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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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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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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罩

周诠

 

 

下午点,四十万人口的延城只有一千只口罩了这些口罩掌握在中和堂老板丁家驹手里。他暗下决心,一千只口罩无论如何要攥在手里,不能卖了,以防不时之需。

    疫情来势凶猛,民人心惶惶,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四,延城区卖掉了三万只口罩。元宵节上午十一点,店里又购入口罩一万只,可是,到下午三点,这一万只也只剩下十分之一了。

在疫情严重的日子里,口罩是抗菌盾牌,是杀毒软件,是长命锁,是护身符。有钱不一定能买到口罩,这里边还要看关系和运气,不是钱的问题。这一天,丁家驹就有这种感觉,他手上的一万只口罩,卖给谁不卖给谁,就全凭他一句话了。

上午到的货,到下午三点,就卖出了九千只。其中,各店零售了三千只,另外六千只完全是给关系单位了。说是给,当然不是白给,人家是掏钱的。但丁家驹有“给”的感觉。区医院口罩不足,院长说,医生处理发热门诊,没口罩不行;区市场监管局口罩也缺,局长说,监管人员没口罩无法开展工作。这两个单位必须“给”。区教委的杨主任和监狱的高监狱长,都给自己办过事,向自己开口了,不能不给面子。至于光荣院,院长是老朋友,面子不能驳,而且,难得人家心里想着单位职工。如此,六千只口罩很快就没了。丁家驹跟所有领导都说:不要钱,我给贵单位做贡献啦!人家不答应,豪气地说:必须收钱,收了钱我都得请你喝酒,当然,得等疫情过去了。

现在,口罩只剩下一千只了,得当成宝贝留下不能出手了,因为丁家驹特别清楚,全国口罩吃紧,卖完这批货,下一批什么时候到,谁也说不准。也许七八天,也许十天半个月,就是一个月送来了,你也不能黑着脸把送货的人赶走。

   丁家驹年近不惑,鼻梁上架一副眼镜,看上去很斯文。没错,他是个卖药的,是个商人,但是他不像商人,更像个文人。是的,他是一个作家,他喜欢人们称他为老师。得到这个称呼时,他往往眼睛一亮,而被称作丁老板时,眼睛里平淡无奇,甚至暗淡无光。开政协会时,人们称他是全区第一的药店老板,因为他的连锁店已经发展到了十七家,而他自己则谦虚地说:“没有,我就是个卖药的,我的理想是当作家,现在我才是个三流作家。”

“三流作家不算作家,你们还是叫我丁家驹吧。”他说。

庚子年元宵节下午,丁家驹手里还有一千只口罩。他已经通知各店经理,“口罩售罄”的告示已经贴出。疫情严重,病毒险恶,我总要留一些本钱。

亲友们的口罩,春节前都给送了,没有后顾之忧了。为防万一,丁家驹把这一千只口罩——刚好两大包——装进自己的雷克萨斯RX300,拉回家里了。

 

吃过晚饭,丁家驹开始擦拭家具,这是他冬天和春天必做的功课。无论一楼的樱桃木,还是二楼的刺猬紫檀和海南花梨,只要一到冬春时节,就会因为天气干燥开始皲裂,严重时会发出奇怪的声响,这些声响有时像老者的咳嗽,有时像婴儿的啼哭,有时像妇人的呻吟。他怕听到这些声响,无论哪种声响,在他耳朵里都是刺耳的哀歌。

丁家驹戴着白棉布手套呼哧呼哧擦着沙发茶几电视柜衣柜写字台官帽椅书柜和榻,屋子里全是杏核油的味道。他的手机响了一下,“蛐蛐”的叫声提醒他,有短信或者微信信息过来了。他本来打算一口气把红木家具擦完,可是,蛐蛐又叫了几声,弄得他心神不宁,只好摘下棉布手套去看手机了。

五条信息都是要口罩的。话说得都很客气,很委婉。他一一看过,面露难色,自言自语起来。在客厅追剧的老婆听到他的话,立刻把放在角柜的一百只口罩扔进抽屉里,说:“这一百只,咱们自己的,你想都甭想!剩下的爱送谁送谁。”

    “上周那一百只呢?丁家驹问。

“给单位了。领导知道咱们家开药店。”老婆刚生老二,还在哺乳期,身上有股子奶水味儿。

丁家驹笑着说:“就是,咱们开药店的,还能缺口罩?!”话表面

上说得清爽,下面却没有底气。

“对了,老公,下午同学在群里喊话了,问我能不能给大家发点口罩,买也成,十块钱一只,这不是寒碜人嘛!”老婆按了暂停键,目光炯炯地看着丁家驹,“你要不说,我还忘了呢。怎么样,每人给他们十只,也甭要钱了。”

“行啊。”丁家驹答应着,问:“群里多少人?”

“不多,六十多。”

“什么?六十多还不多?!那就要六百多只口罩呢!”丁家驹瞳孔放大,面带不悦,“不行,太多了,给不了这么多!”

“老公——,人家都答应同学们啦!”老婆娇滴滴地说,“你不能让你老婆丢面子啊!”她追的剧是《安家》,撒娇学的是张乘乘。

“去!”丁家驹说,“挑重点的给,别撒胡椒面!”

“老公——哥哥——”老婆学张乘乘还真像。

丁家驹想笑,赶紧把头扭向一边,思谋着怎么对付她。

“丁家驹,过河拆桥不是?你说只要我给你生二胎,你就百依百顺绝不忤逆,俯首甘为孺子牛,谁说的?忘啦?!”老婆严肃了。

丁家驹突然就软下来,好像被戳到了软肋。“好、好吧,给就给吧。我不是心疼,咱们就只有这一千只口罩了,你一下子给出六百多,加上自己留的一百只,我这儿,眨眼间就剩下二百来只了。”

老婆又笑了,“老公,我知道你对我好!”

丁家驹嘴上说“讨厌”,心里有点儿恨她,又恨不起来。男人一生面对时间最长的人就是老婆,老婆对自己忠心耿耿,也堪称贤惠,没法拒绝也恨不起来啊。但是,他终究还是有点“气”,这“气”让他心里不爽。

    丁家驹拿手机,离开客厅,走进书房。他坐在官帽椅上,两分钟不到,激动的心情就平复了,可以思考问题了。他仔细读取刚刚收到的短信或微信,发现各个都言辞恳切,发自肺腑,让人无法拒绝。关键是,五个发信息的人,跟自己关系都不一般,或者即将不一般。

    第一个是昔日的老领导,不久前卸任的区委常委、宣传部长,发的是短信。第二个是初恋情人,发的也是短信。丁家驹没有跟这两个人加微信。第三个是邻居沈老板,发的是微信。第四个是银行的王行长,发的也是微信。此二人发微信都用文字。第五个是京剧院的演员程橙,小美女,发的是语音。

只剩两百三十只口罩,给谁?不给谁?给多少?一道讨厌的数学兼经济兼道德伦理题摆在丁家驹面前。高部长是老领导,刚刚退下来,显然是人走茶凉了,连自家配戴的口罩都搞不到,想想也是心酸。丁家驹辞职前在宣传部工作,他一直想去文联,可部长不允,一心想让他从政。丁家驹不喜欢做官,多次提出去文联,多次被拒,一赌气,辞去公职,丁科长成了丁老板。现在看来,高部长不让自己去文联,也是好意,不该记恨。另外,他刚退下来,落寞了,这时候给他口罩,应该算雪中送炭,显得局气,不势利。

    初恋情人楚楚好久没消息了,要不是新冠病毒,估计不会跟自己联系。她是一名教师,师院毕业后到山区教书,一教就是十三年,不容易。当初,就是因为她在山区,自己才提出分手,后来愧疚了好多年。如果她早说,甭说一百只口罩,就是三百只五百只,也应该给。

    邻居沈老板倒是经常见面,这个人油得很,长一脸横肉,据说有黑社会背景,丁家驹不大喜欢。但是昨天他们在小区里见面,随便聊了两句,不知怎么丁家驹就释放出“有麻烦”的信号,沈老板呼着酒气粗着嗓子说:老弟,有事只管说,哥帮你平!又补充一句:不用兄弟们,经官。他说,他弟弟最近升任了公安局副局长。他的这番表白扭转了丁家驹对他的印象,当真如此仗义,倒也值得一交。既是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主儿,给一百只口罩也真不算什么。

    第四个是银行的王行长,他们认识没出一个月,是在一个酒局上加上微信的。凭印象那人还不错,喝酒豪爽,为人谦和,对经济发展有独到观点,据说前途无量。另外,王行长年轻时也喜欢写点东西,算是有文学情结的人。就是现在,他仍能说出好多当代作家的名字,着实难得。在延城,有如此社会地位兼具文学情结的人,还挑不出第二个。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应该给他口罩,绝对应该。

    第五个是京剧院的青衣演员小程,二十岁出头的美女。丁家驹和她是在元旦举行的全区文艺座谈会上认识的,会后,小程主动搭讪,两人加了微信,准备日后联络。当时,小程向丁家驹索要诗集,丁家驹说没带,下次见面一定送给她。小程皮肤白,模样俊,腿长,臀翘,丁家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是打定主意要送给她书的。美女要口罩,没有不给的道理。

     五个人都该给,可是口罩不多,丁家驹有点为难了。本来还想给湖北的作家朋友寄去一百只,现在看来,不大可能了。左思右想,也无法定夺。区区二百只口罩,没想到这么让人费心思。就是每人给五十只,也只能给四个人,排除掉谁呢?怎么抉择呢?

    这时,老婆推门进来,问他抉择情况,他说:“这五个人,给谁都说得过去,不给谁感觉都不合适。

    老婆说:“详细说说,我帮你做决定。”

    丁家驹说:“你看电视剧去,我自己琢磨,

    老婆说:“剧间休息,没关系,说说看。”

    丁家驹把大致情况说了说初恋情人说成了高中同学。

    老婆说:“建议你用排除法,最不该给的人是谁?”

    丁家驹眼睛都不带的,脱口而出:“演员小程。”

    “算你明智!其次呢?”

    “其次是沈老板,我不喜欢他。他盖别墅的时候,影响咱们房子采光,怕咱们不签字,小嘴那个甜,真是把咱们给忽悠了,连三十万都不好意思要了。后来,过年过节的来看我,头一年给茅台,第二年改成五粮液,第三年就成二锅头了,这叫什么人啊?!

    “哈哈,还记得这事呐!看来,该要的钱就得要,等熟了就更不好要了就像你追我时说的,必须在一周内搞到手,要不时间长了,混熟了,反而不好下手了,是不是你说的?

    丁家驹笑了“我说过吗?怎么忘了。哈哈,两码事嘛。

    “我看就是一码事。”

    “问题的关键不在这儿,是沈福他伪装得太好了。你记不记得,当时我妈在咱家住,给咱们擀面条,正好他来商量事,见到妈特嘴甜,那个大妈长大妈短的,走时见妈在厨房擀面条,还说自己就爱吃面条,

妈让让他,他坐下就吃了两碗,边吃边夸妈的手艺好,把妈美坏了!实际上,妈的手艺好什么呀,面条又粗又硬,卤做得死咸,我都懒得吃……那就是他放的一个招儿。”

   “还是大招儿,迷惑你呢!

   “临走了,还拉着妈的手说:大妈,咱们住邻居,以后您有事就招呼我,没事了我就找您吃面条来。妈是农村人,厚道,有年轻人跟她这么热络地说话,她太高兴了,眉开眼笑的,当时就跟我说,都挨着靠着的,有啥事你们好好商量,别难为小沈——这等于是给这事定了调子。”

“哈哈,好玩。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没听你说过嘛。”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三十万不提了,要按成本价给咱们一个楼门,咱们觉得没用,就放弃了。”丁家驹说。七年前,沈福买下小区里一个独栋别墅,拆了,改成八套公寓,对外出售。因为遮挡丁家驹房子的光线,沈福答应补偿三十万块钱,后来改为一套成本价公寓,丁家驹没要。

“我是说细节,刚才你说的面条这一出我还真不知道,从来没听你说过。当时我没在家?”老婆走到官帽椅后面,从后面摸丁家驹的耳朵——她喜欢摸他的耳朵,觉得好玩。

    “在家。当时你正坐月子,在楼上卧室躺着。那时丁家驹住的是复式,还没有住别墅。

“哦,看来啊,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看清楚,太不容易了。等你看清楚了,什么都晚了。”

“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老话说得真好!你别摸我耳朵。”

“平时你喜欢我摸耳朵,今天不喜欢啦?我看不清楚你了。”老婆调皮地说。

“你一下子给同学发那么多口罩,弄得我这么被动,是有点看不清你了。”丁家驹假装生气。

“看看,还记仇呢!不管你了,自己决定吧。”老婆又去追剧了。她喜欢《安家》里那些卖房子的人,特别是房似锦和朱闪闪。

 

    老婆走后,丁家驹重新思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大权在握,拥有给予别人东西的权力,这个感觉真好。白天他就有这种感觉。

    五个人,该排除谁呢?

高部长该不该排除呢?既然是排除,就得想想的缺点。

    高部长给自己当了八年部长,自己从一个青涩的大学生成长为新闻科长,跟他不无关系。丁家驹非常了解他。他精力旺盛爱喝酒一顿能喝一斤白的还要掺上两瓶啤酒,量大且每天都喝,白天没饭局夜里加完班也要喝一顿。丁家驹跟办公室的人就得陪,陪着陪着就大了,夜里睡不好觉第二天上班时脑袋还发蒙。高部长睡眠好,一觉能睡到早上八点钟,早餐不用吃照样生龙活虎地工作。他爱人在市区工作,他住在延城区委大楼里,办公室成了他的行宫。在新闻科工作八年,丁家驹把身体都喝坏了。

    高部长讲话滔滔不绝,时总延时下边人不太喜欢。好在他口才好,信息量大,幽默,人们听着从来不烦。可是话说回来你讲得再好讲得再对再幽默,你长期超时,下边就难免没有意见。他自己不觉得,看着人们睁大眼睛认真聆听的样子,愈发来劲儿,往往就要发挥,三条以外再加三条。高部长讲话口气很大,动辄就“我党”、“我军”、“我国”,好像他是总书记。还爱用“伟大”一类的词儿,比如说:今年延城人居环境整治轰轰烈烈,深入人心,取得了彪炳史册的伟大胜利,在全市起到了无与伦比的示范作用。丁家驹一度很诟病这种文风,华而不实,但是没办法,只好忍着。

    爱喝酒和说大话也就算了,忽略不计了,关键是自己的事没办成。

从二十六岁想去文联,到三十六岁了,还没让去,丁家驹等不及了。

高部长说:干两年提副部长,再下去当个镇长,弄上正处再去文联,这是正道。丁家驹说:部长,我不喜欢当官,我想写作。高部长说:写作也得有生活,你看看那些世界上著名的大作家海明威什么的,好多都是战地记者出身都是亲历了战争、生死然后才写出名著的,应该说,新闻科长这个岗位是见证延城改革开放事业的最好窗口,故事素材取之不尽,矿产丰富深不可测,写吧你就!足够你写十几个中篇或者三五部长篇的,你说是不是?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追问得丁家驹只好点头,哭笑不得。高部长说:文联就那么几个人,跟外界处于隔绝状态,你整天闭门造车,写什么呀?《白鹿原》可不是这么写出来的。听我的,等五十岁了再去文联,那时候我保证你能写出伟大的作品来!

    当时丁家驹想说:整天陪你喝酒,甭说伟大,就是渺小的作品也写不出来。但是他不敢,既慑于权威,也碍于情面。

丁家驹今年三十岁,去年刚刚读了老舍文学院高研班。说起高研班,又是他的一个痛。虽然经过区作协推荐,市作协遴选,最终入选该班,但是去了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一枚绿叶,完全是陪衬人家的。论岁数,他最大;论作品,他最少;论名气,自己几乎是零。是的,他在宣传部耽误的时间太长了,十年时间写了二百万字新闻稿,却只写了三个短篇、八首诗,创作量远远不够。要不是大学期间发的那些东西,入作协没戏,上高研班也轮不到他。眼瞅着四张了,什么都还没写出来呢,他急啊!一想起这个,丁家驹就不痛快。我只是想去个文联,又不是去中南海,怎么就这么难呢?那么多人想当镇长、部长,干吗非贼着我呢?全区干部中有几个想在文学上有一番作为的?有几个甘于寂寞写东西的?用干部不该这么教条啊!  

丁家驹以前这么想,现在也这么想,对高部长的怨气更重了。他的口罩悬了。

这时,丁家驹手机“蛐蛐”了一声,低头一看,是高部长,高部长在短信里说:小丁,如果有口罩,我不多要,有一百只就够,一会儿我出去遛弯,路过你们小区,我顺便拿上,省得改天你专程送了。

丁家驹的心突然悬了起来。听老领导的口气,是要势在必得呢。他开始琢磨怎么回复,给不给高部长口罩呢?这时,手机又“蛐蛐”了一下,还是高部长:我七点钟从家里出发,公园里转转,大约半小时后到你家门口。今天是元宵节,给你拜个晚年。

丁家驹的头有些大。他离开宣传部三年,跟高部长的联系限于一年一次,春节拜个年,仅此而已。高部长退下来了,可风格好像没什么变化。丁家驹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但是话说回来,这口气固然有官人的霸气,但毕竟已经不是居高临下的骄狂,更多的是老领导对下级的信任,其自信是有底色的。他不忍伤害这份信任,也不忍伤害他的自信。

也许得重新考虑一下。他这么对自己说。紫檀书柜发出布谷鸟的呻唤。

丁家驹的思维迅速转向沈老板,但是只在这儿停留了两秒钟,就滑走了。他否定了他。他想到初恋情人,想到楚楚的唇和泪,想着想着就给她回了短信:明天去中和堂一号店,给你五十只,没问题,祝安!根本就没往缺点那儿想。老榆木写字台发出知了的鸣叫。

丁家驹又想到王行长,觉得这个人不错,可以交朋友,应该给五十只。但是,他也有毛病,价值观有问题,席间聊天时说起诺贝尔文学奖,他说中国人得不得这个奖无所谓,有些作家靠丑化中国吸引评委注意,获得西方人青睐,没劲。当时,丁家驹有些不爱听,平和地怼了他两句:伟大的作家都心怀悲悯,都会对人间不公有所警惕甚至揭露,英国法国作家这样,苏俄作家中国作家也是这样,跟爱不爱国没关系……丁家驹的话没说完,请客的人怕场面失控,立刻打岔,提议敬女士一杯,大家群起响应,碰杯声把丁家驹要说的话淹没了。丁家驹发现,在很多时候,自己的话都会被淹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习惯了。事实上他很少发声,他曾自嘲说,以后参加聚会应该戴个口罩。那天王行长谈论文学,惹得他兴起,才说了一些实话,没想到还是被淹了。当时没觉得怎样,现在想起,丁家驹有些不爽了。

“就因为他是行长,以后兴许用得着,我就必须给他口罩吗?”丁家驹在心里这么问自己,王行长的口罩好像也悬了。

黄花梨榻“啪”地一声,像是惊堂木拍在了案子上。

手机屏幕跳跃,停在“橙橙”的界面,丁家驹的思维终于来到小程身上。

说实话,程橙是真漂亮,真清纯,有那种半熟不熟的味道。这是丁家驹喜欢的那类女孩子。关键是年轻,二十来岁,顶多二十五岁,比自己小十几岁,朋友圈里已经没有这么年轻的女孩了。男女之间,年龄差距一旦超过十岁,小的一方对另一方就有魔力,甭管男大女小,还是男小女大,同理。当然,从丁家驹这个角度看,他觉得小女孩对大男人更有吸引力一些。

可是,自己跟程橙一面之缘,在口罩这么紧张的时候,人家刚一张嘴就给口罩,有求必应,是不是显得轻浮了?这么想的时候,丁家驹突生烦恼,表面上是对自己庸人自扰的反感,深处是对自己想吃鱼又怕腥的人性弱点的怨艾和不原谅。

丁家驹突然有点累。这二百口罩弄的,把我这个智多星都给难住了。想给就给,别想那么多!就算想跟女孩儿交个朋友,那又有什么错?食色性也嘛。当然,给小美女口罩,也不是就要泡人家,怎么就弄得鬼鬼祟祟的呢?心理不健康。不对,是心理健康。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潜意识里存在某种欲望,自己不察觉罢了。想到这一层,丁家驹发现了自己的欲望,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想去厕所了。

一楼的樱桃木餐桌和椅子撞了一下,发出那种已婚男女都熟悉的声音。丁家驹的别墅是可以旋转的,以便能够最大程度地吸纳阳光和规避寒流,但是因为质量问题,房子旋转时一楼的家具总会发生轻微的碰撞。

在厕所里,丁家驹联想到日后跟程橙的关系,提醒自己:发乎情,止乎礼。重新回到书房,电话铃刚好响了,以为是高部长,拿起一看,原来是沈老板的电话。沈老板就好对付了。

“丁总,你好,我是沈福,你好你好。是这样,我托人从贵州弄了几箱茅台,绝对保真,厂里出来的,一共三箱,我给你留一箱。这些年你没少关照我,哥们儿嘴上不说,心里有数。咱们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一会儿给你送到小区门口,麻烦你出来拿一下。”

“出厂价是多少?我给你。”丁家驹爱喝茅台,就是买不到真的。此时,沈福提出给他茅台,他感到很意外,也很激动,他不想拒绝他,但是又想跟他保持距离。

“出厂价一瓶一千五,但是跟你没关系。我送你一箱,你自己喝,咱哥俩的交情。咱哥俩要是这点交情都没有,我就白活了,咱就白交一场了。我二十分钟到,你出来一下。口罩的事你甭为难,能给弄一百二百的就弄,弄不了也无所谓,我再想其他办法。其实这些口罩,也不是我要,是我弟弟刚当了副局长,想显摆一下自己能力,给手下弟兄弄的,好像多爱民如子似的。当官的,可不都有这么个……情怀嘛……哈哈,新官上任,心盛,心真盛!你别为难,千万别为难!我送你酒,是咱俩的交情,跟口罩可没关系。”

“那是、那是,咱哥俩有咱哥俩的交情。”丁家驹郑重地说,已经不能算是支吾了。他有点相信自己的话了。他的脸有些热,身上也有些热,好像茅台已经喝下去,哪儿哪儿都通泰了。

楼下餐厅热闹起来,好像在大宴宾客。

撂下电话,丁家驹重新考虑给不给沈福口罩的问题了。沈福热脸凑上来,不能随便就冷处理了,而且是花了大价钱——一箱茅台呢。但是,丁家驹转念又想,并且严肃地对自己说——沈福这个人你是知道的,用得着朝前,用不着靠后,什么事喜欢一锤子买卖,为了实现目的不择手段不计代价,靠送礼靠钱砸,一定要把事办成,事办完了就完了,这种人要小心!典型的临时抱佛脚和手段论,是雷霆万钧的贿赂,有瞬间的轰轰烈烈,没有细水长流的情意绵绵,丁家驹不喜欢。

况且,沈福还爱说一句话——“钱能解决的事都不是事儿”,丁家驹顶反感了。这话大兄哥也反感是他俩唯一能谈得来的地方。在他们眼里,这句话要么透着财大气粗者的轻狂,要么就是普通小市民的浅薄无知,尽管它有时也有那么点道理。当然,大兄哥不是大款,也不是小市民,他只是一名医生。过去是医生,现在是院长,将来是会长。从艾岚跟艾亮的通话中他隐约听到,艾亮正从医院调往红会,对此他姑且听之,不以为然。

 

丁家驹决定跟自己斗一斗,看能不能抵得住一箱茅台的诱惑。

“想好没呢?”老婆又来了。

“不想了,谁也不给了。我明天把这二百只口罩,全捐给武汉!”丁家驹没好气地说。

“吆,这是跟谁置气呢?看看、看看,脸拉得有多长!”老婆又揪他耳朵,不是揪,是轻轻地揉搓。

丁家驹的坏情绪很快被揉掉了。

“二百只口罩换一箱茅台,换不换?”丁家驹问,好像是在作贱自己。

“换啊,这么好的事!茅台多少钱一瓶?保真吗?”

“商场卖两千五,保真。”丁家驹很气馁。本来他是逗老婆呢,看她是不是见钱眼开,结果好像自己先动摇了。

“谁给的?谁给一箱茅台?”

“沈老板,沈福。”

“啊?他呀!那……那也要,只要酒是真的!”老婆的表情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把丁家驹逗乐了。“一瓶两千五,一箱就是一万五,二百个口罩,暴利啊!我都不想举报你了。”

“你个财迷!”丁家驹这么说的时候心情真地不那么糟糕了。他低头看了看手表,发现离高部长到小区门口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高部长呢?是啊,刚才想茅台的时候忘了高部长了。也忘了小美女了,好像程橙压根儿不存在。甚至忘了楚楚。丁家驹霎时看到自己灵魂深处好像有一堆黑色的泥泞,心智散乱起来,情绪再次滑入低谷。

官帽椅发出“哎”的一声,像是一声叹息。

“亲爱的,我要洗个澡,一会儿给我搓搓背。”老婆说。

 “那你马上,我一刻钟后得出去,恐怕来不及。”

老婆嘴上答应着,立刻脱衣服,在自己面前脱得精光,小跑着走进浴室。她追剧时电脑卡了,正在缓存。他不喜欢她光着在屋里跑,但是今天他懒得说她了。

丁家驹坐在沙发上,目光散乱,思维重新回到茅台上。整整一箱啊,还是真的!这时,手机又“蛐蛐”了一下,他低头看时,是沈福发来的微信,内容就在屏幕上浮着:大箱茅台,十二瓶。

丁家驹感觉浑身瘫软,身体往下直出溜……

丁家驹愣了两分钟,手机又“蛐蛐”了一下,他坐直身体,眼睛盯住刚来的微信,发现是王行长的,王行长说:丁总,最近国家支持复工复产,银行有贴息贷款,如果需要,明天可找我。

丁家驹喜出望外,“嗖”地离开座位,像弹簧一样把自己弹在地板中央。今年,中和堂准备打入昌明区,资金是必需的,他从年前就为这发愁了。现在贷款送上门来,还贴息,丁家驹真想进浴室拥抱一下老婆。他马上给王行长回复:谢谢行长,需要,明天我就去拜访您!他甚至想上一句:口罩不是问题。但是他没,他打算明天拜访行长的时候,直接把一百只口罩给他。

丁家驹把手机放在书桌上,在书房里踱起步来。

“哥哥,给我搓澡来!”老婆在浴室里喊,又学张乘乘。

 

丁家驹给老婆搓完澡,回到书房,听到手机又“蛐蛐”了一下,赶紧走到书桌旁,没用手拿,探头一看,发现是程橙的。犹豫了一下,往浴室望了望,还是点开了微信。果然是语音。年轻人都爱用语音。程橙的声音很嫩,跟她在台上唱青衣时不同,是现实里女孩子的甜美,不是舞台上的袅袅清音。程橙的大概意思是:京剧院不景气,自己正在办调动,准备调文化馆,笔试面试都过了,可管人事的院长不同意,净说些“振兴京剧事业”、“培养人才不易”的大话,后来说他们院长办公会要研究一下,让她等消息,可就在今天上午,这位院长给她来电话,问她能不能搞到口罩。

“丁老师,我跟您只有一面之缘,按说不该求您办事,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程橙在微信里像是要哭了,“我真的想去文化馆,去了文化馆我也可以唱京剧,我、我不是背叛京剧,我喜欢京剧着呢……我也没有什么家庭背景,这次调动对我真地很重要,机会难得,如果不成,我都不想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丁老师,您就救救我吧,想办法给我些口罩,我谢谢您了!多少钱您说,我绝不还价!您的大恩大德,这辈子我都忘不了,永远忘不了,永远!就是给您当牛做马,我都乐意!干什么都成!求求您,求求您啦!”

丁家驹突然热血沸腾,程橙的话把他感动了,真地感动了。他想起自己调文联的事。八年间,高部长始终不让自己去文联,至今他还耿耿于怀呢。当真如此,一定得帮帮程橙,这是人一辈子的大事啊!

丁家驹的的脑子突然有点乱,他背着手,继续在屋里踱起来。他要马上做一个决断,口罩给谁不给谁,必须马上做出,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再有十分钟,高部长和沈老板就要到小区门口了,两个人的时间几乎重合,都在七点四十左右。为了尽快理清头绪,他没带手机,独自走入客厅,他要在一个相对安静的空间里尽快做出一个正确的判断。

他的大脑飞速转动。

女儿在卧室哭了,他过去拍了拍,不哭了。他重新回到客厅。

高部长可以给二十只,意思一下,估计他会不高兴,但是可以补救,等疫情过去请老领导吃顿饭、喝顿酒,道个歉,他应该不会记恨的。楚楚已经答应,那么就给二十只吧,也是意思一下,以后遇到其他事情,比如工作调动、孩子上学的事,再多帮助一些,兴许更有意义。沈老板给一百只,毕竟人家要给搬茅台呢,而且是大箱;既然他这么看重口罩,说明他有急用——丁家驹甚至怀疑是不是沈福的局长弟弟要口罩,如果仅仅是一个局长弟弟为了显示自己宽以待民,这个代价太大了,沈福也不是傻子——丁家驹怀疑他另有用处——比如口罩送给市政局局长或建委主任,是为了承包工程呢……至于王行长,当然要给五十只,人家是要给无息贷款呢,是要帮助解决资金链不足的问题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雪中送炭永远大于锦上添花。今天给五十口罩,兴许比明天给五瓶茅台都管用。至于程橙,必须给五十只,人家调动工作这样的大事,没有不帮忙的道理,至于模样长得好赖,是不是要“报答”自己,那真是扯淡了。

这么决定的时候,丁家驹掐指一算,二百三十只口罩不够,还差十只,从哪儿往出抠这十只呢?高部长和楚楚本来只有二十只,已经很少了,不能再抠了。沈老板是一百只,刚好一个整头,也不好抠了。程橙的口罩要办大事,往出抠十只剩四十只了,不好听。算了,不抠了,从家里的口罩匀出十只吧——跟老婆说明情况,她一定深明大义。

这么想的时候,丁家驹决定马上给高部长和沈福回信息,这两位最着急,快到家门口了。这时,老婆电话“吱”地一声,他刚好经过茶几,顺势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姜文的头像。

姜文?谁是姜文?丁家驹有点好奇。他探头张望——

 “艾岚,你说得对,这件事要瞒着他,不能跟他说……”

丁家驹顿生疑窦,什么事要“瞒着他”?这个“他”指谁?发信息的又是谁?丁家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件事跟自己有关,跟另一个男人也有关。他决定看个究竟。他往浴室方向瞥了一眼,知道老婆洗澡还得一段时间,犹豫一下,还是拿起了手机。

“……我把口罩的事情告诉同事,大家都很高兴,让我谢谢你!”

这个时候,丁家驹仍然没有想到发信息的人是大兄哥——那个曾经阻拦妹妹嫁给丁家驹的男人。他跟他几乎不走动,从来不联系。他想象的触角还在老婆的同学群里游弋,他觉得这条信息可能来自某位男同学。

丁家驹忍不住翻看前面的信息时,发现说话的人是艾亮。

“艾岚,妈妈还好吗?不忙时你打个电话,我这里太忙。”

“哥,我知道,每天打两次电话。送口罩和食品时,我都送小区门口,保姆下来拿。放心。”

丁家驹手指滑动,时间更靠前的信息进入眼帘。

“六百口罩能解决吗?我只要六百只。我们这里缺口罩,都快赶上武汉了。”

“解决了。我有个同学群,我说是给他们的,他答应了。放心吧,最多三天,肯定能到黄冈。”

丁家驹勃然大怒,老婆撒的谎是他不能原谅的,他恨不得把手机摔在地上。哦,你拿出六百只口罩给你所谓的同学,原来是给你哥啊,还瞒着我?!明明知道我们关系紧张,怎么还伙同他来骗我?!

多年来,丁家驹和艾亮从不见面。他恨他。你瞧不起我是宁夏荒原人,我还瞧不起你是北京胡同串子呢。多年前丁家驹就这么说。宁夏山里人怎么样,不是照样到你北京延城工作吗?不是照样娶你妹妹做老婆吗?你是九八五毕业,我还二一一呢,也差不多嘛!你是大医院的主治医,我还是小县城的县委干部呢——那时丁家驹还没辞职,延城也还是县。就是结婚十年,后来自己开了药店,当了延城“药王”,艾亮仍然看不起他这个“卖药的”妹夫,丁家驹就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了——你妹妹固然是金枝玉叶,可我也不是土坷垃豆腐渣烂草秸啊!怎么这么看不起人呢?就算你是某高官的女婿,那高官不也仅仅是个副部级吗?不是也下台了吗?就算你当上大医院的院长,我也没指望让你办事啊!

当然,这些年丁家驹也曾反躬自省,寻找自己的毛病,但是哪个毛病也不至于让艾亮对自己如此无礼。他有一千个伤心的理由,一万个想不通,但是无解。

现在,他真地生气了,不是生别人的气,而是生老婆的气。过了十几年日子,看来还是不如你们兄妹关系近啊!丁家驹感到悲凉了。但是很快,他就从这悲凉中走出来——哦,原来艾亮去黄冈了,支援湖北去啦?没听说啊。

丁家驹手指继续滑动,回看到两天前三天前五天前的内容,原来,艾亮五天前就去了黄冈了。他感到意外。他无法把那个看不起他的男人跟援鄂医疗队联系起来。

丁家驹关闭手机页面,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对老婆的气消解了一些。他本来打算老婆洗完澡出来,跟她好好理论理论呢,可是……也只能推心置腹地聊聊了——即便我们关系紧张,你哥看不起我,但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嘛!你哥是医生或者院长,他去了湖北,需要口罩就说嘛,用不着撒谎嘛……

丁家驹扭身想回书房。

这时,老婆手机又“吱”地一声,他忍不住停下,又看了一眼。

“艾岚,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了,阳性……”

丁家驹出于好奇,从茶几上重新拿起手机,看到了这条微信的全部内容:“……你别着急,先别告诉你嫂子,更别告诉妈,没大问题,这个病的治愈率很高。”

丁家驹惊愕了,他不相信他会接触病人,不相信他那么强壮的身体会感染病毒。在他的眼里,艾亮是百病不侵的,是强大得任何力量都无法碾压的。此时,他想到多年来寡居的岳母,他特别想代她问一句:怎么回事?什么情况?

没等他问,手机里又蹦出一条信息:“昨晚嗓子疼,夜里发烧,上午做了检测。” 

丁家驹脑袋“嗡”地一下,就是说,大兄哥去了湖北并且感染了,现在是新冠病毒的确诊病例了!而且这个消息刚刚传过来,连老婆都不知道!     

丁家驹突然觉得人生无常了。

他思谋着要不要把手机送到浴室——他也不怕老婆埋怨他偷看手机了——要不要在第一时间告诉老婆他哥被感染的消息?最终,丁家驹的男人气魄来了,当即决定:等老婆洗完澡再说,自己利用这五六分钟时间,想一想怎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女人遇到事,除了着急、上火、哭,往往没有别的办法。

丁家驹开始思忖能为家里做些什么的时候,老婆手机再次“吱”了一声,他点开看,里边说:

“这些年,我没跟家驹处好关系,让你夹在中间为难,哥对不住你。其实这事,哥也有责任,不该在你的婚姻大事上做主。爸走得早,我好像成了一家之主,看来这是个错误。”

丁家驹发现艾亮打字的速度极快。

“这些天,我见过太多在死亡边缘徘徊的人,好像突然明白一个道理,以前我在为一个人活着,但是假设这个人死了,那么我的生活将毫无意义。人这一生,就该按自己的想法去生活,这并没有错!就像家驹,他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谁也没有资格改变他。你的幸福也是同样的道理。”

丁家驹觉得艾亮很陌生,像变了一个人。

“这些年,我就像契诃夫笔下的彼得主教,得到了在我这个地位所能得到的一切,我有信仰,但并非全都很清楚,感觉缺了点什么。我不想死。我觉得自己丢掉了某件尚未发现但是最重要的东西。”

丁家驹一手拿手机,一手摸着自己下巴,思考着艾亮的话。他没想到他也一定的文学修养。

“我岳父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我中毒太深了,总觉得有一种超越医学的力量能够拯救人类,而实际上医学是无法替代的。所有科学都是这样。我受这个影响太大了,又把这种影响施加给妈妈和家驹,我何苦呢!妈妈不让家驹回家,责任在我,我蒙住了她的眼睛。”

丁家驹鼻子一酸。

    “其实家驹还不错,对你好不说,也挺大度的。这些年,我不让你们来家里看我,他也没有记恨我,还把东西快递给我,也难为他了。”

丁家驹一愣,什么时候给他寄东西了?哦,老婆干的。

“代我向家驹问好,你跟他说,我想跟他喝酒!”

丁家驹感觉眼睛有些湿润,回复道:“哥,我跟他说了,他说等你回来,好好跟你喝一顿!喝茅台!”

“谢谢艾岚,谢谢家驹!哥对不起你们!”

“哥,保重身体,别有压力,我看电视上说,治愈出院的人每天都在增加!我深信,就您这身体,就您这心态,绝对能过这道坎!”

“谢谢,我也相信!我不能死,你侄子还小,你嫂子还年轻,要是我死了她还得改嫁,我心不甘啊!哈哈。”

丁家驹笑不出来。他回复他:

“哥,不会那样。我为你祈祷!”

“刚才开玩笑呢。我才不会死呢。我还有一些问题没有想清楚呢。我还没有过上自己的生活呢。还是王尔德说的好,一个人真正的生活经常是他并没有真正过上的生活。”

丁家驹内心无比清澈。他觉得他的观念变了。他联想到李白和王尔德的人生。

“刚才市长来了,急得团团转,还是缺口罩,能不能再给我寄一些?实在不忍心看着同事被感染……”

“哥,没问题。”丁家驹在手机上打字,打得飞快,“家驹手里还有二百只,都给您!”

“谢谢!跟家驹说,我在千里之外给他鞠躬了!谢谢妹夫!” 艾亮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谦卑,“等疫情结束,我回去向他道歉。” 

“不用,哥。”

“我辞掉所有跟我灵魂相悖的头衔,专心做一件事。”

“倒也不必。”

“调红会的事,我也再考虑考虑吧。当然,关键的是,我得让妈妈跟他和解。这些年妈妈对家驹误解很深,都是我造成的。我在她们中间建立了一道防火墙,如果病好了,我要拆掉这道墙,而且以后绝不乱说话,我给自己戴上口罩。”

“不至于,哥……”

丁家驹泪水滂沱。婚后他一度把岳母当成妈妈,但是并不如愿。这个妈妈不接受他。确如艾亮所言,他制造了防火墙,不让他和这位摄影师妈妈亲如一家。他挡住了她捕捉风景的眼睛,以至于她无法观察到真实的世界,现在他要忏悔了。丁家驹丝毫不怀疑他的话。他也渴望跟妈妈的关系得到改善。

丁家驹把手机放在茶几上,从纸抽里揪出一张纸,擦了擦脸,回自己书房去了。

 

事实上,当我坐在书房开始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已经忘记了小区门口等待我的那两个人。

                                                 

 

  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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