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亚军
一
高中毕业那年,我刚放松紧绷的弦,准备心情愉快地踏进大学校门时,母亲思索着,仿佛在用镊子挑拣合适的词语,然后掷地有声地抛到我面前:大学生活你可以喘口气放松紧绷的神经啦,今后什么事都由你自己做主,我不再干涉你。只是,有一点我得申明一下,交什么样的男朋友随你的便,但绝对不能和一个老家在农村的男人结婚!
并不是母亲对农村人有偏见,而是父亲的农村老家把她折腾怕了。其实,只要追溯到上一代,母亲也是农民的后代,我姥姥就出生在农村,后来考取大学才离开那个江南水乡的。我母亲小时候还在那个江南农村生活过五六年,那时因姥姥生下舅舅后,实在没法照顾两个孩子,就把母亲送回了江南老家。后来,要不是农村教育实在太差,母亲恐怕就被姥姥留在那里上学了。但那时的母亲已经习惯农村生活,而且有了深厚的感情,离开时,还舍不得呢,哭得撕心裂肺,差点把姥姥的心哭软,继续把她留在乡下呢。所以说,母亲并非对农村人心存芥蒂,她之所以这么告诫我,是源于父亲。说白了,就是我父亲西北老家的那帮人对母亲的伤害太多,如果不是伤得至深,以母亲的为人,还有她知书达理的教师身份,不至于把与农村的联姻看成毒蛇猛兽。
我也领教过父亲老家那些人给我家添的烦乱,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理清的,而且越理,乱得越厉害。我当然不愿步母亲的后尘。为此,我四年大学生活比上高中时还要紧张,大脑里的弦时刻都紧绷着,就差筑一道墙,把自己圈在里面了。因为能上我们这个名牌大学的男同学,包括男教师,甚至职工,基本都来自农村,好像城里人都学习不好考不取似的。所以,我得时刻保持高度警惕,提防与他们接触,免得自己不小心被风沙眯了眼,扑入乱树丛中,再日久生情,辜负了母亲。
还好,我没让母亲失望,直到大学快毕业,我还是个没人敢接近的老姑娘。眼看我那些女同学一个个名花有主,唯有我形单影只,孤零零的。这下,母亲又急眼了,催我赶紧找男朋友,再拖下去,就是别人挑剩下的,不是裂瓜也是歪枣。找男朋友又不是去集市买菜,什么时候想去都会有你心仪的菜候着。所以对母亲的催促,我也当不得真,一笑而过。
这下,父亲似获得某种资格似的,像推拿按摩的盲人,朝母亲把眼白翻了又翻,算是表达了他的不满,但他没说一句不满的话。
印象中,父亲的话本来就少,到非说不可时,他也只说几个简短的字词,即使心里对母亲有不满情绪,他也只是绷紧脸一个人生闷气,不愿说出来。父亲早就看透了,说了也没用,母亲怎会把他的意见当回事,弄不好还要怀疑他搞什么阴谋诡计呢,倒不如不说,免得生一肚子闲气。
其实,母亲一点都不厉害,穿着打扮也很女性化,是个知识女性的做派,说话做事全在为人妻为人母的条条框框之内。父亲也很像个男人,高高大大的身材,方方正正的脸盘,除过脸蛋上隐隐还有两坨西北特色的“红云”外,配一双浓眉大眼,像个没有打磨过的岩石,棱角分明,有一股粗粝劲儿,年轻时肯定帅呆酷毙了。要不,母亲怎么会看上他呢。只是,眼下父亲的头发像赶时髦似的,又长又密,一片花白,加上父亲的身材没啥变化,从他的后面看,倒像那种为耍酷而专门把头发挑染成花白的愤青。
相对,母亲有江南人种的遗传基因,个头要小一些,比父亲矮半个头还要多那么一点点。可父亲在母亲面前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脸上永远是受了委屈的弱者表情,与他的高大身材一点都不相称。说白了,这都是他农村老家那帮人给闹的。父亲是英雄气短啊!况且,父亲也不是英雄。他只空有一个英雄的体形。起码,在母亲眼里,父亲永远不可能是英雄。
母亲与父亲对上眼那阵,父亲还在部队工作,挺括的一身军装很是衬托他的男人气概,父亲越发显得英气逼人。母亲打心眼儿里喜欢父亲的阳刚帅气,她根本听不进姥爷姥姥的劝告,什么外表总是缥缈的东西,一旦生活起来,那是可以拿来当饭吃,还是能做衣穿?又说西北人不注重细节,生活粗糙,像脸蛋上的两坨红似的,南北生活习性不同,在一起别扭。还有,西北男人的大男子主义太重,女人结婚了就成了他随手用的工具,想咋着便咋着,你一个大学毕业就进入中学教书的知识女性,什么样的男人找不着啊!再说了,这个当兵的老家在农村,西北农村那是个什么情况,电视里早就见识过,穷得叮当响,你们今后的生活一点保障都没有。云云。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是最傻的,姥爷姥姥苦口婆心的话,母亲一概听不进去,她认准了父亲这个人,至于其他,都被她屏蔽掉了。一个心里占满了爱的女人,她怎么可能想到日后生活里的琐琐碎碎?
当然,迷惑于父亲外表的阳刚,只是一个方面,母亲还不至于肤浅到像姥爷说的那样只在意父亲的外表。更重要的,是母亲觉得父亲人品好,言语不多,看上去粗犷,却聪慧,有内涵。这样的男人错过了实在可惜。那时,正赶上母亲单位分旧房,母亲借这个机会,冒着与家人闹翻的危险,毅然与父亲领了结婚证,搬出家,在单位新分的旧房里安下了自己的小家。那时,母亲大学毕业刚工作才半年。
果然,父亲不负她望,是个内秀的人,还充分发挥西北农村人吃苦耐劳的优势,从领上结婚证第一天起,包揽了所有家务活,做饭洗衣,他绝不让母亲插手,一个人干得有声有色。最初,姥爷姥姥还担心母亲和父亲有南北饮食的差异,结果,他们最担心的却成了最不必担心的。父亲刚当兵时因眼神不济,打枪总打不到靶上,剃光头是经常的事,于是新兵连一结束就被分到炊事班做饭。好在父亲是个有心人,没有因此而闹情绪,为弥补打枪脱靶的不足,他立志把饭做好,即使做饭也要做出个名堂。他买来不少做饭炒菜的书籍,刻苦钻研,能把一个普通的菜做出不普通的味道来,且花样翻新,连队的伙食因此备受战友们的称赞。一年后,父亲在部队的厨艺大赛中一举夺冠,被机关抽调去专门给领导做饭。因勤快能干,父亲还立了功,提了干。后来,部队换防到了北京,有次给大学生军训时与母亲相识,直到结婚,一直都很平凡,没有值得可歌可泣的内容。结婚后不久,父亲在新驻地人生地不熟,很快被确定为转业对象,离开了部队,到城建局当了一名内勤。脱离部队后,父亲从此不再值班,也不用早出晚归,闲来无事,便又买了几本食谱研究起来,专心伺候母亲。以父亲的习惯,其实每顿饭一碟小菜(甚至连小菜都可以省了),两个馒头就可以打发掉,但母亲是南方人,南方人在饮食上比北方人矫情得多,每顿饭一盘炒菜是要的,一碗汤也是必需的。父亲尊重母亲的习惯,从不说三道四,就是下个挂面,炒个剩米饭,也要烧几样小菜,打个蛋花青菜汤,不急不躁显得特有耐心。而且,为照顾母亲的口味,父亲总是把菜烧得很清淡,其实他自己口味重,拿个小碟拨出一点菜,再撒点盐或加点醋。母亲虽说从小在江南长大,对吃有那么多讲究,但回到姥姥身边后,姥姥工作忙,对吃一点都不精通,平时的饭菜,再好的料也只会该炖的炖,该烧的烧。母亲享受不到那种精细的饭菜,慢慢地也不再挑剔,姥姥做啥她吃啥。这下好了,嫁个细致能干的男人,除过不会生孩子,没他不会干的,且对她的那份好,连瞎子都能看出来。母亲的幸福就像一朵盛开的花,鲜艳欲滴地绽放在脸上,走到哪儿,那香甜的味道就散发到哪里。
持反对态度的姥爷姥姥眼见为实,这个西北男人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粗粝、强悍,他不但没大男子主义,还平和细腻,懂得心疼人,就默默地接纳了这个农村出身的女婿。于是,姥爷姥姥提出,不能这样悄没声息,就算你们领了证,有了法律允许,可旁人到底不甚清楚,怎么说都有点不明不白偷偷摸摸的意思,邻居们问起来,他们有点理不直气不壮,得办场像样的婚礼。
父亲母亲毫不含糊,满口答应,婚姻是一大高峰,婚礼是这座高峰上耀眼闪亮的明灯,有了这盏灯,就意味着你新的人生有了辉煌的开始。谁不期望自己的婚姻辉煌呢,尤其是像母亲与父亲那样历经阻挠才结合在一起的。可是,在办婚礼的具体问题上,双方家庭出现了重大分歧。结婚是人生大事,理应双方父母都到场。按姥爷的意思,我父亲母亲的单位都在北京,在北京办一场就行了。父亲遵照姥爷的意见,写信叫他父母来北京参加婚礼。我爷爷收到信倒没说什么,与他的一帮儿子商量,没想到,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伯把信没看完,就气愤地扔到地上,骂我父亲不孝,结婚这么大的事,不征求自己父母的意见,不回自己家办婚礼,却听女方摆布,还要他们去女方家吃酒席,这算什么,入赘上门?还是齐家穷得办不起婚礼?
齐家可是个大户人家。
在这件事上,姥爷姥姥本不做让步的,不在这面办个婚礼,在亲戚邻居那儿说不过去,如果齐家觉得只在北京办一场不像样,那就先在北京办,完后再回西北老家办一次好了。父亲也倾向于这个方案,可爷爷坚决不同意,既然两面都办,那就得先在男方家办,他们可不想叫人说闲话,父亲可以不在老家做人,他们还要做呢,脸皮不能叫自己家人扯下来扔在地上叫人踩。双方为谁先办扯来扯去,把父亲和母亲夹在中间左右不是。那时,母亲已怀了两个多月身孕,眼看着都显怀了,再拖下去就不是办婚礼,而是给孩子办满月了。虽然他们领了证,法律允许,可面子上不好看。最后,还是姥爷有气度,想想为办个婚礼的先后争来争去实在没啥意思,农村的规矩多,他们想先办就叫他们办呗,难不成他们先办了我们就做不成岳父岳母啦?就给姥姥做工作,亲家说的也不无道理,人家是娶妻,你是嫁女,不先在男方家办婚礼也说不过去。女儿都给人家了,还在乎谁先谁后,赶紧打住吧,再不打住拖下去,真得给外孙筹备满月了。
姥姥不如姥爷想得通,她把这场争执看成一场战争,轻易让出战场,姥姥当然不情愿。但在姥爷的软磨之下,姥姥骂了句,便宜了他们。也就同意了。
要是姥姥坚持着不同意,母亲不随父亲回老家先办婚礼,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母亲说,她这辈子痛苦的起源,就是从婚礼开始的。这话听着很刺耳,可事实就是如此。
那是个阴寒的初冬,北京还没供暖气呢,可习惯了冬天有暖气的母亲,只得穿上厚实的棉衣、毛裤,挺着近三个月的身孕,臃肿地随父亲去西北那个小山村结婚了。
西北的冬天是粗粝苍茫的,光秃秃的田野,光秃秃的树,还有光秃秃的黄土高坡。幸好那年雪下得早,一场大雪把裸露的田野、高坡,还有贫穷,掩了个严严实实。母亲看到的是一片洁白干净而且安宁的世界,雪后的空气中逶迤着一股清凉甜腻的味道,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与北京空气截然不同的纯净气息一下子进入她的肺腔,将她腔子里的浊气冲淡了。母亲的心情还是不错的,下火车坐汽车,下了汽车,还得爬坡上原,一路走,一路看,满山遍野的雪,像一个极其单纯的世界,毫无城府地包容了母亲。走了十几里山坡路,被雪覆盖的坡路翻起的泥泞在母亲的鞋底沾成厚厚的一坨,母亲拖着这样的重负,居然没一点儿抱怨,她找着了小时候在江南雨季里和很多小朋友踩着木屐的感觉,心里竟然涌起一份感动。尽管还未谋面,父亲的小山村已经很温暖地落进母亲的心。
父亲的老家在一个叫西街的地方。到了那儿才知道,西北的一些地名是很奇怪的,西街不但没有街,而且还是个掩映在秃山峁墚之中的小村庄,连条像样的大路都没有,相当偏僻。
父亲老家是黄墙黑瓦的土房屋,被大雪覆盖着,像一幅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油画。母亲还没来得及赞叹,就看到家门口一字排开长相酷似父亲的五个红脸蛋男人,他们全用陌生的目光望着她。这下,母亲慌了神。不慌神才怪呢,五个男人十只眼睛盯着一个瘦弱的女人,而那些目光里,并非全是温和与接纳,再有定力的女人也会受不了,何况母亲。
站在中间那个白发白须者肯定是爷爷了,他的四个儿子像四大金刚,一边站两个,爷爷像坐山雕似的被他们拥在中间,威风凛凛,气宇轩昂。母亲第一次见到这么庞大的阵势,非常惊奇,不知该说些什么,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最后,她把目光定在父亲的脸上。
父亲当然明白母亲的眼神,他上前介绍了自己的父亲,突然间结巴起来,在几个男人的眼神里,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面几乎没音了。
爷爷对三儿子显然不满,一把拨开他,对我母亲说,老三家的,这四个全是我的儿子。我共有五个儿子!
母亲的脑子嗡的一声,像飞进一群蜜蜂,一下子全乱了。她侧头望着父亲。父亲似乎对地上的雪有了浓厚兴趣,眼神在雪地上飞来跑去,好像上面有只兔子,正扯动着他的目光呢。
父亲与母亲刚认识时,有次问到老家情况,父亲告诉母亲,他家就弟兄两个,他是老小。后来,父亲像无意却又像有意地对母亲说过,他兄弟三个,他依然是老小。母亲当时没往心里去,不管是两个,还是三个,又不要她养活,关她什么事!
可问题没那么简单。
按爷爷的介绍,母亲硬撑着对那四个伯伯或者叔叔们一一点头问过好。可是,他们没一个回应的,连头都不点一下,母亲当时很觉难堪。后来,母亲才知道,西北农村人不习惯见面就问“您好”,他们习惯问“吃了么”或者“做啥去”,他们对母亲的北京问候语“您好”,觉得有点高高在上的意思。“您好”还尊称呢,听上去很假,还不如用不带心的“你”呢,好歹能拉近城市与农村的距离,让人心理平衡一点。
就是说,从见面的那一刻起,已注定母亲是没法融入齐家的。以现在的眼光看,先不说父亲两个、三个或者五个兄弟,仅是因为她来自北京,说一口让爷爷和我的四个伯伯叔叔们没有亲切感的普通话,装模作样地问一句“您好”,就够大家对她保持戒备心了。但母亲是齐家的媳妇,进了齐家的门,就得遵守齐家的规矩。
齐家规矩,女人不能上饭桌吃饭。母亲当然不知道这个规矩,父亲也不好告诉母亲他们家还有这样的规矩。母亲进门的第一顿饭就闹得很不愉快。本来,在厨房摆放饭桌,母亲就觉得别扭,况且锅里还在煮猪食,猪食的馊腐味已使母亲有点反胃,灶洞里烧着玉米秸秆,可能是雪洇湿了,燃得迟迟疑疑,白烟散步似的,排着队从灶洞里溜出来,慢慢地散开,不显宽敞的厨房弥漫着呛人的烟雾,一家人在这烟雾里,影影绰绰,很像神怪电影里的场景。母亲犹豫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厨房。有身孕的女人肚子饿得快,走了半天路,母亲早饿了,再说她是新媳妇,从遥远的北京来,她不能第一次进门就嫌弃婆家吃饭的环境吧。母亲的想法其实就跟覆盖在原上的那片雪一样单纯。母亲见公公在饭桌前坐下,就没顾得上礼让,饥饿与疲惫蚀垮了她的礼仪之心,一屁股坐到了公公对面。坐下来,才觉得自己唐突了些,因为桌上只有她和爷爷坐下来,其他人都在边上站着。母亲不好意思又站起来,眼睛在几个碗碟上扫了一下,装着对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菜肴很好奇,指着问身后的父亲。
父亲没有回答母亲,他轻轻扯了扯母亲的衣服,想给母亲提示一下,或者干脆把她扯到一边。
母亲对父亲的一言不发有些不快,原本期望父亲借机跟她说几句话,以化解她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唐突的尴尬,不想父亲的行为就像探照灯似的,使她的尴尬越发清晰。母亲转过头,一把拨开父亲的手,高声道,干吗呀?快看我猜得对不对,这个像年糕又不是年糕的,是不是糍粑?
西北哪里会有糍粑?明摆着是杂合面发糕,和北京的不太一样,母亲显然没认出来,可能是在北京生活久了,忘记糍粑是南方的小吃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父亲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母亲纳闷间回头一看,见大家都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一出舞台上的戏,正演得精彩纷呈,大家看得入了迷。母亲闹不明白原因,一脸茫然,干脆又坐下了。
厨房里的沉默,像一面正缓慢倒塌的墙,母亲感觉到越来越逼近的沉闷和倾轧,她心里忽然有了那种被人遗弃在荒郊野地,没有出路的恐慌感。
这下,爷爷这个当家人倒没说什么,大伯却忍不住了,用浓浓的西北口音对母亲说道,老三家的,你坐错地方了,那不是你的位置!
这句话母亲听得不是太懂,她望着大伯,一脸困惑,她坐的不是主座呀,这不是她的座,哪个又该是她的座?她没动身,等着大伯继续往下说。
大伯见母亲依然坐在桌前不动,更不高兴,扭头对他的弟弟说道,老三,你把规矩给你家里的说说,叫她到一边吃去!
可能是跟自己的兄弟说话不用客气,再加上心里有气,大伯最后一句话说得有点狠,而且不屑,好像母亲是一样遭人厌恶的东西,要父亲赶紧拿开。
这句话母亲完全听懂了,原来的一点不安一扫而光,心头的火“噌”地蹿起来,心想她大老远从北京来,难道就是为受这样的气?鬼才愿意坐在厨房又是猪食味又是烟熏的地方吃饭受这个罪呢。她呼地站起来,却又坐下了。那一刻,她是想跟大伯理论几句的,想想自己新媳妇的身份,咬咬牙,忍了。
爷爷终于发话了,他说别讲究啦,老三家的从北京来,是京城人,又不是咱这疙瘩人,就坐在桌边吃吧。
大伯显然不满爷爷的话,碍于爷爷,他没再坚持,却端起一碗饭,抓起筷子往碗里拨了不少肉菜,像给母亲示威似的,转身去门外边,蹲在地上大吃起来。
明摆着是给母亲撒气。
其实,大伯、二伯都已结婚成家,搬出老屋另立门户了,这次是父亲母亲回来,都凑过来团聚的。就是说,父亲的大哥已经不是这个屋里的主人,母亲凭什么要受他的气?何况她还是第一次上门,对她不说客气,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母亲再也忍不住了,“噌”地站起来,冲父亲吼道,你们齐家这么多规矩,干脆连饭也不要给我吃好了。
说完,母亲转身就走,根本不理会父亲,还有爷爷、伯伯、叔叔们的表情。父亲碍于面子和规矩,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冲出厨房,一个字都没说。那顿饭最后是怎么进行下去的,母亲不知道,她也不问父亲。她只说自己转过身眼泪就喷涌而出。
因为没确定哪间屋子是给她备的,母亲冲出厨房,却没处可去,只好把抽泣声捂在嘴里,冲到屋后的杨树林,抱着一棵光秃秃的树,又哭又吐起来,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脚下的白雪地像得了皮肤病,黄一道白一道的。母亲望着那块被自己吐脏的雪地,像是看到了人生密码,她的心里慢慢地归于了平静,靠着树,她无助地凝望着远方。远方是苍茫的,雪白的,她想象不到那苍茫的背后、雪白的后面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就像她不曾想到的这番遭遇。
正午的西街依然羞涩地披裹着雪的外衣,是那样的安静,安静得连风都无声无息。母亲在寒冷空气中,在等待的过程里,内心也慢慢地变成了一片雪地,空洞起来。
最后,还是一直在灶间忙活的婆婆寻了一件厚实外衣,端着一碗盖着菜的饭,悄悄来到母亲身后,把衣服裹到母亲身上,把饭碗硬塞进她手里,陪着母亲默默地流了一通泪,又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尽管母亲没听懂几句,但她知道婆婆是在安慰自己。尽管手里的饭已经凉了,母亲冰凉的心里还是慢慢地有了一丝温热。
母亲在心里怪父亲,婆婆看出来了,她对母亲说,在西街,一个大男人是不能给自己媳妇端饭的,别人知道了,会笑话的,会看不起他的。
父亲夹在规矩与母亲之间,其实比母亲更难受。在森严的家规面前,母亲咽下了所有的不快,只能像姥爷姥姥一样宽和与包容,如果她不做出让步,父亲怎么办呢?
母亲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要不,这么多年父亲老家的人给我们家添了多少麻烦,母亲都没硬下心拒绝过,只是背着那些人,说些父亲的不是。父亲又何曾不知道母亲心里的隐忍和委屈呢,所以,每当这时,父亲总是不说一句话,用沉默一次又一次地避开与母亲的正面冲突。
还是说母亲第一次回西街老家那次,到了半下午时,又有一个尖锐的问题摆到母亲面前。西北的冬天气候寒冷,农村都得烧炕,要不冷得没法入睡。烧炕是女人们的事。奶奶叫上母亲去院子外面抱柴草,母亲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跟着抱回一些玉米秆,奶奶指导了一番忙自己的去了,留下母亲一根一根地往炕洞里塞玉米秆,她从来没见过烧炕,以为和小时候在她姥姥家做饭时烧柴火一样,只要点着火不停往灶洞里塞柴就成了,当时还想要是有烧好的炭就省事多了。她带着好玩的心态把玉米秆码得整整齐齐,点火烧了起来。谁知,这炕不是那么好烧的,先是点不着火,费好大劲儿点着了,烟却从炕洞冲出来,呛得母亲眼泪鼻涕直流,咳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她便回屋来唤父亲。父亲再不能看着不管了,跟着母亲过来,却被奶奶看到了,冲过来拦住父亲,把他遣回了屋。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给媳妇烧炕呢,何况还是在外工作的男人。奶奶四下看看,见没人在场,赶紧操起扇子,帮母亲烧炕。但是,奶奶的举动还是叫其他儿媳妇看到了,不一会儿,我的那些婶子们聚了一堆,冷嘲热讽地说了一大堆奶奶的不是。婆婆凭什么给三媳妇一人烧炕?就因为她是城里人,北京人?想不到做婆婆的也这么势利,再怎么说,老三家的也只是齐家的媳妇,要烧,婆婆就得把几个媳妇的炕一起烧了,同样都是媳妇,怎么就不能把一碗水端平?奶奶含泪把扇子交到母亲手中,抹着眼窝默默地走了。最后,还是父亲在婶子们的嘲笑声中,把炕烧热了。
在西街的第一顿饭,成了母亲心口上的一块巨石,堵得她无法呼吸。一连几天,母亲都不愿去厨房吃饭,即使大伯不过来吃了,母亲也不去厨房。每到吃饭时,不是奶奶就是父亲把饭端过来,母亲钻在屋子里吃上几口。不是母亲没胃口,而是那种饭食实在难以下咽,早晨千篇一律是玉米面糊糊,菜只有一个生拌萝卜丝,还放了不少辣椒,母亲吃不了辣;中午要稍微好一些,一般都是面条,本来是又酸又辣的汤,奶奶会单独给母亲调些不酸辣的;晚上依然是玉米面糊糊,没什么菜,但会有饼子或馒头,母亲会勉强吃上几口。不吃肚子饿,怀孕的人,晚上睡不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父亲是指望不上的,他好像有许多忌讳,对母亲说话都用老家话,说普通话老家人会笑话他,更别说当着老家人的面照顾母亲了。那几天,母亲就像坐监狱,说不清的憋屈。但又有谁知道她的憋屈呢,她在伯伯叔叔和各位婶子们眼里,成了摆谱的人,这使她在父亲家除婆婆外再无人关心,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接下来的婚礼,把母亲折腾得更惨。老家人都不知道母亲怀有身孕,他们的观念里,办了婚礼才叫结婚,领了证没办婚礼人家也认为你还没结婚。没结婚就不能怀孕。所以,齐家的四大金刚或许内心里带有对大地方人的偏见情绪,可着劲儿折腾北京来的新媳妇。婚礼当天,他们依照老规矩,围着新娘子捏着母亲的鼻子给灌酒。爷爷像坐山雕似的,嘿嘿笑着坐在一旁看他的四大金刚热气腾腾地闹酒。这下,可急坏了父亲,他被四个兄弟推来搡去,根本近不了母亲的身,只能站在外围,喊叫着,她有了,她有了,可不敢灌酒啊。
爷爷当即拉下脸,不满地对三儿子说,有啥了?不就几口烧酒嘛!
父亲不好给自己的父亲说清楚,没有婚礼先有孩子,成何体统!父亲急得扑上去拉这个拽那个,他的力量在四大金刚跟前显得太微弱了,他只能眼看着母亲像只待宰的羔羊,无力地任由他的兄弟们折腾。闹酒的结果,母亲当晚肚子疼痛不已,父亲半夜用架子车拉着,在坑坑洼洼的山坡路上颠簸了半夜,送到乡卫生院。
母亲流产了,是个男婴。
母亲痛苦极了,父亲既内疚又痛恨,可那些叔伯们,没事似的,该怎样还怎样,没一个来向父亲或母亲表示歉意的。或者在他们看来,那是个原本就不该有的孩子。
流产后,母亲暂时回不了北京,只得在西街住下。那段时间,母亲恨死了西街,恨死了父亲一家人。她躺在炕上,不理会一旁歉疚的父亲,脸上再也找不到和父亲刚结婚那会儿盛开的幸福了,她虚弱、疲倦,脸色苍白。她常常一个人默默地流泪。屋外又开始飘雪了,一朵一朵的雪花轻盈地舞动着从窗前飘过,可再也引不起母亲内心的浪漫情愫了。雪终究是要化的。最终,化解母亲心头恨意的,是奶奶。奶奶这下可以名正言顺地给我母亲烧炕、送饭了,看着母亲靠着墙神色忧郁地望着窗外,奶奶坐在炕沿,黯然不语;有时候见母亲脸上有泪痕,她心疼得也跟着流泪;奶奶陪着母亲在寒冷的冬夜一夜又一夜地坐到天亮,她怕母亲想不开有什么闪失,奶奶不会说安慰的话,有时像个哑巴似的,几天几夜不说话,也不合眼,只是偶尔会对母亲笑一下。那笑里包含着容忍一切的爱意。小产也是坐月子,奶奶给母亲煮红糖稀粥,把炕烧得热热的,每晚给母亲擦拭身子,然后换下内衣洗净,在那个阴冷的冬天里,奶奶坐在厨房灶口将母亲湿淋淋的内衣慢慢烤干,叠得整整齐齐置于炕头,留作第二天换用。就是自己的亲妈,也不过如此,何况,这是个与自己没一点血缘关系的老人。
在西北那个伤感的冬天里,母亲的心被奶奶慢慢地焐热了,她心里对西街的恨意被善良的婆婆悄悄地抹去了。直到后来,母亲一直记着奶奶的好。说白了,就是奶奶,成为母亲一直对西街狠不下心来的软肋。
二
母亲经常说,她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与父亲成为一家人。这样说时,母亲并不痛心疾首,也不愤慨,更不是绝望。
这是命运的无奈。
西街的婚礼折腾成那种结果,回到北京后,母亲没有了再办婚礼的心情,任姥爷姥姥怎么劝,母亲只丢下一句话:你们要办自己办去,反正我到时绝不参加!
这是什么话?新娘子不参加,那叫啥婚礼。没办法,姥爷姥姥唉声叹气,买来糖果分送给左邻右舍,算是了却了一桩大事。可是,在左邻右舍们心里总留下个疑团,老方家的闺女到底嫁了个什么样的女婿,怎么连顿喜酒也不请呢。
我刚出生那会儿,母亲带我回姥姥家时,在胡同口经常会看到一些人在背后诡秘地指戳我们娘儿俩。母亲说,慢慢地他们就不指戳了,因为他们看到出入姥姥家的方家女婿始终是一个人,穿西装打领带,况且长得一表人才(父亲脸蛋上的两坨“红云”已褪得几乎看不清了),不像偷鸡摸狗的主,也不像包二奶的贪官。
母亲说这样的话时没有任何表情。我想象得出来,母亲不肯在北京再办婚礼,实际上对姥爷姥姥的打击有多大,他们要有多大勇气才能承受来自左邻右舍的怀疑和猜测,还有臆想和嘲讽。母亲本来可以让她的父母生活得更平静些,但她宁愿让姥爷姥姥和她一起生活在那些猜疑中,由此可见,西街带给母亲的后遗症有多么严重啊。
后来,我出生了。说到我的出生,简直对母亲是个灾难。看上去,父亲倒没重男轻女的思想,那阵子,父亲在母亲面前表现得特别喜欢女孩的样子。可是,他的老家西街那儿就不平静了。我出生前,奶奶就一直在祈祷,去庙里求神许愿,希望母亲生个男孩,不然,父亲这条线就断香火了。
我快出生时,奶奶突然间来到北京,说是要照顾母亲月子,背来一包旧衣服拆洗的尿布片,还带来从庙里道士那儿求来生儿子的神符。本来姥姥都已做好了准备,但奶奶说是齐家的媳妇给齐家添后人,不能麻烦亲家,还是她来照顾合适。弄得姥姥挺感动,给奶奶送来一大堆她以前的衣服,有些还是新的,这下,又轮到奶奶感动了。奶奶感动时不会说感谢的话,只是抚摸着那些衣服,两眼湿湿地望着姥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令母亲始料不及的还在后头呢。母亲在医院里生下我,一看是个女孩,奶奶当时就傻眼了,手里捏着道士的神符,大张着嘴,连哭都不会了。第二天,奶奶就偷偷地对我父亲说,赶紧发电报,叫你爹或者你大哥过来。
父亲纳闷,女人生孩子,叫他们来干什么?
奶奶把声音压低说,趁眼下还没人知道,叫他们把这个女娃抱回老家,我伺候完你媳妇月子就回去,今后女娃由我来养,你们接着再生一个。
父亲哭笑不得,说,这怎么能行呢?妈,你别出瞎主意了,我们都挺喜欢女孩的。
奶奶白了儿子一眼,喜欢有啥用?没个儿子,你俩老了咋办?谁管你啊?
父亲说,妈,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像你,养了五个儿子,谁让你享上清福了?
奶奶愣怔了一下,哭出声来,诉说道,儿啊,妈看着你们过上好日子,就是享清福了。咱农村人有说道,养儿防老,你啥也别说了,快叫你爹你大哥他们来吧。
父亲不肯。
奶奶扯着父亲的胳膊到一边说,你不叫他们来,要不,我把女娃送回去再回来伺候月子?要不把这事解决,我可咋回家去呀,他们会怪我的。
父亲态度很坚决,没给老家任何人联系。姥爷姥姥知道这情况后,立即赶过来,姥姥要接替奶奶伺候月子,叫父亲赶紧送奶奶回去,免得她做出什么事来。比如,她趁人不备,把我偷偷抱走,那可怎么办呐。
父亲虽然相信奶奶不会那样做,可还是遵从姥爷姥姥的指示,劝奶奶回去。奶奶在她住的那间小屋里,抱着姥姥送给她的那些旧衣服,头埋在里面,当时就哭了。她哭得很压抑。哭着哭着,她突然抬起头,对我父亲说,儿啊,你把妈看扁啦,你担心妈偷偷抱着女娃走是吧?妈再傻,也不会不经你们同意就做那么傻的事呀。你放下心吧,妈不再走出你家的门,直到你媳妇满月,我回家的那天!
父亲无言以对,奶奶虽然没有文化,可她善良、宽厚、通情达理。之后,奶奶果然不再提再生一个儿子的话题,全心全意地服侍我母亲,得了空,总要抱着我摇晃,我睡着了,她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奶奶做惯了家务活的手粗糙得很,所以她不敢抚摸我的脸,每次给我换尿布时,总是拿她的胳膊托着我的两条腿,尽量不用手抓,怕她的手刺伤我白嫩的肌肤。连姥姥看了,都为之前担心奶奶会把我偷偷抱走,要父亲把她送走而感到愧疚。
我满月后,大概是为了让姥姥心里更踏实些吧,奶奶专门让父亲把她送回老家。至于回去后,爷爷和大伯他们是怎么怪罪父亲和奶奶的,就不得而知了。
我一岁半时,爷爷得病去世了,西街的老家易了掌柜,就是父亲的大哥齐保堂成了齐家掌柜的。长兄为父,这没什么异议。可是,这个新掌柜齐保堂在掌管齐家的第一天,就非常严肃地申明,在爷爷的墓碑上,我父亲的后面只能是空白,不能刻上我的名字。因为我是女子,不能为齐家延续香火。就是说,父亲这一支,就此断了线。
为此,父亲很想不开,据说还大哭过呢。他觉着墓碑上的那片空白像根刺,扎在他心上,会使他疼痛一生。为拔出这根刺,父亲想尽了办法,最后还是庙里的道人出了个主意,把母亲几年前流产的那个男孩,给起个名字,刻上墓碑填补上那片空白。
这个想法遭到大伯的坚决反对,他的理由很简单,那个流掉的骨血确实是齐家的后人,可只有三个月大,没成人形,也就是说,还没脱落成人,说白了,连个魂灵都没有,怎么能充当齐家的后人?更别说续父亲这一支的香火了。绝对不能这么办,只能到此为止,要是传出去,齐家的颜面在西街就丢尽喽。
至今,爷爷的墓碑上,父亲的名字后面依然是块空白,那块白刺在父亲心上,再也拔不出来了。
更恶劣的还在后面呢。
我两岁那年的春天,有个周末,母亲把我从姥姥家接回来,抱着我上楼还没进门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一股浓浓的生人味道从门缝钻出来,呛得母亲连连打喷嚏。我也不失时机地打了一个。母亲一下子警觉起来,像是嗅到了危险来临前的某种信号,这使母亲有些不安,突然间决定不进家门,要带我重新回姥姥家。母亲抱着我刚转过身,门却被拉开了。父亲被我们娘儿俩的喷嚏声引了出来。他一手把着门,一手来摸我的脸蛋,被母亲转身躲开了。
父亲嘿嘿一笑,明显有讨好的成分。果然,父亲说,快进屋吧,大哥他们来啦!
大哥?哪个大哥?母亲自己没有哥,只有个弟弟,她一时没把“大哥”这个称呼和西街联系起来。从那年婚礼之后,母亲再也没有随父亲去过西街,从此再没有见过大伯。所以,“大哥”在她脑子里已经没了概念。
父亲脸上挂不住了,往身后瞅瞅,用眼神告诫母亲,人就在里面坐着呢,别这么大嗓门,叫人家难堪。
母亲这下才反应过来,“大哥”就是西街那个嫌她上桌吃饭的人。虽说母亲对西街没有好感,可面子上的,还是说得过去。她不好踅身走人,只好抱着我进屋。
大伯齐保堂端端正正地坐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中央,看到我们进门,连动都没动一下,直直地看着我们,冷冷的神色不像他是客人,而是我们窜进了他的家。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脸蛋上像烙的印记,似开放的两坨红牡丹,他的眼睛倒挺大,目光怯怯地望着我们。
出于礼貌,母亲还是强作笑脸,问了声好。可是,大伯对母亲的问候一点反应都没有,对我们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人家不习惯这种招呼。母亲突然想起第一次去西街时,这种问候带来的尴尬,便自嘲地笑笑,也不往心里去,当年受过这样的冷落,现在人家这么远来上你家门,总不能还以脸色吧。随即,母亲又问了句,来啦!
这回,大伯嘴角抽了抽,算是应答了。他还对我招手,叫我过去。母亲只好把我抱到大伯跟前,以为他要抱我呢,倾了身子把我递给过去。谁知,大伯连我的手都不碰一下,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纸币,两个指头捏着递过来。或许是两岁的我对这个陌生而且表情淡漠的大伯有点害怕吧,我看着他和他手里的钱没动。大伯便欠起身塞到我怀里,又坐直,才说了句,这是见面礼!
我把双手背到后面,一块钱从我怀里飘落到地上,母亲没替我说声谢谢,也没弯腰把那一块钱捡起来。父亲从后面过来拾起钱,捏在手上,解释道,在西街就这规矩。后来才知道,在我和母亲回来之前,父亲要给大伯一百块钱,叫他给我做见面礼的,可大伯不要,他说规矩不能破,一个小屁孩,又是个女子,哪能一见面就给一百块的,女子金贵成这样,以后那还得了。
父亲把一块钱重又塞进我的手里。我握着钱,瞅瞅母亲。母亲什么话也没说,抱着我要进卧室,却被大伯叫住了,老三家的,等一下。
母亲只好站住。
大伯像在自己家里,指了一下对面的沙发。
母亲没有动。
大伯严肃地说,你坐下吧,有话要对你说。
母亲把我放到沙发上,她才坐下了。抱了我半天,母亲也累了。
大伯把身后的男孩拉到跟前,说,这是四金刚(他的原话肯定不是这样说的)的二小子,小名叫豆豆,官名齐小龙。从今以后,他就是你们的儿子了。
啊,这怎么可能?母亲惊得跳起来问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一脸的无辜,期期艾艾,瞪大眼睛,也说不清楚。倒是大伯替父亲说了,他说,城里计划生育抓得紧,你们生下小丫,就不能再生了,我们兄弟几个商量,把老四的二小子过继给你们续后。放心,老四还有个大小子在家顶着呢。
这下,父亲不能再沉默了,这事太荒唐透顶。何况,当着母亲的面,父亲也得有个态度,不然,怎么交代。父亲在母亲目光的逼视下,看着他的大哥,说道,大哥,事先你也不说一声,这事容我们——商量一下……
不用商量!母亲打断父亲说,我不同意!我们有女儿,不需要儿子。这事没商量的余地!
大伯被母亲这句掷地有声的话惊得大张着嘴,无力还击,他的感觉太良好,自认为是替父亲想得如此周全,父亲和母亲应对他不胜感激才对。他大概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一时根本没想好还击的话。
父亲惊慌地看看他大哥,又看看母亲。母亲脸上霜冻了一般,两眼瞪着,毫不退让地盯着父亲。父亲突然间挺起腰杆,对大伯说道,大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么大的事,来之前不给我打声招呼倒也罢了,我接你们过来这么长时间,你怎么不给我先说一声,叫我心里有个准备呀?
大伯听父亲这么一说,底气一下子又足了,端起齐家掌柜的架子说,老三,一句话,你是听你家里的,还是听大哥的?
父亲竟然毫不犹豫地对大伯说,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这不是听谁不听谁的问题。大哥,我的生活要我们自己来过,希望你不要插手!
大伯“刷”地站起来,惊愕地指着父亲,口吃起来,你——你,老三——你——咱爹要是活着,你敢说这样的话?
父亲扭过头板起脸,不再理大伯。
大伯脸色气得铁青,大张着嘴像个要咬人的狗,但是,他只喘粗气,没敢下口,他指着父亲的手抖动着慢慢收了回去,显得软弱无力。
四金刚的二小子显然被吓坏了,脸蛋上的两坨红更红了,他还没到明辨世事的年龄,对大人之间的纠葛弄不清楚,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惊恐地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嘴瘪得像柿饼,一直憋着没敢哭出来。
母亲对父亲当时的态度非常感动,跟她站在一起对抗他的大哥,对父亲而言,是需要很大勇气的。见父亲在大伯的威逼下慢慢有点怯意了,母亲挺身站到父亲身边,对大伯说,可惜你不是咱爹。再说,我的公公也绝不会不顾我们的意愿,做这样的主!
大伯再有能耐,那也只能是在西街,在北京,他什么也干不了,更不能强迫他弟弟收养这个孩子。他当即起身,领着四金刚的二小子就要回西街。最后,还是母亲缓过神来,叫父亲送大伯他们去火车站,买好票将他们送上车,眼看着他们灰溜溜地回西街老家。
尽管父亲被西街的条条框框束缚着,但关键时刻,他还是能冲破束缚,向着母亲。就凭这点,母亲对父亲一直保持着外冷内热的态度,他们一起走过了二十多年,虽然磕磕绊绊,还算过得去吧。如今,他们在一起很有意思,每天吃过晚饭,父亲下楼遛弯儿,总要叫上母亲,两人不见得会边走边说话,只是个伴儿,或者连伴儿都不像,两人一前一后,如同两个陌路人。但不论怎样,他们谁也没有把谁丢下过,总是一块儿出去,一块儿回来。可是,每次父亲叫母亲时,她都说不去,父亲显得很有耐心,叫完后就站在那儿静静地等,母亲拿捏得差不多了,才会起身慢慢地穿衣戴帽。我上大学后经常不在家,不能陪父亲去遛弯儿,就对母亲说,既然你每次都会去,就不要拿捏父亲了。
母亲把眼瞪得溜圆,叫道,我怎么拿捏他啦?我是真的不愿去,我要干的事很多,哪有那个闲心呐?可看着他站在那儿可怜,才动了怜惜之心。要不是看在他帮我驱逐过西街的那个人,才懒得理他呢。
三
母亲对父亲的态度,说白了,完全取决于老家西街。只要西街不给父亲添麻烦,母亲对父亲的态度还算说得过去。可是,这种情况比较少。在我的印象里,西街老家像个储备库,存储着无数的事情,只要稍有空隙,便会钻出一件事来给父亲添乱。那些齐家的后人,还有西街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的儿子女儿,他们要上学,上完学考不上大学,得外出打工,那些大专、本科毕业的,要找工作,甚至还有要找男女朋友的,遇到各种事情,他们的首选目标就是我父亲。父亲就是他们的一台机器,不知道停转的办事机器。
父亲是西街唯一在北京工作的人,也算是西街的典范。起初,父亲对那些找上门的事都会尽力去想办法,可他的能力毕竟有限,难免会不尽如人意。就是说,不论我父亲如何卖力地替他们老家的那些人东奔西走,但是,西街大多数人,包括我的那些亲伯亲叔们,对我父亲却是抱有不同成见的。
二伯就对父亲极其不满意。他的大儿子前年高考,才考了410分,想叫我父亲托人弄到部队院校去,说是上部队院校出来后包分配,还不用交学费。二伯算得挺精,可他儿子考的分数实在太低,我父亲给他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有一句话:你就说帮不帮这个忙吧?
父亲没办法,说帮不了没人信,说不帮又伤了感情。部队的院校根本没认识的人,父亲没法联系,别的不说,省招生办那一关就过不了,分数太低,人家连档案都不给投的。可是,父亲还是四处托人,终于在老家找到一个老战友,说可以找人试试,看能不能把招生办的“关节”打通。办这种事,没有空手套白狼的,肯定得送礼。父亲打电话给二伯,把意思说了,二伯沉默不语。送礼少了不顶事,多了又拿不出,况且,能不能成还是个未知数。但总不能不努力呀。父亲在电话里把话说到这份儿上,过了几天,二伯突然给父亲寄来两千块钱,父亲当时心里很不舒服,本想退回去,把战友的电话给二伯,叫他自己跟人家联系去,该使多少钱他心里也有个底。可想了想没那样做,毕竟是自己的亲哥,父亲便转手又打电话给那个战友,他自己加进去三千块钱,那还是他瞒着母亲攒下的。
后来,事情当然没办成,钱也没退回来。五千块钱对办这种事实在不值得一提。可是,二伯对此事耿耿于怀,动不动就说自己拿钱打水漂玩,人家玩水漂呢,还几个圈几个圈地数,他是连波纹都没看见。话语里有怪父亲的意思,也有要钱的意思。父亲不好说他还垫进去了三千块钱,这话就算说明白,只怕二伯也不会相信。父亲只能装没听懂二伯的话。
前面已经说过,我父亲当过兵。可是,父亲是怎么当上兵的,一直没有细说。怎么说呢,凭父亲当时的眼神,是根本当不上兵的。可是,父亲想走出山村的愿望非常强烈,先是拼命学习想考上大学以改变命运,致使把眼睛也弄近视了。后来,因为家里人口太多,大大小小十几口,吃饭都成问题,爷爷实在撑不住了,就一个一个地休儿子的学,叫他们回来帮他在生产队挣工分,换口粮。父亲学习很刻苦,成绩一直不错,爷爷坚持着不叫父亲回来,是对父亲抱有极大的希望。父亲懂得爷爷的心思,可由此他内心的不安也越来越多,承载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为补偿兄弟们失学而只有他仍在上学的心理亏欠,一有机会,他就放下功课去生产队挣工分,尽管他挣的工分很少,但只要能帮家里一把,就不放过机会。这样的做法却并没有减轻父亲心里的压力,相反,他的功课因此而受到了影响,结果,他高考落了榜,回家真正当了农民。那年年底,开始征兵时,父亲蠢蠢欲动,这是他最后的一条出路了。可是,父亲眼睛近视,肯定验不上兵。当时,二伯齐保钢也嚷着要去当兵,爷爷却不让他去。二伯莽撞,有蛮力,却不够机灵,这样的人干农活还行,要去了部队,肯定不会有出息,当三年大头兵还得回农村种地。二伯对爷爷的这个评价没有异议。于是,爷爷给二伯做通工作,叫他去验兵,如果能验上,再叫我父亲去顶替。二伯果然不负他望,一路过关,拿上了红皮的“入伍通知书”。那时的“入伍登记表”和“入伍通知书”上都没照片,也没有身份证、户口本之类,反正齐家的五个儿子除年龄大小不等外,长相都差不了多少。父亲顶着二伯的名字“齐保钢”穿上了新军装,戴上大红花去了部队,不知内情的人根本不知道,就是知道内情的西街人,也没人揭发。
这也是父亲后来难以拒绝西街人的重要原因。
父亲在新兵连打枪总打光头,也没人怀疑他是冒名顶替。当然,人已经到了部队,大家都认为父亲是没掌握射击技巧,实在训练不出来,干脆分配到炊事班做饭得了。谁能想到,父亲竟然从伙房走出一条道,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按爷爷活着时的说法,老三命中注定是富贵命,人也聪明能干,要是换了老二,当三年大头兵,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
父亲在部队做饭的那几年,二伯齐保钢还是认同爷爷这种说法的,做饭嘛,虽说穿着军装,只能算是个“伙夫”,堂堂一个男人,专门给人做饭,能有啥出息。后来二伯不再这样认为了,父亲成为军官,又换防到北京以后,他的心里开始犯堵,觉着亏得慌,谁说他到了部队就不会像老三一样出息呢?人没有命中注定的东西,老三的这一切本来应该是他的。二伯心里不平衡了,对爷爷有了怨恨,动不动就钻死胡同,竟然对爷爷发脾气,怪爷爷耽搁了他的前程。
给父亲添麻烦最多的,就是这个齐保钢,后来又改名叫齐保财的二伯了(齐保钢的名给父亲占了)。他有两男两女四个孩子,一个挨着一个地找父亲,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相反,二伯坚持认为我父亲占了他的名字也占了他的前途,帮他的子女天经地义。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反正,我从来没见父亲对二伯有过厌烦。
有一年快过年时,二伯的二闺女小红去县城赶集时突然失踪,那年她才十九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小红书读得不好,早早地回家定了亲,只等过几年出嫁了。二伯的大闺女已经出嫁,小两口儿一起去外地打工挣钱,小红看姐姐姐夫打工挣了一些钱,心里痒痒,不想在家闲待,一直吵闹着也要去打工。二伯担心闺女家出去跟上别人学坏,说死说活不让她去,小红在家闹别扭,谁知赶个集就出事了。起初,二伯没当回事,以为小红是故意躲在亲戚家给他看的,可是,第二天,第三天,直到找遍所有亲戚家,把所有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见小红的人影,这下,二伯才害怕了,给我父亲打来电话。父亲一听急眼了,他的另一面立马显露了出来。在西街人面前,父亲是敢吼敢叫的,当即跳起来叫道,出这么大事,都过三天了才告诉我,还不赶快报警!
二伯被父亲一吓,在电话里傻眼了,不知道怎么报警。
父亲说,你放下电话出门去找个穿开裆裤的娃娃,他们都知道报警得打110。
父亲对二伯不放心,扣下电话又抄起来,拨了个老家的110,将小红失踪的事报了案。接下来,父亲陷入极度恐慌和烦躁之中,过上一会儿就给二伯打个电话询问有没有消息,最后,弄得二伯都烦了,女儿丢掉够闹心了,你还不停地问,谁有那个情绪啊!又急又气的二伯在电话里失去理智地对父亲吼叫道,你只知打电话问我,就不知道想办法去寻小红啊,你这个三叔是咋当的,啊?
因为是顶着二伯的名字去当的兵,父亲肯定认为自己欠着二伯的,对他的要求几乎百依百顺。可是,小红是在老家失踪的,父亲身在北京,去哪儿寻找?但父亲心里很不安,总觉得不能这样干等。那几天里,父亲一直给老家认识的人挨个打电话,求人家帮忙。
可以想象,那个春节我们家是怎么过的。起初,母亲还想为父亲分担一点,主动承担一些家务,煮个饭,擦个桌子拖个地,不断地安慰父亲,一个大活人又不是神经有问题,丢不了的,自己肯定会回来的。父亲像没听到母亲的话似的,一个回应的眼神都没有,他饭吃不下,水喝不进,除过打电话找人,别的一个字都不说,好像此时他不是在北京,而是在西街,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与西街或比西街更大地方。母亲最痛恨的就是父亲的眼里只有西街,她很不高兴,冷下脸,拿我做起比较,说要是我失踪了,不见得父亲会这么上心呢,相反,西街的那些人,怕是会为我的失踪欢欣鼓舞呢。
母亲对西街所有的不满都在这尖刻的话里,父亲气得差点翻脸,两眼瞪得溜圆,嘴都张大了,可还是忍住了没说一个字。母亲自觉话说得过头,有些愧疚,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见了,且不说这人是父亲的亲侄女,就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也得担一分心吧。所以见父亲那种吓人的样子,母亲打住了不再说风凉话,要在平时,她是绝对不能容忍父亲这种表情的。
可是,父亲那种忍而不发的神态,还是将母亲伤害了,她不再主动跟父亲说一句话。
那个年过得非常冷清、压抑。
这还不算,热闹在后面呢。
刚过完大年初三,二伯事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独自来北京了。小红又不是在北京失踪的,他这人真是愚笨,怪不得爷爷当年把他看透了呢。
晃着一头白发的二伯一进门就放声大哭,怎么都劝不住。父亲真生气了,对二伯吼叫道,哭,你就知道哭,看你能把小红哭出来!
二伯鼻涕眼泪抹了一脸,也不回话,依然哭着,只是没前面的声音大了。父亲的眼圈也红了,他去拧条热毛巾递过去,二伯不接,父亲便给二伯擦了脸,到厨房热了些剩饭端来。二伯看都不看饭碗,像是痴呆了似的,直直的眼神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脸上的沟沟壑壑里,又填满了鼻涕泪水,他那一头白发乱草一样耸着,更凸显出他的悲苦来。因为抽泣,二伯的肩膀时不时抖动几下,看上去挺可怜的。父亲不知道怎样安慰二伯,他的内心被同样的伤心和忧戚侵袭着。最后,父亲抱着二伯的头,忍不住也哭了。
父亲求母亲带上我回姥姥家住,他陪了二伯两天,开导,劝说,都无济于事,二伯除了发呆就是哭,好像只要在父亲面前可着劲儿哭,就能把小红给哭回来。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二伯的整个精神支柱都在父亲这里,父亲觉得怕是还没把二伯支撑起来,就叫他给哭垮了。幸亏年还没过完,车票不太紧张,父亲买了两张卧铺票把二伯送回了西街。顺便,也安慰一下二婶,还有奶奶。再者,父亲去当地公安部门询问有没有线索,找一一打过电话的那些战友,始终没得到任何消息。在西街的那几天里,二伯如同父亲的尾巴,形影不离,二伯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知道父亲到底有没有在认真想办法帮他寻找小红。父亲不是超人,不能即时帮他们齐家解决所有的事儿。眼看着假期就要到了,没办法,父亲只好交代大伯他们,一定要看好二伯,他匆匆赶回来上班了。
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小红始终没有下落,二伯不断从外出打工的人那里打听到小道消息,一会儿说小红在四川,一会儿在湖北,一会儿又跑到新疆,说在哪儿见到了小红,说得有鼻子有眼。每当这时,二伯总会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父亲,让父亲帮他去找。幸亏父亲在北京,与全国各地都有些工作上的往来,也认识几个人,便托人去二伯提供的那些地方寻找,结果可想而知。二伯二婶,还有奶奶,他们在捕风捉影中,一次次被失望击中,慢慢地,他们变得麻木了,对亲人那种强烈的思念随着时间的消磨而淡化了,以后,再有小红的消息传来,二伯不再那么冲动,也不给父亲打电话了。
慢慢地,父亲对寻找小红的事也不抱任何希望了。
可是,在小红失踪三年后的一天,西街有一对弹棉花的夫妻,走乡串村到了河南上蔡县的一个村子,却意外地见到了小红。她脸蛋上的两坨红标志还在呢。弹棉花的夫妻却不敢肯定,小声嘀咕着,试探着问小红。没想到,小红矢口否认,她看上去很紧张,不多说一个字,慌里慌张地跑了。
弹棉花的夫妻这下认定跑走的就是小红,他们没声张,趁没人时,用手机给我二伯打通电话。二伯以为又是小道消息,没当回事。不久,父亲回西街看望奶奶,有天,二伯不经意间把弹棉花的夫妻在河南上蔡看到小红的事说了出来。二伯没啥想法,所以说得随意,神色间已不再有以前的悲苦和哀伤,却总有说不出的无奈。那是一个无助的农民对命运不得已的认可。当时,父亲没有说话,在小红的事情上,父亲和二伯一样的无望。中国太大,就是花上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把每个犄角旮旯都找遍,一个人,如同一只蚂蚁,随便哪个角落一藏,怎么找得出来?回到北京后,有次,一个河南的老战友与父亲联系,扯来扯去突然扯到找人的事上,父亲脑海里忽然闪过二伯说过的话,就把小红的事说了,叫战友帮忙打听一下。其实,父亲是没抱任何希望的。可是,过了一个多月,那个战友通过托熟人,竟然打听到,小红确实在上蔡县的那个村庄,只是,她已不叫小红,改名叫莲儿了。
父亲立即给二伯打通电话,告诉他找到了小红,要他赶紧往河南走。二伯还犹豫着不敢相信时,父亲已放下电话,当即去买火车票,连夜晚赶往河南上蔡。与当地公安局取得联系后,父亲跟着警察偷偷摸到小红所在的那个村庄。那时,二伯才迟迟疑疑地刚上火车。
面对突然出现的父亲,小红惊呆了。随即,她转身要跑,被警察扯住了。看到当年花红柳绿、孩子一样任性的小红如今已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辨不清年龄,纯粹的农村妇女了,父亲心里悲感交集,不知该怎样来怜惜这个侄女,他心疼地哭了。哭过,父亲质问小红,你可倒好,一走就是这么些年,你爹妈,还有你奶奶,他们都可怜死了,流了多少泪啊,为找你跑了多少地方,费了多大的劲啊!
小红哭得很压抑,她的口音里掺杂了豫西话,当着警察的面,她大致说了当年被卖到此地的经过,说她逃跑过好多次,都没跑成,后来有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她倒不想跑了,也不想给家里联系,免得父母亲为难,给定过亲的男方不好交代。她就沉下心来跟人家过日子吧。女人的命运本来就由不得自己,咋着还不是一辈子呢。
再没有了任性,没有了撒娇,更没有了欢腾雀跃,近四年的时光,让一个光鲜的女孩消失殆尽,代之的,是个粗粝、疲乏、认命的农村妇女。
无语的,只能是我的父亲。
待二伯二婶和大伯他们赶来时,小红,还有小红的丈夫、两个孩子已被带到公安机关。一家人抱头痛哭过之后,小红拉过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跪下,给外爷外婆磕过头后,坦然地告诉她父母,她不愿回西街,就在这儿过下去了。
二伯二婶哭得昏天黑地,不知咋回答女儿。寻找了这么多年,都以为没了希望,谁知希望出其不意地出现,让他们曾经碎裂的心缝合起来了,然而小红的一番表现却又撕裂了他们的心,这叫他们一下子无所适从。
警察的态度很明确,小红是受害者,必须遣回原籍。至于她的丈夫,涉及买卖人口,得送检察机关进一步审查。还有,就算没有上述理由,小红和她丈夫之间的婚姻因为没有在册登记,在法律上那叫非法同居。
这下,小红不干了,哭得死去活来,突然间她转过身,指着我父亲撕心裂肺地哭叫道,三叔,都怪你,把我这个家拆散了!我恨你!
四
小红的那句话让我父亲很长时间都无法从落寞的情绪中走出来,他都判断不出自己的行为到底是对还是错了。最终,小红还是回河南上蔡的那个小村庄了,至于有没有和她那个男人领结婚证,父亲不再打听了。二伯一家从此以后对父亲也明显冷淡起来,我曾经想,如果不是奶奶还活着,父亲可能都不愿再回西街了吧。
父亲伤心到这种地步,母亲倒突然同情起父亲来。这本来就是个叫母亲又爱又恨的男人啊。父亲似乎很享受母亲对他的怜爱,也许一个总是替别人挡风遮雨的人,也渴望有一片自己的温暖之地吧。但这样的温暖父亲享受得并不多,因为西街,就算父亲不想再走近它,却总有西街的人,要来侵扰他。而父亲,总是不知道如何拒绝。这或许就是父亲和母亲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根源,他们在一起,就像水和油,分明是融合在一起,却又总是水是水,油是油。
第一次感觉父亲有点可怜,是去年。那时刚进入冬季,是个暖冬,天一点都不冷,街边的槐树叶子还绿得发亮,花圃里,仍有迟开的花,如中年妇人,撑起几点灿烂,几星艳媚。若遇哪天没有一点寒风,那满地的阳光,懒懒的,软软的,似有了春天的感觉,与往常的冬天简直大相径庭。
有个周末的晚上,一个叫腊香的西街女人突然找到我家,说是有急事找我父亲,她从早上下火车就开始打听、寻找,整整一天,才找到我们家。那天,父亲单位有应酬,刚好不在家,我从学校回家度周末,正与母亲看电视。一听腊香满口西街味道的话,还有脸蛋上的两坨红,母亲心里就不舒服,她的表情很冷淡。待问明是腊香,母亲的态度突然间升温,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她把腊香让进屋,还亲手倒了一杯水,说是给腊香做点什么吃的。
母亲的态度使腊香很恐慌,手里的杯子差点掉到地上,她拦住母亲说她不饿,待一会儿就得走。看她一脸的焦虑,肯定是急事儿,母亲给父亲打通手机,叫腊香给他说。腊香接过话筒,刚叫声“哥”,就泣不成声。父亲问不出所以然,只好推掉应酬,匆匆赶回家,才弄明白腊香的儿子被查出是白血病,来北京找他联系医院治病的。为了省钱,腊香陪儿子坐硬座来的北京,一大早下车后,把儿子安顿在西客站候车室等着,她自己来寻我家。
又是个来看病的,我们家快成西街人的候诊室了。母亲最反感来看病的西街人了,我家又不是医院。我偷偷看了一眼母亲,她肯定心里很不高兴,态度迅速降温了,眼睛盯着电视,一直保持着端直的坐姿,好像坐在别人家里,姿势一松懈,便会让人瞧不端正似的。
父亲也迅速看了母亲一眼,那眼神躲躲闪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还讨好地对母亲和我笑了一下,说了句,看这事关系到孩子的将来……我去找人试试,好吗?母亲没说什么,抓起遥控器迅速换了个台。我也没说话。我一直觉得父亲不会在乎我的态度,我是个女孩,这注定我跟西街的距离是遥远的。可是,那天父亲在母亲那里讨不到态度,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他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我。
我没在意,眼睛无意间从电视屏幕移开,看到父亲的目光。我一愣,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泛起一丝暖意。我问父亲,你是在问我吗?
父亲勉强笑了一下,说,是啊,你都上大学了。
那你赶紧去吧,阿姨都等急了。
父亲如释重负般说了声“谢谢”,领着那个女人急匆匆地走了。就是父亲的眼神和勉强的笑,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可悲,还有可怜。
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回来,半夜时分却打个电话,说他带着腊香母子俩正在协和医院门诊部,等着第二天凌晨排队挂专家的号呢。母亲对着电话“唔”了一声,沉默了一下,才又说了一句,看附近有饭店没有,买点吃的东西吧,一晚上,挺煎熬人的。
父亲没想到母亲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被感动了,半天,才回了两个字:谢谢!
协和医院的专家号不好挂,父亲说有好多号贩子霸占着,还没等他们排到跟前,早没专家号了。后来腊香的儿子是怎么住上的院,住在哪家医院,父亲没说。过了几天,才又听说,腊香的儿子很快经过专家确诊,就是白血病,并且专家们制定出了治疗方案。可是,治疗费高得吓人,况且,能不能治好,还是个未知数。
腊香搂着儿子哭得死去活来,要带儿子回去,既然前面已无路可走,她也就不走了,她要带儿子回去好好陪着他。父亲经不住这样的事,陪着流了一通泪,劝腊香还是留在北京治疗,孩子还小,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腊香哪里是不愿给儿子治病,实在是治疗的费用对她是天文数字。父亲说他可以联络一些媒体,向社会求助,期望得到好心人的帮助。
父亲说到做到,把腊香的儿子安置在医院后,他四处奔走,到处托人,托来托去,还算有效,很快有一家私营公司愿意资助五万元的治疗费用。再加上各大报刊媒体登出腊香的求救信后,社会各阶层陆续捐助了三四万块钱,这样,治疗的费用就筹到了一少半。
我家的钱都掌握在母亲手里,父亲是没有支配权的,父亲也不愿与母亲费这个口舌,他费尽周折,通过战友的关系,在老家给腊香办了十万元的贷款。终于赶在过年前,给腊香的儿子做了配型手术,移植了骨髓。至于,病人能否完全恢复,就看他的造化了。为节省住院费用,春节前腊香带着儿子回去了。
腊香离开前,母亲塞给我两千块钱,让我拿给腊香,说是给孩子买些营养品。
送走腊香,父亲仿佛虚脱一般,奔波了两个多月,总算可以喘口气了。腊香母子在北京的这几个月里,母亲没向父亲询问腊香儿子的任何情况,也没冷嘲热讽,她表现得很平静。我觉得奇怪,这不像母亲的做派,她对西街人的厌烦必定会让父亲受到责难。春节时,有天趁父亲不在,我问到这个问题。母亲叹口气,才说出腊香与父亲的关系原来非同一般,他们以前有过婚约的。那是父亲当兵之前的事了,西北农村孩子在十几岁就定下亲,父亲也不例外,通过媒人与腊香定下婚约。后来,父亲在部队提了干,身份不同了,就想与腊香解除婚约。刚好爷爷也有这个意思,好不容易齐家走出一个有大出息的儿子,不能跟西街其他人一样也找个农村媳妇。为了维护父亲的名誉,由爷爷出面给腊香家提出来,同时,为了给腊香一个说法,将她再许配给齐家老四。就是说,腊香将来还是齐家的媳妇,只是从哥换成了弟。表面上看,变化不是太大,不管老几,总归是齐家的儿子。
可是,腊香是个刚烈女子,她与齐家老三定的亲,要退婚就退,干净利索,绝不再配与老四,她又不是牲口棚里的牲口,拉出去跟哪头牲畜都可以配对。任谁劝都不行。腊香的这番说辞,羞得齐家人哑口无言,本来就理亏在先,这下更理亏了。
其实,最内疚的还是我父亲,他觉得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腊香了。所以,腊香为儿子的病,能抹下面子上门求他,父亲全力以赴,母亲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认为这是人之常情。她没责怪父亲。腊香是无辜的。
人嘛,谁没个错呢!谁不想找个机会弥补呢!
五
春节过完后不久,奶奶上厕所时摔了一跤,虽说没啥大碍,但上了年纪的老人不经摔,父亲怕出意外,接到电话后心急火燎,要即刻动身回老家。因为是奶奶摔伤,母亲想一起去看望,她的想法还没表达清楚,就被父亲巧妙地婉拒了。什么姥姥开春后要过七十岁生日了,得提前准备;姥爷七十三岁,是个坎,眼下身体状况又不太好,跟前不能离人。说白了,父亲是不想和母亲一起回老家。这些年来,父亲几乎不带母亲一起回老家,他是不愿夹在母亲与家人之间,两头受气。
可是,父亲想叫我跟他一起去看奶奶,因为我还有半月时间才开学,父亲试探性地问我有没有空跟他一起回趟老家。我说过,我对西街是有距离的,那种距离不仅仅源自母亲对我平时的教诲,主要还是我对西街没有一点感情,似乎没有什么关系。所以,父亲问过我后,我习惯性地犹豫了一下,父亲没有强求,知趣地走了。望着父亲急匆匆去买火车票的背影,我心里抽动了一下。父亲是想我和他一起去的,那样,对奶奶是个安慰。我和西街的距离,其实并不包括奶奶,奶奶在我心中,在母亲的叙述里,一直是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可是,父亲不直截了当要求我去见奶奶,他对女儿也是一副征求意见的方式,显得孤立无援,叫我心里很难受。于是,我内心里很矛盾,最后,还是坚定地给父亲打通手机,叫他给我也买上票,我同他一起去看望奶奶。
已过了立春,黄土高坡的春色不是太明显。由于严重缺水,这个冬天几乎没下雨雪,一眼望去,原上原下全是赤裸裸干裂的黄土,除过头顶的蓝天,很难看到另外一种颜色。峁墚上不太高大的白杨树、槐树,还有椿树,枝条像老人的手,青筋乱暴。如果仔细寻找,土塄边的枯草中,野草还是冒出了一些黄嫩的芽尖。偶尔,在一些向阳的沟壑边,一簇簇正在泛绿的迎春花枝条上,也会看到悄然开放的金黄色迎春花。就是说,春天已经离得不远了。
我对父亲老家的景象没有一点好奇心,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回来过几次,早见识过黄土原。后来随着我上学的层次不断递增,母亲限制我外出,一门心思学习,有好多年没跟父亲回过西街了。慢慢地,我在心里也忽略了父亲的出生地。这次与父亲一起来,面对苦焦焦的黄土原,我心里还是有一些触动的。但我没发任何感慨,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理解了父亲为什么每次冒着与母亲翻脸的危险,想方设法帮老家的人了。
奶奶的腿摔肿了,但没伤到筋骨,并无大碍。我们到家时,正是午后时光,初春的阳光暖融融的。奶奶穿着厚棉袄坐在院子晒太阳。阳光温和地照在奶奶家的院子里,也照在奶奶瘦小的身上。奶奶在阳光里似乎睡着了,对我们的出现无动于衷。
我用手势制止住正要喊叫的父亲,想给奶奶一个惊喜,我轻轻走上前,突然抱住奶奶,大叫了一声“奶奶”。奶奶耳背,没被我吓着,而是缓缓地睁开眼,她满面皱纹,眼窝深陷,眼仁昏黄,端详了许久,一时竟认不出我来。父亲走过来,叫了声“娘”,才使奶奶反应过来,她高兴得腿似乎都不痛了,要站起来给我拿东拿西。我将奶奶按住。奶奶枯瘦的手紧紧地抓着我,过了会儿,她生怕握坏我的手,便松开一些,却又不舍,只轻轻地捏着。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我没像以前那样抽回手,任奶奶轻轻地握着。
奶奶笑眯眯地望着我,问过我姥爷姥姥的身体状况后,问我母亲还好吧。我迅速看了父亲一眼,对奶奶说,妈妈挺好的,她一直念叨您呢,本来她也要来看望您,只是我姥爷的身体不大好,她和舅舅得轮流守着他。
父亲对我投来赞许的目光。我很少见到父亲这样的目光,还有他的微笑了,我总是看到父亲在西街人的事上,努力在母亲跟前保持的沉默。可能是平时我与母亲走得近,太忽略父亲了,只知道他给予你爱,从没站在他的立场上,替他考虑和感受过,更没想过他的心灵也是需要关注的。于是,我暗下决心,今后一定要对父亲用心点。
奶奶笑得露出了没有几颗牙的牙床,冲我高兴地说,你妈是个好女子,出身在京城大户人家,没一点架子,嫁给我家老三委屈她啦,是你爸爸有福啊!
父亲看着别处,对奶奶说,娘,外面起风了,我抱你进屋吧。
奶奶推开父亲的手,说道,再坐会儿吧,风有啥怕的。她指着前面靠墙根的一片菜地又说,老三,我不能动了,就在这儿看着,你帮我把园子里的杂物清理一下,眼看都二月二龙抬头了,那几株花草都发芽了吧。
我一听来劲儿了,把奶奶的手交给父亲,说声我来吧,抢先跑过去捡园子里的枯枝败叶。
奶奶在后面说道,真是个好女子,跟你妈一样。孩子,让你爸爸干吧,你的手嫩,别伤着了。
父亲过来叫我到奶奶那儿去,他一个人来干。我没有走开,依然弯腰捡拾枯叶。果然叫奶奶说中了,我的手给刺伤了。听到我的尖叫声,奶奶喊我过去。我确实被刺疼了,丢下枯叶回到奶奶身边。奶奶把我的手举到眼前瞅了又瞅,心疼地吹着气说,哎哟我的乖乖受了疼痛啦,真是日怪了,我就没种带刺的花么,只种着几株牡丹,是啥东西刺到我的乖孙女啦?
父亲直起腰说,园子边上有几株带刺的哩,像是玫瑰啥的?
奶奶瞪着眼瞅着园子那边,过了一会儿,才说,怪不得呢,去年我瞅着有几株牡丹花开得小哩,原来是刺玫花作的怪。可我没种过刺玫呀——是不是老四家的悄悄种上的?哼,也不告我一声,还以为牡丹开成了啥……刺玫呢。
本来,我对大伯的看法受母亲的影响,由来已久,不愿去见他。可是,父亲要去见大伯时,我却主动要求一起去,这使父亲非常高兴,他连走路的步子都变得轻快了许多。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被我忽略的父亲,他的内心是多么寂寞,多么需要人抚慰啊!
父亲带着我去了大伯家。刚过完年不久,没啥事,地气没升起来,地里的活还不能干,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早都离家走了。大伯的几个儿子外出打工,留下一帮还没开学的小孩,他们闲得无聊,围在大伯家炕上打扑克牌。大伯没有参与,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闷头抽烟。我以为大伯会耍些派头,表现出一点神气,一点长辈的傲慢。可他没有,他看起来有点孤独,甚至有点病态,像刚刚从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见我们来了,他只扫了一眼,淡淡地说了声,来啦,坐吧。便不再吱声。大伯没有了过去印象中的威严,他已是个十足的老头,头发灰白掺半,两眼混浊,看人时已不那么咄咄逼人了。当年的那个大伯已叫岁月侵蚀得只剩下一副老皮囊,他再也没有以前的自以为是了。
父亲与大伯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大伯一直不怎么认真看我一眼。我注意到,他的眼神竟然有点躲闪,是不是为他以前的做法自疚呢?我这样想着,站在一边任那帮打牌的小孩偷偷地打量。父亲可能觉得无趣,怕冷落了我,也可能是当着我的面有些尴尬,便起身告辞了。
在二伯家就更简单了,二伯二婶对我们父女,几乎像见到陌生的路人,连个招呼都懒得打,父亲说了几句客套话,拉上我赶紧走了。
回来后,父亲陪在奶奶跟前说话,奶奶除了说有关我的话题,几乎不说别的,我像是一束忽然闪进的阳光,一下子照亮了奶奶的内心,她显得异常兴奋,这使父亲在大伯二伯那里受到的压抑心理,慢慢地明朗了起来。
如今,奶奶跟四叔一家过日子。四叔的二小子当年没过继给我家,他们恨过我父亲,尤其是我母亲,听母亲曾说过,那些年,四叔四婶根本不理我父亲,每次父亲回老家,他们连话都说不上一句。父亲一直想着弥补一下,把四叔心里的这个结解开,他做梦都想帮四叔的二小子一把。这个儿子没过继成,今后总得想法帮他一把啊。可是四叔的二小子学习成绩不太好,高考的分数出来,只能上个大专,还是自费的。这下父亲傻眼了,如果帮他上大专,学费从哪儿来?况且毕业了到哪儿去找工作?本科研究生都找不到工作,一个大专生连门都没有。父亲很为难,便给四叔做工作,让二小子别上大专,年底去当兵算了,看能不能碰碰运气。当时四叔四婶都不同意,现在去当兵,考不上军校根本就没出路,以二小子的学习成绩,显然不是这根葱。四叔认为父亲是在应付二小子,还是叫二小子自己选择吧。没想到,二小子愿意去当兵,不愿上大专。于是,父亲四处找关系,年底把二小子办到了部队。二小子平时寡言少语,却是个能干且有主见的,在部队工作得有声有色,两年兵当够没有复员回家,他通过自己的努力转成了士官,如今每月拿两千多块钱工资,生活有了保障,听说他最近连对象都找好了,还是个城里姑娘呢。我见过二小子寄给父亲的照片,他脸蛋上的两坨红还没褪尽,眼神却不再怯懦了,明显有了自信和坚定的成分,一身军装更加使他成熟、神气。
就凭这,四叔四婶才开始理会我父亲,父亲也放心把奶奶交给四叔四婶照顾。
在奶奶家的那几天,父亲显得无所事事,却又心思很重,一会儿出去站在院子里望着那片园子发呆,一会儿又进屋坐到炕边上发愣。
见父亲坐立不安,回老家的第三天傍晚,我把他拉到外间屋子,悄声对他说,您就去看一下腊香阿姨吧,他儿子不知怎么样了呢。
父亲的脸腾地红了,躲开我的目光说道,不去了吧,不去了吧,年前才见过的。
我说,看您,都到家门口了,也不去看一眼,怎么说得过去?她儿子还在病中呢,您不去看看,不好吧!
那……就去看看。父亲迅速看了我一眼,说,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我说,你要觉得合适,我陪您去好啦。
父亲连连说道,合适,合适,我们父女俩一起去,显得重视些。
吃过晚饭,父亲给奶奶说了一声,他显然早有准备,拿了一些礼品,又从包里取出一盒增加免疫力的药物,与我一起来到西街北头的腊香家。
腊香娘家在东沟,当年不愿嫁给西街的齐家老四,后来还是嫁到了西街的陈家。因为欠着十万元的贷款,她丈夫陈西民刚过完大年初三就又出去打工了,留下她陪着儿子在家养病。对我们的到来,腊香显然很吃惊,她看看我父亲,又看看身后的我,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
父亲把带来的药递给腊香,说,这是目前最好的增强免疫力的药了,我从网上查过,又咨询了有关专家,对孩子的病情有很大帮助。
这……这……腊香说不出话来,眼泪涌出了眼眶。
父亲扭过头,悄悄抹了一下眼窝说,去看看孩子吧。
我们一起去另一间屋,看到腊香的儿子拥坐在被子里,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地在看电视。对我们的到来,他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微张着嘴,一副要招呼又不知该怎么招呼的表情。腊香过去掀开被子,要儿子下地给我父亲磕头,被父亲拦住了。
父亲一直抓着腊香的胳膊没放。腊香说,孩子手术后恢复得还可以,比以前强多了,以前只知道犯困,浑身没劲,电视都不爱看,现在不看到半夜都不睡觉。
这就好,一切都会好的。父亲说。
腊香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她哽咽道,这都是你帮的忙,不然……
看你说的啥话,我对你……做这不算啥么。
腊香前后左右看了看,说,叫我咋谢你哩?我啥都没有么……
电视上正在放美国影星金凯瑞的《变相怪杰》精彩片断,这是我最喜欢的演员之一,立即被吸引住了,与腊香的儿子看得哈哈大笑起来,根本没注意父亲与腊香说些什么。
后来,腊香拉着父亲去了另一间屋子。
《变相怪杰》的片断播完后,我才发现父亲与腊香不见了,便出来寻找。刚来到外间屋子,另一间屋子里传来腊香的哭泣声,还有父亲的安慰声。我走过去,正要掀门帘,却从门帘的边沿空隙处看到,父亲把腊香紧紧抱在怀里,两人都是满脸的泪水。
这时,腊香哭着小声说道,三哥,你别笑话我啊,除过身子,我再没别的报答你了,你要不嫌,就拿去吧,啊……
父亲抽泣道,腊香……别啊……腊香!
我轻轻地往后倒退,不想看到这一幕,没料想,我不小心撞倒了扫帚,只是轻微的一声响,里屋立马静了下来。过了几秒钟,先是父亲出来,眼睛红红的。紧跟着腊香走出来,她的眼圈也是红红的。
父亲避开我的目光,说了声,天晚了,我们该回去啦。
腊香扯住我的袖子,语无伦次地说道,看我,都糊涂了,给你们连杯水都没倒呢。你们父女俩别走,我煮碗荷包蛋,女子是第一次上门,说啥也得吃一口热的。
我与父亲坚持不吃,硬扳开腊香的手,走了。
黑乎乎的夜色里,腊香把我们送到大门外,送过一段光秃秃的田地,又送到村街口,才被父亲劝住不送了。
走出好远,我回头还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站在村街口,一动不动。
寒冷的空气又干又脆,仿佛能捏碎似的。父亲干咳了两声,在寒气逼人的春夜里异常响亮。父亲试图用干咳来掩饰自己,但太刻意,显得很不自然。
果然,快到奶奶家门口时,父亲突然站住,拉住我小声说道,女儿,有些话想给你说一下,回北京后——你就不要给你妈说——今晚的事了。
我打了个哈欠,拍着嘴巴说,今晚的事?爸,今晚有什么事啊?
父亲在我的脸上摸了一把,说声走吧,时间久了,奶奶肯定等心急啦。
父亲多少年没摸我的脸了。我觉着他摸过的地方热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