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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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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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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崮山下的“红嫂”


    闵凡利

第一章:当家的试探

 

月姥娘,圆又圆,里面坐着花木兰。花木兰,会打铁,一打打个爹;爹、爹会扬场,一扬杨个娘;娘、娘会簸麦,一簸簸个小黑妮;小黑妮会割草,一割割个小黑小。

                                ——枣庄儿歌《月姥娘》

 

 

这是一九四四年暮秋的一个夜晚。这是在沂蒙山西脉泉崮山下一个叫土山的村子,当时土山村属于鲁南双山县,人口不多,也就是五十多户人,孙振海家住在村子的西南角的草屋里。

此时的秋天已经走到尽头,虽然才是农历九月底,地里的庄稼刚收到家,可冬天的寒意已随着西北风的吹拂快步而至了。

一盏如豆的油灯在草屋里的炕头上忽闪着。油灯下,孙振海的媳妇李传美正手拿针线,缝补着孩子们的衣服,三个孩子围坐灯前,看着给(她)们缝补衣服的李传美。

李传美缝补好一件,放下了。这件是二孩子的裤子,裆破了。这个裤子是拾他哥哥的,孩子这个年龄,正是“七岁八岁狗咬嫌”的年龄,山里的孩子,爬石上树的,就是穿铁衣,也会磨得油光锃亮的,别说这哥哥穿了弟弟又接着穿的老粗布了。

补完二孩的裤子,李传美又拿起闺女的褂子,展开一看,褂子两个袖子被山枣针刮了两个三角,一大一小。看着袖子上的三角,她眼睛又呆呆地望着门外,喃喃地说:“宝贝,我的宝贝呢……”说着,眼里的泪就似断线的珠子。趴在床边三个孩子相互看了一下,他们清楚,娘又想夭折不久的妹妹了。大孩就说:“娘,你别哭,我们都是你的孩子,都是你的宝贝!”大孩子身边的弟弟和妹妹也说:“娘,我们乖,我们都是你的宝贝!”

看着油灯下三个孩子,李传美伸手抹掉眼上的泪,然后用手摸了一下三个孩子的头,点了点头,流着泪说:“娘不哭了,你们都是娘的宝贝!”

门被推开了,油灯忽闪了几下,孙振海顶着夜色走进屋子,转身把屋门关了。

孙振海是这个家的主人。进屋看到李传美在补衣服,就没说啥,他上前用手逐个抚摸了一下三个孩子脑袋瓜,然后对孩子们说:“睡吧,都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上地呢!”

三个孩子很听话,都爬上床躺好,闭上了眼睛。

孙振海在李传美身边坐下了。李传美补着衣服,问:“今天开会,组织又安排你什么活了吗?”

孙振海想了想点了点头。

李传美说:“要不是穆书记带领着咱们减租减息,咱们能有今天?还有他老婆张姐,天天在区委挺着大肚子忙东忙西,她们天天为咱们办事,图的什么?咱们做人要有良心。谁对咱好,咱就对谁好!你呀,组织上安排的事,只要你能做的,就尽量做好!

孙振海用手拍了拍李传美的肩,点了点头。他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几张嘴,看了看身边几个孩子,哎了一声。

李传美知道男人心里藏着话,就笑了:“我知道你肯定领什么任务了,是不是不好说?”

一句话打到孙振海的“七寸”,他用手挠着头,“嘿嘿”笑了。

李传美看了孙振海一眼:“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明白?”

孙振海低下了头,说:“自从咱的孩子夭折之后,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难受。我想起来,心里就疼。这些天,你的脸上很少见笑色。”

李传美嗯了声,就呜咽了:“她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呢!”说着,李传美又用手捂了一下胸,说:“你看,我的奶,还没回去呢!”

“谁心里不难受啊!”孙振海长叹一声:“说起来,我心里就嚯嚯地疼!后来再一想,也许这孩子是给咱们没缘分!”

李传美哎了一声。孙振海试探地问:“对了,要是现在给你再找一个这样的女儿,你要不要?”

李传美坚定地说:“要,咋能不要呢!可是去哪里找呢!”

听李传美这么说,孙振海心里有数了,说:“你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

李传美问:“你咋这么说呢?你想给我说什么事吧?”

孙振海说:“是这样的,咱们的穆书记的夫人张恺大妹子你知道吗?”

李传美点头:“知道啊!你忘了,今年夏天我跟着你去区里送军粮,见过她,这个妹妹人很热情,看我热,给我倒水。我记得当时她还挺着肚子,对了,她的孩子该生了吧?”

孙振海说:“你还记得这么清。嗯,生了。是个女孩!”

李传美一愣,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怎么这么清楚?”

孙振海说:“我今天开的这个会,就是为这个事。”

李传美更是一头雾水,她停下手中的针线,用疑惑的眼睛看着丈夫。

孙振海说:“这孩子出生半个多月了 ,你也知道,他们夫妇这么忙,穆书记在咱双山县委,张恺妹子在区上,再加上现在抗战形势这么严峻,他们夫妇东奔西走的,带着这个孩子的确不方便。

李传美点了点头:“那总不能把孩子丢了呀,孩子奔着爹娘来到世上一场,这大小是条命啊!”

孙振海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再说了,穆书记两口子,离家舍乡的来到咱们这儿,他是为了咱们,是为了把日本鬼子赶出咱中国,他们两口子是躺下身子为咱们老百姓谋好日子啊!可现在是特殊时期,如果孩子带在身边,孩子一哭闹,目标太大,不利于他们夫妇工作。再说了,现在鬼子时时扫荡,白狗子每天到处乱串,要是被他们碰到了,可就麻烦了!”

李传美点头说:“是啊,孩子带在身边,的确是够麻烦的!要是能找个人收养着,就好了!”

孙振海听了高兴地说:“你给我想到一块了!”

李传美说:“可找谁养呢?”

孙振海看着李传美,问:“你说找谁好呢?”

李传美沉思一会:“咱们村上,我想了,还没这样合适的人呢!”

孙振海看着李传美,肯定地说:“有!你再想想?”

李传美望着丈夫那欣喜的眼睛,猛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尖:“你是说,我?”

孙振海点了头。

李传美指着一旁睡着的三个孩子说:“你说的有道理,我要是养,还真是最合适。可是,咱家有这三张嘴啊!”

孙振海说:“有三张嘴怕什么,只要咱们不懒惰,就凭咱们的两只手,就是再来两张嘴,也能养得起!”

李传美猛然间明白什么似的:“你是不是早就答应组织了?”

孙振海点了点头。

李传美说:“你答应了,怎么还考验我?是不是不放心我?”

孙振海叹了声:“你已经替我养了三个孩子了,现在又让你收养别人家的孩子,我心里有点拿不准。”

李传美笑了:“你想得太多了,我进了你家的门,就是你的女人,就是为你收干晒湿养儿育女的,你只要认为对的事,我都会支持你的!”

孙振海心里一热,说:“你是个好女人,我能找到你,这是我上几辈子积来的福。”

李传美羞涩地笑了:“你这么一说,我就像外人似的。”

孙振海说:“今天晚上开会,我考虑来考虑去,只有你最合适,所以就把这个任务接下来了。组织上也考虑了,说你有三个孩子了,真正把这个孩子接过去,担子是有点重。我就说了,我说我媳妇是个懂大理的人,他支持我的工作,只要我认为是对的事,她都会默默去做的。领导说,这样吧,你先回家给你老婆商量一下,要是你老婆答应了,孩子才能放在你家。”

“所以你才试探我?”

孙振海说出了心里话:“我虽然开会说了大话,其实,我真的还是有点拿不准你。”

李传美说:“你呀,想得太多了,我是那样弯弯绕的人吗?既然你答应了,就让他们尽快送过来吧,孩子多在外面呆一会,危险就会多一点。”

孙振海很激动:“既然你这么说,我这就去给联络人说,让他们尽快地把孩子送过来!”孙振海说着拉开屋门反身又轻轻关上,走进了夜色里。

听着丈夫远去的脚步声,李传美看着在一头已经熟睡的三个孩子,嘴里轻轻地念叨着:“宝贝,我的宝贝……”

 

                      

第二章: 喷香的“红”谷米

小毛孩,毛乖乖,快点你到俺家来。又有床,又有被,又有奶奶搂着睡,又有姐姐插花鞋,又有哥哥哄着玩。

——枣庄儿歌《小毛孩》

 

 

孩子是在午夜时来到李传美家的。当然,一直到午夜,李传美没有睡着,她翻出孩子以前的尿布,还有女儿以前穿的小衣服,她一件一件地整理好,然后又去烧好开水,擦洗了肿胀硬实的乳房,用手捏了捏左乳,有汁水泚射出来。虽然自女儿夭折后她用花椒什么的来掐奶,可没有掐住。她暗暗庆幸,多亏没掐住啊!她用手托了托自己沉甸甸的乳,满意地笑了笑。

夜已经深了,深到狗的吠声也是尖锐嘹亮。李传美听到门口山路上凌乱纷沓的清脆脚步声由远而至,忙去打开屋门,开了院门,看到丈夫孙振海和村里的妇女干部李杨氏,乘着夜色,快步来到院门。李杨氏双手抱着孩子,孙振海身上背着包袱,走在前面。

李传美忙迎了上去,她从李杨氏手里接过孩子,孩子睡着了。李杨氏对李传美说:“妹子,这要累你了!”

李传美叫李杨氏个嫂子,她说:“嫂子,你说这话就外气了,要是有一份容易,谁也不会把孩子送人。穆书记两口子既然把孩子交给我们,这就是对我们两口子相信。你告诉穆书记和张恺妹妹,让她们放心,我和振海一定会把这孩子当成我们的孩子一样。”

李杨氏说:“妹子,我代表穆书记两口子对你说声谢谢了!”

李传美看看孩子,满脸欣喜,问:“孩子现在出生多久了?”

李杨氏略一沉思说:“到今天正好十八天。”

李传美又问:“给孩子起名字了吗?”

李杨氏说:“我听张恺妹子说,孩子是在杨岗村出生的。穆书记就给孩子取了个大名,叫穆岗。至于小名,你看着叫就是。

李传美点了点头说好:“那我就叫岗岗。”

李杨氏说:“咱们村人不是很多,你孩子夭折的事,知道的也不多。如果要是有人问你,你要想到怎么回答!”

孙振海点了点头,看了看妻子李传美,说:“你说的这个很重要,这个在我决定接收孩子时我就考虑到了,这个你放心,我就说,当时孩子发热病重,我们以为孩子不行了,丢到了乱石岗子,第二天一早,去乱石岗子一看,孩子没死,就又抱回家了。”

李杨氏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这样的确能自圆其说。我这样提醒你,怕的是敌人来扫荡,要是问起孩子,你一定要对答如流。”

李传美说:“请组织放心,我们夫妻一定会保护好孩子的!”李传美说着,侧转身子,撩开上衣,把孩子蠕动的小嘴送到乳上。孩子好饿,衔住乳头,用力吸起来。

看着孩子像花朵一样的小嘴,李传美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小脸,眼里的泪在不知不觉中流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当兄妹三人醒来后发现家里又出现一个“娃娃”,惊喜极了,异口同声地问:“娘,她是谁?”

李传美一边喂着奶,一边平静地说:“她是娘的宝贝,是你们的妹妹。”

“妹妹?”孩子满脸惊喜,问:“娘,我妹妹没死,我妹妹又回来了?”

李传美点了点头,用手抚摸着大孩子的头说:“对,你妹妹她又回来了!娘的宝贝又回来了!”

姐弟三人听了很高兴:“娘,我们的宝贝妹妹又回来了!……”

 

李传美虽有乳汁,可不够小岗岗吃的。一个月以内还好说。过了一个月,岗岗大了,饭量也大了,李传美的乳汁渐渐喂不饱小岗岗了,小岗岗有时吃不饱就哇哇地哭。刚开始,以为是孩子病了,可孩子不发热,也不拉稀,孙振海就问怎么回事?李传美就哎了一声说:“孩子的饭量大了,是饿的。”

 

土山村因为是山地,适合种的作物只有地瓜。可喂孩子最好的是用小米。山上的地不适合种谷子。适合种谷子的地在西边三十里外的滕县桑村的地盘。

孙振海就用口袋装了满满一口袋地瓜干,找了邻居家的小黑驴,驮到西面的桑村大集上卖了,然后买了一斗谷子。

谷子买回家,孙振海先用石碓窝碓了,把谷子的外壳碓掉,李传美又用簸箕把谷壳簸了,剩在簸箕里的就是金灿灿的小米了。

李传美就把小米放到黑罐子里,用时,从黑罐子里取出一把小米,用锅熬,熬烂了,就舀飘在上面的米油汤喂小岗岗。

小岗岗喝了米油汤,乖了,不哭闹了。看着熟睡的孩子,李传美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天越来越冷了,转眼间。风也硬了,里面也有刀子了,天上也开始飘雪花了,雪花越开越肥壮了。此时天已经到了数九,农历叫冬至。这天夜里鸡叫头遍时,孙振海担着昨晚装好的两袋地瓜干去桑村赶集。家里的谷子不多了,他怕变了天,要是雪封了山,出不了门,就会缺了岗岗的口粮。他挑着担子专挑僻静处走,唯恐遇上巡逻的鬼子。当他挑着地瓜干赶到桑村集时,天已经大亮了,集上人来人往,人已经稠了,他挑着地瓜干先去了粮市,把地瓜干卖了,之后去大王粮店买了半小袋谷子,去孙家百货铺买了斤食盐。

该买的东西都买完了。孙振海长出一口气,今天很顺利。没有遇到鬼子,不像上次,他来的时候,过山亭路口的哨所,遇到了鬼子和伪军盘查,要不是哨所的伪军中有他一个姥娘家的近门表兄,他的地瓜干早就会被鬼子截留下了。多亏那个老表给哨所里的鬼子好说歹说,才放行了他。此时孙振海感觉到了饿,从夜里起来就匆匆往这里赶了,现在已有三个多时辰了,他已经徒步挑着担子走了三十多里路。从怀里掏出个地瓜面的窝窝头,吃了两口,因没茶水,噎得伸了伸脖子。他去旁边卖茶的摊上买了一杯开水,就着白开水吃了两个窝窝头,算作早饭。站起身,才要走,看到前边路旁有卖面蚕豆的,他抽搐一下鼻子,闻了闻远处飘来蚕豆的香味,好香。他想起家里那三个孩子,他出去走黑上店的,从没给孩子买过什么。这个花椒大茴盐巴等材料煮熟的面蚕豆,他小时候最爱吃了,那可是他童年的美食。

卖面蚕豆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很和善,看到孙振海过来,笑着问:“买多少?”孙振海说:“一斤吧。”

中年人麻利地称好,斤两足得秤杆翅了天。他用干荷叶包好,递给孙振海。孙振海说声谢谢,接过来放进布袋里。刚放好,街上的人群炸锅似的,轰的从西边往东边跑,有人边跑边喊:“快跑,鬼子来了!”

孙振海忙把钱塞到中年人,背着布袋顺着人流往东跑。转眼间,街上人都跑空了,只留下一街筒子被踩踏稀烂的白菜萝卜等一些农产品……

 

孙振海背着半袋子谷子一直往东跑。后来才知道,这是驻守在滕县的鬼子,集结周边的鬼子和伪军二百多人去东边山里扫荡,路过桑村。鬼子开着汽车,看到集上有卖粮食的,就停了下来抢劫。

孙振海背着谷子跑到东边的街口时,没有想到,这儿也有堵着的鬼子和伪军,共有四个,一个鬼子,三个伪军。他们守在街口堵着窜跑出来赶集的村民,只要看到背着粮食的就上前抢。孙振海跑到街口时,三个伪军正和村民撕扯着,他看准一个空档,忙跑了过去,却被一旁指挥的鬼子发现了,鬼子跑上去抓他,他一转身,泥鳅一样从鬼子兵身边溜走了,鬼子兵忙追,但孙振海比鬼子兵跑得快,一眨眼的功夫,已跑离鬼子兵十步开外,鬼子兵气地哇哇叫,举起枪,拉开枪栓,对着孙振海,扣动了扳机。

孙振海虽然跑着,但耳朵异常灵敏,他听到身后鬼子拉枪栓的声音,心里暗暗叫一声不好,本能地一歪脑袋,就觉肩膀一震,接着麻疼,扭头一看,肩上的衣服被鬼子的子弹打穿了,正有血从打穿的地方流出。他忙躲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柳树后,拾起树下的一块石头,朝着向自己追来的鬼子扔去。鬼子光顾着追了,没有注意,被扔过来的石头一下子打在打在脸上,鬼子啊地一声,丢开枪,双手捂脸,趁此机会,孙振海背起谷子,拔腿就跑。

一口气孙振海跑了半袋烟的功夫,回头看时,后面没有什么人,此时,他肩膀处流出的血已经把小米袋子染红了。孙振海咬着牙忍着疼把这染着血的小米背回家,刚走进家门口,就觉得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院子里……

 

              第三章:沉着斗日兵

 

红眼绿鼻子,四个毛蹄子,走路呱呱响,要吃哭孩子!

                 ——枣庄儿歌《红眼绿鼻子》

 

 

当孙振海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早上。李传美和几个孩子一直守在床前,看他醒来,李传美被泪水泡湿的脸上露出霞光。她告诉孙振海,他晕倒后,她请了村里的大夫给他包扎了。他的伤在肩上,子弹把肩上的肉打穿了,好在没伤到骨头,修养几天就好了。

孙振海听了,看了看身边的孩子,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买的谷子没有撒吧?”

“没有。”李传美说:“你这次买的多,够咱岗岗吃一个冬季的!”说着李传美站起身:“你昏迷期间,李杨氏带着你的部队上的大夫过来看你了,检查了你的伤,说是轻伤,你醒过来就没事了。”接着又说:“你买的面蚕豆,咱们这几个孩子可爱吃了!”

孙振海叹了声:“有好长时间我没给这几个孩子买零嘴了,委屈他们了!”

李传美安慰孙振海:“小孩是长材,以后大了,只要好好干,什么都会吃到的!你呀,好好歇着吧,我该给岗岗熬早饭了!”

李传美说着解开一旁的孙振海背回来的袋子,从里面舀出半小碗带血的谷子,用石碓碓了,用簸箕簸去壳皮,露出黄澄澄的小米。李传美把小米下到沸水的锅里,不一会,米香就弥漫了整个院子……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这一天,枣庄煤矿的鬼子和伪军集合了一百余人去东边山里扫荡。由于叛徒的出卖,鬼子得到一个信息,说双山县委穆林书记的孩子生下来就放到这一带的村子里抚养。鬼子一大早就来到土山村,封锁了各个路口,赶鱼似的把村里所有人都赶到村子中心的一块空地上,鬼子兵和伪军铁桶似的把全村人围在中间。李传美抱着岗岗,三个孩子都围在她的身边。

一个戴着圆圈眼镜拄着指挥刀的日本军曹站在队伍的中间,身边跟着个鬼子牵着个小牛犊一样地狼狗,站在这个日本军曹的一旁。另一旁是乡下人都叫做二鬼子的胖翻译。看到大伙聚齐了,日本军曹拔出腰间的枪往天上放了两枪,人群瞬间静下来,掉根针都能听到,大家只听呼啸的西北风的哨声是那样尖锐刺耳。日本军曹朝二鬼子一哝嘴:“你的,给他们地说说!

二鬼子翻译弯腰“嗨”了一声,以示明白日本军曹的意思。他来到村民前面:“刚才皇军说了,咱们这儿有人窝藏八路军首长的孩子,你们谁家窝藏了,请把孩子交出来,皇军大大有赏!”

大伙们一听,忙把孩子护在跟前,孙振海此时挡在李传美的前面。一旁的李杨氏抱着自己的孩子,担心地望了李传美一眼。

李传美也看到李杨氏的目光,她面色平静,老母鸡似的护着三个孩子,当然,还有紧紧地抱在怀里的岗岗。

 

鬼子们很聪明,采取排除法,先把老人,男人们赶到一边去,最后只剩下妇女和孩子们。由于李杨氏的孩子大,也被清除到一边去了。剩下的就是抱着孩子正在哺乳期的妇女和孩子。

哺乳期的妇女不是很多,一共有六个。李传美抱着岗岗,三个孩子都绕在她的身边。李传美站在这六个妇女前面。被撵到一旁的孙振海和李杨氏,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里满是焦急。

虽然鬼子得到八路军领导的孩子在下面村子抚养的情报,但具体在那个村,是谁抚养的,这些具体的事情,是不掌握的。他们先是采取利诱,那个二鬼子胖翻译上前说:“太君说了,你们只要说出是谁收养了八路军穆书记的孩子,皇军大大有赏!”说着转脸问鬼子:“井田太君,赏多少?”

叫井田太君的日本军曹从兜里掏出一把银元,交到二鬼子手里。二鬼子低头查了,惊喜地说:“十块大洋。十块大洋啊!你们谁只要举报,井田太君赏十块大洋!”

下面的人群寂静无声。

鬼子等了一会,没一个人吭声,胖翻译看利诱不行,看了看井田太君。井田对着二鬼子用手比化了一下脖子,嗯了一声,二鬼子明白了,转身对大家喊道:“你们这些泥腿子,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刚才井田太君说了,收养穆八路孩子的,要是再不说,死了死了的!知道不说的,也死了死了!”

大家都冷眼看着井田和二鬼子,眼里露出鄙视的眼神。二鬼子来到李传美跟前,仔细看了看李传美抱的孩子,把李传美拉到井田跟前,对李传美说:“我看这个孩子,和你长得不像,这个孩子,不是你的!”

人群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站在圈外的孙振海和李杨氏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村子里人们的心也被一把抓起来。

李传美却异常地镇静,说:“你胡说,这孩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她怎么不是我的?是你知道,还是我知道!”

李传美的另三个孩子都围在她的身边,紧紧抱着李传美的大腿。

井田眼睛一转,他拉过李传美身边的最大的那个男孩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碌碌的糖块,指着李传美问:“你的,告诉我,她是你什么人?太君这里好吃的!”

男孩子看了看糖块,咽了咽口水:“她,她是俺娘!

井田摇了摇头:“你的撒谎,我看,不是!”

男孩子说:“是的,就是俺娘!”

井田又问:“你娘怀里抱着的孩子,不是你娘的,是不是土八路的?”

男孩子说:“岗岗是我妹妹!我们都是我娘的宝贝!”

井田看从孩子嘴里掏不出什么,就又对李传美动起了脑子:“你的,只要是告诉太君,孩子不是你的,你会大大有赏!”

李传美说:“太君,我家很穷,我很想要那十块大洋,可我再穷,也不能拿着自己的孩子去卖钱啊!”

井田说:“我看,这个孩子,不像是你的,是土八路的!”

此时,孩子哇哇哭了,李传美知道,是孩子饿了。她解开怀,掏出奶子,把奶头送到孩子嘴里。孩子吸吮着乳汁,不哭了。

李传美想起什么似的,从岗岗嘴里拔出乳头,对着胖翻译捏了一下,白色的乳汁泚向了二鬼子,泚了二鬼子一脸。李传美对井田说:“如果这个孩子不是我的?我怎么会有奶水?我能用奶水喂这个孩子,这不就说明我是孩子的娘!”

一席话说的井田和胖翻译不知如何反驳。

这时,村子里的保长过来了,说:“太君,我们这里都是良民,她们都是奶着自己的孩子,没有听说有八路军的孩子!”怕鬼子不信说:“要是给人养孩子,根本是不会下奶的,她们奶子里有奶水,这就说明孩子是她们自己生的!这些人都在哺乳期,不生孩子怎么会有奶水?”

井田听了,点了点头,说了声吆西。

二鬼子用手摸了一把脸上的奶水,用鼻子闻了闻,点了点头,低头对井田说:“太君,这个办法好,剩下这几个抱孩子的,我们就按这个法子检查!”

井田点了点头。

结果,另外那几个正在哺乳期的女人,乳房里或多或少都有汁水。

折腾了一早上,鬼子什么也没收到,大失所望,只好又气势汹汹到另外的村子去了。

 

鬼子一离开,孙振海和李杨氏马上来到李传美的身边。孙振海接过岗岗,紧紧抱在胸口。李杨氏只是重重地握了一下李传美的手。李传美知道,在这重重地一握中,她已经收到来自李杨氏内心的汹涌激荡和发自内心的感激和钦佩!

 

第四章:因为我是孩子的娘

 

小巴狗,上南山,割荆条,编簸篮,筛大米,闷干饭,老爷吃,奶奶看,急的巴狗啃锅沿。巴狗巴狗你别急,剩下锅巴是你的。

巴狗你在那儿睡?我在锅底睡;铺什么?铺清灰;盖什么?盖锅拍;枕什么?枕棒槌。倒了砸你小狗腿。

                       ——枣庄儿歌《小巴狗上南山》

 

说着拉着入了九。在鲁南,只有入了九,才是冬天最冷的时候,而“三九四九”又是最寒冷的核心。滴水成冰,就是说的这个时节。这天从早上就阴,西北风呼呼地刮着。一直到晚上,鹅毛大雪就开始飘了。开始小,小着小着就大了。孙振海吃过午饭就出去了,说是今天有行动。李传美就让他放心地去吧,她会在家好好照顾四个孩子。

三个大孩子很听话,可岗岗一天不是很乖。特别到了夜晚,哭闹得更厉害了。岗岗一直很乖的,这样的哭闹从没有过。刚开始,李传美以为喂的饭凉,孩子的肚子不舒服。可孩子越来越不乖,她用手试了下,孩子的头好热。再一摸身上,像一个燃烧的火炉。不好,孩子在发烧!

孙振海不在家,怎么办?李传美当机立断,在家不在家,孩子的病情不能耽搁,发热不是什么好病,因发烧而把孩子葬送的不在少数,她本家一个兄弟,就是因为发热,耽误了治疗,最后被烧成脑膜炎,成了个傻子。李传美交待大孩好好照看妹妹弟弟,把门关好顶好,她抱起岗岗,一头扎进茫茫黑夜的风雪里。

李传美把岗岗贴心口窝抱着,此时地上的雪已经没了她的鞋口。风越来越大,带着哨声,吹得李传美一个趔趄接着一个趔趄。无论再怎么趔趄,李传美都保证就是把自己摔散,也不能让孩子受一点的伤。

 

李传美要去找的张先生住在山前。从她家到后庄上张先生家,本来也就一袋烟工夫,可这个夜晚,李传美感觉自己走了整整走了三袋烟的时间,到张先生家时,已是深夜了。她擂响了张大夫家的门……

张大夫看到一个雪人站在门口,吓了一跳。他忙让李传美进屋。看孩子烧得这么厉害,就先用温水湿了块布,搭在孩子的额头上。接着看了孩子的舌苔和眼睛,说:“孩子的这个发热,是风寒所致,我给你抓点祛风寒去风毒的药,回去你煮了,喂给孩子就是。”说着去药柜里抓了一几样草药,包成一包,交给李传美……

 

李传美顶着雪,回到家,此时,孙振海也回了,正在问孩子你娘和你妹妹呢?看到李传美冒着风雪回来,忙上前接孩子。李传美就把孩子发热的事给孙振海说了。接着就去锅屋里煮药。

岗岗喝了李传美煮的药,不一会,就沉沉睡了……

 

看着屋外皑皑的白雪,李传美想张大夫说的话:孩子的病是受风寒所致。所谓风寒,不就是孩子们穿的衣服单薄感冒受凉吗?

李传美决定做一件事。

她狠了狠心,把自己出嫁时的一身棉衣拿出来,她想拆了,把里面的棉花掏出来添到孩子们的衣服里。

拆棉衣时,孙振海看到了,就阻拦:“你把棉衣拆了,冻着你,怎么办?”

李传美就开玩笑对孙振海说:“我是大人,皮厚实,撑冻,没事的。”

孙振海不想让李传美把这身棉衣拆了。不问如何,这是李传美的嫁衣。就说:“现在已到最冷的时候了,咱们这儿,最冷也就半个多月,咬咬牙,就撑过去了,天就暖和了。”

“咱们大人能咬咬牙,可这四个孩子呢?他们皮嫩,经不起冻的。”李传美长叹一声:“我也不想这么做,可眼前这么冷,我只有先顾孩子们啊!她们虽不是我亲生的,可他们毕竟是你的骨肉,毕竟还叫我一声娘!”

一番话说的孙振海眼里盈满泪水。他把李传美紧紧搂在怀里,说:“你是个好女人,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李传美笑了:“我进了你家的门,就是你的媳妇。虽然这些孩子是前窝落下的,但她们只要是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呀!我不能做让别人戳脊梁骨的事。再说了,这些都是我该做的。谁让咱是两口子呢!”……

一席话说的孙振海眼里开满了泪花。

李传美把棉衣拆了,除给岗岗做个小棉袄,把剩下的棉花都加到三个孩子原来那薄薄的棉衣里。

三个孩子的棉袄由薄变厚,一九四四年的冬天,虽然天寒得地都冻裂了,屋檐上的冰溜溜有一米多长,可对这三个孩子来说,这是他们兄妹长这么大过得最温暖的冬天。

 

说着拉着天春了。冰融了,雪化了,小草绿了,山花开了。 岗岗呀呀学语了。岗岗会爬了。岗岗会站了……

一到三夏三秋,孙振海和李传美就没黑没白地干农活,岗岗就被带到地边,由姐姐哥哥们照看着,好让爹娘去收种庄稼……

岗岗是兄妹三个的小宝贝,妹妹只要想要什么,哥哥和姐姐都会争着给她做,岗岗不小心摔着了,哥哥就会上前搀扶……小岗岗在哥哥姐姐的关爱下,快乐地成长着……

 

19455月,穆林由双山县委调任调鲁南二地委,任组织部长兼宣传部长、群委书记,这之间,穆林张恺夫妇虽有把孩子接走的想法,但一想孩子还小,夫妻俩还在两地分居,当时张恺在鲁南区党委做妇女工作,那里一摊子事太多,就把这个念头放下了。

1945年八月十五日,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我国的抗日战争取得了全面的胜利。到了1946年九月的一天,岗岗已经两岁了,穆林张恺夫妇、孙杨氏由孙振海领着走进了家门。

李传美正在屋里给岗岗喂饭,岗岗看到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几个人,眼光有些怯,李传美说:“岗岗不要怕,他们都和娘一样,是最疼你的人!”

穆林书记说:“妹子,太谢谢你了!”

李传美看张恺还想说什么,就摆手示意:“你不要说了,我什么都知道了!”说着眼圈就红了。她用手抹了一下眼说:“你们先一坐,让我给孩子喂完这顿饭。”

李传美一边喂着饭,一边强忍着眼里的泪。大家都鸦雀无声,看着她给岗岗喂饭。饭喂完了,李传美眼里盈满了泪。

看岗岗吃饱了。李传美把张恺和穆林喊到院子里,说:“我一会带着三个孩子去地里。岗岗能穿的衣服我都包好了,放在柜子上。你们在我去地里的时候,抱岗岗走吧!不然,光这三个孩子,你们就抱不走!”

张恺说:“嫂子,你想的真周到,太谢谢你了!”

李传美淡然一笑:“妹子,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那么做,不也是为了我们吗?”

李传美擦了眼里的泪,进屋叫出三个孩子,让他们拿着各自的筐子和篮子,跟着自己去山岭上的地里拾地瓜干。

走在去山岭的路上,李传美一边走一边回望,她在用耳朵捕听风里是否传来岗岗的哭叫。越往山岭上走,风越大,风里只有呼呼的哨音,李传美原来忍在眼里的泪,此时哗地流下来,滋润了脚下的这片土地……

 

补录说明:

一、李传美喂养的四个孩子,都不是自己亲生的。岗岗是穆林和张恺的孩子,而前三个孩子是孙振海前妻留下的。

二、穆林张恺夫妇共育有六个孩子,在革命战争年代,他们曾把三个孩子寄养在老百姓家里。其中,大女儿穆岗寄养在山亭的徐庄;大儿子穆志强生在山亭的桑村寄养;二女儿穆平出生在淄博,部队过黄河时寄养在乡下。直到全国解放,一家人才团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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