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广崇
奶奶离开我们有一个多月了,可我每天都想念她,她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我眼前,很多时候,她说过的话还在耳边萦绕,迫使我拿起笔,记录她往昔生活里的点点滴滴。
奶奶生于民国十一年腊月三十,即一九二二年,她常说:“我命苦的很,从娘胎里出来一阵阵就过年了,占了两个相,算是两岁了。”中国传统的计岁方法,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奇特的存在吧。
奶奶姓倪,娘家在七营倪家壕,距我们褚家湾有二十多华里,出身世代贫苦的农民家庭。她小时候跟着家人往西山里跑土匪,躲军阀,饿肚皮,受尽磨难。出嫁后,也没有大名字,后来要上户口,爷爷给她取名讳倪文英。
民国年间,早已禁止女子缠脚,但是奶奶的母亲还是担心女子长了大脚以后嫁不出去,于是“顶风作案”,在奶奶五六岁的时候,流着泪狠着心给奶奶缠了脚。
没几年,奶奶的母亲去世,婶婶看她拄拐跳着走路实在可怜,就给她松了脚,但左右脚上的四个小趾早已折屈在脚掌下,无法复原。奶奶的小脚是放大版的三寸金莲,一生走路都颤颤巍巍,几乎不能快步行走。尖头白布长筒袜,寸宽黑色缠脚带,伴随奶奶一生。我们姊妹兄弟小时候,经常抢着穿奶奶的尖头小鞋,学着奶奶走路的样子,直到再也把脚伸不进去。
奶奶和爷爷是包办婚姻。按说,包办婚姻是“隔口袋买猫”,婚前一般是不见面的。但他俩订婚后,太太病重,想见一下未过门的小儿媳妇,以了却她的心愿。奶奶的哥哥就哄奶奶说去黑城看戏,用毛驴驮着她,到了我们褚家,把她领到太太跟前,太太拉着她的手,泪流满面,没过多些时日,即撒手人寰。
“奶奶,你那回来见我爷爷了吗唦?”
“见了,你爷爷那时候脸白白的,瘦很,穿着一身青布长衫,像个读书人。”
多年以后,当奶奶回想起他俩的第一次见面,脸上仍会有一丝羞赧,不管我们怎么追问,再多的一点都不说了。
“那你最后去黑城看戏了没有?”
“没有的,见了你太太,吃了一顿饭,你舅爷吆着驴驮着我就回去了。”
“那我舅爷把你哄咧。”
“来的半路上,他就说先去看个亲戚,亲戚病劲大很。我就知道要来你们褚家了。”
见面后的第二年,他俩成婚,奶奶十七岁,爷爷二十二岁。婚后,爷爷在固原县城谋了个学校教员的职位,后来结识了几位地方官,欣赏他的才学,委派他到七营当了副乡长。家里只留下奶奶,和家族里几十口人一起生活。男人们在外面下地干活,奶奶她们先后(妯娌)几人就操持家务,轮班带孩子,做饭,喂猪,烧炕,务瓜等。
有一年过年吃饺子,破饺子烫了二爷的嘴,他就端着碗气咻咻地从北房里出来,站在门台上冲着灶房就骂,奶奶说,她们先后几个躲在灶房里偷偷笑。
奶奶二十岁时,生了爸爸。爸爸三四岁时,爷爷用毛笔写了识字卡片,先教会奶奶,再让奶奶在家教爸爸。每次爷爷回到家,都要检查爸爸的识字情况。后来,随着爸爸的长进,爷爷就手写了《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等蒙学童书,让奶奶在家里督促爸爸记诵。
奶奶在家和先后操持家务之余,悉心教子,同村祁家的老太太喜欢奶奶,认了干女儿。从那以后,奶奶有了两个娘家,一个倪家,一个祁家。
没几年,民国政府倒台,爷爷丢了官,回家和奶奶一起务农,从此布衣一生。
爷爷不怎么会干农活,有忙没闲地总爱躺在炕上看书,看着看着就叹息:“时也,运也,命也。”奶奶气的就怼他:“懒也!”每次听到这,爷爷就默不吭声,继续读他的论语孟子。奶奶后来说起这个,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爷爷和奶奶共养了九个孩子,两夭折,一殇,拉扯大了六个,三男三女,依次是爸爸,大姑,二姑,小姑,大叔,小叔。爸爸、二姑、小姑和小叔都是国家体制内的干部,这在那时候的农村可不多见。
农村合作组之风刮起的时候,因为爷爷旧职人员的身份,我家自然被排除在外,奶奶和爷爷只得单门独户的劳作,艰难糊口,生活困顿异常。文革来袭的时候,爷爷又让人揪到台上批斗辱骂,受尽折磨。奶奶也跟着倒霉,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有一年,过年宰了猪,在一个瓷罐里伸了猪血,奶奶随手扽了一本书,盖了罐口。爷爷发现后,赶忙取起,猪血早已浸透封面,又波及了五六张。爷爷火冒三丈,骂奶奶瞎了眼窝。奶奶委屈得流泪。
那是一本《苏沈良方》,线装旧书,繁体竖版,是爷爷的心爱之物,借此学会了艾灸和许多治病的偏方,为家人和村里人移除病痛,获誉不少。这本书至今还在老家珍藏,猪血印迹犹在,颜色已是黑紫,摸上去硬啦啦的。
小时候,印象中的奶奶,脸上已布满皱纹,头发花白,梳着两个细小的辫子盘在头上,像极了书里描写的老奶奶。家里穷,她和爷爷在年轻时都没有留下照片,用奶奶的话说:“穷的连命都拉不住着呢,还哪里有钱照相呢。”
土地承包到户后,家里的温饱基本解决,村里来了南方的照相师傅,吃住在四爷家,村里人都去那里照相。冲洗出来的是黑白照片,背景是杭州西湖。如果要彩色的,就得单加钱,师傅就在黑白照片上细致地涂上颜色,浅红的嘴唇,花花绿绿的衣服。我不记得奶奶那次去照相了没有,恐怕是没照。后来小叔参加了工作,从县城拿回来彩色照相机,给全家拍照,奶奶和爷爷大概是头一回有了照片。
等我们兄弟姊妹们都参加了工作后,有了相机、手机,当镜头对准奶奶的时候,她总是机警地抬起手,把脸挡住,连声说:“不咧照咧,不咧照咧!”我们就会暂时收起相机,趁她不备,偷着照几张。我后来问奶奶,为啥不愿意照相,她说照相就把人的魂招走咧。
奶奶务一手好瓜。奶奶挎着笼子咯噔咯噔地去瓜地,她不让我们跟着她进瓜地,怕到地里把瓜蔓头踩了。那时候种的西瓜还是压蔓的。奶奶给瓜打叉,然后把一截蔓压在土里,再用瓜铲把杂草铲掉,撇到笼子里提回来喂猪。对于根瓜子,奶奶一般都会摘掉,说要把营养留给后面的大瓜。好些年,我们都在瓜地畔一边玩,一边看着奶奶务瓜,期盼着一个根瓜子,或者一个梨瓜子,谁能得到,谁就是那天的王。当然,回家的时候,帮奶奶提笼子的活也是他的。
黑城的瓜沙、瓜甜,方圆百里都出名。那是有和奶奶一样务瓜手艺的黑城人多年经营打拼出来的啊。
有好些年,奶奶一直拿我当例子,鼓励堂弟堂妹们好好读书。她说:“你二哥,一十七,始发奋,有所为。”这是她教爸爸读书的遗存,套用了《三字经》里的话。后来我听堂妹皎皎说起,真的是羞愧不已,百感交集。
我小时候的顽劣,肯定让奶奶和家人担心不已,上了高中才知道用功学习。奶奶不算文化人,但她和爷爷对后辈儿孙的教育一直都很关心,事关学习和工作,他俩都上心过问,不愿看到儿孙辈荒废光阴,不知进取,一事无成。好在他们的苦心没有白费,我们这些孙辈十几人,都已大学毕业,工作在各自的岗位上。
我师专毕业,要到北京工作,临行前,奶奶拉着我的手说:“北京远的姆,你跑那么老远做啥切?奶奶想你了都一哈见不上。”我就安慰她:“寒暑假我就回来咧,给你买好吃的。”奶奶就咧嘴笑了,我看得到,她的眼里有对我的慈爱和深情。
又几年,姐姐硕士毕业,工作单位签到了杭州,奶奶也拉着她的手说:“长利就跑那么远,现在你又去杭州,一个北呢,一个南呢,回趟娘家都不方便,你姊妹两个都咋搞切。”说得姐姐眼泪花转圈圈,我也扭头到一边。
姐姐是奶奶一手带大的,从小跟着奶奶睡,直到上中学住校为止。我们曾跟姐姐开玩笑:“你是奶奶养哈的。”她奶孙俩的关系可瓷实了。姐姐去南方工作,奶奶虽然为她高兴,但内心也有诸多不舍。
奶奶接近七十岁上,开始不能久坐,腰酸腿麻,家人送她去县城医院检查,确诊是患了坐骨神经痛。回来后的很长时间,都服用小活络丸,小叔、二姑和小姑每次从固原回来,都要买这种药。大概从那时起,奶奶的炕头,各种药就没有间断过。
每次,奶奶病重住院,都让家人和身在远方的姐姐以及我揪心不已。而每次,在医护人员的照料下,在家人的悉心照顾和祈祷中,奶奶都能度过一劫,平安出院。奶奶说:“阎王不收我,还要我享福呢。你看现在日子过的好的,棉铺棉盖的,想吃啥就有啥,就是现在牙跌光了。”
奶奶在八十岁前后,牙齿逐渐掉光,家人想给她安一口假牙,她嫌那个看起来害怕的,不要安。这些年来,她两个腮帮子瘪瘪的,一直都用牙花子吃饭,看着让人心疼。
不知从哪年开始,我从北京回到老家看奶奶,她都要拉着我的手,笑着说:“你看奶奶还好着吗?你下回回来怕就见不到我咧。”我每次都说:“奶奶你好着呢,你一定要等着我回来。”这样的对话,也是告别语,连续说了十几年。每说一次,奶奶就衰老一圈,我心里就难过一回。人没有长久活着的道理,但我多么希望每次回去,我们奶孙俩都能把这些话再说一遍。
去年寒假,北风凛冽,我去小叔家看奶奶,她正在睡觉。我就坐在床边等她醒来。二姑说,近两年来,奶奶晚上睡眠一直不好,时睡时醒,人也不如以往精神,视力和听力下降得很快,着实让人为她的身体状况担心。
不一会儿,她醒了,睁眼就问:“我跟前坐了个谁?”我笑着说:“奶奶,你还认得我吗?”奶奶没反应。二姑说,你要大声说呢,不然你奶奶听不见。我就提高嗓门又问她。奶奶听出来了是我,笑着说:“我长利娃回来咧。”
奶奶坐在床上,腰弯成一张弓,历经了九十多年风雨的手,瘦削,干瘪,褐斑遍布,和她脸上的皮肤一样松弛,皱纹层叠。我带了稻香村糕点,嘱咐她吃,她说:“好,你费心的,大老远回来看我。”
我走的时候,拉着她的手,给她大声说:“奶奶,你要好好吃饭睡觉,听我两个娘儿和我碎叔的话。你要好好的,一定要等着我回来。”她只说:“嗯。”别的啥都没说,就低垂着头,似乎又要眯着了。我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多么想听她说那句:“你看奶奶还好着吗?”
去年暑假,因为疫情,加上我快要入疆支教,请假不易,就没能回老家看奶奶。她前后住了两次院,但都平顺无碍。
冬天,家人说奶奶的饭量下来了,精神也不大好。我心里就有一丝隐忧。等我从新疆回到北京,已是农历十一月底了。奶奶从县城小叔家,已经回到了农村老家,家人都在身边照顾她。
我在北京家里居留观察两周后,做完核酸检测的第二天,就听说奶奶已是两天水米不进,一阵清醒一阵昏迷的,怕是劲大了。我赶紧去学校请了假,订了机票,让弟弟帮忙给老家村里报备了我的行程,揣着核酸证明就往老家赶。
第二天清晨,我在首都机场候机,心里还在默默祈祷:“奶奶,你要好好的,一定要等着我回来。”这些年来,这句话似乎有一种魔力,都能保佑着奶奶,让我回到老家和她再次见面。
马上要登机了。手机里没有家人发来的任何消息。我心里虽然忐忑,但还算平静,盘算着再有七八个小时,就能见到奶奶了。
当我排在登机的队列里,再次点开手机屏幕看微信的时候,弟弟已发来一条消息:“奶奶已于今晨八点半平静离世。”我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双腿一软,差点坐到了地上。
飞机外的天空和云彩都是灰蒙蒙的,从银川到黑城的高速路两边的风景也是灰蒙蒙的。车过了同心,灰黄的夕阳,圆圆的,在山头之间,时隐时现;东边天上,一轮圆月,悬在半空,清冷凄楚,望着我奔赴老家的身影。
腊月十五,月亮太阳,一东一西,一阴一阳,两个圆圈,比划着生命的结局,也是生命最后的场景,想着已咽气的奶奶,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出来了。
妹妹在高速路口接我,在车上说着家里的情形:奶奶家北房里简单的灵堂已搭起来了,爸爸、大叔、小叔、八大和十大都守着,还有几个族兄。在固原的家人都回来了,姐姐因为疫情假请不下来。
夜幕降临,我跪在灵堂前,给奶奶点一炷香,烧一张冥纸,奠一杯清酒,磕三个深头。奶奶躺在北房上岗子地上,头东脚西,红绸盖着身子,白纸苫着脸。我走近奶奶,跪在她身边,轻轻掀起白纸,奶奶瘦削褐黄的脸庞,平静安详的表情,和当年爷爷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如今,他俩都走了,只撇下了我们活在这人世间。我心里空荡荡的,一阵酸辛,一阵憋闷,忍不住伏在地上哭了。
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来去自如,了无挂碍。奶奶活了近百岁,大约能够从容面对死亡,这一点从她的表情就可以看出,而作为后辈儿孙的我们,谁都做不到客观冷静、达观从容。二姑伤心悲戚,见我回来跪在灵前点纸,她也跪在地上大哭,对着奶奶说:“妈,长利回来了,长利回来看你了......”
因为疫情防控的原因,不许大量人员聚集,奶奶的丧事只得从简。第二天下午,一院纸火到位。奶奶近百岁高龄去世,算是喜丧,她的灵堂布置得五彩缤纷,几近喜庆:两排软搭挑组成的院落,内有华屋精舍,鹿鹤羊马,男女童子,彩电冰箱,甚至还有一辆高级轿车。哥哥说,奶奶到了另一个世界,该先学个驾照了。对于一辈子从未离开固原这片土地的奶奶,有了驾照,就可以和爷爷一起,周游天国里的每一处迷人的风景。
院子里人影散乱,偌大的音箱里传出哀乐,不时有村里人进来,跪在灵堂前点纸磕头,亲人们则跪在院子地上,哭声令人心碎。而奶奶头顶的那盏长明灯,灯光如豆,不时跳跃闪烁,照亮着奶奶通往天国的路。
村里人都说,奶奶是庄头上最后一个下场的小脚老奶奶,以后,再也见不到她那样的小脚了。
回到老家的第三天上午,因为疫情防控形势紧迫,我不能继续留在家中。奶奶腊月二十下葬,就是两天之后眼眉上的事情,此刻让我离开,无疑是端肝掏肺。爸爸和八大叫我到跟前,决定让我立刻返京,省的让人家拉去集中隔离。我内心悲凉大恸,但也只能接受。
八大领我到灵堂前给奶奶点纸,磕完头,我跪在地上哭着给奶奶说着辞行的话。八大搀扶我起来,也已是老泪纵横。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了奶奶说过的话:“奶奶想你了都一哈见不上。”如果这些年,我没有离开家乡,那么我就能经常陪伴在奶奶的身旁,也能见奶奶最后一面,在她的坟头放一块土,看着她安然入葬。
我回到北京后,弟弟在电话中说,我走的那天晚上,他们给奶奶领见信羊,那只羊在孝子们围成的圈圈里走来走去,任凭谁说什么,就是不领。七哥跪在地上,对着羊给奶奶说话:“五奶,你把羊领了唦,咱们家里人现在都在这丹呢,就是长利回了北京,那是没有办法姆。”话音刚落,那只羊就刷啦啦地抖了毛。孝子们顿时哭成一片。我听后也是泪洒衣襟。
奶奶的坟就在爷爷的旁边,离家并不遥远,在分别了二十四年之后,他老两口再次相聚,也不至于在地下寂寞,这也让悲痛的家人感到些许的安慰。
奶奶,你在那边还好吗?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