峭岩
他在思想的深深处,隐居多年,二十年,三十年,就在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他还活着,活着,如果我记忆不错的话,如今他已是九十二岁的老者了。自从爱子顾城决命天涯,他也随之隐秘起来,就在京城的一隅,悄无声息地活着。虽然我俩都在一座城市,却两息全无。
他就是诗名鼎鼎的顾工。
我翻阅昔日信扎,偶然发现了三十五年前顾工写给我的一篇文字:
“当我大灾大难的时候,你向我走来,给我诗,给我梦,给我希望和灵感……
现在,当我们都是这样幸福、欢乐的时候呢?峭岩诗友留念。顾工85.1.”
记忆轰然打开。这是在1985年1月间,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代表们住在京西宾馆,我与顾工相遇了。往事前尘聚集心头,好一阵激动和欢喜。顾工在我的日记本上,龙飞凤舞地写下这段文字。当时参会的艾青看到了,他脱口而出:“好大的漫天雪花哟!”顾工的字迹古怪,不是中规中矩,像他的诗歌一样,肆意潇洒,在他的笔下,方块汉字都变了形。尤其是那个“我”字,像草书“飞”字,不认真辩识是认不得的。
这篇精短的文字传递了这样的事实,那时的顾工,已结束在山东昌邑渤海边一个部队农场的四年半的“改造”,从济南军区回到北京,在总后勤部创作窒工作,他的生活是安定的,他的心情是开放的,他的诗海是翻腾的。幸福和快乐包裹着他。说什么他也不会想到八年后,爱子顾城命殒新西兰激流岛的事实。这种突兀地打击,是怎样压榨着、折磨着一个豪放诗人的心灵啊!
我与顾工相识在六十年代初的样子。那时,顾工在解放军报当编辑,我是一个小战士。六十年代初我们国家正处于艰难的时候,一边是苏联老大哥的背信弃义,一边是自然灾害带来的苦日子。新中国的国民们奋发图强的精神却日益高涨。那时,我在北京军区工程兵当报道员,写诗歌成了我的心病。隔三差五为解放军报投稿,是一位“鸡血诗人”。
一天,我去解放军报社送稿,一走进顾工的办公室,他就高声大嗓地喊我:“峭岩!你来了,正好,我正编辑你的诗稿呢!”又说:“每逢大事有诗篇,都是你的了!哈哈哈……”他那傲慢、豪爽的气息从鼻梁上的近视镜片上折射出来,让人感到亲切又胆怯。顾工的孤傲不驯是出了名的,但他的诗歌也是军队里有名的。那时,顾工在我的心里是伟岸的,放光的。我俩交际十分密切。记得我的不少诗歌就是经他编辑发表的。
随着“文革”的展开,顾工也动荡不定,在“左”与“右”的派系争斗中,就他那个脾气肯定不会好过。传说在自我批判时,顾工把自己出版的书贴在大字报专栏里,密密麻麻、歪歪斜斜写满了“顾体”字,以示和旧我决裂。到了1969年,军报“清理”了一批人,其中就有顾工。于是他下放到济南军区锻炼“改造”,被分派到渤海边上的一个军农场劳动。四年半后,顾工从农场调到济南军区宣传部负责零星的勤务工作。
这期间,我也提干调到工程兵部政治部宣传处工作,1971年11月间又调到解放军画报当编辑。一次到济南军区采访,有幸见到顾工同志。老友相见,自然亲切有佳,情景是美好的。显然,顾工的精气神很足,还是自信十足的样子,对未来充满了无限希望。
在顾工的宿舍里,我俩谈天说地,说部队的诗歌,说社会上的一些新闻趣事,他还是那样豁达开朗。这一回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儿子顾城,那时顾城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给我的印象顾城腼腆不善言谈,和同龄孩子相比少了许多顽皮和活泼。记得说话间,顾工曾骄傲地拿出顾城写的诗给我看,好像诗中有把“阳光”比喻为“头发”的诗句,我感觉到了他非凡的想象力。这个少年就是后来写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的诗句,以至后来成为“朦胧诗人”的代表人物之一的顾城,。当时是想象不到的。
相逢是快乐的。当即,顾工表示要带我到济南市的大明湖看看,他说来济南不看大明湖算你枉此一行。正好我带着照相机,可以拍几张照片留念。我以为顾城会跟我们一起去,可临了他却不去了,这让我感到十分意外。顾工遗憾地说:“看你,峭岩叔叔来了,一起玩玩,照几张像多好!”今天看来顾城的心态是可以理解的,在他看来去“玩”占了他的写诗时间。正是这种“执拗”和“孤僻”成就这位未来的朦胧派代表诗人。
在大明湖的危崖、亭台、楼阁前,我俩随机拍照,很是开心。也许是顾工远离京城而孤寂,我的到来为他带来一缕温情,他的神气格外爽朗。只可惜,当照片冲洗出来时,由于曝光不足,人脸过于灰暗。当我表示歉意时,他却风趣地说:“很对,我就是‘黑人’嘛,恰好反映了当时的背景!很有纪念意义!”
我的尴尬,他的幽默,一直萦绕在我的心灵里,不得释怀。顾工几乎宽容了一切,都在他的诗中化解着。
再后来,顾工从济南军区调回北京,按他的要求安排在总后勤部创作室工作。应该说是鱼归大海的好事,顾工可以一展身手,顺风顺水地自由工作和生活了。
可是,命运常常是折磨人的。接下来给顾工带来的却是另一番“灾难”。那就是已名扬四海的“朦胧诗人”顾城的自杀,尤如霹雳轰顶一样,砸在顾工头上。这种丧子之痛,对顾工的打击或大于、惨于常人的百倍。多么美好的前程呵,父业子继,前边站着骄子顾城,后边站着老子顾工,这是一段现代版的诗坛佳话啊!可是,在瞬间破灭了。
难以想象顾城殒命新西兰激流岛的那一刻,顾工是怎么承受的?又是怎样的心灵跋涉与煎熬度过一分一秒的?那澎湃的诗情又是怎样浪起浪伏的?总之,顾工挺过来了,唯一的证明是他还活着。
我记得在那段时光里,顾工曾写过一首诗《假如命运向你发动袭击》“假若命运向你发动袭击/你是倒下长久地哭泣/还是咬住流血的嘴唇挺立/……孤岛上你向每张远帆呼叫/沙滩上你只发现自己的足迹/怎么再卷入汹涌澎湃的浪涛?/怎样再演出紧张曲折的戏剧?/……你等待吧/你要等待/总有一天/许多人会来挽紧你的手臂”
诗是深沉的,又是昂扬的,诗人没被悲惨的现实压垮,挺立的是一颗诗骨和伟岸的灵魂!
顾工沉寂多年了,多年没有他的诗歌了。当下诗坛,没有几人还记着他。最近翻书柜,看到他早些年赠给我的长诗集《战神和爱神》,他的“国字”大脸、他的朗朗笑声,怎然又萦绕在眼前。据不久探望过顾工的朋友说,顾工一直住在北京恩济寺的部队干休所里。房子陈旧灰暗,室内虽然干净整齐,但冷寂沉闷。顾工大变了,宛若另一个人。爱子顾城的离世几乎使他陷于绝望,老伴胡慧玲前几年也走了,只剩下女儿顾乡,还在国外生活。每年回来一趟,其余靠一个山西來的保姆打理他的日常生活。
时间考验着每一个人,虽然诗人顾工已九十多岁了,除了肥胖和中风后语言、记忆有些障碍外,其它器官还好,只是行动不便。每有客人来,都要保姆抱着到床下,他还会高兴地唱起军歌,“向前!向前!……”从中,还可以看到诗人当年的狂傲的影子。
想到顾工当前的境况,让我想普希金的一首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现今总是令人悲哀,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而那逝去的将变得可爱。”
诗人顾工是用诗歌在治疗他心灵的创伤。我相信,他依然在默默地写一首大诗,写他心中那一首嘹亮的生命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