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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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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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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盘未下完的棋

王子君

 

 

 

五月的北海公园,百花吐艳,群鸟鸣唱,白塔倒映在湖水中,湖面上波光闪闪,放眼望去,美不胜收。游人三三两两地走在公园里,走在春天里。在湖畔,在道旁,在塔下,有人提笼遛鸟,有人拉琴练唱,有人行拳起舞,有人跳马飞象,悠闲自在,各得其乐。更有孩子在奔跑嬉闹,银铃般的童音笑声荡漾在暖暖的春色里,使公园越发显出盎然的生机。

一天黄昏,公园中那条横贯东西的小道上多了一老一少两个身影。长者五十出头,一米七五的个子,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咔叽布衣,脚踏一双千层底布鞋;宽阔的前额上刻着几道皱纹,稀疏的头发随风微翘,若不是鼻梁上那副宽边近视眼镜,乍一看真是个刚进城的农民。不过,他虽然看上去有些瘦弱,却身板挺直,脚步轻快,面容平和中透出一份坚定。年轻人比长者略高些,质朴的装扮掩饰不住青春的气息,他紧随在长者身后一步远的位置,与长者始终步调一致,走走停停。长者不时地看看道旁开花的树木,和年轻人说些什么,显得十分愉悦。经过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时,长者站住了,年轻人也停了下来。

大树下围了不少人,大家正屏声静气地看着什么。

年轻人踮起脚尖往里望,而后回头兴奋地告诉长者,有人在下围棋。

“噢?”长者骤然双目放光,走上前来。

对弈双方是一个长衫老人和一个光头小伙子。长衫老人执白子,淡定从容;小伙子执黑子,全神贯注。

小伙子将一粒棋子落到一个星位上,长衫老人微笑地看着他。

长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自言自语地说道:“黑子危险了。”

旁边的人碰碰长者的胳膊,轻声提醒道:“老兄,别说话,这可是刘馆长在下棋!”

长者面带歉意地笑笑,从人群中退出来。

“小伙子,你要不要悔一着?不悔的话你就要输啦。”

长者正要走开,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他立即回转身,扒开围观者,凑近长衫老人仔细地瞧着,惊喜地喊道:“刘老!”

长衫老人抬起头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长者,连忙站起身应道:“哎呀,是克诚啊!”

老人赶紧拉过一个观棋者取代自己,然后把长者拉到一边,抑制不住喜悦地说:“克诚,你怎么会在这里?走,去文史馆坐会儿,我们好好叙叙旧!我调来北京,最后落脚在这北海公园文史馆了!”老人似乎有一肚子的话,恨不得一口气说下来。

原来,这位被长衫老人认出来的长者“克诚”,竟是中央军委副总参谋长兼总后勤部部长黄克诚!他身旁的年轻人,是他的警卫员小张。

新中国成立初期,我军大力推进军队的正规化、现代化和革命化进程,百事待举,军委及各总部的工作千头万绪。一九五二年十月,经毛泽东主席钦点,黄克诚从湖南省委书记任上调到军委任职。刚到京时,黄克诚主要工作在总后,住房安置在万寿路一号。不久,总参谋长聂荣臻因病外出疗养,经军委同意,由黄克诚主持总参工作,到总参上班。总参办公室设在中南海居仁堂,黄克诚到那上班有一定的距离,而毛主席习惯夜间办公,时常半夜打电话找他和周恩来总理讨论工作。时间一长,黄克诚感到极不方便,于是便希望找一处离办公室近的地方,这样,主席、总理召集开会,他就能及时赶到了。

不久,搬家的事得以落实。让黄克诚没想到的是,因为这次搬家而遇到了刘老。

刘老叫刘道豫,是参加过辛亥革命的一位民主人士,曾在湖南省一个单位的资料馆工作,下得一手好围棋。三年多前,也就是一九四九年十月,毛泽东点将黄克诚,命他从天津市委书记任上南下赴任湖南省委书记。毛泽东在香山召见黄克诚,一再叮嘱他,要团结好民主人士,充分发挥他们参政议政的作用,为建设新湖南、新中国献计献策。黄克诚深深领会毛泽东的思想,到了湖南,很快结交了一批民主人士,这其中就有刘老。一向清高孤傲的刘老为黄克诚的诚挚与大义深深折服,又因黄克诚也下围棋,故将其引为棋友至交,热情主动地为湖南的文史事业出谋划策。

刘老和黄克诚肩并肩地边走边聊,不一会儿来到了刘老简朴的家。

久别重逢,自然要过一过招。

刘老慢慢悠悠地铺开棋盘,打开棋盒。他比黄克诚早调到北京,也知道黄克诚调到总参了,但想到黄克诚比较忙,也就没有去找这位棋友对弈。

“克诚,你怎么有时间到北海公园来?”刘老好奇地问。

“我住在恭俭胡同五十二号,离总参很近,我穿过公园上下班哪!”

“什么?你住恭俭胡同,还走路上下班?!”刘老有点震惊。他知道恭俭胡同,那里的房子可不怎么样,像黄克诚这样身份的人住在那里似不太合适。

黄克诚不以为然地笑了。当初给他找房子的管理局干部态度与刘老一样,什么恭俭胡同除了近这一点外,太旧了,太小了,规格太低了,不能住等等。可他二话不说就搬进去了。在他看来,“恭俭胡同”,这名字听着都顺耳。恭,恭敬别人,尊重自己,符合他做事做人的原则;俭,节俭朴素,不铺张浪费,是他一向奉行的生活观念。而且,这里离中南海不远,穿过这北海公园再走几分钟就到了办公室,最重要的是,现在主席、总理他们若是找他谈工作,无论深夜还是清晨,他都能很快过去见他们。

“我走路去上班,一可锻炼身体,二可节省油料,三能接触群众,还能呼吸到新鲜空气,几全其美哦!”黄克诚笑呵呵地说。

刘老摇摇头,又点点头。他知道,黄克诚还是和在湖南时一样,艰苦朴素成习惯了,不讲享受。不,对黄克诚来说,工作就是享受。“克诚,我说不过你,但希望你以后下班了,就来我这儿下下棋。我正苦于找不到谈得来的棋友哩。”刘老真诚地说。

“好!下围棋可是我唯一的爱好,以后我想放松放松了,就来和你下一盘!”

 

 

两个人聊着天,棋盘已经摆好。

“请!”刘老热情地伸手相让。

黄克诚在椅子上坐下,执起黑子。

屋子里立即安静下来,只听见白棋、黑棋不停地落在棋格里的声音。待到一局结束,已是晚上八点多了。

刘老笑容可掬地看着黄克诚,说:“这盘棋和了。克诚,你的棋艺大有长进,很老到了嘛!”

“我都好久不下了,哪有长进,是您让着我的吧?”黄克诚意犹未尽地扫了一眼围棋,“刘老,说好了,我们有空下棋。”

黄克诚告别刘老,走出文史馆。

公园里已是灯火阑珊。黄克诚走在小道上,闻着花香,心情格外舒畅。小张也为他有了下棋的机会而高兴,希望首长今后常和刘老下棋。黄克诚听了,认真地叮嘱小张说,下棋归下棋,但绝不能影响工作,更不能贻误事情。以后只能在周日下棋。若是下棋,也是以两到三个小时为宜,绝不能恋战。若是有事情,则半分钟也不能耽搁,要立即通知他。

此后,黄克诚往来于北海公园东西两岸,在繁重紧张的工作之余,偶尔会和刘老下一局半局围棋缓解疲劳。两个以棋相知、毫无工作交集的朋友,在棋术精进的同时,情谊也更加深厚。

春去秋来,时光如梭。两年后,位于旃坛寺的军委大楼竣工了,黄克诚的家也从恭俭胡同搬到了大水车胡同。巧的是,黄克诚仍然可以穿过北海公园去上班,只不过以前是从东到西,现在是从西到东。

上班的线路一如既往,黄克诚的身份与地位却是越来越高。一九五四年,黄克诚被任命为中央军委秘书长、国防部第一副部长,并兼任总后勤部部长、政治委员;一九五五年,黄克诚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大将军衔,位列十大将之二;一九五六年中共第八次代表大会上,他当选为中央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一九五八年,他又被任命为总参谋长。其间他还一直协助军委常务副主席、国防部长彭德怀处理军委日常工作。

黄克诚常常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走过北海公园,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的高官架子,除了刘老,公园里谁也不曾想到穿着朴素的清瘦老人是军队的一位高级领导干部。下棋作为他唯一的爱好,也总是因工作太忙而不能尽兴。刘老有时劝他在周日安安心心下几局棋,权当享受享受生活,他却笑着说,他这个人喜欢工作,他认为只有努力工作才能把这个国家建设好,才能把老百姓生活搞好。

“我们当年干革命可不是为了个人享受。”黄克诚总是这样回答刘老。他当初一到军委,就提出军队工作要树立“为军队负责,为国家负责”的指导思想,自己更是以身作则,心里始终装着的是党和国家、人民,个人享受的事,他从不考虑。刘老发现,一谈到为党和国家、为老百姓而工作的话题,黄克诚就会神采飞扬,满眼放光。这让刘老异常感慨,他从黄克诚身上,看到一种精神,这种精神,让他有理由相信,新中国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强大。

随着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黄克诚下棋的时间是少之又少了。

一九五九年七月的一天,黄克诚审定了两个要呈报中央的文件后,心情轻松,又正好到了下班时间,便来到北海公园文史馆找刘老,要和他好好杀一盘。

刘老握住黄克诚的手,乐不可支。难得黄克诚来找他,上一次他们下棋,还是一年前的事了!

刘老将黄克诚让到桌子前,掀开棋盘上的盖布,告诉他说,自己刚换了副好一点的木料棋盘。

黄克诚摸了摸棋盘,心中觉得有些可惜,讷讷地说:“下个棋,那么多讲究干什么哟。”

刘老解释说,自己倒不是因为讲究。他对老棋盘是非常有感情的,但那棋盘实在是快成古董了,每来一个人就说要换,他最终也就狠心换了一副。他同意大家的说法,生活就是要越来越好嘛,一副棋盘用一辈子,那我们拼命发展干什么呢?

“话是这么说,可现在还有很多人的生活十分艰难啊。你不知道,现在全国各地浮夸风仍很严重……”黄克诚脸色凝重起来。

刘老给黄克诚递了支烟,说:“克诚,你每次说下棋放松一下,可每次都要想着工作,想着百姓生活,难怪你总是输棋。今天你就只管放松,莫谈国事吧。”

黄克诚点燃烟,吸了一口,重重地吐出烟圈。也罢!毛主席和中央已经发现了“大跃进”问题,这次在庐山召开的中央政治局会议就是要纠错,纠正“左”倾冒进问题,自己今天就安心下盘棋吧!

两个人按老规矩,黄克诚执黑子,刘老执白子,愉快地对弈起来。

很快,两个人完全沉浸到棋局里。

棋盘上黑白棋子越来越多,又不断地有黑子或白子被拿掉。

黄克诚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观察着棋局,慢条斯理地说:“刘老,今天这盘棋,我可要赢啰。”

“那可不一定,还未到终局哩。” 刘老笑眯眯地说。

刘老执起白子,正要往棋盘上落下,小张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黄克诚急速站起身。

小张说:“报告黄老,刚接到通知,中央让您即赴庐山开会!”

黄克诚暗暗吃惊,但仍毫不犹豫地说:“好,我这就走!刘老,不好意思,我得撤退了,这盘棋给我留着,等我从庐山回来再接着下!”

黄克诚匆匆离去。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刘老也没有想到,此一别,竟成永诀!此盘棋,竟成一盘永远未下完的棋!

 

 

黄克诚奔赴庐山开会。

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黄克诚被罢官,之后,门前冷落,很少有人来家里拜访,他也拒绝朋友来往。虽身处逆境,但黄克诚一刻也没放下过那颗关心人民群众疾苦的心。他从报纸缝隙里感受时代的脉搏,他从雨水深浅里计算百姓的收成得失。天旱的时候,他去郊外察看农田,蹲在田埂上看庄稼的长势,指导农民抗旱保收。他偶尔也去北海公园散步。他多想去看看老棋友,再找回对弈的快乐啊!每次,他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到公园文史馆的那条道路上,然而,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可能给刘老带来灾难,他又都梦醒似的赶紧折返。如此这般,总是过门而不能入,黄克诚的心中很不是滋味。孤独徘徊之际,一首七律《有感》从他内心深处缓缓吟出:“居近北海偶一行,景物依旧时势新。花木枯荣犹有律,人事起伏竟无凭。仰望高天百感集,俯视残躯一叶轻。欲访故人行复止,无言相见何为情?”这诗句,正是他此时有朋不能相见悲苦无奈心境的写照。

对黄克诚的审查迟迟没有结束。“文化大革命”期间,黄克诚更是失去了自由,被长期关押监护,围棋完全远离了他的生活。

一九七八年,历尽劫难的黄克诚复出,担任中央军委顾问、中纪委常务书记。

一次,经过北海公园的黄克诚突然回想起与刘老的交往,惦记起那盘未下完的棋,想去北海公园看望刘老。

这个时候的黄克诚,一只眼睛已完全失明,另一只眼睛也只有微弱的视力。在秘书小丛的陪同下,他来到了北海公园文史馆。他本以为会重拾与老友对弈之欢,不料得到的却是一个噩耗!世事沧桑,刘老早已故去,愣是没等到和他下完那盘棋!刘老临终前,将那副围棋留给了黄克诚,嘱人一定要等到黄克诚——他坚信,只要黄克诚能活着出来,就一定会登门找他。

黄克诚抚摸着刘老的遗棋,百感交集。

为了纪念刘老,黄克诚让丛秘书和他下一盘棋。

丛秘书找了个茶座,摆开了刘老留下的那副围棋。

黄克诚每落一颗棋子,眼睛要凑近棋盘才能准确地放到星位上。几个棋子下下来,他不得不停止下棋,烦闷地说:“唉,老了,眼睛不行了,这下一盘棋,十天十夜怕也下不完了!”

丛秘书趁机鼓动黄克诚到各地视察、休养一下散散心,说这样对视力恢复有好处。现在一些干部一心向权看,个别复出的干部也心安理得地追求享受,社会上也认可他们的做法,觉得这是对他们过去被打倒的一种补偿。而黄老,一直不愿外出休养。

黄克诚摆摆手,严肃地说:“我有工作就比什么散心活动都好!想想那些牺牲了的革命战友,我觉得自己今天还活着、还能为国家工作就是十分幸运了,谈什么享受?共产党的干部怎么能一心想享受的事呢?像刘老这样的人,为中国文史事业默默耕耘了一生,他们讲享受了吗?他们享受过吗?他们享受到了吗?受点冤枉就想着补偿,那人民受到的损失谁来补偿呢?人民因为党的政策、路线错了跟着过了多少苦日子,该如何补偿?!”

丛秘书愣了一会儿,连忙拿出本子记录黄克诚的话。黄克诚抓起身边的拐杖在地上顿了顿,继续道:“我们有空来这北海公园走走就是了,这里有树有水,空气清新,一样可以散心放松。我要去外地,一去就要跟一大帮人,那得花公家多少钱,花多少人力物力?现在国家拨乱反正,要搞经济建设,百业待举,到处缺钱啊!再说,老百姓的生活还苦得很啊!小丛,我们是军人,是共产党人,心里要时刻装着人民群众的疾苦冷暖。我们当年干革命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幸福生活,现在这个目标还远得很啊。新中国成立三十年来,我们失去了许多像刘老一样的民主人士、知识分子,我们不能再失去老百姓的心啊……”

黄克诚语重心长,丛秘书备感震撼。他望着几近失明的老首长,眼睛里泛起泪花。眼前的这位老人,朴素无华,坦荡无私,心中始终装着老百姓,怎不令人景仰?他知道黄老的话不是官话,更不是套话,而是透明的心里话。人的生命是有限的,黄老明白自己现在的生命更加有限,他没有时间去想享受,他一心想的是,怎样才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多做一些于国于民于党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

“嗯,这北海公园,怕是要说‘别了’!”黄克诚的语气有些决绝。他拄起拐杖,缓缓站起身来。

刘老仙去,黄克诚唯一的爱好——下围棋——也因眼睛失明而终止。北海公园里的道路上,从那以后再也不见黄克诚的身影,但他曾经穿行于北海公园的脚步,却始终在回响,他心系党、心系国家和人民的精神,早已默默融入北海山水,融入中国革命、建设和发展的历史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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