床上。之后呢,明哥退出卧室,拿起那鞋架上的玫瑰,轻轻地打开了房门。一次放下,又一次拿起,就有一些花瓣落了下来。再之后呢,明哥走出了瑛子的住处。再再之后,明哥就在回自己家的路上遇了车祸。

可是,明哥为什么不肯把那束玫瑰留给瑛子呢?明哥不肯留给瑛子,可那束玫瑰哪去了呢?

瑛子询问过处理交通事故的警察,警察说事故现场没有发现玫瑰。

瑛子想,那束玫瑰是被风吹跑了?被行人捡去了?被清洁工扫进了垃圾箱?也或者,明哥在路上把它扔掉了?再或者,那束玫瑰自己长出了腿、长出了脚,乐颠颠地浪迹天涯去了?

那束玫瑰,总之是不见了。

瑛子想不出结果,她就把明哥送给她的那盆月季搬到了阳台——这我在前面已经反复交代过了。瑛子这样做,自然是不想睹物思人,但她偏偏控制不住自己,每晚下班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阳台。这让我有些感慨啊,每个人都是很难走不出自己的,每个人都擅长跟自己较劲、跟自己顶牛。

将月季搬到阳台,瑛子随意向楼下看了一眼。瑛子第一次发现,她原来可以将楼下广场的绝大部分收入眼底,草坪在东边,白桦林在西边,南边是健身器械,北边是公厕,广场中心位置则是一个人工喷泉。当然了,广场的东南角,是一座塑雕,我在前面提起过。瑛子记得,以前她陪明哥在广场中走过几次,她始终觉得这个广场的设计土得掉渣。而现在,换了俯视的角度,瑛子觉得这广场,还是看得过去的。

瑛子的目光就在广场上游弋。就这样,瑛子发现了那座塑雕前,站着的一个穿着白色风衣的女子。

天啊!我总算接上前面的话题了。

瑛子告诉过我,她第一次和第二次,甚至是第三次看到这个白衣女子时,她并没有在意。毕竟到广场来游玩的人很多,穿白色外衣的女人好像也不止一个。但渐渐地,瑛子发现,只要她吃过晚饭,站在阳台上向下俯视,她就会看到这个白衣女子。

这个女子总是穿着同一件白色的风衣,这难道不奇怪吗?在瑛子的印象中,还从没有哪个女人会一连十几天穿同一件外衣的,这涉嫌个人卫生,甚至涉嫌一个人的品位。再就是,这个女子的活动范围固定,始终仅仅局限于塑雕的左右。另外,瑛子还发现,这个女子出现的时间也是有规律的,大约晚上650分左右来,在塑雕前站上70分钟左右,8点的时候离开。

瑛子的好奇心就一点点地深重起来了。她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长得漂亮吗?她来这里做什么?散心?等人?如果放在从前,瑛子一定会让明哥火速给她买回一架望远镜。

像今天这样,已经晚上820分了,那个白衣女子还没有离开,这在瑛子的印象当中还是第一次。

瑛子就打算放弃她的第一首诗歌了,她想要下楼,找一个什么理由接近一下白衣女子。可这个时候,女子已经走开了,一步三回头。

瑛子叹了口气,转身来到了电脑前,开机,打开Word2003,她却一个字也写不出了。

瑛子就坐在电脑前猜想,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呢?她总来塑雕前究竟想要干什么?她会不会是个暗娼?会不会是个精神病?会不会是间谍?

瑛子的猜想,愈加不靠谱了。

 

 

5

越来越深重的好奇心,终于战胜了瑛子。我是说,第二天的晚上,640分,瑛子下楼,来到了孔融让梨塑雕前。

塑雕原来是黄铜色的,两个人物还做了抽象的镂空处理,远看还算写意,近看就粗糙不堪了。

塑雕左前方五六米处,有一个垃圾桶,是熊猫抱着竹子的造型。瑛子走到垃圾桶前,将一盆月季都扔了进去,砰的一声。老实说,这一声砰不可能具备多么庞大的体量,但在瑛子听来却是格外膨胀的,很是夸张和失真,吓了瑛子一大跳。

瑛子扔掉的月季,自然是明哥送给她的那盆了。就在前一天,这株月季还只是最下方的那片叶子有些枯萎,可一夜之后,它的全部叶子都有了枯萎的迹象。瑛子心想,还是趁它没有完全死掉之前扔了吧。这样,她就可以骗自己了,认为这株月季永远都活着。

可是,当瑛子真的将这盆月季扔进了垃圾桶,她又反悔了。在那声砰弹起的同时,瑛子将右手伸向了垃圾桶。不过,刚刚触及了垃圾桶,瑛子又将右手慢慢地撤回。

瑛子仰天叹了口气,把注意力转向了那个白衣女子。她猜不准白衣女子今晚会不会来,她也不知道见到白衣女子时,她应该怎样跟人家说话。人家每天来这个塑雕前,关你什么事呢?触犯了哪条法律了吗?难道这个广场是你瑛子的私家财产?开什么玩笑?瑛子觉得自己实在是多事。

瑛子正在考虑要不要返回家中,一对情侣挽着手从她身旁走过。情侣中的男子手里拿了一把塑料材质的笤帚,不小心扫了一下瑛子的裤腿。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对不起。男子紧忙向瑛子道歉。

情侣中的女子则假意数落男子,你就不能小心点啊,干啥你都毛个愣的。

瑛子说,没关系,没关系的。

情侣又道歉了几句,这才走开。

接下来,瑛子猛然发现,白衣女子已经来到了她的近前了。瑛子有些紧张,感觉措手不及。

更让瑛子有些惊讶的是,这个女子的相貌跟她很像,都是那种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她们的年纪也差不多,都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瑛子后来告诉我这些时,我翻看了我的手机相册。在我的街怕记录当中,的确有一张穿着白色风衣的女子的背影,而背景也刚好是这座塑雕。这个女子,或者准确地说是这个女子的背影,让我感觉又鬼魅又精灵,很是高冷,当然也有些瘆人。我猜想她就是瑛子说的白衣女子,但又不能百分之百肯定。

瑛子盯着白衣女子的脸,白衣女子也在看她。接下来,白衣女子对瑛子笑了一下。

瑛子原本很是担心与这个女子见面时,会很难开出头来。这下好了,女子主动先笑了。

瑛子说,我们长得很像,是不是?

白衣女子点了点头,又笑了一下。

瑛子说,我叫李瑛,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白衣女子侧了一下头,似乎是有点犹豫。

瑛子又说,当然,你可以不告诉我。我就在对面的六楼住。瑛子说到这,指了指自家的阳台,接着说,就那个,没开灯的那个就是。

白衣女子顺着瑛子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接着就伸出左手按住孔融的肩膀,当然,也可能是按住了孔融兄长的肩膀,瑛子分不清塑雕中的两个男子哪个年纪大些。

白衣女子说,我就不告诉你我的名字了,因为,因为我很有可能,不对不对,因为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白衣女子的嗓音有些低沉和沙哑,要是只听声音的话,会让人误以为她是男性。

瑛子说,为什么呀?哦,对不起,我,我可能不该问。

白衣女子叹了口气,她说,我觉得我等的那个人,不会再出现了,我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瑛子说,是吗?其实,我来这里,也可以说是等人。我等的人,他永远都不会再出现。这不是感觉,是事实。这个人已经死了,他是我的男朋友,本来定好了的,五月份,我们就要结婚了。

白衣女子就走上前来,将双手搭在瑛子的双肩上。白衣女子说,会好的,真的,你要振作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瑛子的眼泪就流了下来。瑛子从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哭。她也没想到,这样几乎是无关痛痒的一句安慰,由于来自一个陌生人,而显得异常温暖,让她感动得不行。随即,瑛子突然就不想知道这个女子为什么总来广场了,也不想搞清楚这个女子来这里,到底是等谁。瑛子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需要马上躺到床上去休息。

白衣女子给瑛子擦拭着眼泪。她说,我们女人,可能真的不能跟命争。说了这么一句,她抬头看了看夜空的月牙,接着说,我丈夫很爱我。可是,我是不是也很爱他,我说不清,真的,我说不清。半个月以前,情人节那天,我很想让他送我一束玫瑰,真的,我很想,不送一束也行,送一支就好,但我又不能把我的想法说给他。

瑛子的眼泪止住了。白衣女子说的情人节和玫瑰,让她暂时放弃了马上回家躺下的念头。再就是,瑛子知道在这个当口,她撇下白衣女子走开,是很不礼貌的。

接下来,白衣女子坐在了塑雕前的石板上。她说,我要是把我的想法说给我丈夫,那种感觉和那个……情调,对,是情调,就都打折扣了。就像一小杯干红,是不多,但很醇,要是倒进去一碗水,看着是多了,但它完全不是那个滋味了,真的,不是了。

白衣女子伸出左手,将遮住脸颊的一缕头发掩在耳后,她说,结果情人节那天,他就没有送玫瑰花给我。这不让我意外,但我还是很伤心,真的,我很伤心。如果他光是没给我买玫瑰花,也就算了,毕竟他不是个很浪漫的人。但是,那天晚上,他偏偏还在外面喝酒了,回到家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瑛子也坐在了石板上,紧挨着白衣女子。瑛子觉得白衣女子和她一样,都是无聊的小女子一枚,面对大的事情,会拿不出主意;而面对一些小的事情呢,却一定要咬着牙将原则坚持到底。

瑛子不想听下去了,但出于礼节,她问了白衣女子一句,后来呢?

白衣女子说,后来,我就一个人出来了,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里,其实我家离这儿很远。

白衣女子说完这些,似乎是很疲惫,她就闭上了眼睛。

白衣女子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儿,又张口了。她说,那天晚上,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有很多人在散步,也有很多情侣,每个女孩子的手里都拿着几支玫瑰,幸福死了。后来,广场上只剩下我一个了,我就坐在我现在坐的这个地方哭。我知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就是觉得委屈,觉得自己被冷落了,没有人疼我。

白衣女子说到这儿,广场起风了,散步和聊天的人们开始撤离。前后不过三两分钟的光景,偌大的广场,只剩下了瑛子和白衣女子。

瑛子感觉很冷,接连打了几个寒战。瑛子想要回家,但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希望白衣女子接着讲下去。

后来呢?瑛子就又追问了一句。

 

 

6

是的,后来呢?这个看似简单的追问,说明我们总是更关注结果,而不是过程。既然这样,我干脆先说一下后来的后来吧,也就是说一说现在的瑛子。

现在的瑛子在北岸街和桥旗路的交汇口,开了一家鲜花店,主营玫瑰,生意称不上红火,但还算过得去吧。瑛子其实不想把鲜花店开在这个地方,因为花店的对面,就是明哥当初出车祸的现场。可别的地方呢,要么位置太偏,要么房租太高,一番兜兜转转下来,瑛子就把鲜花店开在了这里。

瑛子开鲜花店,当然主要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生活。这个世界上,好像还没有谁具备跟饭较劲的底气吧。每个人都要做一点什么,从而换来自己的一日三餐。还有一个原因呢,是瑛子想要再见一次那个白衣女子。瑛子想,说不定在情人节的那天,也或者是其他某一个日子,白衣女子会到她的店里来买玫瑰的。

瑛子知道,这种再次见面的机会很渺茫,但她偏又无法彻底死心。另外,瑛子也知道,就算真的再次见到了白衣女子,她也无法责怪人家什么。可是,瑛子偏偏就是还想见一见白衣女子。也或者这样说吧,瑛子坚持在跟自己较劲,那种毫无胜算的较劲。

就这样,很多年过去了,瑛子没有再次见到白衣女子。至于撞死明哥后逃逸的卡车司机呢,我很想说他已被绳之以法,甚至咔哒一声被枪毙掉了,但实际情况却是警方仍在追捕中。对了,还有小鱼,我很想说她成为了我的妻子,我和她早已破镜重圆。但实际情况呢,我再没有和小鱼联系过。成为我妻子的,是瑛子。这就真的一言难尽了,不说也罢。

这么多年了,瑛子也一直没有忘记,那天晚上,她问过白衣女子“后来呢”,而白衣女子也做了回答。

当时,白衣女子的脸有点红了。她说,后来,就有一个先生走到我面前,他的手里捧着一束玫瑰,很香啊,我很远就闻到了,但他走到我近前时,我还是被吓了一大跳。这个先生本来是走过我身边了,但他又返了回来。他对我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女人在今天,是不是都特别想收到玫瑰花?我想告诉他,是,绝对是,每个女人都想收到玫瑰。但我很害怕,我就摇了摇头,表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个先生一定是误解我了,他哈哈大笑起来,他对我说,啊,原来不是这样啊,那我把这束玫瑰给你好了。我说,我不要。但他已把花塞到了我手里,然后他转身走了,像个孩子那样一蹦一跳的,还吹起了口哨。

白衣女子站起身来,瑛子也跟着站起身来。瑛子后来告诉过我,她站起身时,夜风已经停了,但她还是感觉特别冷,冷得血液似乎已经结了冰碴。

白衣女子说,我很害怕的,但又很高兴。两相对比,还是害怕更多一些,我就打车回家了。到了我家楼下,我把玫瑰扔了。我很舍不得,但我不想让我丈夫误会。

白衣女子拉过瑛子的手,她说,我请你相信我,我从没想过要背叛我的丈夫。但情人节过后,我总想再见一见送给我鲜花的那个先生。我并不想跟他发生什么越轨的事情,绝对不想。我想见他,只是想告诉他,情人节这天,女人都想得到玫瑰,就算不是情人节,每一个平常的日子,女人也都想收到玫瑰。

白衣女子叹了口气,松开了瑛子的手,她接着说,到今天,我在这里整整等了他半个月。我每天晚上都来这里,怕他认不出我,我总穿这件白大衣。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

白衣女子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说,805了,我该走了。我本来跟自己说过,我只等他三天,后来又变成了一个星期,最后改成了半个月。我只能等他半个月,事不过三。半个月,今天到了。

再见。白衣女子说。

瑛子说,请等一等。你说的那个先生,是不是有一米八十那么高?

白衣女子明显地愣了一下,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瑛子接着问,他是不是穿了一件波司登羽绒服,藏蓝色的。

白衣女子瞪大了眼睛,同时身体向后倒退。

瑛子又问,他是不是留着板寸头型?右边的眉毛上边有一颗痣?

白衣女子一直在倒退,结果撞倒了那个熊猫抱竹样式的垃圾箱,一盆月季滚了出来。白衣女子趔趄了一下,之后就转过身,向北岸街的南头狂奔而去了。

瑛子就觉得自己浑身的骨骼都被抽掉了,她无力站立,就蹲下身子,把头埋向自己的膝盖。

可是,瑛子的头只低下了一半,就又猛地抬了起来。

瑛子突然发现,她那天穿的,原来也是一件白色的风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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