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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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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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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唱歌的金达莱

侯炳茂

站在山岗上,眺望着那漫山遍野的金达莱,她正迎着初春的朝霞,绽放着粉红的笑脸,散发着浓郁的芬芳,一串串一簇簇,好像为曾战斗在这块土地上的勇士们献上它心中的敬意。我出生在陕西关中渭河北塬上,在这个季节只见过家乡的杏花、桃花和金灿灿的迎春花,还是第一次在这异国他乡的山坡上见到这么多鲜艳的、粉红的金达莱花。我仿佛身处在万华簇拥的花海里。

这是一九五二年的夏天。我所在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第64军野战医院第一战地救护所,由三八线前线的大乌里,转移到了四面环山幽静的小山村——地镜洞。这个群山环绕的小山村很隐蔽,便于防空,村里仅有几户人家,零散点缀在苍翠的松林覆盖的山坳里,一条蜿蜒的小溪由村中穿过,碧绿清澈的溪水一眼见底,潺潺的流水声,好似在欢迎志愿军的到来。

我们护士排三班刚来时被暂时安排在一个姓朴的人家,家中只有老阿爸基(大伯)和阿妈妮(大妈)。据说年轻人都上前线了,两位老人看见一群年轻的志愿军战士来到村里,像迎来久别的亲人,非常热情,让我们巴里巴里(快快)进家。我们被老人好客的热心肠而感动,一种乍来陌生感瞬时消失,真有像回到家的感觉。直喊:“高马士米答(谢谢)!”随着老人引导鱼贯而入,进院子后放下行装立即开始整理卫生、打扫院子,收拾闲置的草房,铺草、搭地铺。我口渴了,问阿妈妮:“木尔一扫(有水吗)?”她走进灶房一看,水罐里没有水了,说:“奥不扫(没有了)。”立即拿出一个小草圈往头顶一放,然后把水罐顶在头上,并招呼我:“丫洞目,一路瓦(小同志,跟我走)。”我随后跟着走,阿妈妮一边走一边问我:“丫,迈晒那(几岁了)?”我说:“要尔它士(十五岁)。”她瞪大双眼惊讶地说:“阿一羔,交古满,撒那米(小孩子呀)。”不一会儿,来到山崖下的泉水边,清澈的泉水像开了锅似的不停地从泉眼里涌出,她麻利地用葫芦瓢打满一罐水。我舀了一瓢水,一咕噜喝了半瓢,真甜呀!我要帮她抬水,她笑着摆手示意不用。而后又将水罐顶在头上,轻悠悠地往回走,还不用手扶,水罐稳稳地待在头顶上,我由衷地佩服她顶水的功夫。

所里让我们抓紧时间在山沟松林里挖防空洞,搭建草棚房,准备迎接伤病员和工作人员居住。在施工中,我们严格遵守上级关于爱护朝鲜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指示精神。尽管在阿妈妮家只住了几天,但彼此之间已经很熟悉了。离开了她家后,我们还抽空帮她春耕、干农活。老人伸着大拇指说:“基温贡,乔斯米达(志愿军真好)。”我说:“很嘎正(同是一家人)。”听了我的话,阿妈妮会心地笑了。

不久,救护所又展开了紧张的战伤救治工作,经常有伤病员从前线送来,有的重伤员不能自理,我们除了医疗外还要给他们护理、送水、喂饭……

有一天傍晚,天色刚刚暗下来,从前线又送来了一批伤员,其中有一位兵团文工团女团员,姓叶,与我同岁。一脸童气,短头发,眉清目秀,她是在下部队慰问演出的排练场遭敌机轰炸时右臂和左下肢受了伤。刚来时的伤势很重,由于失血、疼痛处于休克状态,经抢救后才逐渐清醒过来。虽然伤情很重,但她很坚强,苏醒后问医生第一句话就是:“我还能跳舞吗?”当听到医生回答“能,一定能”后,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因失血过多苍白的脸上露出红晕,疲惫的双眼也明亮了许多。

经过一段治疗后,她伤情大有好转,还常抱着一本厚厚的书看。我问她:“看什么书?”她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写的苏联英雄保尔·柯察金的书。”她还断断续续地给我介绍了书中的故事。那个年代,我还是第一次从她口中知道保尔·柯察金

那天,我扶着她走出草屋病房,轻轻地坐在山坡松树下,她因受伤已经多日未出屋,户外春日的晨曦,蓝天白云,群山如黛,和煦的阳光让她眼睛一亮,多日来的沉重心情仿佛一下子烟消云散。尤其当她惊喜地看见对面的山坡上的红艳艳的金达莱花,微风又送来一阵阵温馨的清香时,她天真地嫣然一笑,露出了两个小虎牙,脸上小酒窝好像更深了。这一瞬间被女护士班班长石景云大姐看见了,她说:“小叶,你看你高兴笑的样子多像金达莱花一样美丽呀!”在周围树林里休养的伤病员听到班长的赞叹话,也都为这小团员能走出病房看旷野的春色,欣慰地笑出声。大家高兴的场面被路过的阿妈妮看到了,她也走过来关切地问:“要洞目,么呀(女孩怎么了)?”她一边问一边弯下身看小叶受伤的腿。老人看她这么小的年龄负了伤,怜爱的心难以言表,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双眼,并和蔼地嘱咐小叶好好地养伤。阿妈妮气愤地说:“美帝平机那巴(美帝飞机坏蛋)。”小叶也感动地说:“阿妈妮,高马士米达(谢谢您)!”此后,阿妈妮隔三差五来病房看望小叶,还送来自家腌好的咸菜,一再嘱咐我要精心照护小叶。阿妈妮把我们当作她的孩子,跟村里人夸耀:“我家新添了阿得儿(男孩),答儿(女孩)。”

随着小叶逐渐能自理生活了,布谷鸟清脆的欢叫声唤醒了沉睡的山谷,也喊醒了睡梦中的她,激起了她练声的热情。她常忍者伤痛慢慢走出病房活动,练练嗓子。大家知道她是文工团员,都欢迎她唱歌。她很大方地应声而唱。她还应护士长要求,教护士们唱《歌唱祖国》、朝鲜歌曲《阿里郎》、《金日成将军之歌》……我们这个静谧的山沟仿佛因了她的歌声而变得欢快起来,大家亲切地称她“会唱歌的金达莱”。

没过多久,由于她受伤面积较大,还需进一步植皮治疗,医生决定让她转到后方医院回国继续接受治疗。她要与我们分别了,大家都依依不舍。临别时,她同医生护士们一一握别,还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听说你最近立三等功了,还被评为优秀青年团员,祝贺你!以后咱们常写信行吗?”我点了点头,她笑了,笑得依然是那么灿烂,那么甜美。

时光荏苒,我们在蹉跎岁月里容颜已老,不再年轻了,而且半个世纪过去了,再没有小叶的消息。她既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也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但她在朝鲜战场表现的青春活力和坚强意志,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她像一朵美丽的金达莱,一直在我心里盛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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