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之上

张金刚

一

“云霄，我的爱妻……”

“启明，我的小宝贝……”

二〇一七年中秋朗读会上，当我与阜平城南庄晋察冀边区革命纪念馆讲解员周慧敏一起满怀追思、崇敬、激动与心痛，深情朗读革命烈士赵云霄与陈觉夫妇的《两封遗书》时，我声音哽咽，全身都在发抖，周慧敏更是泪流满面。台下百余名观众静默无声，或拭泪或沉思，都如我俩一样，深深沉浸在二位烈士的英勇无畏与慷慨悲壮之中。

这是自阜平的好女儿赵云霄一九二九年就义八十八年后，两封感动天地的遗书由湖南长沙陆军监狱的牢房中，穿越时空，连通今昔，首次以朗读的形式呈现在家乡父老面前，令中国共产党的初心信仰与博爱情怀，如星辰一般，闪耀在英雄美丽的阜平大地、太行深山，光照后人，启迪未来。

甚感惭愧的是，许多年来，我只顾埋头赶路，却极少回头望一望阜平这块红色的土地上，有多少先人曾经走过，有多少故事还在颂扬，有多少精神需要传承。

从县志中誊抄这两封遗书准备文本时，那泣血、坚定、深情的文字再次震撼了我。带着这种感动与景仰，我轻声漫步在赵云霄出生长大的阜平县城南街幽静狭仄的赵家胡同。百余年时世变迁，赵云霄的旧居已不复存在，可顺着南街原住民指点的方位望去，瞬时肃然起敬，无限感念。

凝望多时，我缓步走入老街，苍劲葳蕤的千年古槐依旧傲然挺立，撑开如华盖一般繁密的浓荫，庇护着南街百姓，庇护着阜平苍生。树下，有爷孙俩正在逗趣，笑声悠扬。想必一九〇六年出生的赵云霄也是在这大槐树下，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的；想必一九二四年七月，赵云霄的父母也是在这大槐树下，送她入保定第二女子师范学校读书的，也正是在读书期间，赵云霄受共产党员李培芝革命思想的影响，于一九二五年夏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想必赵云霄那次同于平常的返校，也是在这大槐树下与父母分别的，可谁又能想到，那次分别竟是永别，自此赵云霄再未回到阜平的家中，即便母亲因思念几乎哭瞎了双眼。

由赵家胡同走出，在保定求学，到被组织选派到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再于一九二七年因中国革命进入低潮秘密回国，路过北方不入家门，直奔湖南领导农民武装斗争；再到被捕入狱，狱中诞女，写下遗书，给女儿喂完最后一口奶，走向刑场……始终有一种追求进步、追求真理的信仰在支撑激励赵云霄前行，这是一条追寻共产主义革命理想的道路，更是一条为党牺牲一切慷慨赴死的道路。

虽只有短暂四年革命生涯，只有短短二十三载青春年华，但赵云霄与丈夫陈觉一起，用伟大的行动、伟大的精神，诠释了一名真正共产党员的初心使命，是阜平人民乃至中国人民永远的骄傲与自豪。

云霄奶奶，请允许我这个同乡晚辈这样亲切地称呼您。您知道吗？时隔三年多，我与周慧敏《两封遗书》的朗读视频依然有观众在看，在谈。作为文艺工作者，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荣幸。每次走过南街、走过那三棵历经千年依然青春不老的唐槐，我体味更多的是从您的故事中，感受到的新时代崇尚英雄、学习英雄的力量和希望。

二

“永远跟党走，永不叛党，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当年，赵云霄应该是无比光荣地举起右拳，庄严念着这一誓词，在保定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一名从太行山走出的十九岁少女，缘何对共产主义如此向往，对共产党如此忠诚？缘何在温良、平和、文静的外表之下，涌动着滚滚热血，煅铸出铮铮铁骨？这其中，传播革命思想、代表先进文化的《新青年》等进步书刊，发挥了非常重要的教化和鼓动作用。一篇篇进步青年的进步文章，想必一次次令赵云霄他们激情澎湃，血脉贲张，义无反顾地跟党走上革命道路。

隐在巍巍太行山之中的阜平县，山峦连绵，但这却阻挡不了先进思想的传入与播种。也就是在赵云霄入党的那一年，阜平就于中国共产党成立四年后，建立了党组织；也就是在赵云霄牺牲两年后的一九三一年，阜平王宗良、袁同兴等进步青年开创性地创办了“旭光文学社”，并编辑《旭光》期刊，意欲如《新青年》一般为更多年轻人指引人生的方向。

后来三年中，《旭光》停刊，《安琪儿》停办，《曙霞》遭禁，《狂奔》被封杀，陆续创办的进步期刊最终痛心地消失在白色恐怖之中，但正是这伙阜平热血青年用手中之笔，挥洒激扬文字，搅动了当时的思潮，为黑暗中摸索的人们送去了光明、希望、信心和勇气。

赵云霄等阜平早期共产党员可能谁也不会想到，抗日战争爆发后四个月的一九三七年十一月，聂荣臻就率晋察冀军区总部从五台山来到阜平，并以阜平为中心创建了被毛主席誉为“敌后模范的抗日根据地及统一战线的模范区”的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当年这个人口不足九万的山区小县一时成为晋察冀边区的首府，全国各地的进步青年、学者涌向阜平，在十一年艰苦卓绝的岁月中，孕育了彪炳史册的晋察冀精神和光辉灿烂的晋察冀文化。这是何等荣耀！

我曾沿着当年晋察冀文化的足迹寻访，在南街文娴街嗅到了中国共产党在敌后抗日根据地创办的第一份党报《抗敌报》的幽幽墨香；在马兰、柏崖、车道、栗树庄、坡山、槐场、麻棚、新房、孟家台等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听到了“民族的号筒”（聂荣臻题词）——《晋察冀日报》创造的“八匹骡子办报”十年六个月零三天，出刊二千八百四十五期的游击办报奇迹；在花塔、上庄、坊里、花沟掌、洞子沟等偏远山村，触到了《晋察冀画报》用一张张珍贵照片完成“告诉了全国同胞，他们在敌后是如何坚决英勇保卫着自己的祖国；同时也告诉了全世界的正义人士，他们在东方在如何的艰难困苦中抵抗着日本强盗”（聂荣臻题词）这一伟大使命的荣光；在坡山看到了编校印刷人员加班加点印制第一部《毛泽东选集》时忙碌却兴奋的身影；在城南庄、马兰、史家寨、抬头湾、胭脂河、大沙河……望到了邓拓、舒同、沙飞、田华、陈强、丁玲、周立波、杨沫、曹火星等众多著名新闻家、文艺家在阜平山水之间播撒的文艺星火！更望到了报刊、文学、摄影、戏剧等先进文化在阜平、在中国革命历史云霄之上璀璨的“时代的光芒”“真理的光芒”！

云霄奶奶，您知道吗？正是受咱阜平灵山秀水的滋养，受当年晋察冀文化的影响，阜平一度虽然贫困，但在文化上、在精神上却一直“富有”，文脉一直兴盛！我作为阜平基层文艺工作者，一定会传承好咱阜平文化的薪火，与众多文艺爱好者一道，潜心为人民书写，为时代放歌！

三

“我们正是为了救助全中国人民的父母和妻儿，所以牺牲了自己的一切。我们虽然是死了，但我们的遗志自有未死的同志来完成。大丈夫不成功便成仁，死又何憾！”陈觉烈士遗书中的最后三句话，是那么坚定、决绝，这便是信仰的力量、英雄的气魄！赵云霄何尝不也是如此！

的确，在阜平革命史上，有太多的“后来人”纷纷加入共产党，有太多的优秀儿女前赴后继地为了先烈遗志、为了革命事业而献身、成仁！每每参观晋察冀边区革命纪念馆，每每瞻仰烈士纪念碑、红色遗址遗迹，每每行走在阜平“每个村庄都是堡垒，每个人民都是战士，决非轻易撼动”（出自1941年1月《新华日报》社论）的英雄的土地，我都会热血沸腾，激动万分。

在县城烈士陵园，我看到了阜平早期党组织领导者王宗良的画像，英姿勃发，目光如炬。王宗良等三烈士被捕押往保定被杀害前，千余人挥泪送行，他们的尸首被扔进护城河，头颅被挂在保定城楼示众。历史记下了敌人的残忍，也记下了英雄的无畏，更记下了年方二十三岁的王宗良临刑前的高呼：“请转告我们党，我们做到了党要求我们做到的一切！”

在平阳镇罗峪村，听村民讲起妇救会主任刘耀梅英勇就义前所受的酷刑，我就不寒而栗。那可是丧心病狂的日寇，在她身上一刀刀的割与剐呀，那可是当面一口口吃她的肉呀，那可是砍头扔井、身首异处呀！即便如此，年仅二十二岁的刘耀梅依然咬碎了牙，痛斥日寇，高呼：“怕死就不抗日，怕死就不当共产党员！中华民族万岁！”

在夏庄乡柏崖村，流传着晋察冀军区机要科科长兼锄奸部秘书、英雄母亲张立的革命故事。二〇二〇年，曾被寄养在阜平的革命后人马玉萍，流着泪采访了当年幸存下来的张立烈士的女儿余泽军，我也是流着泪读完这文章的。日寇开水煮了自己心爱的儿子，年仅二十三岁的张立依然强忍失子的悲痛和断臂的疼痛，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

在城南庄镇四秃子山，我曾带我的学生一起春游，听当地老师讲抗日英雄、游击队长刘应法（小名“四秃子”）在这座山上痛击鬼子的英勇悲壮。杏花盛开，春光正好，但我们不会忘记这里曾是刘应法为掩护五百名群众，与鬼子周旋、激烈战斗、展开肉搏、壮烈牺牲的战场，会永远传颂胭脂畔的赞歌：“四秃子在洞内拿起了手榴弹，直打得鬼子叫苦连天……”

青山处处埋忠骨。县城烈士陵园、马兰晋察冀日报七烈士纪念墓、赤瓦屋晋察冀画报英魂墓……每年都会有众多阜平县内县外的干部、学生、群众及寻访者，前来扫墓，瞻仰，学习，祭奠先烈，激励后人。还有很多散落在阜平山岭之中的无名烈士墓，虽然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家乡在哪，但青山会记得，阜平会记得，共和国会记得，会记得他们为谁而牺牲，会记得他们对国家、对共产党清澈的爱！

云霄奶奶，你知道吗？革命战争年代，咱阜平还涌现出了爆炸英雄李勇、劳动英雄胡顺义、战斗英雄李瑞、滩地英雄李志清、模范民校教员陈继和、子弟兵的干娘张树凤等太多模范人物，在当年晋察冀边区群英大会上受过表彰；当代，阜平还涌现出了河北省劳模养路工任俭，全国劳模邮递员白玉军、保险人李二国，全国最美护林员段金龙等新时代楷模；咱阜平还有诸多老党员、老战士获颁“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纪念章、“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七十周年”纪念章。他们和您一样，都是阜平的骄傲，是我们学习的英雄和榜样，是阜平云霄之上最闪亮耀眼的恒星，值得我们永远追随！

四

正是有了聂荣臻等老一辈革命家的正确领导，有了赵云霄这样的优秀共产党员的引领示范，有了各种先进思想、文化的影响渗透，世代生活在太行深山的阜平人民反而开化觉醒得更早更快更彻底，因为他们知道共产党人“正是为了救助全中国人民的父母和妻儿”，于是纷纷投身或支持革命，组建近千人战功卓著的“阜平营”，更有众多毁家纾难的支前队，谱写了“不足九万人养育了九万人的部队，两万人参军参战五千人光荣牺牲”的阜平壮歌。

“人民军队为人民，人民拥护子弟兵。”身为阜平人，我常被这样的故事感动着。

一九四一年秋，为突出日军重围，聂荣臻率领近万人的庞大部队三进三出常家渠。为了不暴露目标，隐在这小山沟里不能生火冒烟，吃饭成了问题。老乡们就把家里能吃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还把正在生长的玉米棒子掰下来，把尚未成熟的核桃打下来，把地瓜、南瓜等都送给了部队，鱼水深情令人动容。

一九四二年春，青黄不接，出现粮荒，部队和群众只得以树叶充饥。聂荣臻司令员签发了一道独特的《树叶训令》，禁止部队采摘村庄周围十五里以内的树叶，全部让给老百姓，宁可饿着肚子，也不与民争“食”。然而，可爱的阜平人民却采来杨叶、榆叶送给部队。

“人民新闻家”邓拓率领晋察冀日报社驻扎马兰，与村民相处得极为融洽，记者、编辑还把自己的衣物、口粮支援给村民共抗水灾，更有“邓拓亲自牵马坠镫为百姓迎亲”的一段佳话。正因如此，当一九四三年日军扫荡马兰，十九位村民作出为保护晋察冀日报不被发现而壮烈牺牲的义举，就不难理解了。

这样的群众基础，这样的人民靠山，曾让聂荣臻司令员深情地说过这样一句话：“边区的巩固和发展靠的是人民群众，靠人民群众比大山靠得住。”因此，当一九四八年四月十三日，毛泽东主席一走进阜平城南庄晋察冀军区司令部院内，便兴致勃勃地说：“到了晋察冀，就像当年在江西到了兴国，群众见了我们都笑逐颜开。”毛主席在阜平居住了四十六天，发布了著名的“五一劳动节口号”，向全世界发出了建立新中国的动员令。

云霄奶奶，您知道吗？正是因为咱阜平和阜平人民为中国革命作出的重要贡献，二〇一二年末，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来到阜平考察扶贫开发工作，向全党全国发出了新时代脱贫攻坚的动员令，昭示了中国共产党“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的初心使命。

经过八年不懈努力，咱阜平以及像阜平这样的革命老区、贫困地区都已摆脱贫困，过上了富裕幸福的好日子。您，以及像您这样为革命牺牲的前辈可以含笑九泉了！

在这八年的脱贫攻坚战中，还是咱共产党员发挥了先锋模范作用，冲锋在前，无怨无悔；更有千余名驻村扶贫干部、几千名帮扶干部，和群众一起摸爬滚打在村里，并肩战斗在一线，用真诚、用尽心、用实效赢得了群众的信任，更有老乡动情地说：“这好像当年的八路军又回来了！”

云霄奶奶，您知道吗？现在咱阜平的变化可真是天翻地覆，恐怕您想都想不到呢！当年您生活的县城已焕然一新，您家门前的大沙河经过整治，成了美丽的亲水公园。乡村更是漂亮，香菇、林果种植，硒鸽养殖，家庭手工业，旅游等富民产业让乡亲们不再为生计发愁；漂亮舒适的新民居让农村更加宜居；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现代化的寄宿制学校、优惠完备的医疗保障让百姓出行、上学、看病都不再是难题，随处可见幸福洋溢的笑脸……

您离开家乡快一百年了，多想您能回家看看呀！我想您在云霄之上一定看见了，一定一直在为阜平祈祷、加油！

五

当周慧敏读到“你的外祖母家在北方，河北省阜平县”时，我头皮一阵发紧，“阜平县”三个字重重地撞击着我的心，这份量重如千钧。听过了太多，经历了太多，我知道“阜平县”有多少奉献与牺牲，有多少艰难与拼争，又有多少奋斗与荣光。

云霄奶奶，阜平作为两个“动员令”的发出地，比别的地方肩负着更多的使命与担当。不过，您放心！咱阜平一直都是“先行之地”，一直站在时代的前沿。当年，“坚持抗战，需向阜平看齐”（出自1941年1月《新华日报》社论）！近年，脱贫攻坚又聚焦阜平！今后，咱阜平也一定会再接再厉，继续书写革命老区乡村振兴的“阜平样板”！

脱贫了，但不能喘口气，不能歇歇脚！今后一个时期或将更加忙碌，更加艰辛！二〇二一年一开春，阜平二十三万党员干部和群众又重整行装再出发，开始耕耘奋斗在阜平这片充满希望、走向振兴的沃土之上。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作为阜平发展的参与者、见证者，终于找回了曾因贫困而一度失掉的“自信力”，咱阜平人都应该有了这个自信，咱永远不会落后、不会差。

云霄奶奶，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您出生、长大的南街，三棵古槐春节已被彩灯点亮，传统与时尚相得益彰的商业文化步行街区呼之欲出；南街，这条阜平曾经最繁华、承载了几代人记忆的老街，即将旧貌换新颜，重新华彩面世，而您的精神将是南街文化的核心灵魂。

到时候，我还想在南街的大槐树下，举办一场朗读会，《两封遗书》将是保留节目，还邀请讲解员周慧敏与我一起朗读，并诚邀您的侄女赵宗宴阿姨与我们一道，把您与陈觉烈士的故事、所有阜平优秀儿女的故事、新时代阜平奋斗发展的故事讲给观众听，让精彩动人的“阜平故事”在新中国浩瀚苍茫的云霄之上，回响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