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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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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一位“八路县长“

忆一位八路县长”

石英

 

旧时代的县太爷品级并不算高(一般多为七品),但在普通老百姓心目中,却也是威风八面,显赫而又神秘的人物。我生平见到的第一位“县官”却是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的一县之长。当然,那时候的一把手是县委书记(对外一般称为“政委”)。而我,在日本投降后的解放战争期间接触最多的还是本县县长王佐群同志。

王县长是继孙县长就任县长之职的。据说他也是本县人,只是距我村较远的角落,是一位“三八式”干部。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三八式”在一般人心目中似乎还够不上地道的老干部,那还得抗战前红军时期参加革命的才更使人仰慕。不过,我与王县长还算是有缘的,几十年间见了至少有五次面。

我与他的初识是1946年春在我村小学门前。当时,本村农会长(老党员)老梁正与一位穿灰粗布“干部”服的同志在说话。干部同志身旁还有一位背枪的警卫员。当时我则从九里镇高小下学回来,因为平素喜爱枪械,立时便被小警卫员的马枪所吸引。但又恐打扰了同志谈工作。正犹豫间,老梁说话了:“你待在这儿没事儿,王县长最稀罕小孩儿。”稀罕,为本地方言“喜欢”之意。于是我便宽心留下来,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小警卫的枪筒和枪栓。而他也没有不耐烦的表现。我对这支新马枪有些好奇,便问警卫员:“这枪怎么和我以前看到的枪不大一样?枪栓、枪筒都特别白、特别亮,为什么呢?”小警卫员一时觉得不好回答,分明是以目光向县长求援。王县长停止了与老梁的对话,转向回答我的问题:“实话实说嘛!白、亮是表面现象,成色差才是根本。这枪是我们自己的兵工厂造的:钢口、加工都还达不到标准,打不了三发子弹枪筒子就热,弄不好还‘拉子儿’。所以必须从敌人手里缴获。好枪我们紧着主力军用,地方上只好凑合着了。”

王县长的这番话使我这十一岁的孩子听着吃惊:他怎么这样实在呢?尤其是对我这个小学生!竹筒倒豆,全都倒了出来,半点也不遮掩。从言语到派头,一点架子也没有,哪里像个县官的样子!

总之,第一次见面,给我的印象深极了。

第二次与王县长见面是在当年十一月寒风初起时,这次他未带警卫员,而是与县教育局李局长(名字非常遗憾地忘记了)一起来到九里镇完小,在教导处和我们李校长谈了约一小时,恰在校门内的过道与我走了个碰头。李局长身着便装,而王县长上身是一件美国救济总署赠给的卡叽布休闲装(抗战胜利后在胶东解放区军政干部中相当流行),腰扎皮带挎一把中号撸子。李校长拦住了我,向两位领导介绍说:“他就是这次全县高小毕业生会考名列前茅的石恒基。”身材颀长精瘦的李局长笑问我:“荣誉证书收到了吗?”我礼貌地点点头,而王县长没有多说话,只以平平常常的语气说了句:“继续努力。”

鲜明的对比是:上次一提到自造步枪的“成色”,他发了那么多的感慨;而当涉及到我个人的“荣誉”,他的反应是那样的淡定。我当时的理解是:他并非对青少年的成长不够重视,而最大的关注是如何壮大解放区军民的力量以战胜敌人。另外,李局长提到的奖状,在一年后蒋军进攻并侵占我的家乡前,我珍贵地搁进一个铁盒,放在炕洞里。结果,由于我年幼缺乏常识,当敌人逃窜我从炕洞里拿出铁盒,里面的奖状正被炕火烤焦。不必说,我心里倍感痛惜。

仅在三个月后,即 1947年春节过后,我县在乡城镇召开反蒋保田大会,通过揭露蒋军在敌占区奸淫烧杀的种种暴行,激发与会青年的斗志,以报名参军,投入人民解放战争。我校的李校长为使我们亲身受到教育,也带领四五个团员(在解放区试建时期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和学生中的积极分子,参加了大会。通过几天的诉苦和激发,尤其是李校长的直接鼓动,我当时真的是热血沸腾,在县委书记张政委的号召下,我第一个跑到前面的土台子上带头参军,在台子上呼喊口号,鼓动“大哥哥”们踊跃参军,不大一会儿工夫,台子上都站满了人,我被许多大汉遮得严严实实,而且被挤到了后面。然而,当我们乘大卡车来到县城,人家军检处的同志认为我才不满十二周岁,尽管身高已达一米六,还是因为年龄太小,没有被通过,弄得我难过得想哭。这时突然发现了王县长。正要向他求情,他便主动地安抚我:“过两年再参也不迟嘛!先上初中,多学些文化更好。”我说:“就怕仗打完了……”他又笑说:“没那么快,我准保有机会让你见世面。”

还真是,三个月后,我上初中麦假一开始,团组织就通知我:让我参加“少年儿童宣传队”,随本县支前大军赶赴胶济线和沂蒙战场。而县支前大军的总领队就是我们的王县长。当时我曾想过:是不是王县长提议我去的呢? 但始终没问过他。

这支前大军由大车(一般是骡车)、小车(胶轮)和担架队组成,约千余人。我们的少年儿童宣传队主要的任务是在大军休息时,为他们表演歌咏、舞蹈和活报剧等,但也担负一些力所能及的抢救伤员之类的工作。另一方面,也得到了这些“大人”们的呵护。因为王县长是最主要的指挥员,我很少能看到这位熟悉的“县太爷”。但有一次,当我们在胶济铁路南一个半山村歇宿时,王县长突然来到我们宣传队住的东厢房,他来不及跟我们一一打招呼,先是用手摸了摸地铺的麦草,不禁眉头一皱:“不行,太薄了,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么薄的铺草不行!”司务长支吾着说:“这一片是近缘区,有的富裕户不愿拿;前些日子……又叫还乡团抢了一回……”县长果断地一挥手,说:“我们不是还有点钱吗?给他们钱,买一部分,用过之后再把麦草给他们,这样谁还能不愿意。”

司务长照指挥员的话办了,铺草增厚了一倍。我们这些孩子们睡了一个特别舒服的好觉。

这年春天,连日阴雨,南麻、临朐战役之后,支前大军中伤员增加,领导层决定:为适应形势的发展,一部分老弱伤病成员和少儿宣传队先期回返,王县长和精干支前队伍继续随军战斗。而后的一天上午,我们在一片松林中集合,由王县长宣布回返的事项。我见他面颊更加黑瘦,但精神未减,讲完话后,又特别嘱咐了我们这些孩子们几句:“在外面时间长了,也会影响学习;回去继续上中学,相信你们的聪明,会补上落下的功课。”

然而,我们回去不久,就赶上了蒋军疯狂进攻,度过了九死一生的七十二天……

时光倏忽过去四十年。在这四十年间,我本人经过参军、转业、工作、“文革”受难等等。但我从来未忘记了王县长,王佐群同志——这位我童少年时期接触较多印象极深的“首长”之一。而在我心里,他虽是“长”,却没有官气;给我的总体感觉,只有职务的本色,不懈的工作,而少见个人的谋求。也正因如此,多少年来,我不断打听他的去向。后来知道他渡江后随大军南下,最后一直在上海工作。在与诗友宁宇的通信中,我才确定王县长曾任上海市民政局局长、市政府副秘书长等职,上世纪八十年代离休居家。

大约是1986年吧,在“五一”节放假前后,我和妻子应浙江、上海朋友的邀请,去杭州、苏州和上海旅游。在上海,由宁宇兄提到的是我的原名。王老连连说:“记得,记得,那个左眉上有颗蓝痣的小孩。”

由宁宇兄引领,我们来到分明是旧租界街区的一幢旧楼房内,很旧,进屋后灯光比较昏暗。王老可能腿脚不便,一直倚在床上的被褥与我们说话。

“大体还是那模样。”王老这样开始,“只是眉头上的蓝痣没了。”

“我二十多岁就拉掉了。”我笑着告诉他,“作为考上大学的一个小小纪念吧。”“哦,你还上了大学?”

“对。参军干机要;中间上大学;毕业以后干新闻出版:报纸、杂志、编书,都干过。”“嗯嗯,好,好。”他好像漫不经心,但突然一转:“跟我差不多,我干得也是服务性工作,服务,还是服务。”

“服务?”一个有丰富内涵的词语。“从解放区时期到全国解放后一直在勤勤恳恳地服务”,我本想说出这句话,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

没想到他从现在又回到过去,以近似检讨的口吻说:“当年我想叫你们回去读书,却没想到敌人那么快就攻到咱们那片地方,等于把你们送进火坑。知道是那样,我把你们留下来还安全些。听说还乡团到你家掏过你两次。好险,人小命大。”

“没什么……”我感动了,眼泪倏然夺眶欲出。但他还不知道我还有一次九死一生的遭遇,那就是“文革”,当然我并没对他说。

这次拜访,没有惯常的寒暄,没有多余的闲话,但已实现了我多年想与老县长再见一面的夙愿。

后来,我们只互通了一次信,这对我与老县长说来都是无足轻重的事了。

再后来,从与宁宇兄通电话得知:佐群同志已算高龄之年辞世。他如九泉之下有知:虽能肯定我一直没有忘记他;却未必能知道他留给我一笔精神遗产——一位“八路县长”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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