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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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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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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高峰(短篇小说)

王艺霖

 

周一早上7点整,我站在地铁闸机口假装找手机。等同行的人都进去后,这才悄悄拉开外套拉链把里面灰色的孕妇防辐射坎肩露出来。

防辐射服是否防辐射的功效众说纷纭,但它替我表明孕妇身份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我才怀孕两个多月,如果不穿它,在地铁上根本没人让座。当然,即便穿着也不是每次都能奏效的。

怀孕初期,虽然肚子不重,但是胸闷、恶心反酸、胃胀、犯困……同样很难熬。在像深海一样幽闭的地铁空间里,一切不舒适更被放大。

记得刚结婚那阵儿跟老公畅想未来,说到自己怀孕一定要辞职在家养胎的。早上遛个弯儿,看看花草,买菜回家做出两顿饭,晚上再遛个弯儿,提前过上退休生活。可现如今,老公却绝口不提此事。我心里很清楚,什么不能与社会脱节、怕我呆在家闷都是托词,根本原因还不是房贷一个人还不起。

每当想起这些无可奈何,眼眶都忍不住发酸,可从来只是发酸,没真的掉泪,否则会被人说太矫情,没有公主命却有公主病。听人说这些,还不够闹心的。

我从北京地铁6号线草房站上车。早在站外,已经看到从燕郊开过来的大巴上有潮水般的乘客倾泻而下。我心里极度不平衡,草房的房价比燕郊贵一倍呢,结果拼死拼活的,还是要同挤一趟地铁。这些亢奋的上班族都是我的“对手”,地铁早高峰不相信眼泪,别指望谁让着谁。要不是因为肚子里脆弱的小生命,我也会放手一搏跟他们挤。可现在,为了安全,我只能等到草房站每隔8分钟一趟的首发空车再上了。

公司在昌平和朝阳区的交界处。这意味着,我要坐到五号线的北边的总站,然后再倒一趟公交,差不多9点才能到公司,晚上到家也是8点的事了。家人曾让我换一个离家近,轻松点的工作。可突然就怀孕了,现在找工作是绝不可能的,一切都要等生完孩子、休了产假再说。

我下到站台的时候每扇门前都排着两列队伍,根据经验,我走向门边是橙色老幼病残孕专座的车门。眼瞅着两个脚步轻快的小伙子从我身边赶超,排在我的队前,眼泪又有点涌到眼眶的意思。不过我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希望他们注意到我是孕妇,待会儿能发善心空出一个专座给我。

我心里盘算着位置,数着队里的人。直到确定有自己的座位这才松了口气。

地铁站台只是“浅滩”,排队的人像鱼群不耐烦的小幅度扭动着,地面上的风几经曲折还是可以从楼梯等地方灌进来,故而并不太憋闷。等地铁急速驶来,搅动了空气,也搅动了“鱼群”。两条队伍突然失去原有形状,像有鱼食投入水中,等候的人们都以门缝为中心放射开去。等屏蔽门和车厢两道门打开,乱成一团的人鱼贯而入。我不敢挤,护着肚子走在最后。

然而,当我上车的时候橙色专座早已坐下了两个年轻小伙子。而因为我走得慢,其余位子被别的车门的人跑过来占了!

我站在一侧橙色座位边有些傻眼,全车厢只有我一个人站着。而那两个坐专座的人竟然对我视而不见,一个把棒球帽扣在脸上装睡,另一个塞着耳机打游戏。

要是以前,我靠门框一站就完事了,但是我现在身份已经不同,在激素的影响下,多生了许多对自己和孩子的怜惜。我堂堂名校毕业的白领精英,奋斗了十来年,怎么还是这个惨样子?怀着孕还要上班,怀着孕还要坐地铁,怀着孕都没人给让座!可我不敢抱怨,不敢吱声。可想而知会有一万句“有本事你坐车去,干嘛还坐地铁”等着。说到底还是自己的不是。

正在我的眼泪第三次冲击眼眶的时候,坐在对面那排中间的一位老先生招手叫我过去。我强挤笑脸推辞了两下,可他站起来,执意要我过去。我发现他后背挺直,腿也没弯,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地挪过去。所经过的座位上的人都像凝固的背景似的,不抬头,不喘气,一动不动仿佛在另一个次元。

等落座后,我低着头,看见他手里拿着北大医院的X光袋子,又忙站起来,“您病了,还是您座吧。”

他笑着按住我的肩膀,“老毛病,没事。你怀孕了,你才辛苦。”

我脸上有点发烧,之前是生怕人看不出自己怀孕,听他这么一说又有点于心不安。

我低头,看见他穿着一双皮质很好的棕色三接头皮鞋,联想到他全身同色系衣装的搭配以及古董腕表,与我父辈那一代老年人的随意甚至邋遢完全不同。猜测起来,他应该过着优渥精致的生活。美中不足的是他同样材质极好的西裤中线旁边有一条褶子,像是熨烫歪了。

车行到褡裢坡,我身边的人下车了,我赶忙向旁边儿挪了挪请他坐下。他微笑向我点头,并瞧着我的防辐射服说:“我儿媳妇有件一模一样的,这东西有用吗?”

“说什么的都有。”我把网上看到的正反两方面消息都告诉他,“据说日常生活的辐射对孩子没什么影响,穿不穿都行。”

“哦。”他听得极为认真,“我回去告诉她。”

我对老者极有好感,忍不住套近乎说:“我也在北大产检。”

“是么。”老者如释重负,保养得宜的手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点了点额头的汗,“太好了,我正发愁哪站下呢!”

 “在北海北站下,您不用换车。不过出地铁之后要走很远。”

 “远不怕,现在不走,以后没机会了。”他脸上有些落寞,转眼又笑着问:“路上有花店吗?”

 “有的。”我本想问他是不是去探望亲友,但自觉冒犯就停下来没说,可去探望亲友需要带X光片吗?

我看着他安祥的侧面,由衷希望不是他去看病。他看起来从没坐过地铁,可能也没干过家务活,可是他却想着给要探望的人买一束花。

这种诗意的人的内心我是无法窥探的,也许我也曾有过诗意,只是现在我心里早已被一日三餐、薪水和贷款挤得庸俗。前一秒还是对他的艳羡,后一秒看到X光片又忍不住叹息。看来世间最无可避免的真是病痛和死亡,无论之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都能瞬间改变甚至摧毁。

车到呼家楼,告别老者,我裹在人群里,被“吐”到站台上。虽然东四也能换乘五号线,从呼家楼下车还要多换一趟十号线,但经我反复试验,这样的选择能节省十分钟。十号线上下车的人都很多。早上还好点,晚上才真叫可怕,上下车的人流比惊涛拍岸还猛烈,我是万万不敢坐的。那时候还是乖乖五号线换六号,趟过东四那也许是最长的换乘之路。

我刚从门里挤出来,等待上车的两队人全部缩着肩膀,让自己尽量变成流线型的鱼,贴着屏蔽门的边缘滑进去,瞬间剪断了我背后的路。那个装睡的小伙子八成真的睡着了,一边喊着“让我下去”一边逆人流往外挤,活像从食人鱼嘴里逃生的人。我装作擤鼻涕,有些幸灾乐祸地贴在墙上看他的窘迫。

一位已经走出去十来米的长发姑娘突然慌张地折返回来,朝着车厢里喊:“我纱巾掉里面了。一条蓝色的,有没有人看见!”

罐头一样的车厢里一阵蠕动,大家都低着头看着脚底下。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有!”紧接着,一条像莫奈油画似的,混合着深浅两种蓝色的丝巾传递到门口一个秃头大叔手里。

“我给你扔出来,接着!”大叔抡圆了胳膊。这时,屏蔽门即将关闭的警告音响起,大叔扔到一半便卸了力。他把蓝纱巾捋成长条挂在了车厢内侧的门把手上。

“我给你挂这了啊!”大叔指了指门把手。

姑娘急了,“不是,您扔出来啊!”

穿黄色制服的协管大妈连忙出手拦住朝门上扑去的长发姑娘,用极为确定地口吻说:“别急,别哭。你找调度员,能找回来。”

“谁是调度员?”

“站台中间,拿着步话机的那个。”

长发女孩匆忙道谢,转身就跑,跑出去没几步突然回头问:“阿姨,这是……”

28号门!”阿姨抢答,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女孩向站台中央跑去,我似乎忘记了上班这个目的,忍不住跟上去一探究竟。这女孩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一头长发像油画中那样茂密,真是青春又美丽。回想那条围巾,看起来颇有些老气与廉价感。可她焦急的神态打动了我,使我相信那就是一件值得奔波的宝贝。

女孩跑到站台中央,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调度员说:“师傅,我围巾丢车上了,没扔出来,有人给我挂在门把手上了。”

调度员是个同样年轻的男孩,不过却有莫名的老成,“刚开走那趟车吗?”

“是的!就是28号门!”

调度员打开步话机,“各站注意,西行刚离开呼家楼的车辆,28号门门把手上挂着一条围巾。”他说完这些就关上了步话机,仍旧注视着各个站台的情况,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后续。

女孩站在他旁边紧张地揪着背包带,她说:“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但是这个围巾是对我特别重要的人送给我的,我绝对不能丢,丢了就没了。”

“嗯。”调度员简短回应,眼睛一直跟着来去的车辆和协管员手里的小旗子。

“……我平时都把它系在书包带上的。今天人太多了,挤掉了我也不知道……”女孩真的抹泪了。我在不远处看着,也开始关心起这条被她的语气赋予重要价值的纱巾来了。她说丢了就没了,这么普通的纱巾怎么可能再也买不到?唯一的可能就是纱巾来历非凡,也许是某位已故的亲人送的?又或者来自于已经不能在一起的恋人?

西行的地铁已经开过去了两趟,长发姑娘的鼻子已经红了。我看了看表,准备赶自己的路去了。正在我转身的时候,调度员突然对姑娘说:“纱巾找到了,去拿吧!”

正巧西行的地铁已经进站,女孩满脸放光,蹦蹦跳跳地跟调度员告别,急不可耐地往车里钻去。

“喂,在南锣鼓巷,找调度员拿!”调度员追上去喊,目送女孩的车开走还笑着摇了摇头。

我在一边笑出声来。赶紧捂着嘴转身,脚步轻快地去换乘十号线。刚才这个小插曲虽然只是关于一条纱巾的追逐,但整个过程中,地铁工作人员的配合之默契,转折之迅速简直比看电影还过瘾。三站地的时间就挽救了一个女孩的梦,经年累月,还不知道有多少奇迹发生。

人越来越多,心情却好了起来。我看着行色匆匆的乘客,相信他们严肃又带着起床气的面孔背后肯定也有着像纱巾一样柔软的梦。

我有种想发短信给老公的冲动,想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他,想听见他对生病老者的叹息或者听到失而复得的围巾时像我一样笑。不过从时间看,他应该还没起,我犹豫再三只能作罢。

转到十号线北上的站台。门口排的长队都已经开始折行了。我知道肯定没座,于是也不着急。第一次上不去就第二次上去。通常情况下,十号线过道里也站满了人,坐着的乘客也许根本瞧不出站着的人是孕妇。

站在门口,周围的人都跟我保持着安全距离,我已经很满意了。在我旁边把头的座位上,坐着一位戴黑框眼镜的姑娘,她腿上放着自己和同伴的包,双手架在包上,飞快地用手机打着字。无意间瞥过屏幕,似乎不是聊天窗口,像是编辑文字的软件。

站在她对面的高个儿女孩应该是她的同伴,看见了我的肚兜,伸手在那女孩眼前摆了摆,又朝我指了一下。眼镜都已经挂在鼻尖的女孩转头来看了我一眼,麻利地把腿上的包塞给同伴,然后站起来给我让座。我本想拒绝,但她们空着位置不坐,好像让附近更拥挤了,于是我便挪过去坐下。

这两个姑娘站在我面前,眼镜姑娘背好包还在不停打字。高个姑娘玩了会手机,扭头看她,“你还每天都写呢?”

“啊。”

“写多少了?”

“每天路上两三千,差不多写了一百多万了。”

“好家伙!成绩怎样?”

“第一本扑街了,现在这本还成,编辑时不常给个推荐。”

我低着头,听她们对话猜测那戴眼镜的姑娘可能是个网文作者。在通勤路上写小说我几年前也这么做过,只是后来一直没写出什么成绩就放弃了。

我低头看见眼镜姑娘穿着一双看起来绵软舒适的粉色拖鞋,双脚脚趾的不同位置贴着医用橡皮膏,应该是长时间穿尖头高跟鞋磨出来的。高个姑娘则穿着肥大的平底鞋,跟她们合体的标准白领装束完全不搭。很显然通勤路上要站很久,穿着高跟鞋站一路是很痛苦的事。她们基本都会在公司放一双高跟鞋,或者在随身背的包里装一双。

高个姑娘又开口了,“你怎么想的呢?要辞职专门去写书吗?”

眼镜姑娘推了推眼镜,晃动了一下咔咔作响的脖子,“不会啦。我认识的作者没有全职写书的。赚钱太难了,要是没工作压力会很大,反而写不下去呢。”

“那你又上班又写书不累啊。”

“咋不累啊。”眼镜姑娘叹了口气,又拿起手机,“但是我喜欢写小说,写下去还有点希望,一放弃就什么都没了。”

高个姑娘的脚点了两下地,就像是点头一样。

眼镜姑娘有些自豪地说:“上周我部门新来一个实习生,竟然是我小说的读者,你说神不神?”

“神,这几率可以去买彩票了。”

“可不,当天我就去买了一张。我拿着彩票的时候就想,有个喜欢干的事真是太好了,要不我天天泡在泥潭里就要沉没了,写小说就像是我的救命稻草,让我扑腾着,不陷进生活的泥里去。”

高个姑娘似乎也兴奋起来,脚尖转向眼镜姑娘,“太对了!其实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片沼泽,坚持梦想的人有一天才会上岸。虽然你现在很累,但十年后肯定不一样。”

“唔。也有可能十年后还是一样。”眼镜女孩的脚趾不经意地蜷缩了一下,声音似乎有点沮丧。

“不一样,哪怕你最后没达到目标,但你追逐的过程中心里的那股劲儿不一样,你度过了充满希望的十年,不是吗?”

“诶!是啊!这么一说好像赚到了呢!”

两人笑的小腿和脚都微微抖了起来。我也被感染着笑了。我好像看见在一片泥塘中有几条鱼在拼命将嘴露出水面的样子,甚至有的鱼弹跳而起,飞到了天上。

在拥挤的车厢里,每个赶早高峰的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为生计、为理想,为自己、为家人,为了不被泥沙吞噬,拼命仰高自己的头。

我正出神,突然听见车门处有人发出一声哀嚎。大家不约而同地将身体扭过去,看热闹应该是人的天性吧。

我坐得低看不见情况,只听一个清脆严厉的女声说:“踩你一脚算轻的!你爪子再敢乱摸,看我不踩掉你脚趾头!”

车门打开又关闭,围观的众人还在七嘴八舌地还原真相。经由这个契机,原本不同时空、彼此隔绝的乘客们突然都同频了。

我听了一会儿,大概明白是一个男人猥琐女性被狠狠教训了。这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我想如果换作是我,也许只会吃哑巴亏或者默默躲开,正面刚八成是不敢的。

但我也不是天生胆小怕事,追溯到十几年前,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坐公交车被小偷偷了手机,当时我确定发现丢手机之后没有开门下过人,立即找到司机帮我处理。司机不耐烦地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是谁拿的赶紧给人家,要不谁都别走,我得直接开警察局去。”

车上的人自然是都不愿意的,大家都漫无目标地发着牢骚,也有个别支持我的。

我当时突发奇想,大喊:“我也不想追究是谁拿的,您给我扔地上就行!”现在想起来不得不佩服自己,还“追究”真是好大的口气。但是当时真的起作用了,几分钟过后有人在车门口喊,这里掉了一个手机,是你的吗?”我跑过去一看,真的是我的。这件事就这么结了。事后有乘客跟我说,找到手机那个人其实就是小偷,还了手机就下车了。其实我才不在乎,我那会儿心里满是对自己的崇拜,还有同车另一个女孩的崇拜。她坐在我后边,激动地问:“你是北京人吧!”我自然回答是的,但当时我没懂是不是北京人有什么关系。

时过多年,我终于明白,人在故乡是真的有一种“底气”的。只不过现在这底气已经越来越不足了。比如我若是在地铁上丢了手机,怎么可能让一车人停下跟我去警察局?一些枢纽站每天进出的乘客有三十多万。手机丢了,就像扔大海里一样。现如今的我再没有给别人添麻烦或者是看别人脸色的勇气,怎么越活越怯懦胆小了呢?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样才懂事,成年人该有的自觉,可是心里总是委曲求全的感到憋屈啊。

我叹了口气,安慰自己说大家都这样。比如那位体面的老者,也许就是因为不想麻烦别人自己笨拙地乘地铁去医院;还有眼前的这个写小说的姑娘,也拼尽全力去工作供养自己的梦想。

不过,现在好像极少听见丢手机的事了。因为智能手机几乎跟手掌粘在一起,小偷根本没机会下手。

小偷根本也不会选择早高峰,同理的还有乞丐。这么想来,我连睡懒觉的自由都没有,还不如他们。

我正想着,地铁突然停了。广播里传来临时停车的消息。跟地面交通比起来,地铁时间相对是有保障的。不过时常也会遇到因各种原因导致的临时停车。因加装屏蔽门之后,基本都是调度问题或者信号问题。对争分夺秒的早高峰而言,临时停车是很难熬的。

原本就令人窒息的空气更加压抑起来,抱怨和叹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几分钟的停滞,可能像蝴蝶效应一样影响接下来的一系列安排,错过后边的车,上班迟到,失去全勤等等……

看上去都是小事,不过普通人的生活都是由这种小事组成的。每一个小挫折,累积起来都可能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不停地看着时间,盘算着在多少分钟之内开车能够避免迟到,然后开始倒计时。每流逝一分钟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还埋怨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停下来看蓝色丝巾的后续。

正在我坐立难安的时候,眼镜姑娘说了一句,“好嘞。”继续埋头打字。

高个姑娘说:“你还真是惜时如金啊,一点时间都不放过。”

“等等,我马上就写完今天的了。”

高个姑娘立刻收了声,连脚也不发出声响,安安分分地并在一起。眼镜女孩的重心一会儿在左脚一会儿在右脚。约摸过了34分钟,她终于长出一口气,“太好了,提前完成任务。要不是临时停车,我恐怕就要等到下班才能写完了。”

“不错,有意外收获。”

“意外收获还不止这一点呢,就刚才有人猥琐的那一场,我决定写在小说里。”

“嚯,你还真是随时随地汲取灵感啊!”高个女孩笑起来,“你这什么故事,还写地铁上的猥琐。”

“其实是女主回忆跟男主的初次相遇,就是在地铁上遇到有人想要猥亵女主,然后男主挺身而出见义勇为!”眼睛女孩推了推眼镜,把头转向高个女孩悄声说:“其实我跟我男神也是在地铁里遇见的。去年,我在地铁上用pad玩植物大战僵尸,后来一大波僵尸涌入我差点输了。结果站我身边的人突然伸出一只手,唰唰唰几下就帮我过关了。我扭头一看,哇,这是什么绝美侧颜,我一下就沦陷了……”

高个女孩显然知道她的男神是谁,于是夸张的说:“那么多趟地铁,那么多人,你们能相遇,同一站下车,同一幢楼上班,后来还能产生交集,真是缘分妙不可言。”说罢,两人又发出一些只有闺蜜才知道含义的笑声。

我听着也忍不住跟着笑出声来。是啊,每天在地铁上遇到那么多人,很多人可能萍水相逢一面之缘,也有一些人因为让了个座位,几句攀谈,一次热心的帮助,捡到遗失的物品,甚至踩掉一只鞋子产生了更多的交集,像是无数条溪流汇入被称之为“命运”的海洋里。

比如,曾经在每个工作日的早高峰,都有一对母子跟我一起走上草房的始发车。之所以记忆深刻,是这位智慧的母亲从不带孩子抢座,她会自带板凳立在车厢角落让孩子坐。她自己站在孩子对面,像一道坚实的屏障,将一切推搡和拥挤与孩子隔绝开。诚然,她们也有自己不得不挤早高峰去上学的无可奈何。但她们积极应对,尽可能在苦里找到点小甜头。

要不我也带个马扎?解决上班没座的问题?既满足需求,又保存了体面。这突发奇想让我有点小兴奋,急不可耐地发给老公,却没等到他的回答。

临时停车也结束了。我跟两个可爱的女孩一起下车,她们有说有笑地走向出口,我沿着蜿蜒曲折的甬道换乘5号线。时间已经快到8点了。因为北上的5号线是逆高峰,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果不其然,第二站我就找到座位坐下了。至此我终于可以拉上外套盖上那并不算好看的防辐射服了。

老公在国贸上班,上班时间还很晚,基本上9点才从家走。他坐地铁的时候,早高峰基本已经过了。我想,他是没可能理解我这一路有多辛苦的,就跟他不用怀孕,肚子不会大是一样的。我的心态失衡,很有可能不仅仅来源于我要跟燕郊的人挤,也不仅仅来源于自己没达到自己改善生活目标的懊恼,更多的是来自于对他的不满。对他让我独自面对怀孕,独自挤早高峰的不满。如果他像那个戴马扎的妈妈一样每天给我扛着马扎,把我圈在臂弯里与外面的拥挤隔绝,我可能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怨言。

经常能在小说或者影视剧中看到男主对女主含情脉脉的告白,“今后无论有多么苦多么难,咱们一起承担。”可实际上,也许真的能一起承担的只是少数情况。也许钱能分摊,但是伤痛不能,工作压力不能,怀孕也不能。甚至我们也不是真的期待一切平摊,我们骨子里还是希望对方、别人多承担一点。我低着头看着防辐射服,把外套拉高了点。

地铁驶出地面,就像一头巨鲸浮出海面。高楼大厦从车窗里快速退去,蓝天和白云映入眼帘,阳光洒进心里。车厢里的人下得七七八八了,大量的座位空着。

我发现在我对面,有个浑身白色点子的中年民工蹲在地上,身边放着一个盛满工具的塑料油漆桶,这桶没有盖子,甚至也没有一个完好的提手,只是用两股粗铁丝搅在一起,串起对称的两个窟窿眼。他面色黝黑,只有眼白比肤色浅点,唇色又比肤色深点。更深的粗糙的右手紧紧拉着铁丝提手,左手朝上搁在膝盖上,手掌一片血渍。

我忍不住对他说:“您坐座位吧。空着好多呢。”

他仰起脸朝我露出憨直却灿烂的笑,用带着不知哪里的口音说:“不坐了,身上脏。”

我见他手掌的伤口实在是触目惊心,便从包里掏出一张湿纸巾递给他。他咧着嘴,连连点头接过,却没有擦掌心的血。而是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蹲麻的脚,然后展开那张湿巾,小心翼翼地铺在了椅子上。

“不是……”我脱口而出,他刚要坐下被我吓了一跳,抓着栏杆曲着腿僵在半空中。

我连忙再掏出一张湿巾塞到他手里说:“这是给您擦伤口的。这是湿的,您坐下裤子就湿了。”

“哦哦。”他站直了,拘谨地擦着伤口,却有些惋惜地看着“浪费”了的那张湿巾。犹豫了片刻,他捏起铺下的那张叠加好了塞到兜里,还是坐在了座位上。然后,将手里这张利用到了最大限度,每一个边边角角都物尽其用。我看得实在心疼极了,赶忙把剩下的半包湿巾都给了他。但他却没有再擦手,而是小心翼翼地塞到了他的桶里。

我不敢看他,因为只要我一看他,他便会朝我笑,是那种要把所有快乐和感激都掏出来给我的笑容。我怕他太累了,便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很难想象他一早上经历了什么,但可以肯定他现在的心情变得很好。同样,他的笑容也让我这一天变得美好起来。我们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因为一件小事,短暂地联系在了一起,给彼此今后的旅程都增添了一份能量。

在倒数第二站天通苑,他下车了。下车前一直瞧着我,冲我频频点头致谢,并且没有忘了用纸巾擦拭座位并带走。

满满当当的车厢只剩下我一人。从七点到八点十五分这一个多小时的早高峰里,我竟然经历了喜怒哀乐,这让我感到极度的不真实,却又隐隐觉得这才算真实。

这时候,老公给我打电话,询问了我留言的事情,听我带着哭腔和笑意将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对他说完。他还是照旧以很直男的方式回答:“好家伙,你这一路真遇上不少事啊。”

不知为啥,我脑子里突然浮现了他颇具喜感的圆脸,“噗嗤”笑出了声。

我告诉他要带个小马扎坐地铁的决定后,他感忙说:“对了,昨天晚上回家你都睡了,忘了告诉你。我亲戚借给我一个车牌,我准备买一辆二手车,天天开车送你上班。”

这幸福来的太突然了。我有点发懵,他疑惑道:“怪了,我还以为你会开心的叫出来呢?难道你是喜欢挤地铁?没事,反正也有限号,保证你一礼拜还能坐一次你的小马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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