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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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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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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岸楼殿自含春

马力

蹇先艾在松坡图书馆做过编纂。他在一篇散文里这样写:

松坡图书馆的原址,是前清时代北海的快雪堂,慈禧太后冬天到这里来赏雪的地方。位置在北海北岸的一个斜坡上,被一簇蓊郁的槐林围绕着,右侧是黄瓦红柱的五龙亭,佛像满坐的小西天,左侧是五彩斑斓的九龙壁和建筑很雄伟的天王殿。我们在门口站着,便与一带长廊的漪澜堂摇摇相对,堂后树丛中高崎着一座白塔,它们的倒影在海心微微动荡。海上常常有过渡的画舫与瓜皮似的小艇往来。景山也在远处起伏着,有时驮着夕阳,更显出山景的美丽。

他自认“做的是一个十分清闲的职业,也正是一个我一向理想着的职业”。合意的工作大可消愁释闷,令心神悦畅。每风日晴和时,目迎山水清处,心情自然不坏。

蹇先艾的这篇《忆松坡图书馆》,写得很早了,清鲜气息犹盈纸上。我去北海,常在他站过的地方往两边看,景物的方位不见一丝变。他提到的天王殿,也叫“大西天”。它还有一个名儿:西天梵境。听上去,挺雅的。

在周培春绘制的《北京地里全图》中,大西天东侧,标示着“小西天”。咦,两个“西天”怎么凑到一块儿了?周培春是清末人,动笔,燕都的市井风俗叫他画得颇好。他那会儿,北海景观的所在跟现今不一个样儿吗?我搞不懂。

西天梵境,气象俨正,宛若一座濒水雄城。庙前的般若祥云牌坊,三门四柱七楼,立在这里,很显威势,如宏壮的魏阙一样。券门嵌白石,石上精刻灵卉。红墙砌琉璃砖,条状,有黄有绿,犹似悬挂的宽大锦带,又形如立柱,其下一米来高的汉白玉,仿的当然是夹柱石。楼面也密镶琉璃砖,把雕龙镂花的空间给了匠师。只看筑造手段,刻意舍简求繁。此座琉璃牌坊,也真够高的,昂藏不凡,其气冲天。这般崇严的牌坊,矗耸于太液池畔,雄大之气,可冠全园。傍北岸走,眼扫四近,就瞧它了。

坊心有字。朝南的一面是“华藏界”,向北的一面是“须弥春”。这个 “春”字用得好!凝眸而视,一意向佛的人或可字间识心,悟出妙谛,仿佛身入须弥山。望望前边的山门,恍若有渺远的声音在催他,步子便紧了。还是那句旧话:进一步门庭,添十分春色。

有个老汉,闷头儿写地书。大笔头蘸着水,横竖不离坊上那六字。运笔之际,此人大概会体味乾隆帝题额时的心境。

一百多年前,有个叫阿尔方斯·冯·穆默的德国人,透过券洞拍摄琼岛白塔,无边风月一下子就给框在里面了。好角度!我瞅见不少举着相机的男女在牌坊前后转悠,不忍走开。

不必说天圆地方的宇宙意识,只看平面图形中的圆在立体空间结构中表现出的美感,只看这美感生成的繁复的装饰形式,只看这装饰形式带来的观赏效果:柔美、流转、舒展,也就明白,中式美学里的圆,成了常用的艺术元素。外形的圆包蕴内在的意涵,一切抽象,一切简化,都是有温度的设计,它在流动的时间中凝定不变,给予人们的视觉刺激和灵魂震荡无限长久。比方在这琉璃牌坊的券门下,你的心神全叫对岸的岛影牵去的一刻,能不深觉这圆形空间容纳的景致实在太丰,能不慨叹宗教建筑同四围山水照应得不能再好了吗?实乃浑融无迹。眼底的种种,早已超越几何学的限定。

“一切立体图形中最美的是球形,一切平面图形中最美的是圆形。”提出这个观点的,是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数量比例上的对称蕴涵着和谐,而和谐正反映美的本质。圆弧是令人着迷的空间图形,它的线条是优雅的,飘逸的,浪漫的。建筑自身呈示着多样的感性状貌,我有一双感受形式美的眼睛,因而在造型上,这券门弧度的曼妙叫我领略到了,不单是官能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虽则在数学概念中,圆弧不可等同于圆,我还乐将二者认作一家。

光绪帝在位之年,铁轨铺经牌坊下。这条“西苑铁路”不长,三里地,从中海通到北海。御苑能跑火车了,足供皇家开心。从仪鸾殿(怀仁堂)到镜清斋(静心斋),慈禧太后坐车游赏太液池,真叫得意,喊她停下来,断是不肯的。

仍是百年前,法国摄影师菲尔曼·拉里贝在山门前给一个中国人留过影。照片上的汉子,布袍,高帽,垂着双臂,很规矩地站立,羽服道冠,做出些不凡神气,俨然从仙界谪下来的。他的脚底,弯着一条小径,长满蓬乱的草。

时下,此处修治得体面多了。

琉璃山门,三座,列为一溜,皆作拱券式,照例随那门洞的弧形砌以雕花白石,朱垣之上,显出的轮廓看起来美。三座券门的中间,甃以琉璃花墙,上面的浮雕龙纹,只消瞧一眼,目光便要直追那轻腾之姿。引取营造装饰艺术,表现一定的精神内容,视线移到上头,在在堪采挹。

这里还得加说一点。西天梵境的山门不是平地而起,却是建在一个宽平的台子上,外有短墙围护。墙体用黄绿二色琉璃砖砌成,又透出一个个方形花格,正与镂空相似,颇具图饰之美。这样的台基,一下子就把山门托高了,托出皇家气派。更不必去论门前斜铺的那块“二龙戏珠”丹陛石,方严端正的气派愈给衬出了,特具京师大庙之概。山门既这般讲究,来此礼佛的清帝必会惬怀。

庙门之美,游人争夸。得其门而入,通体也是轻快的。小西天那边的普庆门,虽然依墙开了三个入口,雕饰功夫也下得深,只因太过方正,风格的别异却看不出。

进到里面,眼扫庙貌,觉得跟那水岸的空气到底不同。在我看,释学的门墙还是过高了,一时理会不透。兴许是狃于俗见,觉得这些离我的生活总像是太远了。慧力未能成熟,善根未能深固,便是身入香界,心也跟不上。

在北海,岸上的路略窄,人多的时候,有点挤得慌。水面却极宽展,庙宇也不促狭。西天梵境便是这样。院子平敞,颇能拓开心界。因为平敞,加上殿前列置之物又少,竟显得廓落。更有数株古树,婆娑弄荫,青苍秀映之状,倒造出一派阶闲室静的光景。一个鼎炉,当院立着,似乎没谁比它惹眼。若燃香烛,犹闪庭燎之光。

钟鼓楼檐翼轻举,体势若飞。楼前分矗石幢,数蓬细竹围簇着。一阵一阵的软风吹上乱叶,舞起几抹绿。石幢上有经文,居东的刻《金刚经》,居西的刻《药师经》。施蛰存说“经幢也是盛行于唐代的佛教石刻。一般形式是一支六角形或八角形的石柱,上有宝盖,下有莲花座”,我眼见的正是此样。着意刊立,经幢就成了有思想的石头。我仰着脑袋瞅了半天,笔画依稀。年深月久,多半让风雨带走了吗?自问却不能自答。字痕印在心间,恍兮惚兮,听得天上一声响:如是我闻。

天王殿,好些人叫它弥勒殿。这不,腆着大肚子的弥勒菩萨当门迎着呢,脸上泛出笑,胖大身子在须弥座上安置得稳,像个活的一般。笑佛心大,宽忍为怀,世间杂念,无不可断除。瞧他一眼,再深的忧悒也会舒散。

韦驮菩萨立在背面。我盯着手拄金刚降魔杵的护法神将:头上凤翅兜鍪,足下乌云皂履,黄金锁子甲披挂全身,勇武之姿叫我领受着摧邪辅正的法力。分列两侧的增长、多闻、持国、广目四大天王,即《封神演义》里的“魔家四将”,竟无心多看几眼,尽管这“天王殿”的名字因他们而来。四位各执护持大千世界的法器——利剑、宝伞、琵琶、螭龙,我本该着意端量一番。

大慈真如宝殿,横于庭墀上,当为全寺最雄者。檐下那块乾隆帝题的“华藏恒春”金字匾,令气势更足。瞧,又放一个“春”字在这里。我得说,北海的春,不光在水岸鲜翠的柳丝上,不光在坡冈灿黄的连翘上,不光在路畔粉艳的芍药上,更在笔墨挥洒处。照此看,花树养我们的眼,额题悦我们的心。环以栏板望柱的庭墀,屈做了殿基,殿身愈显崇壮无伦,足见兴造时极重取态,非“官式”莫能如此。

这是一座“明筑”,数百年矣。台基、墙身、屋顶,谨遵等级之制。面阔五楹,重檐庑殿顶,黑琉璃,黄剪边,头一眼望过去,凝重的空气漫上来,心就一沉,如临庄严之境。殿檐上下二层,规式也是天字第一号,天王殿的歇山顶,自是不及。又尽选金丝楠木为料,材质之美自不待说,且不施彩绘,尽以原色示人。只此,就把丹墙黄瓦的天王殿的派势比下去了。特别添上一句:打这儿奔西走,便是萃聚帖式刻石的快雪堂,顺着抄手游廊行至后院,古木柯枝遮着一座老殿,皆纯用金丝楠木。这样的殿堂,历时再久,晨昏低回,也会闻到一丝幽淡的香气。

早先有壁画可看。高士奇《金鳌退食笔记》载之较详,曰:“殿壁绘画龙神海怪。又有三大轴,高丈余,广如之,中绘众圣像二十余,左右则文殊、普贤变相,三首六臂,每首三目,二臂合掌,余四臂擎莲花火轮,剑杵简槊,并日月轮、火焰之属,裸身,着虎皮裙,蛇缠胸项间,努目直视,威灵凛烈,金涂错杂,形彩陆离。传为商喜笔也。”商喜,明朝宫廷画家,善为当朝皇帝画肖像。惜哉,一切皆随年光去了。“今殿壁绘画已不复存,古槐数株,犹是数百年前之物。在清初盛时,亦有斜阳蔓草铜驼石马之叹,今则殿宇荒凉,佛光暗淡,瓦砾盈阶,无人过问。不知在历数十百年后,其景象更如何也。”此节字句,出于《三海见闻志》,寄意略同,读罢,不免荒台芜苑之感。壁上丹青,唯有梦中空忆了。写下此册旧籍的这位,自署适园主人。

康有为说:“中国宫室皆用木架成之,故称曰堂构。虽极瑰伟之殿阁,亦不出木料,故诗人动称大厦须梁栋。明世建三殿,取材川楚,嘉道时尚然,一大木柱乃运至五万金,今川楚大材已乏矣。”紫禁城三殿,明永乐时建,京城宫室最雄杰伟美者,耗川楚之材巨矣;此座大慈真如宝殿,明万历时建,后其百数十年,不知何所取材。

此时正当白日,殿内光线也显幽暗。莲花宝座上,三世佛坐成一排。佛身和背光,色甚重,竟至于黑。背光是圆盘形还是火焰形?我倒没留意。反正气韵不离杨衒之《洛阳伽蓝记》中“光相具足,端严特妙”八字。药师佛、阿弥陀佛分列东西,释迦牟尼居中。释尊的左右,文殊、普贤不在。少了两位胁侍菩萨,“释迦三尊”或曰“华严三圣”就不全。这里可是华藏世界呀,按说,三位圣者,缺谁都不行。

释尊晏坐而思,神容和静温婉,双目微垂,眼中的光芒不会灭去,眉梢嘴角浮漾的笑意被时间凝定,不变的表情显示永恒的仁爱。“恒河演乘”的横匾,叫我想起弘法遗迹。释尊游走传教,开示信众,到底有了固定的道场:一是摩揭陀国王舍城的竹林精舍(迦兰陀竹园),一是舍卫国的祇园精舍(祇树给孤独园)。精舍里筑起楼阁、讲堂,住居饮食,悉受供养,不再去度那云水生涯,佛陀和弟子们心也安了,遂依止弘化,一心向圣道。

祇园精舍是给孤独长者、祇陀太子一起发心兴筑的。法显、玄奘自中土到此,以荒残而怅叹。康有为竟岁远游,虽遐方绝壤,皆不能阻,终使屐痕印于舍卫国。我读他的《印度游记》,犹临这处胜地,景状宛然。曰:“舍卫当印度之中,临恒河,自古四为都会,至蒙古之帝,实都于是。道路之广阔,宫室之宏伟,吾行地球大半,东尽亚洲,西至欧美,未之见也。但层高不如欧人耳。若其庭院,大皆数十亩,道广数十丈,则过欧美远矣。”又曰:舍卫城“绵亘数十里,楼阁寺塔相望不绝,掩映于烟树中。印度数千里无山,惟舍卫城中有鹫岭,……驱车登岭,蹴步登塔,凭栏四望,楼塔台观,极目无际。夕阳将下时,与烟树河山相映,光景瑰伟,气象万千,觉燕京、金陵无此气象。盖印度为万里大陆,而舍卫特当其中,而又山河环抱,故一成佛窟,四为帝都,舟车走集,道里均便,士夫荟萃,工匠精巧,故规模之宏大若此。……而凭眺山河,雄壮如故,地灵所积,盖非偶然,宜佛之生此土也”。 他在城中住了四日,原以为“既为舍卫,必有佛之遗迹焉”,可是“遍游访佛迹,皆云无之”,至多寻见柱石刻画,断础遗砖,凄凉满目。所剩寺塔,砖泥杂沓,矗耸于夕阳崇岗间,真成灰劫矣。残毁之迹,同法显、玄奘昔年所睹景象,全无差异。

旧事思量在眼前。这一刻,殿内的联语似乎叫我有所悟,始知嵌入其中的“葱岭祇林”、“ 鹫峰鹿苑”一类字词,其来有自。

释尊弘传佛法的王舍城,康氏亦访游,且赋诗以寄慨,云:“群山周遭王舍城,百万人家夕照明。塔庙亭亭数十里,烟树极目环古城。”一吟一咏,况味沉郁。

佛前各摆蒲团,皆印着颇大的“禅”字。有谁将双膝往上一放,拜伏于地吗?未见。拈香诵呗者,也一个没有。

出殿而北,别院辗转可通。惜乎,拦之以绳,无法逾而入。要不,古老深院,自有门堂之制的大观供我放览,感触更有几般?幸而有老照片可看,聊获一鳞一爪。还是穆默拍的。院门的漆色固然不那么鲜了,额题“华严清界”的楼殿,望之倒还端穆。材料上说,殿,面阔三间,重檐歇山,黄琉璃瓦绿剪边顶。此等形制,推想也颇堂皇。往里,有重檐八角七佛塔亭,镏金宝顶,门扇槛窗,皆施雕镂。亭内塔碑,八面,镌七世佛,勒《七佛塔碑记》。这篇《记》,乾隆帝手笔。塔亭北面,便是名气不小的大琉璃宝殿,俗呼琉璃阁,营筑取无梁殿式。殿壁全以黄绿琉璃砖为饰,密凿龛牖,鳞错千尊佛像。琉璃阁跟闹市仅隔一道红墙,从地安门西大街可以瞧见它的重檐歇山顶。不能往观,心中存憾。忽又转念记起琼岛上的善因寺,那里我去过,琉璃砖上刻佛,样式大概是相近的。这一想,佛刻的灿烂也好似过眼了。若得缘游而观之,我的话就更多。有什么办法呢,只能俟诸他日了。

西望,林霭拂檐牙,又闪出一片殿宇——大圆镜智宝殿是也。殿前之门,榜曰:真谛门。我瞅瞅匾上这三字,味深矣。

门紧闭,便缩住了步。里面何种景况?未能亲睹,无以言。

回过头,眼光落向身后的彩色琉璃壁。上雕九龙,击水舞浪,似可破壁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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