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所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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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雷霆为名的诗人,全国少说也有三四个,这名字响亮,高悬云际的感觉,突然爆发的力量,如果再加上那瞬间撕开并照彻黑暗的绝决气势,你说,把诗许给这等名字的诗人,若不闹出些动静才怪。不过,我说的雷霆不是北京也不是新疆的雷霆,而是山西原平市的雷霆。他年纪不大,诗龄不长,名气却不小。提起这位年轻的诗人,即便不说如雷贯耳,但在新时期以来的诗歌界,不仅榜上有名,也是最被看好的诗人之一。令人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名声大噪、诗艺日臻完善、且众所瞩目之时,他留下自己的闪电和声音,渐次淡出了人们期待的视野。我曾多次在书信里询问或当面挽留他,他只是笑笑,那无声、忧伤的笑,似在向谁向什么道歉。而他欲语还休、怅然若失的样子告诉我,他矛盾、他留恋、他正承受着巨大困惑的折磨……
直到最近读到他刚出版的诗集,以简短的后记里,我才知道他突然停止写作的主要原由:“我一直反对那种重复的诗歌建设和平庸的诗歌制造,与其无法超越自己,难以有新的突破,不如就此打住。”因为清醒,因为尊重,因为仍然深爱着诗歌,所以他忍痛选择了离开。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这种 “敬而远之”的为诗态度,或许正是对当下诗歌创作中大量的粗制滥造、人云亦云、有病或无病呻吟等批量生产的伪诗、伪诗人的一种自觉的抵制或有意的廓清呢?诗歌品质的纯粹,首先要求诗人品质不杂些许微尘,其严酷的一致性,对任何一位诗人都是考核。雷霆以自己的独有的爱诗方式,在舍弃中拥有,当远离时更加亲近,经受了这一考核,想到这些,我已经被深深感动。
B
爱上诗与爱上一个人一样,是没有也不需要理由的。甚或可以这样说,愈是盲目愈是无理地爱着,这样的爱才最本真、最接近灵魂和真性情、最具有人性的光辉及宿命的意义。自今,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与雷霆相见的情形:他的老师王保国领着他来到我所在的编辑部,那时候,他正在忻州师专读书。高高的个子,瘦削的面容,一身蓝涤卡中山装干净整洁又十分得体,一排严肃的纽扣一直扣至领口,露出那个时代特有的假衬衣领子,很白,浆洗的白、细心的白、一丝不苟给人好感的白。我和保国是老同学、老朋友,保国不善言辞,他引荐来的雷霆似乎更不爱讲话,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就不答,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间或抬头看你一眼,即倏然闪开,像做了什么错事的小学生,便红了脸,低下头。我能感觉到他小心谦卑之后的心跳,那是对诗人的虔诚,是因热爱生出的敬畏,更是一个乡下孩子待人接物、憨厚朴实心情的自然流露。那天离开编辑部时,雷霆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卷诗稿,双手捧着交给我。还是不说话,还是只看你一眼,但他那庄重、珍惜之情,我还是感觉到了。之后,他隔三岔五地来编辑部,虽然渐渐熟了,他依然静静坐在那里,不多言不多道,临走时照例掏出一大卷诗稿交给你,仿佛是践约或履行特殊的信赖,那只做不说的性格,由不得使人想到岩石或大山,想到那些八风不动的事物,甚至,由他的名字,突然想到那句“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诗句,我的期待自然也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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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雷霆果然不同凡响,果然没有让人失望。他诗集里的压卷之作《北方的女人》当时一发表,在忻州地区诗歌界就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这是他第一首公开印成铅字的作品,诚如贯穿全诗“高高”的节奏与旋律一样,他写诗的起点是高的,扎实的。同时,隐隐地透露出这样一个讯息,他不是随波逐流,不是无为写作,他已具备了一个优秀诗人应有的哲学背景,诗的最后三句就是明证。在当时大量农村题材作品中,他的这首诗率先摆脱千篇一律“夸富”的巢窠,将诗的触角伸向人们因富裕而日益变化着的精神世界,以更新的视角,更高的境界,更深的意义上,讴歌了三中全会以来的富民政策。作为诗人的发现和创造,这首诗的超前意识与先验性,既打上了时代印记,又预示出未来生活的走向,因而也具有了长久独立存在的价值和可能。应该说,上世纪80年代初期,是雷霆诗歌创作生涯的喷发期,尤其是大学毕业之后头几年,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他都是在一边读书一边写作中度过。据与他交好的几位诗友说,白天,他在一所市立中学教书;晚上,便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用报纸挡住玻璃门窗,彻夜穿行在分行的方块字之间。天亮的钟声一响,他的新作便贴上八分邮票的翅膀,飞向全国各地的文学报刊。这种青春的狂热是那么美好,那么诱人, 那么投入,又那么动人魂魄。它不仅释放了一个年轻诗人巨大的热情,同时,为他今后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种磨炼,既是生活的,又是心灵的;既是视野的,又是经验的;既是文本的,又是情感和思想的。雷霆扎扎实实地做好他起飞的准备工作,有过写诗经历的人都知道,这个过程不能怠慢,更不能省略,一个诗人“低处飞翔”的秘密全在这里,正如他诗中唱到的那样:“再高的东西/也是从地下长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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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一个诗人而言,“眼高手低”并不是什么坏事。我一直以为,一个诗人对作品鉴赏与甄别能力的高低,往往决定着他写作水平和技艺的高低。与站得高才能看得远的道理一样,暂时“手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的眼界永远不高。这其中也包括一个诗人自省力的高下,感悟力的敏锐与否,以及与生俱来的独特的才华和潜质。雷霆无疑已具备了一个优秀诗人应有的品质和素质,以创作喷发期到转型期,再到成熟期,他几乎是毫无彷徨和停顿地一路速跑,在人们全无觉察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突然一跃跻身于当时全国优秀而新锐的青年诗人行列。现在回头仔细浅析,尤为可贵的是,在其每个创作阶段,他都为喜爱或关注他的广大读者、诗人留下了足以代表那个时期的优秀篇章。特别是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随着与外界交流日益增加,视野不断的拓展,他的作品以自然状态进入了自由境界,无论写什么或怎样写,都能做到得心应手。就像那些命令黄金开始歌唱,听到贫穷的风声而感到富有的诗人一样,他以感觉写作上升到智性创造的高度。那种生命本源隐秘的气象,寻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凡俗琐事,在他忠于心灵的笔下,都得到沉重的思考和责任的承担,并赋予大气的表达。热爱不妨盲目,而创作必须清醒,雷霆一直自觉而清醒地实践着诗歌本真的意义和纯粹的精神。所以,他的作品一时在全国广大读者中广泛流传,受到诸如孙文波、黑大春、邹静之、李小雨、梅绍静等全国颇具影响力的诗人们的极力推举和关注。在北京和全国一些诗歌活动和朗诵会上,许多知名诗人曾向我询问雷霆的情况,我也亲耳听到雷霆的诗歌声音像闪电划过演播大厅,带来长久的沉默,并激活突然的掌声。也就在这个时期,雷霆迎来了他创作的高峰和黄金期,并于1994年参加了诗刊社举办的第十二届青春诗会。那时,他已由教学岗位转到政府行政部门工作,成家立业的他第一次感到肩头上的重量。白天,不是在文山会海中穿行,就是追着四个车轮奔走在村路乡镇;晚上,身心俱疲的他还不忘与博尔赫斯、艾略特、斯蒂文森这些他所崇拜的先贤、大师们对话和交谈。存活的严酷与梦幻中的世界从来黑白分明,其不由分说的强烈反差,令人眩目。这一切,也为年轻的诗人雷霆后来停止写作埋下了另外的伏笔,尽管,热爱诗歌是他终生的大梦,甚至他的热爱比梦还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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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写了一辈子诗,从严格意义上讲,他仍不配称为诗人;有的人虽然写作时间短,作品数量也不多,甚或仅是偶尔为之,但他仍然不失其诗人的称号。因为诗人从来不是自封的,也不是红头文件任命的,就像流水淘洗沙石,时光荡涤尘埃一样,只有留下来的才是存在,才有金子的闪光。短短十余年时间,在雷霆为数不多的全部作品中,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他诗歌生命强烈的脉动,诗性光芒夺目的冷闪烁。尤其是上世纪90年代之后的作品,那是他青春才华、充沛激情、生命意识、精神向度,以及智慧、良知、人性光辉的集中展现和释放,也是他解构生活、诠释世界、拷问灵魂、探寻未知的自觉担承和深入深思。其作品的全部意义与美学价值,就在于他以独特的个性色彩,法乎自然的力量,俯身向下的姿态,加上内心深处巨大的悲悯,减去时尚的浮躁与张扬,使他的作品与那些短暂流行的作品长久地区别开来。正如诗人自况的那样:“抒情的忧郁、忧郁的抒情使我的诗更加靠近了自己的性格和生活的积淀。”这种靠近就是人与诗的一致,生命与存活的一致,现实与理想的一致,良知与道德的一致,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一致,唯物与辩证的一致,那些真正经得起时间检验的诗,就是在这种状态下产生的。比如,读雷霆的《兵马俑》,我们看见千年之前的刀箭至今仍然悬在人类的头顶;读《秋天深处的马车》,那美好古朴的遗存,是不是更值得这个物质坚硬的时代珍藏?在《赶路的人》那里,当你止住匆匆脚步,望着那些朴素的背影,我们的怀想与热爱,就会突然袭上心头;如果谁想重温一下乡村生活,就读一读《信》吧,那里的布谷鸟、乡邮所、土豆、田埂上的草,甚至村里古旧的碾盘,所有这一切,唤醒的绝不仅仅是乡愁,那是根,是一个人的出发地和归宿,是金钱难买的经历,我相信,这封《信》可以寄达所有人的心灵,包括那些都市里的纷扰过客和忙人;而《梦中的老虎》是雷霆重中之重的作品,是他对世界、人生、存活、生命,乃至宇宙间万事万物深入思索、全方位观照、集中凝神的结晶,是含蕴大气、贯注激情、充盈文采、激扬思绪的深邃之作,是雷霆美好、明亮、忧郁之外的另一种声音;那远离群体,因独立才不断靠近自己的唯有“老虎”。诗人把遗世独立的傲岸之气,全部寄托在他的“老虎”身上,而“我知道/它会从我的梦中消失/但我绝不会从孤独中退出”,却无意中泄漏了雷霆生命深处,以及骨子里的全部崇尚和追求,那是稀有的完善,卓尔不群的品格,也正是诗人最热爱、最珍惜、最想做到的。这种一致的精神,几乎贯穿在诗人所有的作品中,所以,无论读他上世纪80年代还是90年代的作品,除了文本技艺上些微的差别和距离之外,我们总是被那种特有的忧伤的力量所击中,同时,也被那些无处不在又无所不包的细腻的情愫所感召或浸润,就像焦雷闪电过后的细雨,它无声地落下来,草木尖梢的露水,花朵叶片上的薄雾,湖面、田路上的烟云,这些轻曼、柔软的抚慰,令人感动,这是春天的景象,也是雷霆诗歌艺术给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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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还与雷霆见过一面,知道他要到一个基层乡镇工作,肩头的责任和担子更重了。言谈话语间,他说得更多的是工作,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为乡下的老百姓多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一个标准的农村基层工作者形象。偶尔提及诗歌,他显得非常平静,总是以征询的口气说出自己的见解,只是无意中读出一些名言名句,或者提到那些著名的篇章和诗人时,他的眼里还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我突然想到他诗集最后一首诗里的一些句子:“只有艺术的血液是相同的/它有力/回响于灵魂的天堂/当我从大街上归来,寒风/不断发出的声音是:抛弃/只留下思想,这些深埋的东西/无法注释和考究的珍品/它温暖着我们这批人。”我知道,在雷霆心目中,那些深埋的热爱还在,还温暖着他,只不过,他是以另外一种劳动方式,续写着他的热爱。他新的工作所在地,好像离他的故乡不远,抬起头,就能看见村前的公路和屋后的柴垛,就能听到马头崖那边传来的风声。如果再往远处看,滹沱河的水波就若隐若现地呈现在面前,这多少有些像回忆,迷离而又真切,那么,背着柴禾走回村口的那个孩子,或许正是儿时的雷霆,嵌在山垭中的那个峪口,肯定就是诗人的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