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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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积林
这是一辆从张掖到山丹的“拼车”。
所谓“拼车”，不过是出租车的一种，但又与出租车截然不同。出租车是随叫随到，或者就地站在路边，过来一辆，一招手，坐上就走。而“拼车”得提前约定，几点，从哪儿到哪儿，到点了，司机会把车开到你指点的地方来接你。但车上拉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要挨个把约下的人拉上，车坐满，才会出发。这种车不跑短途，说白了，这种运输方式就是从市区到各相关的县城和相关个县城到市区来回跑着运送客人。坐这种车方便，不必到汽车站去，并且随时都有。
当然，还有更方便的，但我没有开车。怕喝酒呗。
我是昨天从山丹家里拼车到张掖，然后朋友开车拉着我和另一位朋友，路过，又在临泽县城拉上另一位朋友，到远离临泽县城有三十多公里的“红桥庄园”说了点事。那是个种植葡萄，又生产葡萄酒，同时还开发旅游的公司。你说去了那儿能不喝酒吗？光尝都尝醉了。
具体说，我们是到“红桥庄园”商量联合举办一个采风活动。事先，张掖那位朋友已与“红桥庄园”的老靳在电话上沟通的差不多了。老靳我不认识，他们是朋友。我那朋友姓李，我们都叫他老李。老李和我是大专的同学。他曾在“红桥庄园”所在地临泽县板桥乡工作过，和老靳很熟，活动的事一说就成了。但具体事项得我拍板。
我正在写个东西，老李突然打电话，说和那边约好了，一定要我去。我心里一梗，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已经下午两点了，即使不喝酒也回不到山丹了。
我们到地方已五点多了，正好赶上吃晚饭。进门就把我们让到了饭桌上，边吃边谈。活动的事谈得很顺利，只是在定邀请嘉宾人员名单上产生了点分歧，带上了人情或者说一点小小的私欲。我倒无所谓，我站了中立。最后，虽然说定了，但老李有些不悦。
回到张掖已是晚上十二点了。我住在了老李家。
早晨七点多，老李给开车的那位朋友打电话，拉我们到新城区去吃“甘州老臊面”。他说那里的臊面好，味道正，一定要我去尝尝。
吃饭的当儿，我抽空拼好了车。我给昨天从山丹来的那个司机打电话，我手机上有昨天他打过的电话号码；我约他八点半在统办三号楼下接我，那是老李上班的地方。司机说他还在山丹，他约下的是九点去张掖。
“那我约辆别的车。”我说。
“不用，”他急忙说，“我们拼车的有许多微信群，我给你看一下，安排一辆就行了。”司机说。
“那好，可不能误事。”我说。
“没问题。”司机话音没落就挂了电话。
一会儿，一个“拼车”司机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吃过饭，开车的朋友把我们拉了一段后，老李看时间还早，就让那朋友开车先回，我和老李下了车。
“走走路，活动活动，赶八点半就到地方了。”老李说。
没走几步，老李又提起了采风活动上邀请嘉宾人员的事。又来了，昨晚在他家里他就义愤填膺地说了一通，我也做了劝说，但他心里一直不熨贴。老李的意思是要请几个全国文学界的大腕，而老靳坚持只请一些当地的地方名家。当然，老靳是从经费方面考虑的，毕竟是人家承担所有费用的，这我明白，老靳想把事情办了，还要少花钱。
“想宣传，还怕花钱。”老李的气势上来了。“想当年，我在板桥乡工作的时候，给他办了多少好事，这点人情都不给。”
我知道老李的心思。在大专时，我们就一起写诗，并且老李已写得小有名气了。后来他走上仕途就不写了。近两年，他弄了个调研员，工作轻松了，又痴迷上了写作。他想请些大腕编辑来，是想认识他们，学习沟通。按他说的：想走出去。明白吗？
临泽的朋友支持他。我和开车的朋友无所谓。只要把活动办成就行，每年两次活动，这是市文联给作家协会安排的任务。协会主席都是兼职，又没有一分经费，只能靠拉赞助，或者与企业合作。我倒是偏向老靳，真怕老李把弦绷得太紧了，老靳不干。
“不就是多请些外地名家，多花几万块钱嘛。当年，他起家时，我给他跑上跑下，走了多少截径，弄到了多少优惠，还不值这个。”老李挥舞着手，洋洋洒洒地说了许多。
“不急。”我说，“我回去了再和老靳在电话上沟通。从宣传的角度考虑，请来外地嘉宾总更宽广些。再说了，在创作上，也能起到传经送宝的作用。比如搞个讲座什么的。”我说，“我会说，你放心。慢慢让他往通里想。”
“就是，”老李说，“你要站稳立场。啥事光和稀泥可不行。”
这个老李，倒说上我了。
时间并没有到，“拼车”司机的电话里催了两次。
老李还在指手画脚。我快步走了起来。
车上还没人，我是第一个坐上这辆“拼车”的。我是第一个乘客，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前排的副驾驶座上。
车一起步，司机就给下一位乘客打起了电话。听声音对方是个女的。从他们的对话里，我知道了那地方离得不远。“好的，马场干休所门口，你就等着，几分钟就到。”司机说着，急急挂了电话，因为他的另一个手机响了。
司机拿起响着的手机听了一会儿，说：“我的车已满了，我派个车过去拉你。确定，东四村。好嘞。”
紧接着他用前一个手机给另一个“拼车”司机打了电话机，让他去拉东四村的客人。他看着另一个手机给对方念着客人的电话号码。
这边手机刚放下，马上又响了。司机没拿起手机，直接按了免提。
“马场干休所，就到。”我看到司机皱了皱眉头，不像是烦躁，更像是无奈。
可是到了马场干休所门口，路边没有像是等车的人。司机又赶紧按通了手机，听了听又挂了。
司机说了句脏话，咳了一声。“妈的，”他说，“红辣椒在十字路口，那儿有摄像头，不能停车嘛。”他向我晃了晃头，像是说：“看看，这营生不好干呀。”他转过头去，留心起路边。
“不能停嘛。”他又自言自语地说。
尽管那么一说，看到前面路边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他还是赶紧刹了车。我摇下车窗玻璃看着，女的有三十多岁，穿着件红风衣，男的几近七十了，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司机下了车，走到了另一边那两个人的旁边。我看到他看了看那两人手里提着许多东西，犹豫了一下。但他马上接过大包小包，往车后面走。往后备厢里放那些包的时候，司机嘴里一直急躁躁地念叨着：“快上，快上，快上车，这里有摄像头，不能停车。”
坐好后，那女的解释说：“等的你不来，我们就前走了几步。倒把人走得累的。”
像是响应，那老人连喘了几声，还咳嗽了起来。
司机没有搭理她。
车上还缺一位乘客，我好事地问司机：“还有一位在哪里？”
“也不远，在润泉家园”司机说着，给那位乘客打电话。
居然没人接，司机又连拨了一次，依然没有接。司机拿起另一个手机，看着前一个手机的屏，嘴里念叨着手机号码，在手里的手机上按了一阵，通了，但还是没人接。司机有些急了，“咋回事？”司机说。“刚才等你的时候，他还连催着快点呢，他到山丹有急事。”司机转过头面对着我说。
“就是啊。咋不接电话？”我应和了句。看到司机脸上急切而失落的表情，我又安慰似地对他说：“怕是在路上呢，没听见。兴许我们到地方了，他就在那等着呢。”
司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没了底气。“总有那么几个客人，没理由地就放了鸽子。一点不讲信用。”他说。“到润泉家园了。”
路西边就是润泉家园。一直向车窗外瞅着，我知道这个地方。司机放慢了车速，又向前驶了一点，向两边看了看，调转车头，停了下来。
路边并没有等车的人，但他还是下了车，急匆匆地向家园小区门口走去。他一边手里拿着手机贴在耳朵边打电话，一边向小区里面左顾右盼。我看到他从耳朵边拿下手机，又拨了一次。他把手机贴在耳朵边，踅过身子，嘴唇蠕动，说着什么，一走一晃地走了回来。
他上了车，把手机插进手机架。一副茫然的表情。
“接通了？”我说。我以为他刚才是和乘客说话呢，这会是在等他。
“啥人嘛？”他磕着牙，怒目而视着小区的方向。“没人接。”他说，又急慌慌地拿起手机拨了过去。他连拨了两次，照旧没有响应。后排的那个女的给老人低声说着什么，老人不时地“嗯”上一声。突然老人说：“没收到短信嘛。”两个人沉默了下来。
司机气馁地拨着电话。“太不靠谱。”他说，按了个视频通话。手机屏上出现了一个戴墨镜的小伙子，嬉皮笑脸的样子。
“亮子，我给你说的东四村的乘客，你拉上了没有？”司机说，声音很大，带着躁急。
“还没拉去。”墨镜小伙说，舔了一下嘴唇，“嘿嘿”一笑。“我在火车站等个人，火车晚点了。马上，马上。到了，”小伙子弹了个匪指，“你听，喇叭里广播呢。你听，Z358已经停靠在二站台。”
“你不了拉去了，东四村的那个。”司机说，“我的一个乘客放了鸽子。”
“好的，好的。看你那样子，我还以为你责怪我咋还没拉去呢。”墨镜小伙说，“这会子有好几个打电话约车的，人多着呢，正好。”他说，做了个诡异的表情，“还尽是美女。”又一个匪指，挂了手机。
司机又按上了电话。
“你是东四村的那个乘客吗？”
“是啊，我一直在东四村小区门口等着呢，你咋还不来？”那边说。
“就到，就到。”我看到司机一下放松了表情，有了笑脸。“看看这乘客多守信。”他说。
他挂了手机长出了一口气。“狗日的。”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起动了车子。
不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他探头看了一下。“是润泉家园的那个……”从表情上看，他还有后话，也许就是一句恶语，但他停住了没说。他拿起手机，带着种怪异的腔调说：“你好。哪位？”
“我是润泉家园的那个乘客，约好的。”那边说。
“你在哪？我在润泉家园门口等了半天不见人，电话也不接。”司机说，做了个傲慢的表情。
“我在汽车站呢。”那边说，“在汽车站送了个人。你这会儿能过来吗？”那边说。
“咋不接电话。”司机说，“你看看你手机，打了十几个。”
“没听见，手机在包里装着，急急忙忙送人上车呢，没听见嘛。”
“车满了。你坐别的车吧。”司机说着，毫无余地地挂了手机，动作上带出一股狠劲。“送个人？哼，送你自己去了吧。就算你不坐车了，也该回个话，答复一声嘛。太没素质了。”
“啥意思？”我问。
“这不明摆着嘛，明明是跑到汽车站坐班车去了，没赶上，班车是有时间点的，才又反过来打电话的。这号人太会算计。”司机一脸的不屑，“哼”地冷笑了一声。
“已经约好了车，为什么又跑去坐班车？”我说。
“给你说的，这号人太会算计，先约好了‘拼车’，然后去汽车站坐班车。坐上了就不理你了，坐不上就反过来给你打电话。”司机说，“明白了吧。”
“车到门口拉还不如跑到车站坐班车方便，图得啥？”我说。
那个女的又在数落老人。老人有些委屈地回了一句：“我有啥办法？”停了停，声音颤动地说：“没办法嘛。”长长地“唉”了一声。
“班车便宜嘛。”司机说，“班车十五，‘拼车’二十。有些人就是这样斤斤计较地算计着。”这我倒还真不知道，有十几年没坐过班车了。
后排的女的还在咕弄着什么。司机又拿起了手机。
“东四村在东部建材市场的南面还是北面？”司机说，“以前拉过几回客人，好长时间没来过，我咋恍惚了。”
我向外面瞅了瞅，我们正在建材市场门口。
“北面。”那边说，“离建材市场差不多一公里处。我现在就在东四村小区门口的路边站着呢。”
“好，我马上到。”司机边往手机架上插手机，边打着方向盘调头。
我知道司机的意图。“我们走得过了。”我说，“我咋没留意。”好像是我的错。其实我一直在听那个女的说话。并且听出了点东西。是关于一个小孩的话题。
突然，车子猛地摇晃了几下，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妈的。”司机气哄哄地要下车，结果连保险带都忘了解，又把他拽了回来。
“咋了？”我说。随即，我已知道发生了什么。
车子和一辆三轮电动车撞在了一起。
幸好车子在调头，走得慢，否则可想而知。明显，是三轮车的过错。是三轮车驶过来时，没注意前面，一头撞上小车的。好在人没受伤，只把三轮车的前挡泥瓦撞弯了，头灯也在摇晃。小车几乎没有受损，只在左前灯旁擦了个黑痕，用手指一抹就没有了。
骑三轮车的是个老头，后面捎个老婆婆，一看就是老两口。
“好着吧？”司机关切地问。
“人倒没事。可三轮车碰成这样，咋弄？”老人声音很慢地说，“这你总得管吧。”
司机皱着眉头，又耸了耸肩膀。他走来走去地端详着三轮车，又比划了阵撞车的角度。
“你咋不看路，直往车上撞。按说这是你的全责。”司机说。
老头像是给呛住了，干“你，你，”的，突然他有了理由。“你咋不开转向灯？调头总得开转向灯呀。”
“就是。”老婆婆也随声附和地说，“就是。”
“怎么没开转向灯。老司机了，这个怎么会忘了。”司机走到了车子后面，示意老头过去看。我也走到了车子后面。车后左灯“咣当，咣当”晃晃荡荡地闪着。老头没了言语。但他马上又醒悟似地说：“我那会儿咋没看到，总不是你下车时才开的转向灯吧。”
“可能吗？老年人，做人要厚道。”司机说，“看你上了年纪了，不和你争辩。我的车上还拉着客人，不能耽误人家的时间。咋处理？你说。要不是我时间紧，就报警，让交警来处理。四周都是摄像头，调出来看嘛。”
这时，司机车上的手机响了。司机从车上取下手机说了句，点着头。挂了手机，司机转向了我。
“兄弟，”他说，“帮个忙，可以吧？”没待我回话，他又说，“你打辆的过去，把东四村的那个客人给我接一下。拉上回来了我付打的钱。”
“好的。”我说。为啥不呢，遇上这种事，我乐意帮忙。我向路东边走去。
“等等，”司机又喊住了我，“你把这个号码记下，到那了你给他打电话。”
“我去吧。”看热闹的人群里突然有个人很凸现地说。他接上说，“我就是出租车司机，我接去。“他在手机上记下了司机说的那个号码。
“我和你一起去。”我说，随他上了路边停的一辆出租车。
把东四村的那个乘客接回来时，围观的人和三轮车都不在了，司机已把车停靠在了建材批发市场口的路边。我要给出租车司机发红包付车费。我拿着他的微信牌要扫码，出租车司机拦挡住了。“算了，不付了，作为司机，谁还不出个事故，得相互帮衬。”他说。我和那个乘客下了车。他在“拼车”前停了一下，隔着车窗向“拼车”司机说了句什么，忽地开走了。
上车后，我问司机事故咋处理下了，这么快。
“给了三百块钱。”司机说。前面是红绿灯，他停住了说话，左右观察着。我看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受损的样子。果然，车子一起动，他又说开了。“不过也不是我出，保险公司会出这个钱。”
我有些不明白。“保险公司来人了吗？”我寻思，这么短的时间保险公司就赶来，并且很快就处理完了，不可思议。
“哪里。我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他们说这么个小事故，他们不过来，让我把事故现场拍几张照片发了过去。我给他们说了情况，对方要三百元的修理费，他们很畅快地答应了。”司机说得有些得意。“我都二十年的老司机了，车一直在他们公司保险，和公司里的人都熟。”
“那好呀，不耽误事。”我感慨地说。
“这个不能拖延。”司机说，“保险公司也明白。不然要是有人给老头出个主意，今天这儿疼呢，明天那儿疼呢。你说，那么大年纪了，能没个病痛吗？要是哪儿真出个毛病，又是拍片了， 又是CT了的， 弄不好还得住院，麻缠死呢。”
“可是，”我说，想得深了些，“他要再找你呢？再找咋办？”我想那老人要找的话，会有办法的，起码他会记下车牌号的。
“不会的，给钱时，我们签了协调，以后有什么症状都与我无关。”司机说。他倒机灵，不像我。我突然脑子里一灵光，想起了点东西。
“今天几号？”我说。
“五月十二月。”司机说，“这个我记得很清。”
“哦，”我说，“真是个不寻常的日子。”难怪刚才我脑子里产生了些不快。
“咋回事？”司机说，“为什么？”他脑子真活泛，一下想到了别处。“你是说512地震吗？”
“不是。”我说，“去年的这一天，我也出了个事故。确切说是我老婆。”
“说来听听。”司机说，一手握着方向盘，用另一只手点了支烟。
去年的五月十一号晚上，张掖的一位朋友打电话，组团到肃南一日游，叫我们夫妻去参加。我知道，他可不是旅行社什么的，他是个搞摄影的，但他长以这个名义搞旅游活动，有大型的，有小型的。这次他组织的是一帮摄影爱好者去肃南拍摄民俗风情，他电话上说了：肃南裕固族风情一日游。我本不想去。但拗不过老婆文雯，她想去，只好同意了。朋友叫郑旦。郑旦在电话里说，明天早晨你们从山丹开车到张掖，南关十字附近有个东方宫牛肉面馆，八点半，在那集合，统一坐大巴车。
去了就放松好好玩，别老挂着脸，神经绷得太紧没啥意思，文雯说。说得是，我真放松了身心。从肃南回来的路上，还在丹霞口停了好长时间，看了早有耳闻的舞台剧《回道张掖》。玩得倒也即兴。
下午回到东方宫牛肉面馆前，旅游就算是结束了。大家一下车就相继散了。可是郑旦执意要请我俩吃饭，说是多年的老朋友，从山丹大老远来了，他一定要尽个地主之意。我说行，在这吃碗牛肉面就可以了。他哪能依。“那可不行，得找个上档次的酒店。”他说，“有人出钱，老白请客呢。老白大老板，吃个饭不在话下。简单了，反而是不给人家面子。”老白我知道，是他组团的副团长，干的是销售电器的生意。一天里，我和他已混得很熟了，交谈中，知道了些他的底细。老白就在郑旦的旁边站着，说了句“很想和你交往”，搓着手“嘿嘿”着。很显然，是他想请客，让郑旦提说的。毕竟我和他是第一次认识。
我看着文雯。她得发话。
“去就去吧。人家白老板这样盛情。”文雯说，“只是天马上就黑了，我们还得回山丹。夜里开车总是不好。路上卡车多，有些卡车司机又开得慌慌张张的，太危险。”
“那倒没事，迟了就住下。”郑旦说，“白老板还经营着一家宾馆呢，住在他的宾馆里，明天早晨了再回。不就一晚上嘛。”
“就是，就是。”老白赶紧附合。
“不行，”我说，“一定得回，我还有事。”
“多大的事。”郑旦急躁起来。“吃了就回总行吧。”
看他那么固执，我不能再坚持，软了下来。“好吧。”我说。
老白在手机上订好了酒店。我开车拉着他们，导航去了那儿。
刚坐好，郑旦就上了劲，看起来很兴奋。“你们一定要回的话，得抓紧。”他说。在老白点菜的当儿，他已让服务员先上来一瓶白酒。
他给我先敬酒。我可不能喝。“我开车呢。”我说。
“那就文雯喝。”郑旦把酒碟子端到了文雯面前。
“她不会喝酒。她咋能喝酒。你见她喝过酒吗？”我说。文雯很难为地站在那儿，摇了摇头。
“那可不行。你们俩都不喝，只有我和老白喝有啥意思？”郑旦脸上挂上了懊丧的神情。“太没情趣。你们俩总得有一个人得喝。要不就文雯喝，谁说女人不喝酒。我见过喝酒的女人多了，比男人喝起还厉害。”
文雯是真不能喝，她做过胆囊手术。有次试着喝了一杯，昏迷得叫不醒。我看着文雯，她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突然放驰了开来。她要端酒杯。我赶紧站起来挡住了她的手。
“还是我喝吧。”说着，我端起两杯酒。我把一杯递给了郑旦，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我坐了下来。我掏出车钥匙放在了文雯的手里。“只能是你开车了。”我说。文雯会开车，她的驾照比我考上的还早，只是，只要我在的时候，她总是依赖我。
“行吧。”她说，把钥匙抖了抖，装进了身边的包里。
菜上来时，三人都喝得有些多了。胡乱吃了些又接着喝。
中途，我觉得有点把持不住了，装着去卫生间，出了酒店。我站在车前给文雯打电话，让她出来。我们得赶紧回。
也是文雯心太实，她下来后，一听我说回的话，她说那咋能行，人家好心请客，都喝醉了，我们得负责把他们送回家吧。“这是起码的。”她说。
我有些来气，但又不能对她发怒，一想，她说的也对。两人在灯光下对峙了一会儿，我妥协了。“那就上去劝上他们回。”我说。
我们上去后，包间里闹哄哄的，郑旦和老白为什么事吵得不可开交。我赶紧叫来两个服务员小伙子，让他们帮忙，才把郑旦和老白弄到车上。他们俩成那样了，无奈，服务员一拦挡，文雯只好接了账。
车走开了，两个人还吵得不停。文雯一问地方，老白就说前走，马上就到。到了他说的小区门口，老白又说不是，让调头。我导航上就是他说的这个小区呀。我给老白说，他才不管，又说了另一个小区的名字。就这样转来转去，又转回了南关十字。前面是红绿灯，文雯减了速，刚要停车。老白突然大呵一声：“走呀，停下干啥？前面就是我家。”也许是心智受损，这是文雯后来给我说的，她当时被老白一声吆喝，心里一黑啥都不知道了，一脚下去，怎么把油门当成了刹车。“嗵”的一声，我就啥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了后，车子四周围满了人，文雯声音颤抖地隔着窗口和两个交警说着话。我回头向后看，老白和郑旦不见了。
交警让我和文雯也下了车。他们要把车拖走。让我们明天了到交警队做处理。
说实话，我还是醉熏熏的。文雯怎么把我弄到一个宾馆住下的，我都有些恍惚。
第二天早晨，我忽地吓醒，心跳得慌到了极致，感觉发生了什么大事。我看了看旁边，文雯睡在那儿，心里松了下来。我慢慢恢复了记忆。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了一遍，但红绿灯后的那段总是断片。我摇了摇文雯，她转过身来。
“我一晚上都没睡着。”文雯的声音失落而悲伤。
我看了看她，眼睛红肿，满脸泪痕。
“你哭了？”我问。
“不能闭眼，一闭眼睛就是事故现场。”文雯说着又有了哭腔。
“究竟是咋回事？”我说，抚了抚文雯的脸。
“两个人在车里吵得我的头都大了。十字路口，正好是红灯。我刚要停车，老白出了一声。你知道，我做过胆囊切除手术，不能受惊吓。那一声一下让我懵了。我手忙脚乱中，把油门当成刹车，车猛地冲了过去，发生了连环撞，把前面的两辆车都撞坏了。那两辆车自己开上去了4S店，我们的车是肇事车，被交警拖走了。”文雯说。她用双肘支着身子坐了起来。靠在了床头上。“真后悔吃那顿饭。”她叹息地说。
我也用肘往起里支身子，但起不来，左胳膊疼得出了一声。
“咋了？”
“胳膊咋这么疼？”我说。
“能不疼吗？”文雯说，“你想那碰得有多厉害，两个气囊都爆开了。胳膊疼肯定是被气囊打的。我当时就被气囊打昏了。两个交警不断敲车窗玻璃，才把我惊醒。”
我又动了动胳膊，还是疼，只得躺着。
“你再睡会儿。”我说。
“不睡了，收拾一下，得去交警队，看怎么处理。先得把车开出来，找个地方让修去。”文雯说，“你也得起了。”她说，帮着把我扶了起来。
文雯心里太堵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还在往她身体里填。
“啥男人嘛？我们被气囊打昏了，他们倒好，我醒了后，看后面的他们怎么样，没受伤吧？却早没人——溜了。不是遛来遛去送他们，哪会这样。”文雯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流开了。
“没事，没事，”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替她擦了擦眼泪，先下了床。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是短信提示音，我也懒得看。
我把自己都说伤感了，好一阵不想说话。
司机问：“最后究竟咋处理下了？”
“三辆车修理费花了四万多，我们全出了。”我说。
“怎么全是你出了？没保险吗？”司机说。
我慨叹了声。“我们的车只有强制保险。交警处理的结果我们是全责，所有的损失都得我们出。”
“没全保？”
“没有。不然我怎么说你做得好，出了事故，给保险公司一报，由他们处理，方便，不耽误事。”我说，“也是我们不懂，以为只有强制保险就可以了，车买上几年了没出过事故，也就不当回事了。也没请教过别人。那次事故后才买了全保。”
“也不应该是你们全出呀，后面那两个人有也有责任。”司机说，“这个我还懂点，是送他们去了出的事故，他们得出点，可能还得多出点。”
“出不出钱倒无所谓，不就几万块钱嘛。”我说。我冷笑了一下。“可气的是郑旦居然发了那么无耻的短信。就是事故后的第二天早晨，我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的那一下。当时我没看，到交警队等待处理时，我才看的。短信里说他的肋骨撞断了，在医院住着，我也不问候一下。你听听，事故出下你们就溜了，就算当时醉着，第二天酒醒了总该问问事故的情况吧。倒说那样的屁话。”我说，“这个短信很长，满是责怪。你看看。”那个短信我一直没删。我打开短信，把手机递给了司机，让他看。
“真是可气。”司机看完后，把手机递回给我。“后来呢，那人啥态度？”
“我打电话，他一直不接，那天中午从交警队出来，我和文雯路过去了他家。我知道他的家，我去过他家几次。一进小区们，看到他正骑着电动摩托往外走。你不是住院了吗？怎么在家里？我说。吃饭来了，他说。肋骨断了，还能这么动弹，好得真快呀！我说。他二话没说，骑着摩托车，忽地就跑了。再没见过。”我说。“我也不想和他麻缠，再不想和他来往了。”我说。
“他怎么发那样的短信？”司机又自言自语地说。
“还不就是先声夺人，想把我唬住，怕让他出钱嘛。”我说。
司机的手机视频响了，又是那个戴墨镜的小伙子。
“到哪了？”
“老寺庙。你呢？”
“我才刚出城。”手机里传来那边咣咣当当的音乐声。屏幕上的他看起来很得意。他打了个飞吻，挂了手机。
后排的女的又说开了，并且声音也大起来，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好像又在重复先前说过的。
“他是怎么把钱转走的？”女的说。
“手机上只有二千四百块钱，不知道他是怎么转的，我也不懂。咋天他不见人了，哪里都找不见，我才惊觉起来。我拿上卡到银行一查，先转了一千，过了几天又转走了一千，最后四百是前天晚上转走的。”
“手机短信没提示吗？”女的问。
“没有。”
“他怎么把短信服务取消了？那个得你的身份证呀。”
“就是呀，身份证一直在我的身上装着。”老人讶异地说。
“手机咋让他拿着？”
老人嗫嚅着说：“他时不时要过去，说是要在网上查作业，我能不给。”
我产生了兴趣，试探着问了一句。
“是学生吗？”我说。
“就是的。”女的像是遇到了知音，熟络地说，“初一的学生。爹妈一直在新疆打工，就老爷子伺侯着上学。今年疫情，爹妈走的迟，才走了没几天，他就干出这样的事。老爷子的手机联着个银行卡，孩子的爹妈走的时候给存了二千四百块钱的生活费。谁知道让他全转出去了，人也不见了。”
“听口音你们是马场的人。”我说，“小孩是在山丹，还是在张掖上学。”
“山丹。”女的说，“我们是马场人。但现在都不在马场了。老爷子和哥嫂在山丹住着，我在张掖的马场干休所工作呢。”女的停了停，长出了口气又说，“咋天，老爷子在山丹找了一天不见人，下午坐班车到张掖找我，看咋弄呢。这不，今早，我拼车到山丹来再发动上亲戚找呀。”女的气馁地说，“咋弄？”
“昨天什么时候不见的？没去学校吗？”我说。我知道疫情后，学校都刚刚开校。
老人说：“确切说，是前天晚上不见的。他拿着我的手机查作业呢，一会儿，他说出去一下，就再没回来。手机在桌子上撂着。”
“给学校说了吗？”我说。
“早晨一上课，老师就打过电话问孩子咋没上学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慌称孩子肚子疼，请了个假。”
“你咋能这样。”女的埋怨了老人一句。
“这可不行。”我说，“老人家，必须得赶紧和学校里沟通。”
“得抓紧找。”一直沉默着开车的司机接了话茬。“前几天，一个小孩就出走了，后来跳了李桥水库，就是这种性质。”
我转身看过去。看到在中间坐着的老人一脸惊恐。
旁边的女的直说：“你说，你说，你说，咋弄呢？”
“听说救护队的人忙活了一天，才把尸体打捞上来。”司机说。
这个事我知道，文雯在教育局工作，给我说过。我怕伤着老人和那女的，赶紧解释：“不一样，那个小孩是光打游戏，不学习，被老人打了一顿，才出走的……”我不知道再怎么圆说，才能宽慰他们。
司机似乎已撤出了这个谈话，专注得注视着过往的车辆。他说了一声“妈的，”匆忙按通了手机。
“亮子，远管所的车刚下去。又去静安那个点上查车去了。你走弯路，弯过去。”司机说。
还是那个戴墨镜的小伙，一听严肃了起来。
“你到哪里，叔？”小伙说，摘下了墨镜。
“野猫山嘴。运管所的车刚过去，很快就到静安了。”你离静安有多远，快点也许能赶过来。“司机说。
“我才到西屯，肯定赶不过去。我走弯路吧。”小伙说着，扬了扬手，挂了手机。
“运管所为什么要查你们？”我有些不明白。
“拼车是非法运营。班车司机一直告我们的状。”司机说。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告你们？”我还是不明白。
“抢了人家的生意了呗。”司机说，冷笑了一声。
这时，我的手机来了个微信。手机我一直在手里拿着。是郑旦发来了一个视频。这人，一年了没联系过，又闹什么花样。我点开一看，是两个人边走边说着什么，声音很小，听不清。细一看，是我和老李。老李手一挥一挥的。
我本不想理睬他，但还是好奇。
“这是咋拍下的，早晨你在我们附近吗？”我打了句，发送了过去。
“航拍的。”郑旦发的语音。“你们说的什么？”
我没有回复，关了手机屏。
过了一会儿，我又打开手机界面。我点开了和郑旦的对话框。
“扯淡。”我说。然后很来气地删了和他的对话框。
梁积林
这是一辆从张掖到山丹的“拼车”。
所谓“拼车”，不过是出租车的一种，但又与出租车截然不同。出租车是随叫随到，或者就地站在路边，过来一辆，一招手，坐上就走。而“拼车”得提前约定，几点，从哪儿到哪儿，到点了，司机会把车开到你指点的地方来接你。但车上拉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要挨个把约下的人拉上，车坐满，才会出发。这种车不跑短途，说白了，这种运输方式就是从市区到各相关的县城和相关个县城到市区来回跑着运送客人。坐这种车方便，不必到汽车站去，并且随时都有。
当然，还有更方便的，但我没有开车。怕喝酒呗。
我是昨天从山丹家里拼车到张掖，然后朋友开车拉着我和另一位朋友，路过，又在临泽县城拉上另一位朋友，到远离临泽县城有三十多公里的“红桥庄园”说了点事。那是个种植葡萄，又生产葡萄酒，同时还开发旅游的公司。你说去了那儿能不喝酒吗？光尝都尝醉了。
具体说，我们是到“红桥庄园”商量联合举办一个采风活动。事先，张掖那位朋友已与“红桥庄园”的老靳在电话上沟通的差不多了。老靳我不认识，他们是朋友。我那朋友姓李，我们都叫他老李。老李和我是大专的同学。他曾在“红桥庄园”所在地临泽县板桥乡工作过，和老靳很熟，活动的事一说就成了。但具体事项得我拍板。
我正在写个东西，老李突然打电话，说和那边约好了，一定要我去。我心里一梗，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已经下午两点了，即使不喝酒也回不到山丹了。
我们到地方已五点多了，正好赶上吃晚饭。进门就把我们让到了饭桌上，边吃边谈。活动的事谈得很顺利，只是在定邀请嘉宾人员名单上产生了点分歧，带上了人情或者说一点小小的私欲。我倒无所谓，我站了中立。最后，虽然说定了，但老李有些不悦。
回到张掖已是晚上十二点了。我住在了老李家。
早晨七点多，老李给开车的那位朋友打电话，拉我们到新城区去吃“甘州老臊面”。他说那里的臊面好，味道正，一定要我去尝尝。
吃饭的当儿，我抽空拼好了车。我给昨天从山丹来的那个司机打电话，我手机上有昨天他打过的电话号码；我约他八点半在统办三号楼下接我，那是老李上班的地方。司机说他还在山丹，他约下的是九点去张掖。
“那我约辆别的车。”我说。
“不用，”他急忙说，“我们拼车的有许多微信群，我给你看一下，安排一辆就行了。”司机说。
“那好，可不能误事。”我说。
“没问题。”司机话音没落就挂了电话。
一会儿，一个“拼车”司机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吃过饭，开车的朋友把我们拉了一段后，老李看时间还早，就让那朋友开车先回，我和老李下了车。
“走走路，活动活动，赶八点半就到地方了。”老李说。
没走几步，老李又提起了采风活动上邀请嘉宾人员的事。又来了，昨晚在他家里他就义愤填膺地说了一通，我也做了劝说，但他心里一直不熨贴。老李的意思是要请几个全国文学界的大腕，而老靳坚持只请一些当地的地方名家。当然，老靳是从经费方面考虑的，毕竟是人家承担所有费用的，这我明白，老靳想把事情办了，还要少花钱。
“想宣传，还怕花钱。”老李的气势上来了。“想当年，我在板桥乡工作的时候，给他办了多少好事，这点人情都不给。”
我知道老李的心思。在大专时，我们就一起写诗，并且老李已写得小有名气了。后来他走上仕途就不写了。近两年，他弄了个调研员，工作轻松了，又痴迷上了写作。他想请些大腕编辑来，是想认识他们，学习沟通。按他说的：想走出去。明白吗？
临泽的朋友支持他。我和开车的朋友无所谓。只要把活动办成就行，每年两次活动，这是市文联给作家协会安排的任务。协会主席都是兼职，又没有一分经费，只能靠拉赞助，或者与企业合作。我倒是偏向老靳，真怕老李把弦绷得太紧了，老靳不干。
“不就是多请些外地名家，多花几万块钱嘛。当年，他起家时，我给他跑上跑下，走了多少截径，弄到了多少优惠，还不值这个。”老李挥舞着手，洋洋洒洒地说了许多。
“不急。”我说，“我回去了再和老靳在电话上沟通。从宣传的角度考虑，请来外地嘉宾总更宽广些。再说了，在创作上，也能起到传经送宝的作用。比如搞个讲座什么的。”我说，“我会说，你放心。慢慢让他往通里想。”
“就是，”老李说，“你要站稳立场。啥事光和稀泥可不行。”
这个老李，倒说上我了。
时间并没有到，“拼车”司机的电话里催了两次。
老李还在指手画脚。我快步走了起来。
车上还没人，我是第一个坐上这辆“拼车”的。我是第一个乘客，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前排的副驾驶座上。
车一起步，司机就给下一位乘客打起了电话。听声音对方是个女的。从他们的对话里，我知道了那地方离得不远。“好的，马场干休所门口，你就等着，几分钟就到。”司机说着，急急挂了电话，因为他的另一个手机响了。
司机拿起响着的手机听了一会儿，说：“我的车已满了，我派个车过去拉你。确定，东四村。好嘞。”
紧接着他用前一个手机给另一个“拼车”司机打了电话机，让他去拉东四村的客人。他看着另一个手机给对方念着客人的电话号码。
这边手机刚放下，马上又响了。司机没拿起手机，直接按了免提。
“马场干休所，就到。”我看到司机皱了皱眉头，不像是烦躁，更像是无奈。
可是到了马场干休所门口，路边没有像是等车的人。司机又赶紧按通了手机，听了听又挂了。
司机说了句脏话，咳了一声。“妈的，”他说，“红辣椒在十字路口，那儿有摄像头，不能停车嘛。”他向我晃了晃头，像是说：“看看，这营生不好干呀。”他转过头去，留心起路边。
“不能停嘛。”他又自言自语地说。
尽管那么一说，看到前面路边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他还是赶紧刹了车。我摇下车窗玻璃看着，女的有三十多岁，穿着件红风衣，男的几近七十了，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司机下了车，走到了另一边那两个人的旁边。我看到他看了看那两人手里提着许多东西，犹豫了一下。但他马上接过大包小包，往车后面走。往后备厢里放那些包的时候，司机嘴里一直急躁躁地念叨着：“快上，快上，快上车，这里有摄像头，不能停车。”
坐好后，那女的解释说：“等的你不来，我们就前走了几步。倒把人走得累的。”
像是响应，那老人连喘了几声，还咳嗽了起来。
司机没有搭理她。
车上还缺一位乘客，我好事地问司机：“还有一位在哪里？”
“也不远，在润泉家园”司机说着，给那位乘客打电话。
居然没人接，司机又连拨了一次，依然没有接。司机拿起另一个手机，看着前一个手机的屏，嘴里念叨着手机号码，在手里的手机上按了一阵，通了，但还是没人接。司机有些急了，“咋回事？”司机说。“刚才等你的时候，他还连催着快点呢，他到山丹有急事。”司机转过头面对着我说。
“就是啊。咋不接电话？”我应和了句。看到司机脸上急切而失落的表情，我又安慰似地对他说：“怕是在路上呢，没听见。兴许我们到地方了，他就在那等着呢。”
司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没了底气。“总有那么几个客人，没理由地就放了鸽子。一点不讲信用。”他说。“到润泉家园了。”
路西边就是润泉家园。一直向车窗外瞅着，我知道这个地方。司机放慢了车速，又向前驶了一点，向两边看了看，调转车头，停了下来。
路边并没有等车的人，但他还是下了车，急匆匆地向家园小区门口走去。他一边手里拿着手机贴在耳朵边打电话，一边向小区里面左顾右盼。我看到他从耳朵边拿下手机，又拨了一次。他把手机贴在耳朵边，踅过身子，嘴唇蠕动，说着什么，一走一晃地走了回来。
他上了车，把手机插进手机架。一副茫然的表情。
“接通了？”我说。我以为他刚才是和乘客说话呢，这会是在等他。
“啥人嘛？”他磕着牙，怒目而视着小区的方向。“没人接。”他说，又急慌慌地拿起手机拨了过去。他连拨了两次，照旧没有响应。后排的那个女的给老人低声说着什么，老人不时地“嗯”上一声。突然老人说：“没收到短信嘛。”两个人沉默了下来。
司机气馁地拨着电话。“太不靠谱。”他说，按了个视频通话。手机屏上出现了一个戴墨镜的小伙子，嬉皮笑脸的样子。
“亮子，我给你说的东四村的乘客，你拉上了没有？”司机说，声音很大，带着躁急。
“还没拉去。”墨镜小伙说，舔了一下嘴唇，“嘿嘿”一笑。“我在火车站等个人，火车晚点了。马上，马上。到了，”小伙子弹了个匪指，“你听，喇叭里广播呢。你听，Z358已经停靠在二站台。”
“你不了拉去了，东四村的那个。”司机说，“我的一个乘客放了鸽子。”
“好的，好的。看你那样子，我还以为你责怪我咋还没拉去呢。”墨镜小伙说，“这会子有好几个打电话约车的，人多着呢，正好。”他说，做了个诡异的表情，“还尽是美女。”又一个匪指，挂了手机。
司机又按上了电话。
“你是东四村的那个乘客吗？”
“是啊，我一直在东四村小区门口等着呢，你咋还不来？”那边说。
“就到，就到。”我看到司机一下放松了表情，有了笑脸。“看看这乘客多守信。”他说。
他挂了手机长出了一口气。“狗日的。”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起动了车子。
不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他探头看了一下。“是润泉家园的那个……”从表情上看，他还有后话，也许就是一句恶语，但他停住了没说。他拿起手机，带着种怪异的腔调说：“你好。哪位？”
“我是润泉家园的那个乘客，约好的。”那边说。
“你在哪？我在润泉家园门口等了半天不见人，电话也不接。”司机说，做了个傲慢的表情。
“我在汽车站呢。”那边说，“在汽车站送了个人。你这会儿能过来吗？”那边说。
“咋不接电话。”司机说，“你看看你手机，打了十几个。”
“没听见，手机在包里装着，急急忙忙送人上车呢，没听见嘛。”
“车满了。你坐别的车吧。”司机说着，毫无余地地挂了手机，动作上带出一股狠劲。“送个人？哼，送你自己去了吧。就算你不坐车了，也该回个话，答复一声嘛。太没素质了。”
“啥意思？”我问。
“这不明摆着嘛，明明是跑到汽车站坐班车去了，没赶上，班车是有时间点的，才又反过来打电话的。这号人太会算计。”司机一脸的不屑，“哼”地冷笑了一声。
“已经约好了车，为什么又跑去坐班车？”我说。
“给你说的，这号人太会算计，先约好了‘拼车’，然后去汽车站坐班车。坐上了就不理你了，坐不上就反过来给你打电话。”司机说，“明白了吧。”
“车到门口拉还不如跑到车站坐班车方便，图得啥？”我说。
那个女的又在数落老人。老人有些委屈地回了一句：“我有啥办法？”停了停，声音颤动地说：“没办法嘛。”长长地“唉”了一声。
“班车便宜嘛。”司机说，“班车十五，‘拼车’二十。有些人就是这样斤斤计较地算计着。”这我倒还真不知道，有十几年没坐过班车了。
后排的女的还在咕弄着什么。司机又拿起了手机。
“东四村在东部建材市场的南面还是北面？”司机说，“以前拉过几回客人，好长时间没来过，我咋恍惚了。”
我向外面瞅了瞅，我们正在建材市场门口。
“北面。”那边说，“离建材市场差不多一公里处。我现在就在东四村小区门口的路边站着呢。”
“好，我马上到。”司机边往手机架上插手机，边打着方向盘调头。
我知道司机的意图。“我们走得过了。”我说，“我咋没留意。”好像是我的错。其实我一直在听那个女的说话。并且听出了点东西。是关于一个小孩的话题。
突然，车子猛地摇晃了几下，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妈的。”司机气哄哄地要下车，结果连保险带都忘了解，又把他拽了回来。
“咋了？”我说。随即，我已知道发生了什么。
车子和一辆三轮电动车撞在了一起。
幸好车子在调头，走得慢，否则可想而知。明显，是三轮车的过错。是三轮车驶过来时，没注意前面，一头撞上小车的。好在人没受伤，只把三轮车的前挡泥瓦撞弯了，头灯也在摇晃。小车几乎没有受损，只在左前灯旁擦了个黑痕，用手指一抹就没有了。
骑三轮车的是个老头，后面捎个老婆婆，一看就是老两口。
“好着吧？”司机关切地问。
“人倒没事。可三轮车碰成这样，咋弄？”老人声音很慢地说，“这你总得管吧。”
司机皱着眉头，又耸了耸肩膀。他走来走去地端详着三轮车，又比划了阵撞车的角度。
“你咋不看路，直往车上撞。按说这是你的全责。”司机说。
老头像是给呛住了，干“你，你，”的，突然他有了理由。“你咋不开转向灯？调头总得开转向灯呀。”
“就是。”老婆婆也随声附和地说，“就是。”
“怎么没开转向灯。老司机了，这个怎么会忘了。”司机走到了车子后面，示意老头过去看。我也走到了车子后面。车后左灯“咣当，咣当”晃晃荡荡地闪着。老头没了言语。但他马上又醒悟似地说：“我那会儿咋没看到，总不是你下车时才开的转向灯吧。”
“可能吗？老年人，做人要厚道。”司机说，“看你上了年纪了，不和你争辩。我的车上还拉着客人，不能耽误人家的时间。咋处理？你说。要不是我时间紧，就报警，让交警来处理。四周都是摄像头，调出来看嘛。”
这时，司机车上的手机响了。司机从车上取下手机说了句，点着头。挂了手机，司机转向了我。
“兄弟，”他说，“帮个忙，可以吧？”没待我回话，他又说，“你打辆的过去，把东四村的那个客人给我接一下。拉上回来了我付打的钱。”
“好的。”我说。为啥不呢，遇上这种事，我乐意帮忙。我向路东边走去。
“等等，”司机又喊住了我，“你把这个号码记下，到那了你给他打电话。”
“我去吧。”看热闹的人群里突然有个人很凸现地说。他接上说，“我就是出租车司机，我接去。“他在手机上记下了司机说的那个号码。
“我和你一起去。”我说，随他上了路边停的一辆出租车。
把东四村的那个乘客接回来时，围观的人和三轮车都不在了，司机已把车停靠在了建材批发市场口的路边。我要给出租车司机发红包付车费。我拿着他的微信牌要扫码，出租车司机拦挡住了。“算了，不付了，作为司机，谁还不出个事故，得相互帮衬。”他说。我和那个乘客下了车。他在“拼车”前停了一下，隔着车窗向“拼车”司机说了句什么，忽地开走了。
上车后，我问司机事故咋处理下了，这么快。
“给了三百块钱。”司机说。前面是红绿灯，他停住了说话，左右观察着。我看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受损的样子。果然，车子一起动，他又说开了。“不过也不是我出，保险公司会出这个钱。”
我有些不明白。“保险公司来人了吗？”我寻思，这么短的时间保险公司就赶来，并且很快就处理完了，不可思议。
“哪里。我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他们说这么个小事故，他们不过来，让我把事故现场拍几张照片发了过去。我给他们说了情况，对方要三百元的修理费，他们很畅快地答应了。”司机说得有些得意。“我都二十年的老司机了，车一直在他们公司保险，和公司里的人都熟。”
“那好呀，不耽误事。”我感慨地说。
“这个不能拖延。”司机说，“保险公司也明白。不然要是有人给老头出个主意，今天这儿疼呢，明天那儿疼呢。你说，那么大年纪了，能没个病痛吗？要是哪儿真出个毛病，又是拍片了， 又是CT了的， 弄不好还得住院，麻缠死呢。”
“可是，”我说，想得深了些，“他要再找你呢？再找咋办？”我想那老人要找的话，会有办法的，起码他会记下车牌号的。
“不会的，给钱时，我们签了协调，以后有什么症状都与我无关。”司机说。他倒机灵，不像我。我突然脑子里一灵光，想起了点东西。
“今天几号？”我说。
“五月十二月。”司机说，“这个我记得很清。”
“哦，”我说，“真是个不寻常的日子。”难怪刚才我脑子里产生了些不快。
“咋回事？”司机说，“为什么？”他脑子真活泛，一下想到了别处。“你是说512地震吗？”
“不是。”我说，“去年的这一天，我也出了个事故。确切说是我老婆。”
“说来听听。”司机说，一手握着方向盘，用另一只手点了支烟。
去年的五月十一号晚上，张掖的一位朋友打电话，组团到肃南一日游，叫我们夫妻去参加。我知道，他可不是旅行社什么的，他是个搞摄影的，但他长以这个名义搞旅游活动，有大型的，有小型的。这次他组织的是一帮摄影爱好者去肃南拍摄民俗风情，他电话上说了：肃南裕固族风情一日游。我本不想去。但拗不过老婆文雯，她想去，只好同意了。朋友叫郑旦。郑旦在电话里说，明天早晨你们从山丹开车到张掖，南关十字附近有个东方宫牛肉面馆，八点半，在那集合，统一坐大巴车。
去了就放松好好玩，别老挂着脸，神经绷得太紧没啥意思，文雯说。说得是，我真放松了身心。从肃南回来的路上，还在丹霞口停了好长时间，看了早有耳闻的舞台剧《回道张掖》。玩得倒也即兴。
下午回到东方宫牛肉面馆前，旅游就算是结束了。大家一下车就相继散了。可是郑旦执意要请我俩吃饭，说是多年的老朋友，从山丹大老远来了，他一定要尽个地主之意。我说行，在这吃碗牛肉面就可以了。他哪能依。“那可不行，得找个上档次的酒店。”他说，“有人出钱，老白请客呢。老白大老板，吃个饭不在话下。简单了，反而是不给人家面子。”老白我知道，是他组团的副团长，干的是销售电器的生意。一天里，我和他已混得很熟了，交谈中，知道了些他的底细。老白就在郑旦的旁边站着，说了句“很想和你交往”，搓着手“嘿嘿”着。很显然，是他想请客，让郑旦提说的。毕竟我和他是第一次认识。
我看着文雯。她得发话。
“去就去吧。人家白老板这样盛情。”文雯说，“只是天马上就黑了，我们还得回山丹。夜里开车总是不好。路上卡车多，有些卡车司机又开得慌慌张张的，太危险。”
“那倒没事，迟了就住下。”郑旦说，“白老板还经营着一家宾馆呢，住在他的宾馆里，明天早晨了再回。不就一晚上嘛。”
“就是，就是。”老白赶紧附合。
“不行，”我说，“一定得回，我还有事。”
“多大的事。”郑旦急躁起来。“吃了就回总行吧。”
看他那么固执，我不能再坚持，软了下来。“好吧。”我说。
老白在手机上订好了酒店。我开车拉着他们，导航去了那儿。
刚坐好，郑旦就上了劲，看起来很兴奋。“你们一定要回的话，得抓紧。”他说。在老白点菜的当儿，他已让服务员先上来一瓶白酒。
他给我先敬酒。我可不能喝。“我开车呢。”我说。
“那就文雯喝。”郑旦把酒碟子端到了文雯面前。
“她不会喝酒。她咋能喝酒。你见她喝过酒吗？”我说。文雯很难为地站在那儿，摇了摇头。
“那可不行。你们俩都不喝，只有我和老白喝有啥意思？”郑旦脸上挂上了懊丧的神情。“太没情趣。你们俩总得有一个人得喝。要不就文雯喝，谁说女人不喝酒。我见过喝酒的女人多了，比男人喝起还厉害。”
文雯是真不能喝，她做过胆囊手术。有次试着喝了一杯，昏迷得叫不醒。我看着文雯，她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突然放驰了开来。她要端酒杯。我赶紧站起来挡住了她的手。
“还是我喝吧。”说着，我端起两杯酒。我把一杯递给了郑旦，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我坐了下来。我掏出车钥匙放在了文雯的手里。“只能是你开车了。”我说。文雯会开车，她的驾照比我考上的还早，只是，只要我在的时候，她总是依赖我。
“行吧。”她说，把钥匙抖了抖，装进了身边的包里。
菜上来时，三人都喝得有些多了。胡乱吃了些又接着喝。
中途，我觉得有点把持不住了，装着去卫生间，出了酒店。我站在车前给文雯打电话，让她出来。我们得赶紧回。
也是文雯心太实，她下来后，一听我说回的话，她说那咋能行，人家好心请客，都喝醉了，我们得负责把他们送回家吧。“这是起码的。”她说。
我有些来气，但又不能对她发怒，一想，她说的也对。两人在灯光下对峙了一会儿，我妥协了。“那就上去劝上他们回。”我说。
我们上去后，包间里闹哄哄的，郑旦和老白为什么事吵得不可开交。我赶紧叫来两个服务员小伙子，让他们帮忙，才把郑旦和老白弄到车上。他们俩成那样了，无奈，服务员一拦挡，文雯只好接了账。
车走开了，两个人还吵得不停。文雯一问地方，老白就说前走，马上就到。到了他说的小区门口，老白又说不是，让调头。我导航上就是他说的这个小区呀。我给老白说，他才不管，又说了另一个小区的名字。就这样转来转去，又转回了南关十字。前面是红绿灯，文雯减了速，刚要停车。老白突然大呵一声：“走呀，停下干啥？前面就是我家。”也许是心智受损，这是文雯后来给我说的，她当时被老白一声吆喝，心里一黑啥都不知道了，一脚下去，怎么把油门当成了刹车。“嗵”的一声，我就啥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了后，车子四周围满了人，文雯声音颤抖地隔着窗口和两个交警说着话。我回头向后看，老白和郑旦不见了。
交警让我和文雯也下了车。他们要把车拖走。让我们明天了到交警队做处理。
说实话，我还是醉熏熏的。文雯怎么把我弄到一个宾馆住下的，我都有些恍惚。
第二天早晨，我忽地吓醒，心跳得慌到了极致，感觉发生了什么大事。我看了看旁边，文雯睡在那儿，心里松了下来。我慢慢恢复了记忆。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了一遍，但红绿灯后的那段总是断片。我摇了摇文雯，她转过身来。
“我一晚上都没睡着。”文雯的声音失落而悲伤。
我看了看她，眼睛红肿，满脸泪痕。
“你哭了？”我问。
“不能闭眼，一闭眼睛就是事故现场。”文雯说着又有了哭腔。
“究竟是咋回事？”我说，抚了抚文雯的脸。
“两个人在车里吵得我的头都大了。十字路口，正好是红灯。我刚要停车，老白出了一声。你知道，我做过胆囊切除手术，不能受惊吓。那一声一下让我懵了。我手忙脚乱中，把油门当成刹车，车猛地冲了过去，发生了连环撞，把前面的两辆车都撞坏了。那两辆车自己开上去了4S店，我们的车是肇事车，被交警拖走了。”文雯说。她用双肘支着身子坐了起来。靠在了床头上。“真后悔吃那顿饭。”她叹息地说。
我也用肘往起里支身子，但起不来，左胳膊疼得出了一声。
“咋了？”
“胳膊咋这么疼？”我说。
“能不疼吗？”文雯说，“你想那碰得有多厉害，两个气囊都爆开了。胳膊疼肯定是被气囊打的。我当时就被气囊打昏了。两个交警不断敲车窗玻璃，才把我惊醒。”
我又动了动胳膊，还是疼，只得躺着。
“你再睡会儿。”我说。
“不睡了，收拾一下，得去交警队，看怎么处理。先得把车开出来，找个地方让修去。”文雯说，“你也得起了。”她说，帮着把我扶了起来。
文雯心里太堵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还在往她身体里填。
“啥男人嘛？我们被气囊打昏了，他们倒好，我醒了后，看后面的他们怎么样，没受伤吧？却早没人——溜了。不是遛来遛去送他们，哪会这样。”文雯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流开了。
“没事，没事，”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替她擦了擦眼泪，先下了床。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是短信提示音，我也懒得看。
我把自己都说伤感了，好一阵不想说话。
司机问：“最后究竟咋处理下了？”
“三辆车修理费花了四万多，我们全出了。”我说。
“怎么全是你出了？没保险吗？”司机说。
我慨叹了声。“我们的车只有强制保险。交警处理的结果我们是全责，所有的损失都得我们出。”
“没全保？”
“没有。不然我怎么说你做得好，出了事故，给保险公司一报，由他们处理，方便，不耽误事。”我说，“也是我们不懂，以为只有强制保险就可以了，车买上几年了没出过事故，也就不当回事了。也没请教过别人。那次事故后才买了全保。”
“也不应该是你们全出呀，后面那两个人有也有责任。”司机说，“这个我还懂点，是送他们去了出的事故，他们得出点，可能还得多出点。”
“出不出钱倒无所谓，不就几万块钱嘛。”我说。我冷笑了一下。“可气的是郑旦居然发了那么无耻的短信。就是事故后的第二天早晨，我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的那一下。当时我没看，到交警队等待处理时，我才看的。短信里说他的肋骨撞断了，在医院住着，我也不问候一下。你听听，事故出下你们就溜了，就算当时醉着，第二天酒醒了总该问问事故的情况吧。倒说那样的屁话。”我说，“这个短信很长，满是责怪。你看看。”那个短信我一直没删。我打开短信，把手机递给了司机，让他看。
“真是可气。”司机看完后，把手机递回给我。“后来呢，那人啥态度？”
“我打电话，他一直不接，那天中午从交警队出来，我和文雯路过去了他家。我知道他的家，我去过他家几次。一进小区们，看到他正骑着电动摩托往外走。你不是住院了吗？怎么在家里？我说。吃饭来了，他说。肋骨断了，还能这么动弹，好得真快呀！我说。他二话没说，骑着摩托车，忽地就跑了。再没见过。”我说。“我也不想和他麻缠，再不想和他来往了。”我说。
“他怎么发那样的短信？”司机又自言自语地说。
“还不就是先声夺人，想把我唬住，怕让他出钱嘛。”我说。
司机的手机视频响了，又是那个戴墨镜的小伙子。
“到哪了？”
“老寺庙。你呢？”
“我才刚出城。”手机里传来那边咣咣当当的音乐声。屏幕上的他看起来很得意。他打了个飞吻，挂了手机。
后排的女的又说开了，并且声音也大起来，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好像又在重复先前说过的。
“他是怎么把钱转走的？”女的说。
“手机上只有二千四百块钱，不知道他是怎么转的，我也不懂。咋天他不见人了，哪里都找不见，我才惊觉起来。我拿上卡到银行一查，先转了一千，过了几天又转走了一千，最后四百是前天晚上转走的。”
“手机短信没提示吗？”女的问。
“没有。”
“他怎么把短信服务取消了？那个得你的身份证呀。”
“就是呀，身份证一直在我的身上装着。”老人讶异地说。
“手机咋让他拿着？”
老人嗫嚅着说：“他时不时要过去，说是要在网上查作业，我能不给。”
我产生了兴趣，试探着问了一句。
“是学生吗？”我说。
“就是的。”女的像是遇到了知音，熟络地说，“初一的学生。爹妈一直在新疆打工，就老爷子伺侯着上学。今年疫情，爹妈走的迟，才走了没几天，他就干出这样的事。老爷子的手机联着个银行卡，孩子的爹妈走的时候给存了二千四百块钱的生活费。谁知道让他全转出去了，人也不见了。”
“听口音你们是马场的人。”我说，“小孩是在山丹，还是在张掖上学。”
“山丹。”女的说，“我们是马场人。但现在都不在马场了。老爷子和哥嫂在山丹住着，我在张掖的马场干休所工作呢。”女的停了停，长出了口气又说，“咋天，老爷子在山丹找了一天不见人，下午坐班车到张掖找我，看咋弄呢。这不，今早，我拼车到山丹来再发动上亲戚找呀。”女的气馁地说，“咋弄？”
“昨天什么时候不见的？没去学校吗？”我说。我知道疫情后，学校都刚刚开校。
老人说：“确切说，是前天晚上不见的。他拿着我的手机查作业呢，一会儿，他说出去一下，就再没回来。手机在桌子上撂着。”
“给学校说了吗？”我说。
“早晨一上课，老师就打过电话问孩子咋没上学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慌称孩子肚子疼，请了个假。”
“你咋能这样。”女的埋怨了老人一句。
“这可不行。”我说，“老人家，必须得赶紧和学校里沟通。”
“得抓紧找。”一直沉默着开车的司机接了话茬。“前几天，一个小孩就出走了，后来跳了李桥水库，就是这种性质。”
我转身看过去。看到在中间坐着的老人一脸惊恐。
旁边的女的直说：“你说，你说，你说，咋弄呢？”
“听说救护队的人忙活了一天，才把尸体打捞上来。”司机说。
这个事我知道，文雯在教育局工作，给我说过。我怕伤着老人和那女的，赶紧解释：“不一样，那个小孩是光打游戏，不学习，被老人打了一顿，才出走的……”我不知道再怎么圆说，才能宽慰他们。
司机似乎已撤出了这个谈话，专注得注视着过往的车辆。他说了一声“妈的，”匆忙按通了手机。
“亮子，远管所的车刚下去。又去静安那个点上查车去了。你走弯路，弯过去。”司机说。
还是那个戴墨镜的小伙，一听严肃了起来。
“你到哪里，叔？”小伙说，摘下了墨镜。
“野猫山嘴。运管所的车刚过去，很快就到静安了。”你离静安有多远，快点也许能赶过来。“司机说。
“我才到西屯，肯定赶不过去。我走弯路吧。”小伙说着，扬了扬手，挂了手机。
“运管所为什么要查你们？”我有些不明白。
“拼车是非法运营。班车司机一直告我们的状。”司机说。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告你们？”我还是不明白。
“抢了人家的生意了呗。”司机说，冷笑了一声。
这时，我的手机来了个微信。手机我一直在手里拿着。是郑旦发来了一个视频。这人，一年了没联系过，又闹什么花样。我点开一看，是两个人边走边说着什么，声音很小，听不清。细一看，是我和老李。老李手一挥一挥的。
我本不想理睬他，但还是好奇。
“这是咋拍下的，早晨你在我们附近吗？”我打了句，发送了过去。
“航拍的。”郑旦发的语音。“你们说的什么？”
我没有回复，关了手机屏。
过了一会儿，我又打开手机界面。我点开了和郑旦的对话框。
“扯淡。”我说。然后很来气地删了和他的对话框。梁积林
这是一辆从张掖到山丹的“拼车”。
所谓“拼车”，不过是出租车的一种，但又与出租车截然不同。出租车是随叫随到，或者就地站在路边，过来一辆，一招手，坐上就走。而“拼车”得提前约定，几点，从哪儿到哪儿，到点了，司机会把车开到你指点的地方来接你。但车上拉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要挨个把约下的人拉上，车坐满，才会出发。这种车不跑短途，说白了，这种运输方式就是从市区到各相关的县城和相关个县城到市区来回跑着运送客人。坐这种车方便，不必到汽车站去，并且随时都有。
当然，还有更方便的，但我没有开车。怕喝酒呗。
我是昨天从山丹家里拼车到张掖，然后朋友开车拉着我和另一位朋友，路过，又在临泽县城拉上另一位朋友，到远离临泽县城有三十多公里的“红桥庄园”说了点事。那是个种植葡萄，又生产葡萄酒，同时还开发旅游的公司。你说去了那儿能不喝酒吗？光尝都尝醉了。
具体说，我们是到“红桥庄园”商量联合举办一个采风活动。事先，张掖那位朋友已与“红桥庄园”的老靳在电话上沟通的差不多了。老靳我不认识，他们是朋友。我那朋友姓李，我们都叫他老李。老李和我是大专的同学。他曾在“红桥庄园”所在地临泽县板桥乡工作过，和老靳很熟，活动的事一说就成了。但具体事项得我拍板。
我正在写个东西，老李突然打电话，说和那边约好了，一定要我去。我心里一梗，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已经下午两点了，即使不喝酒也回不到山丹了。
我们到地方已五点多了，正好赶上吃晚饭。进门就把我们让到了饭桌上，边吃边谈。活动的事谈得很顺利，只是在定邀请嘉宾人员名单上产生了点分歧，带上了人情或者说一点小小的私欲。我倒无所谓，我站了中立。最后，虽然说定了，但老李有些不悦。
回到张掖已是晚上十二点了。我住在了老李家。
早晨七点多，老李给开车的那位朋友打电话，拉我们到新城区去吃“甘州老臊面”。他说那里的臊面好，味道正，一定要我去尝尝。
吃饭的当儿，我抽空拼好了车。我给昨天从山丹来的那个司机打电话，我手机上有昨天他打过的电话号码；我约他八点半在统办三号楼下接我，那是老李上班的地方。司机说他还在山丹，他约下的是九点去张掖。
“那我约辆别的车。”我说。
“不用，”他急忙说，“我们拼车的有许多微信群，我给你看一下，安排一辆就行了。”司机说。
“那好，可不能误事。”我说。
“没问题。”司机话音没落就挂了电话。
一会儿，一个“拼车”司机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吃过饭，开车的朋友把我们拉了一段后，老李看时间还早，就让那朋友开车先回，我和老李下了车。
“走走路，活动活动，赶八点半就到地方了。”老李说。
没走几步，老李又提起了采风活动上邀请嘉宾人员的事。又来了，昨晚在他家里他就义愤填膺地说了一通，我也做了劝说，但他心里一直不熨贴。老李的意思是要请几个全国文学界的大腕，而老靳坚持只请一些当地的地方名家。当然，老靳是从经费方面考虑的，毕竟是人家承担所有费用的，这我明白，老靳想把事情办了，还要少花钱。
“想宣传，还怕花钱。”老李的气势上来了。“想当年，我在板桥乡工作的时候，给他办了多少好事，这点人情都不给。”
我知道老李的心思。在大专时，我们就一起写诗，并且老李已写得小有名气了。后来他走上仕途就不写了。近两年，他弄了个调研员，工作轻松了，又痴迷上了写作。他想请些大腕编辑来，是想认识他们，学习沟通。按他说的：想走出去。明白吗？
临泽的朋友支持他。我和开车的朋友无所谓。只要把活动办成就行，每年两次活动，这是市文联给作家协会安排的任务。协会主席都是兼职，又没有一分经费，只能靠拉赞助，或者与企业合作。我倒是偏向老靳，真怕老李把弦绷得太紧了，老靳不干。
“不就是多请些外地名家，多花几万块钱嘛。当年，他起家时，我给他跑上跑下，走了多少截径，弄到了多少优惠，还不值这个。”老李挥舞着手，洋洋洒洒地说了许多。
“不急。”我说，“我回去了再和老靳在电话上沟通。从宣传的角度考虑，请来外地嘉宾总更宽广些。再说了，在创作上，也能起到传经送宝的作用。比如搞个讲座什么的。”我说，“我会说，你放心。慢慢让他往通里想。”
“就是，”老李说，“你要站稳立场。啥事光和稀泥可不行。”
这个老李，倒说上我了。
时间并没有到，“拼车”司机的电话里催了两次。
老李还在指手画脚。我快步走了起来。
车上还没人，我是第一个坐上这辆“拼车”的。我是第一个乘客，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前排的副驾驶座上。
车一起步，司机就给下一位乘客打起了电话。听声音对方是个女的。从他们的对话里，我知道了那地方离得不远。“好的，马场干休所门口，你就等着，几分钟就到。”司机说着，急急挂了电话，因为他的另一个手机响了。
司机拿起响着的手机听了一会儿，说：“我的车已满了，我派个车过去拉你。确定，东四村。好嘞。”
紧接着他用前一个手机给另一个“拼车”司机打了电话机，让他去拉东四村的客人。他看着另一个手机给对方念着客人的电话号码。
这边手机刚放下，马上又响了。司机没拿起手机，直接按了免提。
“马场干休所，就到。”我看到司机皱了皱眉头，不像是烦躁，更像是无奈。
可是到了马场干休所门口，路边没有像是等车的人。司机又赶紧按通了手机，听了听又挂了。
司机说了句脏话，咳了一声。“妈的，”他说，“红辣椒在十字路口，那儿有摄像头，不能停车嘛。”他向我晃了晃头，像是说：“看看，这营生不好干呀。”他转过头去，留心起路边。
“不能停嘛。”他又自言自语地说。
尽管那么一说，看到前面路边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他还是赶紧刹了车。我摇下车窗玻璃看着，女的有三十多岁，穿着件红风衣，男的几近七十了，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司机下了车，走到了另一边那两个人的旁边。我看到他看了看那两人手里提着许多东西，犹豫了一下。但他马上接过大包小包，往车后面走。往后备厢里放那些包的时候，司机嘴里一直急躁躁地念叨着：“快上，快上，快上车，这里有摄像头，不能停车。”
坐好后，那女的解释说：“等的你不来，我们就前走了几步。倒把人走得累的。”
像是响应，那老人连喘了几声，还咳嗽了起来。
司机没有搭理她。
车上还缺一位乘客，我好事地问司机：“还有一位在哪里？”
“也不远，在润泉家园”司机说着，给那位乘客打电话。
居然没人接，司机又连拨了一次，依然没有接。司机拿起另一个手机，看着前一个手机的屏，嘴里念叨着手机号码，在手里的手机上按了一阵，通了，但还是没人接。司机有些急了，“咋回事？”司机说。“刚才等你的时候，他还连催着快点呢，他到山丹有急事。”司机转过头面对着我说。
“就是啊。咋不接电话？”我应和了句。看到司机脸上急切而失落的表情，我又安慰似地对他说：“怕是在路上呢，没听见。兴许我们到地方了，他就在那等着呢。”
司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没了底气。“总有那么几个客人，没理由地就放了鸽子。一点不讲信用。”他说。“到润泉家园了。”
路西边就是润泉家园。一直向车窗外瞅着，我知道这个地方。司机放慢了车速，又向前驶了一点，向两边看了看，调转车头，停了下来。
路边并没有等车的人，但他还是下了车，急匆匆地向家园小区门口走去。他一边手里拿着手机贴在耳朵边打电话，一边向小区里面左顾右盼。我看到他从耳朵边拿下手机，又拨了一次。他把手机贴在耳朵边，踅过身子，嘴唇蠕动，说着什么，一走一晃地走了回来。
他上了车，把手机插进手机架。一副茫然的表情。
“接通了？”我说。我以为他刚才是和乘客说话呢，这会是在等他。
“啥人嘛？”他磕着牙，怒目而视着小区的方向。“没人接。”他说，又急慌慌地拿起手机拨了过去。他连拨了两次，照旧没有响应。后排的那个女的给老人低声说着什么，老人不时地“嗯”上一声。突然老人说：“没收到短信嘛。”两个人沉默了下来。
司机气馁地拨着电话。“太不靠谱。”他说，按了个视频通话。手机屏上出现了一个戴墨镜的小伙子，嬉皮笑脸的样子。
“亮子，我给你说的东四村的乘客，你拉上了没有？”司机说，声音很大，带着躁急。
“还没拉去。”墨镜小伙说，舔了一下嘴唇，“嘿嘿”一笑。“我在火车站等个人，火车晚点了。马上，马上。到了，”小伙子弹了个匪指，“你听，喇叭里广播呢。你听，Z358已经停靠在二站台。”
“你不了拉去了，东四村的那个。”司机说，“我的一个乘客放了鸽子。”
“好的，好的。看你那样子，我还以为你责怪我咋还没拉去呢。”墨镜小伙说，“这会子有好几个打电话约车的，人多着呢，正好。”他说，做了个诡异的表情，“还尽是美女。”又一个匪指，挂了手机。
司机又按上了电话。
“你是东四村的那个乘客吗？”
“是啊，我一直在东四村小区门口等着呢，你咋还不来？”那边说。
“就到，就到。”我看到司机一下放松了表情，有了笑脸。“看看这乘客多守信。”他说。
他挂了手机长出了一口气。“狗日的。”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起动了车子。
不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他探头看了一下。“是润泉家园的那个……”从表情上看，他还有后话，也许就是一句恶语，但他停住了没说。他拿起手机，带着种怪异的腔调说：“你好。哪位？”
“我是润泉家园的那个乘客，约好的。”那边说。
“你在哪？我在润泉家园门口等了半天不见人，电话也不接。”司机说，做了个傲慢的表情。
“我在汽车站呢。”那边说，“在汽车站送了个人。你这会儿能过来吗？”那边说。
“咋不接电话。”司机说，“你看看你手机，打了十几个。”
“没听见，手机在包里装着，急急忙忙送人上车呢，没听见嘛。”
“车满了。你坐别的车吧。”司机说着，毫无余地地挂了手机，动作上带出一股狠劲。“送个人？哼，送你自己去了吧。就算你不坐车了，也该回个话，答复一声嘛。太没素质了。”
“啥意思？”我问。
“这不明摆着嘛，明明是跑到汽车站坐班车去了，没赶上，班车是有时间点的，才又反过来打电话的。这号人太会算计。”司机一脸的不屑，“哼”地冷笑了一声。
“已经约好了车，为什么又跑去坐班车？”我说。
“给你说的，这号人太会算计，先约好了‘拼车’，然后去汽车站坐班车。坐上了就不理你了，坐不上就反过来给你打电话。”司机说，“明白了吧。”
“车到门口拉还不如跑到车站坐班车方便，图得啥？”我说。
那个女的又在数落老人。老人有些委屈地回了一句：“我有啥办法？”停了停，声音颤动地说：“没办法嘛。”长长地“唉”了一声。
“班车便宜嘛。”司机说，“班车十五，‘拼车’二十。有些人就是这样斤斤计较地算计着。”这我倒还真不知道，有十几年没坐过班车了。
后排的女的还在咕弄着什么。司机又拿起了手机。
“东四村在东部建材市场的南面还是北面？”司机说，“以前拉过几回客人，好长时间没来过，我咋恍惚了。”
我向外面瞅了瞅，我们正在建材市场门口。
“北面。”那边说，“离建材市场差不多一公里处。我现在就在东四村小区门口的路边站着呢。”
“好，我马上到。”司机边往手机架上插手机，边打着方向盘调头。
我知道司机的意图。“我们走得过了。”我说，“我咋没留意。”好像是我的错。其实我一直在听那个女的说话。并且听出了点东西。是关于一个小孩的话题。
突然，车子猛地摇晃了几下，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妈的。”司机气哄哄地要下车，结果连保险带都忘了解，又把他拽了回来。
“咋了？”我说。随即，我已知道发生了什么。
车子和一辆三轮电动车撞在了一起。
幸好车子在调头，走得慢，否则可想而知。明显，是三轮车的过错。是三轮车驶过来时，没注意前面，一头撞上小车的。好在人没受伤，只把三轮车的前挡泥瓦撞弯了，头灯也在摇晃。小车几乎没有受损，只在左前灯旁擦了个黑痕，用手指一抹就没有了。
骑三轮车的是个老头，后面捎个老婆婆，一看就是老两口。
“好着吧？”司机关切地问。
“人倒没事。可三轮车碰成这样，咋弄？”老人声音很慢地说，“这你总得管吧。”
司机皱着眉头，又耸了耸肩膀。他走来走去地端详着三轮车，又比划了阵撞车的角度。
“你咋不看路，直往车上撞。按说这是你的全责。”司机说。
老头像是给呛住了，干“你，你，”的，突然他有了理由。“你咋不开转向灯？调头总得开转向灯呀。”
“就是。”老婆婆也随声附和地说，“就是。”
“怎么没开转向灯。老司机了，这个怎么会忘了。”司机走到了车子后面，示意老头过去看。我也走到了车子后面。车后左灯“咣当，咣当”晃晃荡荡地闪着。老头没了言语。但他马上又醒悟似地说：“我那会儿咋没看到，总不是你下车时才开的转向灯吧。”
“可能吗？老年人，做人要厚道。”司机说，“看你上了年纪了，不和你争辩。我的车上还拉着客人，不能耽误人家的时间。咋处理？你说。要不是我时间紧，就报警，让交警来处理。四周都是摄像头，调出来看嘛。”
这时，司机车上的手机响了。司机从车上取下手机说了句，点着头。挂了手机，司机转向了我。
“兄弟，”他说，“帮个忙，可以吧？”没待我回话，他又说，“你打辆的过去，把东四村的那个客人给我接一下。拉上回来了我付打的钱。”
“好的。”我说。为啥不呢，遇上这种事，我乐意帮忙。我向路东边走去。
“等等，”司机又喊住了我，“你把这个号码记下，到那了你给他打电话。”
“我去吧。”看热闹的人群里突然有个人很凸现地说。他接上说，“我就是出租车司机，我接去。“他在手机上记下了司机说的那个号码。
“我和你一起去。”我说，随他上了路边停的一辆出租车。
把东四村的那个乘客接回来时，围观的人和三轮车都不在了，司机已把车停靠在了建材批发市场口的路边。我要给出租车司机发红包付车费。我拿着他的微信牌要扫码，出租车司机拦挡住了。“算了，不付了，作为司机，谁还不出个事故，得相互帮衬。”他说。我和那个乘客下了车。他在“拼车”前停了一下，隔着车窗向“拼车”司机说了句什么，忽地开走了。
上车后，我问司机事故咋处理下了，这么快。
“给了三百块钱。”司机说。前面是红绿灯，他停住了说话，左右观察着。我看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受损的样子。果然，车子一起动，他又说开了。“不过也不是我出，保险公司会出这个钱。”
我有些不明白。“保险公司来人了吗？”我寻思，这么短的时间保险公司就赶来，并且很快就处理完了，不可思议。
“哪里。我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他们说这么个小事故，他们不过来，让我把事故现场拍几张照片发了过去。我给他们说了情况，对方要三百元的修理费，他们很畅快地答应了。”司机说得有些得意。“我都二十年的老司机了，车一直在他们公司保险，和公司里的人都熟。”
“那好呀，不耽误事。”我感慨地说。
“这个不能拖延。”司机说，“保险公司也明白。不然要是有人给老头出个主意，今天这儿疼呢，明天那儿疼呢。你说，那么大年纪了，能没个病痛吗？要是哪儿真出个毛病，又是拍片了， 又是CT了的， 弄不好还得住院，麻缠死呢。”
“可是，”我说，想得深了些，“他要再找你呢？再找咋办？”我想那老人要找的话，会有办法的，起码他会记下车牌号的。
“不会的，给钱时，我们签了协调，以后有什么症状都与我无关。”司机说。他倒机灵，不像我。我突然脑子里一灵光，想起了点东西。
“今天几号？”我说。
“五月十二月。”司机说，“这个我记得很清。”
“哦，”我说，“真是个不寻常的日子。”难怪刚才我脑子里产生了些不快。
“咋回事？”司机说，“为什么？”他脑子真活泛，一下想到了别处。“你是说512地震吗？”
“不是。”我说，“去年的这一天，我也出了个事故。确切说是我老婆。”
“说来听听。”司机说，一手握着方向盘，用另一只手点了支烟。
去年的五月十一号晚上，张掖的一位朋友打电话，组团到肃南一日游，叫我们夫妻去参加。我知道，他可不是旅行社什么的，他是个搞摄影的，但他长以这个名义搞旅游活动，有大型的，有小型的。这次他组织的是一帮摄影爱好者去肃南拍摄民俗风情，他电话上说了：肃南裕固族风情一日游。我本不想去。但拗不过老婆文雯，她想去，只好同意了。朋友叫郑旦。郑旦在电话里说，明天早晨你们从山丹开车到张掖，南关十字附近有个东方宫牛肉面馆，八点半，在那集合，统一坐大巴车。
去了就放松好好玩，别老挂着脸，神经绷得太紧没啥意思，文雯说。说得是，我真放松了身心。从肃南回来的路上，还在丹霞口停了好长时间，看了早有耳闻的舞台剧《回道张掖》。玩得倒也即兴。
下午回到东方宫牛肉面馆前，旅游就算是结束了。大家一下车就相继散了。可是郑旦执意要请我俩吃饭，说是多年的老朋友，从山丹大老远来了，他一定要尽个地主之意。我说行，在这吃碗牛肉面就可以了。他哪能依。“那可不行，得找个上档次的酒店。”他说，“有人出钱，老白请客呢。老白大老板，吃个饭不在话下。简单了，反而是不给人家面子。”老白我知道，是他组团的副团长，干的是销售电器的生意。一天里，我和他已混得很熟了，交谈中，知道了些他的底细。老白就在郑旦的旁边站着，说了句“很想和你交往”，搓着手“嘿嘿”着。很显然，是他想请客，让郑旦提说的。毕竟我和他是第一次认识。
我看着文雯。她得发话。
“去就去吧。人家白老板这样盛情。”文雯说，“只是天马上就黑了，我们还得回山丹。夜里开车总是不好。路上卡车多，有些卡车司机又开得慌慌张张的，太危险。”
“那倒没事，迟了就住下。”郑旦说，“白老板还经营着一家宾馆呢，住在他的宾馆里，明天早晨了再回。不就一晚上嘛。”
“就是，就是。”老白赶紧附合。
“不行，”我说，“一定得回，我还有事。”
“多大的事。”郑旦急躁起来。“吃了就回总行吧。”
看他那么固执，我不能再坚持，软了下来。“好吧。”我说。
老白在手机上订好了酒店。我开车拉着他们，导航去了那儿。
刚坐好，郑旦就上了劲，看起来很兴奋。“你们一定要回的话，得抓紧。”他说。在老白点菜的当儿，他已让服务员先上来一瓶白酒。
他给我先敬酒。我可不能喝。“我开车呢。”我说。
“那就文雯喝。”郑旦把酒碟子端到了文雯面前。
“她不会喝酒。她咋能喝酒。你见她喝过酒吗？”我说。文雯很难为地站在那儿，摇了摇头。
“那可不行。你们俩都不喝，只有我和老白喝有啥意思？”郑旦脸上挂上了懊丧的神情。“太没情趣。你们俩总得有一个人得喝。要不就文雯喝，谁说女人不喝酒。我见过喝酒的女人多了，比男人喝起还厉害。”
文雯是真不能喝，她做过胆囊手术。有次试着喝了一杯，昏迷得叫不醒。我看着文雯，她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突然放驰了开来。她要端酒杯。我赶紧站起来挡住了她的手。
“还是我喝吧。”说着，我端起两杯酒。我把一杯递给了郑旦，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我坐了下来。我掏出车钥匙放在了文雯的手里。“只能是你开车了。”我说。文雯会开车，她的驾照比我考上的还早，只是，只要我在的时候，她总是依赖我。
“行吧。”她说，把钥匙抖了抖，装进了身边的包里。
菜上来时，三人都喝得有些多了。胡乱吃了些又接着喝。
中途，我觉得有点把持不住了，装着去卫生间，出了酒店。我站在车前给文雯打电话，让她出来。我们得赶紧回。
也是文雯心太实，她下来后，一听我说回的话，她说那咋能行，人家好心请客，都喝醉了，我们得负责把他们送回家吧。“这是起码的。”她说。
我有些来气，但又不能对她发怒，一想，她说的也对。两人在灯光下对峙了一会儿，我妥协了。“那就上去劝上他们回。”我说。
我们上去后，包间里闹哄哄的，郑旦和老白为什么事吵得不可开交。我赶紧叫来两个服务员小伙子，让他们帮忙，才把郑旦和老白弄到车上。他们俩成那样了，无奈，服务员一拦挡，文雯只好接了账。
车走开了，两个人还吵得不停。文雯一问地方，老白就说前走，马上就到。到了他说的小区门口，老白又说不是，让调头。我导航上就是他说的这个小区呀。我给老白说，他才不管，又说了另一个小区的名字。就这样转来转去，又转回了南关十字。前面是红绿灯，文雯减了速，刚要停车。老白突然大呵一声：“走呀，停下干啥？前面就是我家。”也许是心智受损，这是文雯后来给我说的，她当时被老白一声吆喝，心里一黑啥都不知道了，一脚下去，怎么把油门当成了刹车。“嗵”的一声，我就啥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了后，车子四周围满了人，文雯声音颤抖地隔着窗口和两个交警说着话。我回头向后看，老白和郑旦不见了。
交警让我和文雯也下了车。他们要把车拖走。让我们明天了到交警队做处理。
说实话，我还是醉熏熏的。文雯怎么把我弄到一个宾馆住下的，我都有些恍惚。
第二天早晨，我忽地吓醒，心跳得慌到了极致，感觉发生了什么大事。我看了看旁边，文雯睡在那儿，心里松了下来。我慢慢恢复了记忆。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了一遍，但红绿灯后的那段总是断片。我摇了摇文雯，她转过身来。
“我一晚上都没睡着。”文雯的声音失落而悲伤。
我看了看她，眼睛红肿，满脸泪痕。
“你哭了？”我问。
“不能闭眼，一闭眼睛就是事故现场。”文雯说着又有了哭腔。
“究竟是咋回事？”我说，抚了抚文雯的脸。
“两个人在车里吵得我的头都大了。十字路口，正好是红灯。我刚要停车，老白出了一声。你知道，我做过胆囊切除手术，不能受惊吓。那一声一下让我懵了。我手忙脚乱中，把油门当成刹车，车猛地冲了过去，发生了连环撞，把前面的两辆车都撞坏了。那两辆车自己开上去了4S店，我们的车是肇事车，被交警拖走了。”文雯说。她用双肘支着身子坐了起来。靠在了床头上。“真后悔吃那顿饭。”她叹息地说。
我也用肘往起里支身子，但起不来，左胳膊疼得出了一声。
“咋了？”
“胳膊咋这么疼？”我说。
“能不疼吗？”文雯说，“你想那碰得有多厉害，两个气囊都爆开了。胳膊疼肯定是被气囊打的。我当时就被气囊打昏了。两个交警不断敲车窗玻璃，才把我惊醒。”
我又动了动胳膊，还是疼，只得躺着。
“你再睡会儿。”我说。
“不睡了，收拾一下，得去交警队，看怎么处理。先得把车开出来，找个地方让修去。”文雯说，“你也得起了。”她说，帮着把我扶了起来。
文雯心里太堵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还在往她身体里填。
“啥男人嘛？我们被气囊打昏了，他们倒好，我醒了后，看后面的他们怎么样，没受伤吧？却早没人——溜了。不是遛来遛去送他们，哪会这样。”文雯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流开了。
“没事，没事，”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替她擦了擦眼泪，先下了床。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是短信提示音，我也懒得看。
我把自己都说伤感了，好一阵不想说话。
司机问：“最后究竟咋处理下了？”
“三辆车修理费花了四万多，我们全出了。”我说。
“怎么全是你出了？没保险吗？”司机说。
我慨叹了声。“我们的车只有强制保险。交警处理的结果我们是全责，所有的损失都得我们出。”
“没全保？”
“没有。不然我怎么说你做得好，出了事故，给保险公司一报，由他们处理，方便，不耽误事。”我说，“也是我们不懂，以为只有强制保险就可以了，车买上几年了没出过事故，也就不当回事了。也没请教过别人。那次事故后才买了全保。”
“也不应该是你们全出呀，后面那两个人有也有责任。”司机说，“这个我还懂点，是送他们去了出的事故，他们得出点，可能还得多出点。”
“出不出钱倒无所谓，不就几万块钱嘛。”我说。我冷笑了一下。“可气的是郑旦居然发了那么无耻的短信。就是事故后的第二天早晨，我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的那一下。当时我没看，到交警队等待处理时，我才看的。短信里说他的肋骨撞断了，在医院住着，我也不问候一下。你听听，事故出下你们就溜了，就算当时醉着，第二天酒醒了总该问问事故的情况吧。倒说那样的屁话。”我说，“这个短信很长，满是责怪。你看看。”那个短信我一直没删。我打开短信，把手机递给了司机，让他看。
“真是可气。”司机看完后，把手机递回给我。“后来呢，那人啥态度？”
“我打电话，他一直不接，那天中午从交警队出来，我和文雯路过去了他家。我知道他的家，我去过他家几次。一进小区们，看到他正骑着电动摩托往外走。你不是住院了吗？怎么在家里？我说。吃饭来了，他说。肋骨断了，还能这么动弹，好得真快呀！我说。他二话没说，骑着摩托车，忽地就跑了。再没见过。”我说。“我也不想和他麻缠，再不想和他来往了。”我说。
“他怎么发那样的短信？”司机又自言自语地说。
“还不就是先声夺人，想把我唬住，怕让他出钱嘛。”我说。
司机的手机视频响了，又是那个戴墨镜的小伙子。
“到哪了？”
“老寺庙。你呢？”
“我才刚出城。”手机里传来那边咣咣当当的音乐声。屏幕上的他看起来很得意。他打了个飞吻，挂了手机。
后排的女的又说开了，并且声音也大起来，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好像又在重复先前说过的。
“他是怎么把钱转走的？”女的说。
“手机上只有二千四百块钱，不知道他是怎么转的，我也不懂。咋天他不见人了，哪里都找不见，我才惊觉起来。我拿上卡到银行一查，先转了一千，过了几天又转走了一千，最后四百是前天晚上转走的。”
“手机短信没提示吗？”女的问。
“没有。”
“他怎么把短信服务取消了？那个得你的身份证呀。”
“就是呀，身份证一直在我的身上装着。”老人讶异地说。
“手机咋让他拿着？”
老人嗫嚅着说：“他时不时要过去，说是要在网上查作业，我能不给。”
我产生了兴趣，试探着问了一句。
“是学生吗？”我说。
“就是的。”女的像是遇到了知音，熟络地说，“初一的学生。爹妈一直在新疆打工，就老爷子伺侯着上学。今年疫情，爹妈走的迟，才走了没几天，他就干出这样的事。老爷子的手机联着个银行卡，孩子的爹妈走的时候给存了二千四百块钱的生活费。谁知道让他全转出去了，人也不见了。”
“听口音你们是马场的人。”我说，“小孩是在山丹，还是在张掖上学。”
“山丹。”女的说，“我们是马场人。但现在都不在马场了。老爷子和哥嫂在山丹住着，我在张掖的马场干休所工作呢。”女的停了停，长出了口气又说，“咋天，老爷子在山丹找了一天不见人，下午坐班车到张掖找我，看咋弄呢。这不，今早，我拼车到山丹来再发动上亲戚找呀。”女的气馁地说，“咋弄？”
“昨天什么时候不见的？没去学校吗？”我说。我知道疫情后，学校都刚刚开校。
老人说：“确切说，是前天晚上不见的。他拿着我的手机查作业呢，一会儿，他说出去一下，就再没回来。手机在桌子上撂着。”
“给学校说了吗？”我说。
“早晨一上课，老师就打过电话问孩子咋没上学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慌称孩子肚子疼，请了个假。”
“你咋能这样。”女的埋怨了老人一句。
“这可不行。”我说，“老人家，必须得赶紧和学校里沟通。”
“得抓紧找。”一直沉默着开车的司机接了话茬。“前几天，一个小孩就出走了，后来跳了李桥水库，就是这种性质。”
我转身看过去。看到在中间坐着的老人一脸惊恐。
旁边的女的直说：“你说，你说，你说，咋弄呢？”
“听说救护队的人忙活了一天，才把尸体打捞上来。”司机说。
这个事我知道，文雯在教育局工作，给我说过。我怕伤着老人和那女的，赶紧解释：“不一样，那个小孩是光打游戏，不学习，被老人打了一顿，才出走的……”我不知道再怎么圆说，才能宽慰他们。
司机似乎已撤出了这个谈话，专注得注视着过往的车辆。他说了一声“妈的，”匆忙按通了手机。
“亮子，远管所的车刚下去。又去静安那个点上查车去了。你走弯路，弯过去。”司机说。
还是那个戴墨镜的小伙，一听严肃了起来。
“你到哪里，叔？”小伙说，摘下了墨镜。
“野猫山嘴。运管所的车刚过去，很快就到静安了。”你离静安有多远，快点也许能赶过来。“司机说。
“我才到西屯，肯定赶不过去。我走弯路吧。”小伙说着，扬了扬手，挂了手机。
“运管所为什么要查你们？”我有些不明白。
“拼车是非法运营。班车司机一直告我们的状。”司机说。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告你们？”我还是不明白。
“抢了人家的生意了呗。”司机说，冷笑了一声。
这时，我的手机来了个微信。手机我一直在手里拿着。是郑旦发来了一个视频。这人，一年了没联系过，又闹什么花样。我点开一看，是两个人边走边说着什么，声音很小，听不清。细一看，是我和老李。老李手一挥一挥的。
我本不想理睬他，但还是好奇。
“这是咋拍下的，早晨你在我们附近吗？”我打了句，发送了过去。
“航拍的。”郑旦发的语音。“你们说的什么？”
我没有回复，关了手机屏。
过了一会儿，我又打开手机界面。我点开了和郑旦的对话框。
“扯淡。”我说。然后很来气地删了和他的对话框。梁积林
这是一辆从张掖到山丹的“拼车”。
所谓“拼车”，不过是出租车的一种，但又与出租车截然不同。出租车是随叫随到，或者就地站在路边，过来一辆，一招手，坐上就走。而“拼车”得提前约定，几点，从哪儿到哪儿，到点了，司机会把车开到你指点的地方来接你。但车上拉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要挨个把约下的人拉上，车坐满，才会出发。这种车不跑短途，说白了，这种运输方式就是从市区到各相关的县城和相关个县城到市区来回跑着运送客人。坐这种车方便，不必到汽车站去，并且随时都有。
当然，还有更方便的，但我没有开车。怕喝酒呗。
我是昨天从山丹家里拼车到张掖，然后朋友开车拉着我和另一位朋友，路过，又在临泽县城拉上另一位朋友，到远离临泽县城有三十多公里的“红桥庄园”说了点事。那是个种植葡萄，又生产葡萄酒，同时还开发旅游的公司。你说去了那儿能不喝酒吗？光尝都尝醉了。
具体说，我们是到“红桥庄园”商量联合举办一个采风活动。事先，张掖那位朋友已与“红桥庄园”的老靳在电话上沟通的差不多了。老靳我不认识，他们是朋友。我那朋友姓李，我们都叫他老李。老李和我是大专的同学。他曾在“红桥庄园”所在地临泽县板桥乡工作过，和老靳很熟，活动的事一说就成了。但具体事项得我拍板。
我正在写个东西，老李突然打电话，说和那边约好了，一定要我去。我心里一梗，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已经下午两点了，即使不喝酒也回不到山丹了。
我们到地方已五点多了，正好赶上吃晚饭。进门就把我们让到了饭桌上，边吃边谈。活动的事谈得很顺利，只是在定邀请嘉宾人员名单上产生了点分歧，带上了人情或者说一点小小的私欲。我倒无所谓，我站了中立。最后，虽然说定了，但老李有些不悦。
回到张掖已是晚上十二点了。我住在了老李家。
早晨七点多，老李给开车的那位朋友打电话，拉我们到新城区去吃“甘州老臊面”。他说那里的臊面好，味道正，一定要我去尝尝。
吃饭的当儿，我抽空拼好了车。我给昨天从山丹来的那个司机打电话，我手机上有昨天他打过的电话号码；我约他八点半在统办三号楼下接我，那是老李上班的地方。司机说他还在山丹，他约下的是九点去张掖。
“那我约辆别的车。”我说。
“不用，”他急忙说，“我们拼车的有许多微信群，我给你看一下，安排一辆就行了。”司机说。
“那好，可不能误事。”我说。
“没问题。”司机话音没落就挂了电话。
一会儿，一个“拼车”司机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吃过饭，开车的朋友把我们拉了一段后，老李看时间还早，就让那朋友开车先回，我和老李下了车。
“走走路，活动活动，赶八点半就到地方了。”老李说。
没走几步，老李又提起了采风活动上邀请嘉宾人员的事。又来了，昨晚在他家里他就义愤填膺地说了一通，我也做了劝说，但他心里一直不熨贴。老李的意思是要请几个全国文学界的大腕，而老靳坚持只请一些当地的地方名家。当然，老靳是从经费方面考虑的，毕竟是人家承担所有费用的，这我明白，老靳想把事情办了，还要少花钱。
“想宣传，还怕花钱。”老李的气势上来了。“想当年，我在板桥乡工作的时候，给他办了多少好事，这点人情都不给。”
我知道老李的心思。在大专时，我们就一起写诗，并且老李已写得小有名气了。后来他走上仕途就不写了。近两年，他弄了个调研员，工作轻松了，又痴迷上了写作。他想请些大腕编辑来，是想认识他们，学习沟通。按他说的：想走出去。明白吗？
临泽的朋友支持他。我和开车的朋友无所谓。只要把活动办成就行，每年两次活动，这是市文联给作家协会安排的任务。协会主席都是兼职，又没有一分经费，只能靠拉赞助，或者与企业合作。我倒是偏向老靳，真怕老李把弦绷得太紧了，老靳不干。
“不就是多请些外地名家，多花几万块钱嘛。当年，他起家时，我给他跑上跑下，走了多少截径，弄到了多少优惠，还不值这个。”老李挥舞着手，洋洋洒洒地说了许多。
“不急。”我说，“我回去了再和老靳在电话上沟通。从宣传的角度考虑，请来外地嘉宾总更宽广些。再说了，在创作上，也能起到传经送宝的作用。比如搞个讲座什么的。”我说，“我会说，你放心。慢慢让他往通里想。”
“就是，”老李说，“你要站稳立场。啥事光和稀泥可不行。”
这个老李，倒说上我了。
时间并没有到，“拼车”司机的电话里催了两次。
老李还在指手画脚。我快步走了起来。
车上还没人，我是第一个坐上这辆“拼车”的。我是第一个乘客，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前排的副驾驶座上。
车一起步，司机就给下一位乘客打起了电话。听声音对方是个女的。从他们的对话里，我知道了那地方离得不远。“好的，马场干休所门口，你就等着，几分钟就到。”司机说着，急急挂了电话，因为他的另一个手机响了。
司机拿起响着的手机听了一会儿，说：“我的车已满了，我派个车过去拉你。确定，东四村。好嘞。”
紧接着他用前一个手机给另一个“拼车”司机打了电话机，让他去拉东四村的客人。他看着另一个手机给对方念着客人的电话号码。
这边手机刚放下，马上又响了。司机没拿起手机，直接按了免提。
“马场干休所，就到。”我看到司机皱了皱眉头，不像是烦躁，更像是无奈。
可是到了马场干休所门口，路边没有像是等车的人。司机又赶紧按通了手机，听了听又挂了。
司机说了句脏话，咳了一声。“妈的，”他说，“红辣椒在十字路口，那儿有摄像头，不能停车嘛。”他向我晃了晃头，像是说：“看看，这营生不好干呀。”他转过头去，留心起路边。
“不能停嘛。”他又自言自语地说。
尽管那么一说，看到前面路边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他还是赶紧刹了车。我摇下车窗玻璃看着，女的有三十多岁，穿着件红风衣，男的几近七十了，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司机下了车，走到了另一边那两个人的旁边。我看到他看了看那两人手里提着许多东西，犹豫了一下。但他马上接过大包小包，往车后面走。往后备厢里放那些包的时候，司机嘴里一直急躁躁地念叨着：“快上，快上，快上车，这里有摄像头，不能停车。”
坐好后，那女的解释说：“等的你不来，我们就前走了几步。倒把人走得累的。”
像是响应，那老人连喘了几声，还咳嗽了起来。
司机没有搭理她。
车上还缺一位乘客，我好事地问司机：“还有一位在哪里？”
“也不远，在润泉家园”司机说着，给那位乘客打电话。
居然没人接，司机又连拨了一次，依然没有接。司机拿起另一个手机，看着前一个手机的屏，嘴里念叨着手机号码，在手里的手机上按了一阵，通了，但还是没人接。司机有些急了，“咋回事？”司机说。“刚才等你的时候，他还连催着快点呢，他到山丹有急事。”司机转过头面对着我说。
“就是啊。咋不接电话？”我应和了句。看到司机脸上急切而失落的表情，我又安慰似地对他说：“怕是在路上呢，没听见。兴许我们到地方了，他就在那等着呢。”
司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没了底气。“总有那么几个客人，没理由地就放了鸽子。一点不讲信用。”他说。“到润泉家园了。”
路西边就是润泉家园。一直向车窗外瞅着，我知道这个地方。司机放慢了车速，又向前驶了一点，向两边看了看，调转车头，停了下来。
路边并没有等车的人，但他还是下了车，急匆匆地向家园小区门口走去。他一边手里拿着手机贴在耳朵边打电话，一边向小区里面左顾右盼。我看到他从耳朵边拿下手机，又拨了一次。他把手机贴在耳朵边，踅过身子，嘴唇蠕动，说着什么，一走一晃地走了回来。
他上了车，把手机插进手机架。一副茫然的表情。
“接通了？”我说。我以为他刚才是和乘客说话呢，这会是在等他。
“啥人嘛？”他磕着牙，怒目而视着小区的方向。“没人接。”他说，又急慌慌地拿起手机拨了过去。他连拨了两次，照旧没有响应。后排的那个女的给老人低声说着什么，老人不时地“嗯”上一声。突然老人说：“没收到短信嘛。”两个人沉默了下来。
司机气馁地拨着电话。“太不靠谱。”他说，按了个视频通话。手机屏上出现了一个戴墨镜的小伙子，嬉皮笑脸的样子。
“亮子，我给你说的东四村的乘客，你拉上了没有？”司机说，声音很大，带着躁急。
“还没拉去。”墨镜小伙说，舔了一下嘴唇，“嘿嘿”一笑。“我在火车站等个人，火车晚点了。马上，马上。到了，”小伙子弹了个匪指，“你听，喇叭里广播呢。你听，Z358已经停靠在二站台。”
“你不了拉去了，东四村的那个。”司机说，“我的一个乘客放了鸽子。”
“好的，好的。看你那样子，我还以为你责怪我咋还没拉去呢。”墨镜小伙说，“这会子有好几个打电话约车的，人多着呢，正好。”他说，做了个诡异的表情，“还尽是美女。”又一个匪指，挂了手机。
司机又按上了电话。
“你是东四村的那个乘客吗？”
“是啊，我一直在东四村小区门口等着呢，你咋还不来？”那边说。
“就到，就到。”我看到司机一下放松了表情，有了笑脸。“看看这乘客多守信。”他说。
他挂了手机长出了一口气。“狗日的。”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起动了车子。
不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他探头看了一下。“是润泉家园的那个……”从表情上看，他还有后话，也许就是一句恶语，但他停住了没说。他拿起手机，带着种怪异的腔调说：“你好。哪位？”
“我是润泉家园的那个乘客，约好的。”那边说。
“你在哪？我在润泉家园门口等了半天不见人，电话也不接。”司机说，做了个傲慢的表情。
“我在汽车站呢。”那边说，“在汽车站送了个人。你这会儿能过来吗？”那边说。
“咋不接电话。”司机说，“你看看你手机，打了十几个。”
“没听见，手机在包里装着，急急忙忙送人上车呢，没听见嘛。”
“车满了。你坐别的车吧。”司机说着，毫无余地地挂了手机，动作上带出一股狠劲。“送个人？哼，送你自己去了吧。就算你不坐车了，也该回个话，答复一声嘛。太没素质了。”
“啥意思？”我问。
“这不明摆着嘛，明明是跑到汽车站坐班车去了，没赶上，班车是有时间点的，才又反过来打电话的。这号人太会算计。”司机一脸的不屑，“哼”地冷笑了一声。
“已经约好了车，为什么又跑去坐班车？”我说。
“给你说的，这号人太会算计，先约好了‘拼车’，然后去汽车站坐班车。坐上了就不理你了，坐不上就反过来给你打电话。”司机说，“明白了吧。”
“车到门口拉还不如跑到车站坐班车方便，图得啥？”我说。
那个女的又在数落老人。老人有些委屈地回了一句：“我有啥办法？”停了停，声音颤动地说：“没办法嘛。”长长地“唉”了一声。
“班车便宜嘛。”司机说，“班车十五，‘拼车’二十。有些人就是这样斤斤计较地算计着。”这我倒还真不知道，有十几年没坐过班车了。
后排的女的还在咕弄着什么。司机又拿起了手机。
“东四村在东部建材市场的南面还是北面？”司机说，“以前拉过几回客人，好长时间没来过，我咋恍惚了。”
我向外面瞅了瞅，我们正在建材市场门口。
“北面。”那边说，“离建材市场差不多一公里处。我现在就在东四村小区门口的路边站着呢。”
“好，我马上到。”司机边往手机架上插手机，边打着方向盘调头。
我知道司机的意图。“我们走得过了。”我说，“我咋没留意。”好像是我的错。其实我一直在听那个女的说话。并且听出了点东西。是关于一个小孩的话题。
突然，车子猛地摇晃了几下，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妈的。”司机气哄哄地要下车，结果连保险带都忘了解，又把他拽了回来。
“咋了？”我说。随即，我已知道发生了什么。
车子和一辆三轮电动车撞在了一起。
幸好车子在调头，走得慢，否则可想而知。明显，是三轮车的过错。是三轮车驶过来时，没注意前面，一头撞上小车的。好在人没受伤，只把三轮车的前挡泥瓦撞弯了，头灯也在摇晃。小车几乎没有受损，只在左前灯旁擦了个黑痕，用手指一抹就没有了。
骑三轮车的是个老头，后面捎个老婆婆，一看就是老两口。
“好着吧？”司机关切地问。
“人倒没事。可三轮车碰成这样，咋弄？”老人声音很慢地说，“这你总得管吧。”
司机皱着眉头，又耸了耸肩膀。他走来走去地端详着三轮车，又比划了阵撞车的角度。
“你咋不看路，直往车上撞。按说这是你的全责。”司机说。
老头像是给呛住了，干“你，你，”的，突然他有了理由。“你咋不开转向灯？调头总得开转向灯呀。”
“就是。”老婆婆也随声附和地说，“就是。”
“怎么没开转向灯。老司机了，这个怎么会忘了。”司机走到了车子后面，示意老头过去看。我也走到了车子后面。车后左灯“咣当，咣当”晃晃荡荡地闪着。老头没了言语。但他马上又醒悟似地说：“我那会儿咋没看到，总不是你下车时才开的转向灯吧。”
“可能吗？老年人，做人要厚道。”司机说，“看你上了年纪了，不和你争辩。我的车上还拉着客人，不能耽误人家的时间。咋处理？你说。要不是我时间紧，就报警，让交警来处理。四周都是摄像头，调出来看嘛。”
这时，司机车上的手机响了。司机从车上取下手机说了句，点着头。挂了手机，司机转向了我。
“兄弟，”他说，“帮个忙，可以吧？”没待我回话，他又说，“你打辆的过去，把东四村的那个客人给我接一下。拉上回来了我付打的钱。”
“好的。”我说。为啥不呢，遇上这种事，我乐意帮忙。我向路东边走去。
“等等，”司机又喊住了我，“你把这个号码记下，到那了你给他打电话。”
“我去吧。”看热闹的人群里突然有个人很凸现地说。他接上说，“我就是出租车司机，我接去。“他在手机上记下了司机说的那个号码。
“我和你一起去。”我说，随他上了路边停的一辆出租车。
把东四村的那个乘客接回来时，围观的人和三轮车都不在了，司机已把车停靠在了建材批发市场口的路边。我要给出租车司机发红包付车费。我拿着他的微信牌要扫码，出租车司机拦挡住了。“算了，不付了，作为司机，谁还不出个事故，得相互帮衬。”他说。我和那个乘客下了车。他在“拼车”前停了一下，隔着车窗向“拼车”司机说了句什么，忽地开走了。
上车后，我问司机事故咋处理下了，这么快。
“给了三百块钱。”司机说。前面是红绿灯，他停住了说话，左右观察着。我看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受损的样子。果然，车子一起动，他又说开了。“不过也不是我出，保险公司会出这个钱。”
我有些不明白。“保险公司来人了吗？”我寻思，这么短的时间保险公司就赶来，并且很快就处理完了，不可思议。
“哪里。我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他们说这么个小事故，他们不过来，让我把事故现场拍几张照片发了过去。我给他们说了情况，对方要三百元的修理费，他们很畅快地答应了。”司机说得有些得意。“我都二十年的老司机了，车一直在他们公司保险，和公司里的人都熟。”
“那好呀，不耽误事。”我感慨地说。
“这个不能拖延。”司机说，“保险公司也明白。不然要是有人给老头出个主意，今天这儿疼呢，明天那儿疼呢。你说，那么大年纪了，能没个病痛吗？要是哪儿真出个毛病，又是拍片了， 又是CT了的， 弄不好还得住院，麻缠死呢。”
“可是，”我说，想得深了些，“他要再找你呢？再找咋办？”我想那老人要找的话，会有办法的，起码他会记下车牌号的。
“不会的，给钱时，我们签了协调，以后有什么症状都与我无关。”司机说。他倒机灵，不像我。我突然脑子里一灵光，想起了点东西。
“今天几号？”我说。
“五月十二月。”司机说，“这个我记得很清。”
“哦，”我说，“真是个不寻常的日子。”难怪刚才我脑子里产生了些不快。
“咋回事？”司机说，“为什么？”他脑子真活泛，一下想到了别处。“你是说512地震吗？”
“不是。”我说，“去年的这一天，我也出了个事故。确切说是我老婆。”
“说来听听。”司机说，一手握着方向盘，用另一只手点了支烟。
去年的五月十一号晚上，张掖的一位朋友打电话，组团到肃南一日游，叫我们夫妻去参加。我知道，他可不是旅行社什么的，他是个搞摄影的，但他长以这个名义搞旅游活动，有大型的，有小型的。这次他组织的是一帮摄影爱好者去肃南拍摄民俗风情，他电话上说了：肃南裕固族风情一日游。我本不想去。但拗不过老婆文雯，她想去，只好同意了。朋友叫郑旦。郑旦在电话里说，明天早晨你们从山丹开车到张掖，南关十字附近有个东方宫牛肉面馆，八点半，在那集合，统一坐大巴车。
去了就放松好好玩，别老挂着脸，神经绷得太紧没啥意思，文雯说。说得是，我真放松了身心。从肃南回来的路上，还在丹霞口停了好长时间，看了早有耳闻的舞台剧《回道张掖》。玩得倒也即兴。
下午回到东方宫牛肉面馆前，旅游就算是结束了。大家一下车就相继散了。可是郑旦执意要请我俩吃饭，说是多年的老朋友，从山丹大老远来了，他一定要尽个地主之意。我说行，在这吃碗牛肉面就可以了。他哪能依。“那可不行，得找个上档次的酒店。”他说，“有人出钱，老白请客呢。老白大老板，吃个饭不在话下。简单了，反而是不给人家面子。”老白我知道，是他组团的副团长，干的是销售电器的生意。一天里，我和他已混得很熟了，交谈中，知道了些他的底细。老白就在郑旦的旁边站着，说了句“很想和你交往”，搓着手“嘿嘿”着。很显然，是他想请客，让郑旦提说的。毕竟我和他是第一次认识。
我看着文雯。她得发话。
“去就去吧。人家白老板这样盛情。”文雯说，“只是天马上就黑了，我们还得回山丹。夜里开车总是不好。路上卡车多，有些卡车司机又开得慌慌张张的，太危险。”
“那倒没事，迟了就住下。”郑旦说，“白老板还经营着一家宾馆呢，住在他的宾馆里，明天早晨了再回。不就一晚上嘛。”
“就是，就是。”老白赶紧附合。
“不行，”我说，“一定得回，我还有事。”
“多大的事。”郑旦急躁起来。“吃了就回总行吧。”
看他那么固执，我不能再坚持，软了下来。“好吧。”我说。
老白在手机上订好了酒店。我开车拉着他们，导航去了那儿。
刚坐好，郑旦就上了劲，看起来很兴奋。“你们一定要回的话，得抓紧。”他说。在老白点菜的当儿，他已让服务员先上来一瓶白酒。
他给我先敬酒。我可不能喝。“我开车呢。”我说。
“那就文雯喝。”郑旦把酒碟子端到了文雯面前。
“她不会喝酒。她咋能喝酒。你见她喝过酒吗？”我说。文雯很难为地站在那儿，摇了摇头。
“那可不行。你们俩都不喝，只有我和老白喝有啥意思？”郑旦脸上挂上了懊丧的神情。“太没情趣。你们俩总得有一个人得喝。要不就文雯喝，谁说女人不喝酒。我见过喝酒的女人多了，比男人喝起还厉害。”
文雯是真不能喝，她做过胆囊手术。有次试着喝了一杯，昏迷得叫不醒。我看着文雯，她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突然放驰了开来。她要端酒杯。我赶紧站起来挡住了她的手。
“还是我喝吧。”说着，我端起两杯酒。我把一杯递给了郑旦，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我坐了下来。我掏出车钥匙放在了文雯的手里。“只能是你开车了。”我说。文雯会开车，她的驾照比我考上的还早，只是，只要我在的时候，她总是依赖我。
“行吧。”她说，把钥匙抖了抖，装进了身边的包里。
菜上来时，三人都喝得有些多了。胡乱吃了些又接着喝。
中途，我觉得有点把持不住了，装着去卫生间，出了酒店。我站在车前给文雯打电话，让她出来。我们得赶紧回。
也是文雯心太实，她下来后，一听我说回的话，她说那咋能行，人家好心请客，都喝醉了，我们得负责把他们送回家吧。“这是起码的。”她说。
我有些来气，但又不能对她发怒，一想，她说的也对。两人在灯光下对峙了一会儿，我妥协了。“那就上去劝上他们回。”我说。
我们上去后，包间里闹哄哄的，郑旦和老白为什么事吵得不可开交。我赶紧叫来两个服务员小伙子，让他们帮忙，才把郑旦和老白弄到车上。他们俩成那样了，无奈，服务员一拦挡，文雯只好接了账。
车走开了，两个人还吵得不停。文雯一问地方，老白就说前走，马上就到。到了他说的小区门口，老白又说不是，让调头。我导航上就是他说的这个小区呀。我给老白说，他才不管，又说了另一个小区的名字。就这样转来转去，又转回了南关十字。前面是红绿灯，文雯减了速，刚要停车。老白突然大呵一声：“走呀，停下干啥？前面就是我家。”也许是心智受损，这是文雯后来给我说的，她当时被老白一声吆喝，心里一黑啥都不知道了，一脚下去，怎么把油门当成了刹车。“嗵”的一声，我就啥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了后，车子四周围满了人，文雯声音颤抖地隔着窗口和两个交警说着话。我回头向后看，老白和郑旦不见了。
交警让我和文雯也下了车。他们要把车拖走。让我们明天了到交警队做处理。
说实话，我还是醉熏熏的。文雯怎么把我弄到一个宾馆住下的，我都有些恍惚。
第二天早晨，我忽地吓醒，心跳得慌到了极致，感觉发生了什么大事。我看了看旁边，文雯睡在那儿，心里松了下来。我慢慢恢复了记忆。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了一遍，但红绿灯后的那段总是断片。我摇了摇文雯，她转过身来。
“我一晚上都没睡着。”文雯的声音失落而悲伤。
我看了看她，眼睛红肿，满脸泪痕。
“你哭了？”我问。
“不能闭眼，一闭眼睛就是事故现场。”文雯说着又有了哭腔。
“究竟是咋回事？”我说，抚了抚文雯的脸。
“两个人在车里吵得我的头都大了。十字路口，正好是红灯。我刚要停车，老白出了一声。你知道，我做过胆囊切除手术，不能受惊吓。那一声一下让我懵了。我手忙脚乱中，把油门当成刹车，车猛地冲了过去，发生了连环撞，把前面的两辆车都撞坏了。那两辆车自己开上去了4S店，我们的车是肇事车，被交警拖走了。”文雯说。她用双肘支着身子坐了起来。靠在了床头上。“真后悔吃那顿饭。”她叹息地说。
我也用肘往起里支身子，但起不来，左胳膊疼得出了一声。
“咋了？”
“胳膊咋这么疼？”我说。
“能不疼吗？”文雯说，“你想那碰得有多厉害，两个气囊都爆开了。胳膊疼肯定是被气囊打的。我当时就被气囊打昏了。两个交警不断敲车窗玻璃，才把我惊醒。”
我又动了动胳膊，还是疼，只得躺着。
“你再睡会儿。”我说。
“不睡了，收拾一下，得去交警队，看怎么处理。先得把车开出来，找个地方让修去。”文雯说，“你也得起了。”她说，帮着把我扶了起来。
文雯心里太堵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还在往她身体里填。
“啥男人嘛？我们被气囊打昏了，他们倒好，我醒了后，看后面的他们怎么样，没受伤吧？却早没人——溜了。不是遛来遛去送他们，哪会这样。”文雯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流开了。
“没事，没事，”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替她擦了擦眼泪，先下了床。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是短信提示音，我也懒得看。
我把自己都说伤感了，好一阵不想说话。
司机问：“最后究竟咋处理下了？”
“三辆车修理费花了四万多，我们全出了。”我说。
“怎么全是你出了？没保险吗？”司机说。
我慨叹了声。“我们的车只有强制保险。交警处理的结果我们是全责，所有的损失都得我们出。”
“没全保？”
“没有。不然我怎么说你做得好，出了事故，给保险公司一报，由他们处理，方便，不耽误事。”我说，“也是我们不懂，以为只有强制保险就可以了，车买上几年了没出过事故，也就不当回事了。也没请教过别人。那次事故后才买了全保。”
“也不应该是你们全出呀，后面那两个人有也有责任。”司机说，“这个我还懂点，是送他们去了出的事故，他们得出点，可能还得多出点。”
“出不出钱倒无所谓，不就几万块钱嘛。”我说。我冷笑了一下。“可气的是郑旦居然发了那么无耻的短信。就是事故后的第二天早晨，我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的那一下。当时我没看，到交警队等待处理时，我才看的。短信里说他的肋骨撞断了，在医院住着，我也不问候一下。你听听，事故出下你们就溜了，就算当时醉着，第二天酒醒了总该问问事故的情况吧。倒说那样的屁话。”我说，“这个短信很长，满是责怪。你看看。”那个短信我一直没删。我打开短信，把手机递给了司机，让他看。
“真是可气。”司机看完后，把手机递回给我。“后来呢，那人啥态度？”
“我打电话，他一直不接，那天中午从交警队出来，我和文雯路过去了他家。我知道他的家，我去过他家几次。一进小区们，看到他正骑着电动摩托往外走。你不是住院了吗？怎么在家里？我说。吃饭来了，他说。肋骨断了，还能这么动弹，好得真快呀！我说。他二话没说，骑着摩托车，忽地就跑了。再没见过。”我说。“我也不想和他麻缠，再不想和他来往了。”我说。
“他怎么发那样的短信？”司机又自言自语地说。
“还不就是先声夺人，想把我唬住，怕让他出钱嘛。”我说。
司机的手机视频响了，又是那个戴墨镜的小伙子。
“到哪了？”
“老寺庙。你呢？”
“我才刚出城。”手机里传来那边咣咣当当的音乐声。屏幕上的他看起来很得意。他打了个飞吻，挂了手机。
后排的女的又说开了，并且声音也大起来，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好像又在重复先前说过的。
“他是怎么把钱转走的？”女的说。
“手机上只有二千四百块钱，不知道他是怎么转的，我也不懂。咋天他不见人了，哪里都找不见，我才惊觉起来。我拿上卡到银行一查，先转了一千，过了几天又转走了一千，最后四百是前天晚上转走的。”
“手机短信没提示吗？”女的问。
“没有。”
“他怎么把短信服务取消了？那个得你的身份证呀。”
“就是呀，身份证一直在我的身上装着。”老人讶异地说。
“手机咋让他拿着？”
老人嗫嚅着说：“他时不时要过去，说是要在网上查作业，我能不给。”
我产生了兴趣，试探着问了一句。
“是学生吗？”我说。
“就是的。”女的像是遇到了知音，熟络地说，“初一的学生。爹妈一直在新疆打工，就老爷子伺侯着上学。今年疫情，爹妈走的迟，才走了没几天，他就干出这样的事。老爷子的手机联着个银行卡，孩子的爹妈走的时候给存了二千四百块钱的生活费。谁知道让他全转出去了，人也不见了。”
“听口音你们是马场的人。”我说，“小孩是在山丹，还是在张掖上学。”
“山丹。”女的说，“我们是马场人。但现在都不在马场了。老爷子和哥嫂在山丹住着，我在张掖的马场干休所工作呢。”女的停了停，长出了口气又说，“咋天，老爷子在山丹找了一天不见人，下午坐班车到张掖找我，看咋弄呢。这不，今早，我拼车到山丹来再发动上亲戚找呀。”女的气馁地说，“咋弄？”
“昨天什么时候不见的？没去学校吗？”我说。我知道疫情后，学校都刚刚开校。
老人说：“确切说，是前天晚上不见的。他拿着我的手机查作业呢，一会儿，他说出去一下，就再没回来。手机在桌子上撂着。”
“给学校说了吗？”我说。
“早晨一上课，老师就打过电话问孩子咋没上学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慌称孩子肚子疼，请了个假。”
“你咋能这样。”女的埋怨了老人一句。
“这可不行。”我说，“老人家，必须得赶紧和学校里沟通。”
“得抓紧找。”一直沉默着开车的司机接了话茬。“前几天，一个小孩就出走了，后来跳了李桥水库，就是这种性质。”
我转身看过去。看到在中间坐着的老人一脸惊恐。
旁边的女的直说：“你说，你说，你说，咋弄呢？”
“听说救护队的人忙活了一天，才把尸体打捞上来。”司机说。
这个事我知道，文雯在教育局工作，给我说过。我怕伤着老人和那女的，赶紧解释：“不一样，那个小孩是光打游戏，不学习，被老人打了一顿，才出走的……”我不知道再怎么圆说，才能宽慰他们。
司机似乎已撤出了这个谈话，专注得注视着过往的车辆。他说了一声“妈的，”匆忙按通了手机。
“亮子，远管所的车刚下去。又去静安那个点上查车去了。你走弯路，弯过去。”司机说。
还是那个戴墨镜的小伙，一听严肃了起来。
“你到哪里，叔？”小伙说，摘下了墨镜。
“野猫山嘴。运管所的车刚过去，很快就到静安了。”你离静安有多远，快点也许能赶过来。“司机说。
“我才到西屯，肯定赶不过去。我走弯路吧。”小伙说着，扬了扬手，挂了手机。
“运管所为什么要查你们？”我有些不明白。
“拼车是非法运营。班车司机一直告我们的状。”司机说。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告你们？”我还是不明白。
“抢了人家的生意了呗。”司机说，冷笑了一声。
这时，我的手机来了个微信。手机我一直在手里拿着。是郑旦发来了一个视频。这人，一年了没联系过，又闹什么花样。我点开一看，是两个人边走边说着什么，声音很小，听不清。细一看，是我和老李。老李手一挥一挥的。
我本不想理睬他，但还是好奇。
“这是咋拍下的，早晨你在我们附近吗？”我打了句，发送了过去。
“航拍的。”郑旦发的语音。“你们说的什么？”
我没有回复，关了手机屏。
过了一会儿，我又打开手机界面。我点开了和郑旦的对话框。
“扯淡。”我说。然后很来气地删了和他的对话框。梁积林
这是一辆从张掖到山丹的“拼车”。
所谓“拼车”，不过是出租车的一种，但又与出租车截然不同。出租车是随叫随到，或者就地站在路边，过来一辆，一招手，坐上就走。而“拼车”得提前约定，几点，从哪儿到哪儿，到点了，司机会把车开到你指点的地方来接你。但车上拉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要挨个把约下的人拉上，车坐满，才会出发。这种车不跑短途，说白了，这种运输方式就是从市区到各相关的县城和相关个县城到市区来回跑着运送客人。坐这种车方便，不必到汽车站去，并且随时都有。
当然，还有更方便的，但我没有开车。怕喝酒呗。
我是昨天从山丹家里拼车到张掖，然后朋友开车拉着我和另一位朋友，路过，又在临泽县城拉上另一位朋友，到远离临泽县城有三十多公里的“红桥庄园”说了点事。那是个种植葡萄，又生产葡萄酒，同时还开发旅游的公司。你说去了那儿能不喝酒吗？光尝都尝醉了。
具体说，我们是到“红桥庄园”商量联合举办一个采风活动。事先，张掖那位朋友已与“红桥庄园”的老靳在电话上沟通的差不多了。老靳我不认识，他们是朋友。我那朋友姓李，我们都叫他老李。老李和我是大专的同学。他曾在“红桥庄园”所在地临泽县板桥乡工作过，和老靳很熟，活动的事一说就成了。但具体事项得我拍板。
我正在写个东西，老李突然打电话，说和那边约好了，一定要我去。我心里一梗，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已经下午两点了，即使不喝酒也回不到山丹了。
我们到地方已五点多了，正好赶上吃晚饭。进门就把我们让到了饭桌上，边吃边谈。活动的事谈得很顺利，只是在定邀请嘉宾人员名单上产生了点分歧，带上了人情或者说一点小小的私欲。我倒无所谓，我站了中立。最后，虽然说定了，但老李有些不悦。
回到张掖已是晚上十二点了。我住在了老李家。
早晨七点多，老李给开车的那位朋友打电话，拉我们到新城区去吃“甘州老臊面”。他说那里的臊面好，味道正，一定要我去尝尝。
吃饭的当儿，我抽空拼好了车。我给昨天从山丹来的那个司机打电话，我手机上有昨天他打过的电话号码；我约他八点半在统办三号楼下接我，那是老李上班的地方。司机说他还在山丹，他约下的是九点去张掖。
“那我约辆别的车。”我说。
“不用，”他急忙说，“我们拼车的有许多微信群，我给你看一下，安排一辆就行了。”司机说。
“那好，可不能误事。”我说。
“没问题。”司机话音没落就挂了电话。
一会儿，一个“拼车”司机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吃过饭，开车的朋友把我们拉了一段后，老李看时间还早，就让那朋友开车先回，我和老李下了车。
“走走路，活动活动，赶八点半就到地方了。”老李说。
没走几步，老李又提起了采风活动上邀请嘉宾人员的事。又来了，昨晚在他家里他就义愤填膺地说了一通，我也做了劝说，但他心里一直不熨贴。老李的意思是要请几个全国文学界的大腕，而老靳坚持只请一些当地的地方名家。当然，老靳是从经费方面考虑的，毕竟是人家承担所有费用的，这我明白，老靳想把事情办了，还要少花钱。
“想宣传，还怕花钱。”老李的气势上来了。“想当年，我在板桥乡工作的时候，给他办了多少好事，这点人情都不给。”
我知道老李的心思。在大专时，我们就一起写诗，并且老李已写得小有名气了。后来他走上仕途就不写了。近两年，他弄了个调研员，工作轻松了，又痴迷上了写作。他想请些大腕编辑来，是想认识他们，学习沟通。按他说的：想走出去。明白吗？
临泽的朋友支持他。我和开车的朋友无所谓。只要把活动办成就行，每年两次活动，这是市文联给作家协会安排的任务。协会主席都是兼职，又没有一分经费，只能靠拉赞助，或者与企业合作。我倒是偏向老靳，真怕老李把弦绷得太紧了，老靳不干。
“不就是多请些外地名家，多花几万块钱嘛。当年，他起家时，我给他跑上跑下，走了多少截径，弄到了多少优惠，还不值这个。”老李挥舞着手，洋洋洒洒地说了许多。
“不急。”我说，“我回去了再和老靳在电话上沟通。从宣传的角度考虑，请来外地嘉宾总更宽广些。再说了，在创作上，也能起到传经送宝的作用。比如搞个讲座什么的。”我说，“我会说，你放心。慢慢让他往通里想。”
“就是，”老李说，“你要站稳立场。啥事光和稀泥可不行。”
这个老李，倒说上我了。
时间并没有到，“拼车”司机的电话里催了两次。
老李还在指手画脚。我快步走了起来。
车上还没人，我是第一个坐上这辆“拼车”的。我是第一个乘客，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前排的副驾驶座上。
车一起步，司机就给下一位乘客打起了电话。听声音对方是个女的。从他们的对话里，我知道了那地方离得不远。“好的，马场干休所门口，你就等着，几分钟就到。”司机说着，急急挂了电话，因为他的另一个手机响了。
司机拿起响着的手机听了一会儿，说：“我的车已满了，我派个车过去拉你。确定，东四村。好嘞。”
紧接着他用前一个手机给另一个“拼车”司机打了电话机，让他去拉东四村的客人。他看着另一个手机给对方念着客人的电话号码。
这边手机刚放下，马上又响了。司机没拿起手机，直接按了免提。
“马场干休所，就到。”我看到司机皱了皱眉头，不像是烦躁，更像是无奈。
可是到了马场干休所门口，路边没有像是等车的人。司机又赶紧按通了手机，听了听又挂了。
司机说了句脏话，咳了一声。“妈的，”他说，“红辣椒在十字路口，那儿有摄像头，不能停车嘛。”他向我晃了晃头，像是说：“看看，这营生不好干呀。”他转过头去，留心起路边。
“不能停嘛。”他又自言自语地说。
尽管那么一说，看到前面路边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他还是赶紧刹了车。我摇下车窗玻璃看着，女的有三十多岁，穿着件红风衣，男的几近七十了，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司机下了车，走到了另一边那两个人的旁边。我看到他看了看那两人手里提着许多东西，犹豫了一下。但他马上接过大包小包，往车后面走。往后备厢里放那些包的时候，司机嘴里一直急躁躁地念叨着：“快上，快上，快上车，这里有摄像头，不能停车。”
坐好后，那女的解释说：“等的你不来，我们就前走了几步。倒把人走得累的。”
像是响应，那老人连喘了几声，还咳嗽了起来。
司机没有搭理她。
车上还缺一位乘客，我好事地问司机：“还有一位在哪里？”
“也不远，在润泉家园”司机说着，给那位乘客打电话。
居然没人接，司机又连拨了一次，依然没有接。司机拿起另一个手机，看着前一个手机的屏，嘴里念叨着手机号码，在手里的手机上按了一阵，通了，但还是没人接。司机有些急了，“咋回事？”司机说。“刚才等你的时候，他还连催着快点呢，他到山丹有急事。”司机转过头面对着我说。
“就是啊。咋不接电话？”我应和了句。看到司机脸上急切而失落的表情，我又安慰似地对他说：“怕是在路上呢，没听见。兴许我们到地方了，他就在那等着呢。”
司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没了底气。“总有那么几个客人，没理由地就放了鸽子。一点不讲信用。”他说。“到润泉家园了。”
路西边就是润泉家园。一直向车窗外瞅着，我知道这个地方。司机放慢了车速，又向前驶了一点，向两边看了看，调转车头，停了下来。
路边并没有等车的人，但他还是下了车，急匆匆地向家园小区门口走去。他一边手里拿着手机贴在耳朵边打电话，一边向小区里面左顾右盼。我看到他从耳朵边拿下手机，又拨了一次。他把手机贴在耳朵边，踅过身子，嘴唇蠕动，说着什么，一走一晃地走了回来。
他上了车，把手机插进手机架。一副茫然的表情。
“接通了？”我说。我以为他刚才是和乘客说话呢，这会是在等他。
“啥人嘛？”他磕着牙，怒目而视着小区的方向。“没人接。”他说，又急慌慌地拿起手机拨了过去。他连拨了两次，照旧没有响应。后排的那个女的给老人低声说着什么，老人不时地“嗯”上一声。突然老人说：“没收到短信嘛。”两个人沉默了下来。
司机气馁地拨着电话。“太不靠谱。”他说，按了个视频通话。手机屏上出现了一个戴墨镜的小伙子，嬉皮笑脸的样子。
“亮子，我给你说的东四村的乘客，你拉上了没有？”司机说，声音很大，带着躁急。
“还没拉去。”墨镜小伙说，舔了一下嘴唇，“嘿嘿”一笑。“我在火车站等个人，火车晚点了。马上，马上。到了，”小伙子弹了个匪指，“你听，喇叭里广播呢。你听，Z358已经停靠在二站台。”
“你不了拉去了，东四村的那个。”司机说，“我的一个乘客放了鸽子。”
“好的，好的。看你那样子，我还以为你责怪我咋还没拉去呢。”墨镜小伙说，“这会子有好几个打电话约车的，人多着呢，正好。”他说，做了个诡异的表情，“还尽是美女。”又一个匪指，挂了手机。
司机又按上了电话。
“你是东四村的那个乘客吗？”
“是啊，我一直在东四村小区门口等着呢，你咋还不来？”那边说。
“就到，就到。”我看到司机一下放松了表情，有了笑脸。“看看这乘客多守信。”他说。
他挂了手机长出了一口气。“狗日的。”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起动了车子。
不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他探头看了一下。“是润泉家园的那个……”从表情上看，他还有后话，也许就是一句恶语，但他停住了没说。他拿起手机，带着种怪异的腔调说：“你好。哪位？”
“我是润泉家园的那个乘客，约好的。”那边说。
“你在哪？我在润泉家园门口等了半天不见人，电话也不接。”司机说，做了个傲慢的表情。
“我在汽车站呢。”那边说，“在汽车站送了个人。你这会儿能过来吗？”那边说。
“咋不接电话。”司机说，“你看看你手机，打了十几个。”
“没听见，手机在包里装着，急急忙忙送人上车呢，没听见嘛。”
“车满了。你坐别的车吧。”司机说着，毫无余地地挂了手机，动作上带出一股狠劲。“送个人？哼，送你自己去了吧。就算你不坐车了，也该回个话，答复一声嘛。太没素质了。”
“啥意思？”我问。
“这不明摆着嘛，明明是跑到汽车站坐班车去了，没赶上，班车是有时间点的，才又反过来打电话的。这号人太会算计。”司机一脸的不屑，“哼”地冷笑了一声。
“已经约好了车，为什么又跑去坐班车？”我说。
“给你说的，这号人太会算计，先约好了‘拼车’，然后去汽车站坐班车。坐上了就不理你了，坐不上就反过来给你打电话。”司机说，“明白了吧。”
“车到门口拉还不如跑到车站坐班车方便，图得啥？”我说。
那个女的又在数落老人。老人有些委屈地回了一句：“我有啥办法？”停了停，声音颤动地说：“没办法嘛。”长长地“唉”了一声。
“班车便宜嘛。”司机说，“班车十五，‘拼车’二十。有些人就是这样斤斤计较地算计着。”这我倒还真不知道，有十几年没坐过班车了。
后排的女的还在咕弄着什么。司机又拿起了手机。
“东四村在东部建材市场的南面还是北面？”司机说，“以前拉过几回客人，好长时间没来过，我咋恍惚了。”
我向外面瞅了瞅，我们正在建材市场门口。
“北面。”那边说，“离建材市场差不多一公里处。我现在就在东四村小区门口的路边站着呢。”
“好，我马上到。”司机边往手机架上插手机，边打着方向盘调头。
我知道司机的意图。“我们走得过了。”我说，“我咋没留意。”好像是我的错。其实我一直在听那个女的说话。并且听出了点东西。是关于一个小孩的话题。
突然，车子猛地摇晃了几下，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妈的。”司机气哄哄地要下车，结果连保险带都忘了解，又把他拽了回来。
“咋了？”我说。随即，我已知道发生了什么。
车子和一辆三轮电动车撞在了一起。
幸好车子在调头，走得慢，否则可想而知。明显，是三轮车的过错。是三轮车驶过来时，没注意前面，一头撞上小车的。好在人没受伤，只把三轮车的前挡泥瓦撞弯了，头灯也在摇晃。小车几乎没有受损，只在左前灯旁擦了个黑痕，用手指一抹就没有了。
骑三轮车的是个老头，后面捎个老婆婆，一看就是老两口。
“好着吧？”司机关切地问。
“人倒没事。可三轮车碰成这样，咋弄？”老人声音很慢地说，“这你总得管吧。”
司机皱着眉头，又耸了耸肩膀。他走来走去地端详着三轮车，又比划了阵撞车的角度。
“你咋不看路，直往车上撞。按说这是你的全责。”司机说。
老头像是给呛住了，干“你，你，”的，突然他有了理由。“你咋不开转向灯？调头总得开转向灯呀。”
“就是。”老婆婆也随声附和地说，“就是。”
“怎么没开转向灯。老司机了，这个怎么会忘了。”司机走到了车子后面，示意老头过去看。我也走到了车子后面。车后左灯“咣当，咣当”晃晃荡荡地闪着。老头没了言语。但他马上又醒悟似地说：“我那会儿咋没看到，总不是你下车时才开的转向灯吧。”
“可能吗？老年人，做人要厚道。”司机说，“看你上了年纪了，不和你争辩。我的车上还拉着客人，不能耽误人家的时间。咋处理？你说。要不是我时间紧，就报警，让交警来处理。四周都是摄像头，调出来看嘛。”
这时，司机车上的手机响了。司机从车上取下手机说了句，点着头。挂了手机，司机转向了我。
“兄弟，”他说，“帮个忙，可以吧？”没待我回话，他又说，“你打辆的过去，把东四村的那个客人给我接一下。拉上回来了我付打的钱。”
“好的。”我说。为啥不呢，遇上这种事，我乐意帮忙。我向路东边走去。
“等等，”司机又喊住了我，“你把这个号码记下，到那了你给他打电话。”
“我去吧。”看热闹的人群里突然有个人很凸现地说。他接上说，“我就是出租车司机，我接去。“他在手机上记下了司机说的那个号码。
“我和你一起去。”我说，随他上了路边停的一辆出租车。
把东四村的那个乘客接回来时，围观的人和三轮车都不在了，司机已把车停靠在了建材批发市场口的路边。我要给出租车司机发红包付车费。我拿着他的微信牌要扫码，出租车司机拦挡住了。“算了，不付了，作为司机，谁还不出个事故，得相互帮衬。”他说。我和那个乘客下了车。他在“拼车”前停了一下，隔着车窗向“拼车”司机说了句什么，忽地开走了。
上车后，我问司机事故咋处理下了，这么快。
“给了三百块钱。”司机说。前面是红绿灯，他停住了说话，左右观察着。我看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受损的样子。果然，车子一起动，他又说开了。“不过也不是我出，保险公司会出这个钱。”
我有些不明白。“保险公司来人了吗？”我寻思，这么短的时间保险公司就赶来，并且很快就处理完了，不可思议。
“哪里。我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他们说这么个小事故，他们不过来，让我把事故现场拍几张照片发了过去。我给他们说了情况，对方要三百元的修理费，他们很畅快地答应了。”司机说得有些得意。“我都二十年的老司机了，车一直在他们公司保险，和公司里的人都熟。”
“那好呀，不耽误事。”我感慨地说。
“这个不能拖延。”司机说，“保险公司也明白。不然要是有人给老头出个主意，今天这儿疼呢，明天那儿疼呢。你说，那么大年纪了，能没个病痛吗？要是哪儿真出个毛病，又是拍片了， 又是CT了的， 弄不好还得住院，麻缠死呢。”
“可是，”我说，想得深了些，“他要再找你呢？再找咋办？”我想那老人要找的话，会有办法的，起码他会记下车牌号的。
“不会的，给钱时，我们签了协调，以后有什么症状都与我无关。”司机说。他倒机灵，不像我。我突然脑子里一灵光，想起了点东西。
“今天几号？”我说。
“五月十二月。”司机说，“这个我记得很清。”
“哦，”我说，“真是个不寻常的日子。”难怪刚才我脑子里产生了些不快。
“咋回事？”司机说，“为什么？”他脑子真活泛，一下想到了别处。“你是说512地震吗？”
“不是。”我说，“去年的这一天，我也出了个事故。确切说是我老婆。”
“说来听听。”司机说，一手握着方向盘，用另一只手点了支烟。
去年的五月十一号晚上，张掖的一位朋友打电话，组团到肃南一日游，叫我们夫妻去参加。我知道，他可不是旅行社什么的，他是个搞摄影的，但他长以这个名义搞旅游活动，有大型的，有小型的。这次他组织的是一帮摄影爱好者去肃南拍摄民俗风情，他电话上说了：肃南裕固族风情一日游。我本不想去。但拗不过老婆文雯，她想去，只好同意了。朋友叫郑旦。郑旦在电话里说，明天早晨你们从山丹开车到张掖，南关十字附近有个东方宫牛肉面馆，八点半，在那集合，统一坐大巴车。
去了就放松好好玩，别老挂着脸，神经绷得太紧没啥意思，文雯说。说得是，我真放松了身心。从肃南回来的路上，还在丹霞口停了好长时间，看了早有耳闻的舞台剧《回道张掖》。玩得倒也即兴。
下午回到东方宫牛肉面馆前，旅游就算是结束了。大家一下车就相继散了。可是郑旦执意要请我俩吃饭，说是多年的老朋友，从山丹大老远来了，他一定要尽个地主之意。我说行，在这吃碗牛肉面就可以了。他哪能依。“那可不行，得找个上档次的酒店。”他说，“有人出钱，老白请客呢。老白大老板，吃个饭不在话下。简单了，反而是不给人家面子。”老白我知道，是他组团的副团长，干的是销售电器的生意。一天里，我和他已混得很熟了，交谈中，知道了些他的底细。老白就在郑旦的旁边站着，说了句“很想和你交往”，搓着手“嘿嘿”着。很显然，是他想请客，让郑旦提说的。毕竟我和他是第一次认识。
我看着文雯。她得发话。
“去就去吧。人家白老板这样盛情。”文雯说，“只是天马上就黑了，我们还得回山丹。夜里开车总是不好。路上卡车多，有些卡车司机又开得慌慌张张的，太危险。”
“那倒没事，迟了就住下。”郑旦说，“白老板还经营着一家宾馆呢，住在他的宾馆里，明天早晨了再回。不就一晚上嘛。”
“就是，就是。”老白赶紧附合。
“不行，”我说，“一定得回，我还有事。”
“多大的事。”郑旦急躁起来。“吃了就回总行吧。”
看他那么固执，我不能再坚持，软了下来。“好吧。”我说。
老白在手机上订好了酒店。我开车拉着他们，导航去了那儿。
刚坐好，郑旦就上了劲，看起来很兴奋。“你们一定要回的话，得抓紧。”他说。在老白点菜的当儿，他已让服务员先上来一瓶白酒。
他给我先敬酒。我可不能喝。“我开车呢。”我说。
“那就文雯喝。”郑旦把酒碟子端到了文雯面前。
“她不会喝酒。她咋能喝酒。你见她喝过酒吗？”我说。文雯很难为地站在那儿，摇了摇头。
“那可不行。你们俩都不喝，只有我和老白喝有啥意思？”郑旦脸上挂上了懊丧的神情。“太没情趣。你们俩总得有一个人得喝。要不就文雯喝，谁说女人不喝酒。我见过喝酒的女人多了，比男人喝起还厉害。”
文雯是真不能喝，她做过胆囊手术。有次试着喝了一杯，昏迷得叫不醒。我看着文雯，她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突然放驰了开来。她要端酒杯。我赶紧站起来挡住了她的手。
“还是我喝吧。”说着，我端起两杯酒。我把一杯递给了郑旦，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我坐了下来。我掏出车钥匙放在了文雯的手里。“只能是你开车了。”我说。文雯会开车，她的驾照比我考上的还早，只是，只要我在的时候，她总是依赖我。
“行吧。”她说，把钥匙抖了抖，装进了身边的包里。
菜上来时，三人都喝得有些多了。胡乱吃了些又接着喝。
中途，我觉得有点把持不住了，装着去卫生间，出了酒店。我站在车前给文雯打电话，让她出来。我们得赶紧回。
也是文雯心太实，她下来后，一听我说回的话，她说那咋能行，人家好心请客，都喝醉了，我们得负责把他们送回家吧。“这是起码的。”她说。
我有些来气，但又不能对她发怒，一想，她说的也对。两人在灯光下对峙了一会儿，我妥协了。“那就上去劝上他们回。”我说。
我们上去后，包间里闹哄哄的，郑旦和老白为什么事吵得不可开交。我赶紧叫来两个服务员小伙子，让他们帮忙，才把郑旦和老白弄到车上。他们俩成那样了，无奈，服务员一拦挡，文雯只好接了账。
车走开了，两个人还吵得不停。文雯一问地方，老白就说前走，马上就到。到了他说的小区门口，老白又说不是，让调头。我导航上就是他说的这个小区呀。我给老白说，他才不管，又说了另一个小区的名字。就这样转来转去，又转回了南关十字。前面是红绿灯，文雯减了速，刚要停车。老白突然大呵一声：“走呀，停下干啥？前面就是我家。”也许是心智受损，这是文雯后来给我说的，她当时被老白一声吆喝，心里一黑啥都不知道了，一脚下去，怎么把油门当成了刹车。“嗵”的一声，我就啥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了后，车子四周围满了人，文雯声音颤抖地隔着窗口和两个交警说着话。我回头向后看，老白和郑旦不见了。
交警让我和文雯也下了车。他们要把车拖走。让我们明天了到交警队做处理。
说实话，我还是醉熏熏的。文雯怎么把我弄到一个宾馆住下的，我都有些恍惚。
第二天早晨，我忽地吓醒，心跳得慌到了极致，感觉发生了什么大事。我看了看旁边，文雯睡在那儿，心里松了下来。我慢慢恢复了记忆。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了一遍，但红绿灯后的那段总是断片。我摇了摇文雯，她转过身来。
“我一晚上都没睡着。”文雯的声音失落而悲伤。
我看了看她，眼睛红肿，满脸泪痕。
“你哭了？”我问。
“不能闭眼，一闭眼睛就是事故现场。”文雯说着又有了哭腔。
“究竟是咋回事？”我说，抚了抚文雯的脸。
“两个人在车里吵得我的头都大了。十字路口，正好是红灯。我刚要停车，老白出了一声。你知道，我做过胆囊切除手术，不能受惊吓。那一声一下让我懵了。我手忙脚乱中，把油门当成刹车，车猛地冲了过去，发生了连环撞，把前面的两辆车都撞坏了。那两辆车自己开上去了4S店，我们的车是肇事车，被交警拖走了。”文雯说。她用双肘支着身子坐了起来。靠在了床头上。“真后悔吃那顿饭。”她叹息地说。
我也用肘往起里支身子，但起不来，左胳膊疼得出了一声。
“咋了？”
“胳膊咋这么疼？”我说。
“能不疼吗？”文雯说，“你想那碰得有多厉害，两个气囊都爆开了。胳膊疼肯定是被气囊打的。我当时就被气囊打昏了。两个交警不断敲车窗玻璃，才把我惊醒。”
我又动了动胳膊，还是疼，只得躺着。
“你再睡会儿。”我说。
“不睡了，收拾一下，得去交警队，看怎么处理。先得把车开出来，找个地方让修去。”文雯说，“你也得起了。”她说，帮着把我扶了起来。
文雯心里太堵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还在往她身体里填。
“啥男人嘛？我们被气囊打昏了，他们倒好，我醒了后，看后面的他们怎么样，没受伤吧？却早没人——溜了。不是遛来遛去送他们，哪会这样。”文雯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流开了。
“没事，没事，”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替她擦了擦眼泪，先下了床。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是短信提示音，我也懒得看。
我把自己都说伤感了，好一阵不想说话。
司机问：“最后究竟咋处理下了？”
“三辆车修理费花了四万多，我们全出了。”我说。
“怎么全是你出了？没保险吗？”司机说。
我慨叹了声。“我们的车只有强制保险。交警处理的结果我们是全责，所有的损失都得我们出。”
“没全保？”
“没有。不然我怎么说你做得好，出了事故，给保险公司一报，由他们处理，方便，不耽误事。”我说，“也是我们不懂，以为只有强制保险就可以了，车买上几年了没出过事故，也就不当回事了。也没请教过别人。那次事故后才买了全保。”
“也不应该是你们全出呀，后面那两个人有也有责任。”司机说，“这个我还懂点，是送他们去了出的事故，他们得出点，可能还得多出点。”
“出不出钱倒无所谓，不就几万块钱嘛。”我说。我冷笑了一下。“可气的是郑旦居然发了那么无耻的短信。就是事故后的第二天早晨，我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的那一下。当时我没看，到交警队等待处理时，我才看的。短信里说他的肋骨撞断了，在医院住着，我也不问候一下。你听听，事故出下你们就溜了，就算当时醉着，第二天酒醒了总该问问事故的情况吧。倒说那样的屁话。”我说，“这个短信很长，满是责怪。你看看。”那个短信我一直没删。我打开短信，把手机递给了司机，让他看。
“真是可气。”司机看完后，把手机递回给我。“后来呢，那人啥态度？”
“我打电话，他一直不接，那天中午从交警队出来，我和文雯路过去了他家。我知道他的家，我去过他家几次。一进小区们，看到他正骑着电动摩托往外走。你不是住院了吗？怎么在家里？我说。吃饭来了，他说。肋骨断了，还能这么动弹，好得真快呀！我说。他二话没说，骑着摩托车，忽地就跑了。再没见过。”我说。“我也不想和他麻缠，再不想和他来往了。”我说。
“他怎么发那样的短信？”司机又自言自语地说。
“还不就是先声夺人，想把我唬住，怕让他出钱嘛。”我说。
司机的手机视频响了，又是那个戴墨镜的小伙子。
“到哪了？”
“老寺庙。你呢？”
“我才刚出城。”手机里传来那边咣咣当当的音乐声。屏幕上的他看起来很得意。他打了个飞吻，挂了手机。
后排的女的又说开了，并且声音也大起来，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好像又在重复先前说过的。
“他是怎么把钱转走的？”女的说。
“手机上只有二千四百块钱，不知道他是怎么转的，我也不懂。咋天他不见人了，哪里都找不见，我才惊觉起来。我拿上卡到银行一查，先转了一千，过了几天又转走了一千，最后四百是前天晚上转走的。”
“手机短信没提示吗？”女的问。
“没有。”
“他怎么把短信服务取消了？那个得你的身份证呀。”
“就是呀，身份证一直在我的身上装着。”老人讶异地说。
“手机咋让他拿着？”
老人嗫嚅着说：“他时不时要过去，说是要在网上查作业，我能不给。”
我产生了兴趣，试探着问了一句。
“是学生吗？”我说。
“就是的。”女的像是遇到了知音，熟络地说，“初一的学生。爹妈一直在新疆打工，就老爷子伺侯着上学。今年疫情，爹妈走的迟，才走了没几天，他就干出这样的事。老爷子的手机联着个银行卡，孩子的爹妈走的时候给存了二千四百块钱的生活费。谁知道让他全转出去了，人也不见了。”
“听口音你们是马场的人。”我说，“小孩是在山丹，还是在张掖上学。”
“山丹。”女的说，“我们是马场人。但现在都不在马场了。老爷子和哥嫂在山丹住着，我在张掖的马场干休所工作呢。”女的停了停，长出了口气又说，“咋天，老爷子在山丹找了一天不见人，下午坐班车到张掖找我，看咋弄呢。这不，今早，我拼车到山丹来再发动上亲戚找呀。”女的气馁地说，“咋弄？”
“昨天什么时候不见的？没去学校吗？”我说。我知道疫情后，学校都刚刚开校。
老人说：“确切说，是前天晚上不见的。他拿着我的手机查作业呢，一会儿，他说出去一下，就再没回来。手机在桌子上撂着。”
“给学校说了吗？”我说。
“早晨一上课，老师就打过电话问孩子咋没上学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慌称孩子肚子疼，请了个假。”
“你咋能这样。”女的埋怨了老人一句。
“这可不行。”我说，“老人家，必须得赶紧和学校里沟通。”
“得抓紧找。”一直沉默着开车的司机接了话茬。“前几天，一个小孩就出走了，后来跳了李桥水库，就是这种性质。”
我转身看过去。看到在中间坐着的老人一脸惊恐。
旁边的女的直说：“你说，你说，你说，咋弄呢？”
“听说救护队的人忙活了一天，才把尸体打捞上来。”司机说。
这个事我知道，文雯在教育局工作，给我说过。我怕伤着老人和那女的，赶紧解释：“不一样，那个小孩是光打游戏，不学习，被老人打了一顿，才出走的……”我不知道再怎么圆说，才能宽慰他们。
司机似乎已撤出了这个谈话，专注得注视着过往的车辆。他说了一声“妈的，”匆忙按通了手机。
“亮子，远管所的车刚下去。又去静安那个点上查车去了。你走弯路，弯过去。”司机说。
还是那个戴墨镜的小伙，一听严肃了起来。
“你到哪里，叔？”小伙说，摘下了墨镜。
“野猫山嘴。运管所的车刚过去，很快就到静安了。”你离静安有多远，快点也许能赶过来。“司机说。
“我才到西屯，肯定赶不过去。我走弯路吧。”小伙说着，扬了扬手，挂了手机。
“运管所为什么要查你们？”我有些不明白。
“拼车是非法运营。班车司机一直告我们的状。”司机说。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告你们？”我还是不明白。
“抢了人家的生意了呗。”司机说，冷笑了一声。
这时，我的手机来了个微信。手机我一直在手里拿着。是郑旦发来了一个视频。这人，一年了没联系过，又闹什么花样。我点开一看，是两个人边走边说着什么，声音很小，听不清。细一看，是我和老李。老李手一挥一挥的。
我本不想理睬他，但还是好奇。
“这是咋拍下的，早晨你在我们附近吗？”我打了句，发送了过去。
“航拍的。”郑旦发的语音。“你们说的什么？”
我没有回复，关了手机屏。
过了一会儿，我又打开手机界面。我点开了和郑旦的对话框。
“扯淡。”我说。然后很来气地删了和他的对话框。梁积林
这是一辆从张掖到山丹的“拼车”。
所谓“拼车”，不过是出租车的一种，但又与出租车截然不同。出租车是随叫随到，或者就地站在路边，过来一辆，一招手，坐上就走。而“拼车”得提前约定，几点，从哪儿到哪儿，到点了，司机会把车开到你指点的地方来接你。但车上拉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要挨个把约下的人拉上，车坐满，才会出发。这种车不跑短途，说白了，这种运输方式就是从市区到各相关的县城和相关个县城到市区来回跑着运送客人。坐这种车方便，不必到汽车站去，并且随时都有。
当然，还有更方便的，但我没有开车。怕喝酒呗。
我是昨天从山丹家里拼车到张掖，然后朋友开车拉着我和另一位朋友，路过，又在临泽县城拉上另一位朋友，到远离临泽县城有三十多公里的“红桥庄园”说了点事。那是个种植葡萄，又生产葡萄酒，同时还开发旅游的公司。你说去了那儿能不喝酒吗？光尝都尝醉了。
具体说，我们是到“红桥庄园”商量联合举办一个采风活动。事先，张掖那位朋友已与“红桥庄园”的老靳在电话上沟通的差不多了。老靳我不认识，他们是朋友。我那朋友姓李，我们都叫他老李。老李和我是大专的同学。他曾在“红桥庄园”所在地临泽县板桥乡工作过，和老靳很熟，活动的事一说就成了。但具体事项得我拍板。
我正在写个东西，老李突然打电话，说和那边约好了，一定要我去。我心里一梗，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已经下午两点了，即使不喝酒也回不到山丹了。
我们到地方已五点多了，正好赶上吃晚饭。进门就把我们让到了饭桌上，边吃边谈。活动的事谈得很顺利，只是在定邀请嘉宾人员名单上产生了点分歧，带上了人情或者说一点小小的私欲。我倒无所谓，我站了中立。最后，虽然说定了，但老李有些不悦。
回到张掖已是晚上十二点了。我住在了老李家。
早晨七点多，老李给开车的那位朋友打电话，拉我们到新城区去吃“甘州老臊面”。他说那里的臊面好，味道正，一定要我去尝尝。
吃饭的当儿，我抽空拼好了车。我给昨天从山丹来的那个司机打电话，我手机上有昨天他打过的电话号码；我约他八点半在统办三号楼下接我，那是老李上班的地方。司机说他还在山丹，他约下的是九点去张掖。
“那我约辆别的车。”我说。
“不用，”他急忙说，“我们拼车的有许多微信群，我给你看一下，安排一辆就行了。”司机说。
“那好，可不能误事。”我说。
“没问题。”司机话音没落就挂了电话。
一会儿，一个“拼车”司机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吃过饭，开车的朋友把我们拉了一段后，老李看时间还早，就让那朋友开车先回，我和老李下了车。
“走走路，活动活动，赶八点半就到地方了。”老李说。
没走几步，老李又提起了采风活动上邀请嘉宾人员的事。又来了，昨晚在他家里他就义愤填膺地说了一通，我也做了劝说，但他心里一直不熨贴。老李的意思是要请几个全国文学界的大腕，而老靳坚持只请一些当地的地方名家。当然，老靳是从经费方面考虑的，毕竟是人家承担所有费用的，这我明白，老靳想把事情办了，还要少花钱。
“想宣传，还怕花钱。”老李的气势上来了。“想当年，我在板桥乡工作的时候，给他办了多少好事，这点人情都不给。”
我知道老李的心思。在大专时，我们就一起写诗，并且老李已写得小有名气了。后来他走上仕途就不写了。近两年，他弄了个调研员，工作轻松了，又痴迷上了写作。他想请些大腕编辑来，是想认识他们，学习沟通。按他说的：想走出去。明白吗？
临泽的朋友支持他。我和开车的朋友无所谓。只要把活动办成就行，每年两次活动，这是市文联给作家协会安排的任务。协会主席都是兼职，又没有一分经费，只能靠拉赞助，或者与企业合作。我倒是偏向老靳，真怕老李把弦绷得太紧了，老靳不干。
“不就是多请些外地名家，多花几万块钱嘛。当年，他起家时，我给他跑上跑下，走了多少截径，弄到了多少优惠，还不值这个。”老李挥舞着手，洋洋洒洒地说了许多。
“不急。”我说，“我回去了再和老靳在电话上沟通。从宣传的角度考虑，请来外地嘉宾总更宽广些。再说了，在创作上，也能起到传经送宝的作用。比如搞个讲座什么的。”我说，“我会说，你放心。慢慢让他往通里想。”
“就是，”老李说，“你要站稳立场。啥事光和稀泥可不行。”
这个老李，倒说上我了。
时间并没有到，“拼车”司机的电话里催了两次。
老李还在指手画脚。我快步走了起来。
车上还没人，我是第一个坐上这辆“拼车”的。我是第一个乘客，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前排的副驾驶座上。
车一起步，司机就给下一位乘客打起了电话。听声音对方是个女的。从他们的对话里，我知道了那地方离得不远。“好的，马场干休所门口，你就等着，几分钟就到。”司机说着，急急挂了电话，因为他的另一个手机响了。
司机拿起响着的手机听了一会儿，说：“我的车已满了，我派个车过去拉你。确定，东四村。好嘞。”
紧接着他用前一个手机给另一个“拼车”司机打了电话机，让他去拉东四村的客人。他看着另一个手机给对方念着客人的电话号码。
这边手机刚放下，马上又响了。司机没拿起手机，直接按了免提。
“马场干休所，就到。”我看到司机皱了皱眉头，不像是烦躁，更像是无奈。
可是到了马场干休所门口，路边没有像是等车的人。司机又赶紧按通了手机，听了听又挂了。
司机说了句脏话，咳了一声。“妈的，”他说，“红辣椒在十字路口，那儿有摄像头，不能停车嘛。”他向我晃了晃头，像是说：“看看，这营生不好干呀。”他转过头去，留心起路边。
“不能停嘛。”他又自言自语地说。
尽管那么一说，看到前面路边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他还是赶紧刹了车。我摇下车窗玻璃看着，女的有三十多岁，穿着件红风衣，男的几近七十了，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司机下了车，走到了另一边那两个人的旁边。我看到他看了看那两人手里提着许多东西，犹豫了一下。但他马上接过大包小包，往车后面走。往后备厢里放那些包的时候，司机嘴里一直急躁躁地念叨着：“快上，快上，快上车，这里有摄像头，不能停车。”
坐好后，那女的解释说：“等的你不来，我们就前走了几步。倒把人走得累的。”
像是响应，那老人连喘了几声，还咳嗽了起来。
司机没有搭理她。
车上还缺一位乘客，我好事地问司机：“还有一位在哪里？”
“也不远，在润泉家园”司机说着，给那位乘客打电话。
居然没人接，司机又连拨了一次，依然没有接。司机拿起另一个手机，看着前一个手机的屏，嘴里念叨着手机号码，在手里的手机上按了一阵，通了，但还是没人接。司机有些急了，“咋回事？”司机说。“刚才等你的时候，他还连催着快点呢，他到山丹有急事。”司机转过头面对着我说。
“就是啊。咋不接电话？”我应和了句。看到司机脸上急切而失落的表情，我又安慰似地对他说：“怕是在路上呢，没听见。兴许我们到地方了，他就在那等着呢。”
司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没了底气。“总有那么几个客人，没理由地就放了鸽子。一点不讲信用。”他说。“到润泉家园了。”
路西边就是润泉家园。一直向车窗外瞅着，我知道这个地方。司机放慢了车速，又向前驶了一点，向两边看了看，调转车头，停了下来。
路边并没有等车的人，但他还是下了车，急匆匆地向家园小区门口走去。他一边手里拿着手机贴在耳朵边打电话，一边向小区里面左顾右盼。我看到他从耳朵边拿下手机，又拨了一次。他把手机贴在耳朵边，踅过身子，嘴唇蠕动，说着什么，一走一晃地走了回来。
他上了车，把手机插进手机架。一副茫然的表情。
“接通了？”我说。我以为他刚才是和乘客说话呢，这会是在等他。
“啥人嘛？”他磕着牙，怒目而视着小区的方向。“没人接。”他说，又急慌慌地拿起手机拨了过去。他连拨了两次，照旧没有响应。后排的那个女的给老人低声说着什么，老人不时地“嗯”上一声。突然老人说：“没收到短信嘛。”两个人沉默了下来。
司机气馁地拨着电话。“太不靠谱。”他说，按了个视频通话。手机屏上出现了一个戴墨镜的小伙子，嬉皮笑脸的样子。
“亮子，我给你说的东四村的乘客，你拉上了没有？”司机说，声音很大，带着躁急。
“还没拉去。”墨镜小伙说，舔了一下嘴唇，“嘿嘿”一笑。“我在火车站等个人，火车晚点了。马上，马上。到了，”小伙子弹了个匪指，“你听，喇叭里广播呢。你听，Z358已经停靠在二站台。”
“你不了拉去了，东四村的那个。”司机说，“我的一个乘客放了鸽子。”
“好的，好的。看你那样子，我还以为你责怪我咋还没拉去呢。”墨镜小伙说，“这会子有好几个打电话约车的，人多着呢，正好。”他说，做了个诡异的表情，“还尽是美女。”又一个匪指，挂了手机。
司机又按上了电话。
“你是东四村的那个乘客吗？”
“是啊，我一直在东四村小区门口等着呢，你咋还不来？”那边说。
“就到，就到。”我看到司机一下放松了表情，有了笑脸。“看看这乘客多守信。”他说。
他挂了手机长出了一口气。“狗日的。”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起动了车子。
不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他探头看了一下。“是润泉家园的那个……”从表情上看，他还有后话，也许就是一句恶语，但他停住了没说。他拿起手机，带着种怪异的腔调说：“你好。哪位？”
“我是润泉家园的那个乘客，约好的。”那边说。
“你在哪？我在润泉家园门口等了半天不见人，电话也不接。”司机说，做了个傲慢的表情。
“我在汽车站呢。”那边说，“在汽车站送了个人。你这会儿能过来吗？”那边说。
“咋不接电话。”司机说，“你看看你手机，打了十几个。”
“没听见，手机在包里装着，急急忙忙送人上车呢，没听见嘛。”
“车满了。你坐别的车吧。”司机说着，毫无余地地挂了手机，动作上带出一股狠劲。“送个人？哼，送你自己去了吧。就算你不坐车了，也该回个话，答复一声嘛。太没素质了。”
“啥意思？”我问。
“这不明摆着嘛，明明是跑到汽车站坐班车去了，没赶上，班车是有时间点的，才又反过来打电话的。这号人太会算计。”司机一脸的不屑，“哼”地冷笑了一声。
“已经约好了车，为什么又跑去坐班车？”我说。
“给你说的，这号人太会算计，先约好了‘拼车’，然后去汽车站坐班车。坐上了就不理你了，坐不上就反过来给你打电话。”司机说，“明白了吧。”
“车到门口拉还不如跑到车站坐班车方便，图得啥？”我说。
那个女的又在数落老人。老人有些委屈地回了一句：“我有啥办法？”停了停，声音颤动地说：“没办法嘛。”长长地“唉”了一声。
“班车便宜嘛。”司机说，“班车十五，‘拼车’二十。有些人就是这样斤斤计较地算计着。”这我倒还真不知道，有十几年没坐过班车了。
后排的女的还在咕弄着什么。司机又拿起了手机。
“东四村在东部建材市场的南面还是北面？”司机说，“以前拉过几回客人，好长时间没来过，我咋恍惚了。”
我向外面瞅了瞅，我们正在建材市场门口。
“北面。”那边说，“离建材市场差不多一公里处。我现在就在东四村小区门口的路边站着呢。”
“好，我马上到。”司机边往手机架上插手机，边打着方向盘调头。
我知道司机的意图。“我们走得过了。”我说，“我咋没留意。”好像是我的错。其实我一直在听那个女的说话。并且听出了点东西。是关于一个小孩的话题。
突然，车子猛地摇晃了几下，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妈的。”司机气哄哄地要下车，结果连保险带都忘了解，又把他拽了回来。
“咋了？”我说。随即，我已知道发生了什么。
车子和一辆三轮电动车撞在了一起。
幸好车子在调头，走得慢，否则可想而知。明显，是三轮车的过错。是三轮车驶过来时，没注意前面，一头撞上小车的。好在人没受伤，只把三轮车的前挡泥瓦撞弯了，头灯也在摇晃。小车几乎没有受损，只在左前灯旁擦了个黑痕，用手指一抹就没有了。
骑三轮车的是个老头，后面捎个老婆婆，一看就是老两口。
“好着吧？”司机关切地问。
“人倒没事。可三轮车碰成这样，咋弄？”老人声音很慢地说，“这你总得管吧。”
司机皱着眉头，又耸了耸肩膀。他走来走去地端详着三轮车，又比划了阵撞车的角度。
“你咋不看路，直往车上撞。按说这是你的全责。”司机说。
老头像是给呛住了，干“你，你，”的，突然他有了理由。“你咋不开转向灯？调头总得开转向灯呀。”
“就是。”老婆婆也随声附和地说，“就是。”
“怎么没开转向灯。老司机了，这个怎么会忘了。”司机走到了车子后面，示意老头过去看。我也走到了车子后面。车后左灯“咣当，咣当”晃晃荡荡地闪着。老头没了言语。但他马上又醒悟似地说：“我那会儿咋没看到，总不是你下车时才开的转向灯吧。”
“可能吗？老年人，做人要厚道。”司机说，“看你上了年纪了，不和你争辩。我的车上还拉着客人，不能耽误人家的时间。咋处理？你说。要不是我时间紧，就报警，让交警来处理。四周都是摄像头，调出来看嘛。”
这时，司机车上的手机响了。司机从车上取下手机说了句，点着头。挂了手机，司机转向了我。
“兄弟，”他说，“帮个忙，可以吧？”没待我回话，他又说，“你打辆的过去，把东四村的那个客人给我接一下。拉上回来了我付打的钱。”
“好的。”我说。为啥不呢，遇上这种事，我乐意帮忙。我向路东边走去。
“等等，”司机又喊住了我，“你把这个号码记下，到那了你给他打电话。”
“我去吧。”看热闹的人群里突然有个人很凸现地说。他接上说，“我就是出租车司机，我接去。“他在手机上记下了司机说的那个号码。
“我和你一起去。”我说，随他上了路边停的一辆出租车。
把东四村的那个乘客接回来时，围观的人和三轮车都不在了，司机已把车停靠在了建材批发市场口的路边。我要给出租车司机发红包付车费。我拿着他的微信牌要扫码，出租车司机拦挡住了。“算了，不付了，作为司机，谁还不出个事故，得相互帮衬。”他说。我和那个乘客下了车。他在“拼车”前停了一下，隔着车窗向“拼车”司机说了句什么，忽地开走了。
上车后，我问司机事故咋处理下了，这么快。
“给了三百块钱。”司机说。前面是红绿灯，他停住了说话，左右观察着。我看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受损的样子。果然，车子一起动，他又说开了。“不过也不是我出，保险公司会出这个钱。”
我有些不明白。“保险公司来人了吗？”我寻思，这么短的时间保险公司就赶来，并且很快就处理完了，不可思议。
“哪里。我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他们说这么个小事故，他们不过来，让我把事故现场拍几张照片发了过去。我给他们说了情况，对方要三百元的修理费，他们很畅快地答应了。”司机说得有些得意。“我都二十年的老司机了，车一直在他们公司保险，和公司里的人都熟。”
“那好呀，不耽误事。”我感慨地说。
“这个不能拖延。”司机说，“保险公司也明白。不然要是有人给老头出个主意，今天这儿疼呢，明天那儿疼呢。你说，那么大年纪了，能没个病痛吗？要是哪儿真出个毛病，又是拍片了， 又是CT了的， 弄不好还得住院，麻缠死呢。”
“可是，”我说，想得深了些，“他要再找你呢？再找咋办？”我想那老人要找的话，会有办法的，起码他会记下车牌号的。
“不会的，给钱时，我们签了协调，以后有什么症状都与我无关。”司机说。他倒机灵，不像我。我突然脑子里一灵光，想起了点东西。
“今天几号？”我说。
“五月十二月。”司机说，“这个我记得很清。”
“哦，”我说，“真是个不寻常的日子。”难怪刚才我脑子里产生了些不快。
“咋回事？”司机说，“为什么？”他脑子真活泛，一下想到了别处。“你是说512地震吗？”
“不是。”我说，“去年的这一天，我也出了个事故。确切说是我老婆。”
“说来听听。”司机说，一手握着方向盘，用另一只手点了支烟。
去年的五月十一号晚上，张掖的一位朋友打电话，组团到肃南一日游，叫我们夫妻去参加。我知道，他可不是旅行社什么的，他是个搞摄影的，但他长以这个名义搞旅游活动，有大型的，有小型的。这次他组织的是一帮摄影爱好者去肃南拍摄民俗风情，他电话上说了：肃南裕固族风情一日游。我本不想去。但拗不过老婆文雯，她想去，只好同意了。朋友叫郑旦。郑旦在电话里说，明天早晨你们从山丹开车到张掖，南关十字附近有个东方宫牛肉面馆，八点半，在那集合，统一坐大巴车。
去了就放松好好玩，别老挂着脸，神经绷得太紧没啥意思，文雯说。说得是，我真放松了身心。从肃南回来的路上，还在丹霞口停了好长时间，看了早有耳闻的舞台剧《回道张掖》。玩得倒也即兴。
下午回到东方宫牛肉面馆前，旅游就算是结束了。大家一下车就相继散了。可是郑旦执意要请我俩吃饭，说是多年的老朋友，从山丹大老远来了，他一定要尽个地主之意。我说行，在这吃碗牛肉面就可以了。他哪能依。“那可不行，得找个上档次的酒店。”他说，“有人出钱，老白请客呢。老白大老板，吃个饭不在话下。简单了，反而是不给人家面子。”老白我知道，是他组团的副团长，干的是销售电器的生意。一天里，我和他已混得很熟了，交谈中，知道了些他的底细。老白就在郑旦的旁边站着，说了句“很想和你交往”，搓着手“嘿嘿”着。很显然，是他想请客，让郑旦提说的。毕竟我和他是第一次认识。
我看着文雯。她得发话。
“去就去吧。人家白老板这样盛情。”文雯说，“只是天马上就黑了，我们还得回山丹。夜里开车总是不好。路上卡车多，有些卡车司机又开得慌慌张张的，太危险。”
“那倒没事，迟了就住下。”郑旦说，“白老板还经营着一家宾馆呢，住在他的宾馆里，明天早晨了再回。不就一晚上嘛。”
“就是，就是。”老白赶紧附合。
“不行，”我说，“一定得回，我还有事。”
“多大的事。”郑旦急躁起来。“吃了就回总行吧。”
看他那么固执，我不能再坚持，软了下来。“好吧。”我说。
老白在手机上订好了酒店。我开车拉着他们，导航去了那儿。
刚坐好，郑旦就上了劲，看起来很兴奋。“你们一定要回的话，得抓紧。”他说。在老白点菜的当儿，他已让服务员先上来一瓶白酒。
他给我先敬酒。我可不能喝。“我开车呢。”我说。
“那就文雯喝。”郑旦把酒碟子端到了文雯面前。
“她不会喝酒。她咋能喝酒。你见她喝过酒吗？”我说。文雯很难为地站在那儿，摇了摇头。
“那可不行。你们俩都不喝，只有我和老白喝有啥意思？”郑旦脸上挂上了懊丧的神情。“太没情趣。你们俩总得有一个人得喝。要不就文雯喝，谁说女人不喝酒。我见过喝酒的女人多了，比男人喝起还厉害。”
文雯是真不能喝，她做过胆囊手术。有次试着喝了一杯，昏迷得叫不醒。我看着文雯，她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突然放驰了开来。她要端酒杯。我赶紧站起来挡住了她的手。
“还是我喝吧。”说着，我端起两杯酒。我把一杯递给了郑旦，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我坐了下来。我掏出车钥匙放在了文雯的手里。“只能是你开车了。”我说。文雯会开车，她的驾照比我考上的还早，只是，只要我在的时候，她总是依赖我。
“行吧。”她说，把钥匙抖了抖，装进了身边的包里。
菜上来时，三人都喝得有些多了。胡乱吃了些又接着喝。
中途，我觉得有点把持不住了，装着去卫生间，出了酒店。我站在车前给文雯打电话，让她出来。我们得赶紧回。
也是文雯心太实，她下来后，一听我说回的话，她说那咋能行，人家好心请客，都喝醉了，我们得负责把他们送回家吧。“这是起码的。”她说。
我有些来气，但又不能对她发怒，一想，她说的也对。两人在灯光下对峙了一会儿，我妥协了。“那就上去劝上他们回。”我说。
我们上去后，包间里闹哄哄的，郑旦和老白为什么事吵得不可开交。我赶紧叫来两个服务员小伙子，让他们帮忙，才把郑旦和老白弄到车上。他们俩成那样了，无奈，服务员一拦挡，文雯只好接了账。
车走开了，两个人还吵得不停。文雯一问地方，老白就说前走，马上就到。到了他说的小区门口，老白又说不是，让调头。我导航上就是他说的这个小区呀。我给老白说，他才不管，又说了另一个小区的名字。就这样转来转去，又转回了南关十字。前面是红绿灯，文雯减了速，刚要停车。老白突然大呵一声：“走呀，停下干啥？前面就是我家。”也许是心智受损，这是文雯后来给我说的，她当时被老白一声吆喝，心里一黑啥都不知道了，一脚下去，怎么把油门当成了刹车。“嗵”的一声，我就啥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了后，车子四周围满了人，文雯声音颤抖地隔着窗口和两个交警说着话。我回头向后看，老白和郑旦不见了。
交警让我和文雯也下了车。他们要把车拖走。让我们明天了到交警队做处理。
说实话，我还是醉熏熏的。文雯怎么把我弄到一个宾馆住下的，我都有些恍惚。
第二天早晨，我忽地吓醒，心跳得慌到了极致，感觉发生了什么大事。我看了看旁边，文雯睡在那儿，心里松了下来。我慢慢恢复了记忆。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了一遍，但红绿灯后的那段总是断片。我摇了摇文雯，她转过身来。
“我一晚上都没睡着。”文雯的声音失落而悲伤。
我看了看她，眼睛红肿，满脸泪痕。
“你哭了？”我问。
“不能闭眼，一闭眼睛就是事故现场。”文雯说着又有了哭腔。
“究竟是咋回事？”我说，抚了抚文雯的脸。
“两个人在车里吵得我的头都大了。十字路口，正好是红灯。我刚要停车，老白出了一声。你知道，我做过胆囊切除手术，不能受惊吓。那一声一下让我懵了。我手忙脚乱中，把油门当成刹车，车猛地冲了过去，发生了连环撞，把前面的两辆车都撞坏了。那两辆车自己开上去了4S店，我们的车是肇事车，被交警拖走了。”文雯说。她用双肘支着身子坐了起来。靠在了床头上。“真后悔吃那顿饭。”她叹息地说。
我也用肘往起里支身子，但起不来，左胳膊疼得出了一声。
“咋了？”
“胳膊咋这么疼？”我说。
“能不疼吗？”文雯说，“你想那碰得有多厉害，两个气囊都爆开了。胳膊疼肯定是被气囊打的。我当时就被气囊打昏了。两个交警不断敲车窗玻璃，才把我惊醒。”
我又动了动胳膊，还是疼，只得躺着。
“你再睡会儿。”我说。
“不睡了，收拾一下，得去交警队，看怎么处理。先得把车开出来，找个地方让修去。”文雯说，“你也得起了。”她说，帮着把我扶了起来。
文雯心里太堵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还在往她身体里填。
“啥男人嘛？我们被气囊打昏了，他们倒好，我醒了后，看后面的他们怎么样，没受伤吧？却早没人——溜了。不是遛来遛去送他们，哪会这样。”文雯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流开了。
“没事，没事，”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替她擦了擦眼泪，先下了床。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是短信提示音，我也懒得看。
我把自己都说伤感了，好一阵不想说话。
司机问：“最后究竟咋处理下了？”
“三辆车修理费花了四万多，我们全出了。”我说。
“怎么全是你出了？没保险吗？”司机说。
我慨叹了声。“我们的车只有强制保险。交警处理的结果我们是全责，所有的损失都得我们出。”
“没全保？”
“没有。不然我怎么说你做得好，出了事故，给保险公司一报，由他们处理，方便，不耽误事。”我说，“也是我们不懂，以为只有强制保险就可以了，车买上几年了没出过事故，也就不当回事了。也没请教过别人。那次事故后才买了全保。”
“也不应该是你们全出呀，后面那两个人有也有责任。”司机说，“这个我还懂点，是送他们去了出的事故，他们得出点，可能还得多出点。”
“出不出钱倒无所谓，不就几万块钱嘛。”我说。我冷笑了一下。“可气的是郑旦居然发了那么无耻的短信。就是事故后的第二天早晨，我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的那一下。当时我没看，到交警队等待处理时，我才看的。短信里说他的肋骨撞断了，在医院住着，我也不问候一下。你听听，事故出下你们就溜了，就算当时醉着，第二天酒醒了总该问问事故的情况吧。倒说那样的屁话。”我说，“这个短信很长，满是责怪。你看看。”那个短信我一直没删。我打开短信，把手机递给了司机，让他看。
“真是可气。”司机看完后，把手机递回给我。“后来呢，那人啥态度？”
“我打电话，他一直不接，那天中午从交警队出来，我和文雯路过去了他家。我知道他的家，我去过他家几次。一进小区们，看到他正骑着电动摩托往外走。你不是住院了吗？怎么在家里？我说。吃饭来了，他说。肋骨断了，还能这么动弹，好得真快呀！我说。他二话没说，骑着摩托车，忽地就跑了。再没见过。”我说。“我也不想和他麻缠，再不想和他来往了。”我说。
“他怎么发那样的短信？”司机又自言自语地说。
“还不就是先声夺人，想把我唬住，怕让他出钱嘛。”我说。
司机的手机视频响了，又是那个戴墨镜的小伙子。
“到哪了？”
“老寺庙。你呢？”
“我才刚出城。”手机里传来那边咣咣当当的音乐声。屏幕上的他看起来很得意。他打了个飞吻，挂了手机。
后排的女的又说开了，并且声音也大起来，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好像又在重复先前说过的。
“他是怎么把钱转走的？”女的说。
“手机上只有二千四百块钱，不知道他是怎么转的，我也不懂。咋天他不见人了，哪里都找不见，我才惊觉起来。我拿上卡到银行一查，先转了一千，过了几天又转走了一千，最后四百是前天晚上转走的。”
“手机短信没提示吗？”女的问。
“没有。”
“他怎么把短信服务取消了？那个得你的身份证呀。”
“就是呀，身份证一直在我的身上装着。”老人讶异地说。
“手机咋让他拿着？”
老人嗫嚅着说：“他时不时要过去，说是要在网上查作业，我能不给。”
我产生了兴趣，试探着问了一句。
“是学生吗？”我说。
“就是的。”女的像是遇到了知音，熟络地说，“初一的学生。爹妈一直在新疆打工，就老爷子伺侯着上学。今年疫情，爹妈走的迟，才走了没几天，他就干出这样的事。老爷子的手机联着个银行卡，孩子的爹妈走的时候给存了二千四百块钱的生活费。谁知道让他全转出去了，人也不见了。”
“听口音你们是马场的人。”我说，“小孩是在山丹，还是在张掖上学。”
“山丹。”女的说，“我们是马场人。但现在都不在马场了。老爷子和哥嫂在山丹住着，我在张掖的马场干休所工作呢。”女的停了停，长出了口气又说，“咋天，老爷子在山丹找了一天不见人，下午坐班车到张掖找我，看咋弄呢。这不，今早，我拼车到山丹来再发动上亲戚找呀。”女的气馁地说，“咋弄？”
“昨天什么时候不见的？没去学校吗？”我说。我知道疫情后，学校都刚刚开校。
老人说：“确切说，是前天晚上不见的。他拿着我的手机查作业呢，一会儿，他说出去一下，就再没回来。手机在桌子上撂着。”
“给学校说了吗？”我说。
“早晨一上课，老师就打过电话问孩子咋没上学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慌称孩子肚子疼，请了个假。”
“你咋能这样。”女的埋怨了老人一句。
“这可不行。”我说，“老人家，必须得赶紧和学校里沟通。”
“得抓紧找。”一直沉默着开车的司机接了话茬。“前几天，一个小孩就出走了，后来跳了李桥水库，就是这种性质。”
我转身看过去。看到在中间坐着的老人一脸惊恐。
旁边的女的直说：“你说，你说，你说，咋弄呢？”
“听说救护队的人忙活了一天，才把尸体打捞上来。”司机说。
这个事我知道，文雯在教育局工作，给我说过。我怕伤着老人和那女的，赶紧解释：“不一样，那个小孩是光打游戏，不学习，被老人打了一顿，才出走的……”我不知道再怎么圆说，才能宽慰他们。
司机似乎已撤出了这个谈话，专注得注视着过往的车辆。他说了一声“妈的，”匆忙按通了手机。
“亮子，远管所的车刚下去。又去静安那个点上查车去了。你走弯路，弯过去。”司机说。
还是那个戴墨镜的小伙，一听严肃了起来。
“你到哪里，叔？”小伙说，摘下了墨镜。
“野猫山嘴。运管所的车刚过去，很快就到静安了。”你离静安有多远，快点也许能赶过来。“司机说。
“我才到西屯，肯定赶不过去。我走弯路吧。”小伙说着，扬了扬手，挂了手机。
“运管所为什么要查你们？”我有些不明白。
“拼车是非法运营。班车司机一直告我们的状。”司机说。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告你们？”我还是不明白。
“抢了人家的生意了呗。”司机说，冷笑了一声。
这时，我的手机来了个微信。手机我一直在手里拿着。是郑旦发来了一个视频。这人，一年了没联系过，又闹什么花样。我点开一看，是两个人边走边说着什么，声音很小，听不清。细一看，是我和老李。老李手一挥一挥的。
我本不想理睬他，但还是好奇。
“这是咋拍下的，早晨你在我们附近吗？”我打了句，发送了过去。
“航拍的。”郑旦发的语音。“你们说的什么？”
我没有回复，关了手机屏。
过了一会儿，我又打开手机界面。我点开了和郑旦的对话框。
“扯淡。”我说。然后很来气地删了和他的对话框。梁积林
这是一辆从张掖到山丹的“拼车”。
所谓“拼车”，不过是出租车的一种，但又与出租车截然不同。出租车是随叫随到，或者就地站在路边，过来一辆，一招手，坐上就走。而“拼车”得提前约定，几点，从哪儿到哪儿，到点了，司机会把车开到你指点的地方来接你。但车上拉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要挨个把约下的人拉上，车坐满，才会出发。这种车不跑短途，说白了，这种运输方式就是从市区到各相关的县城和相关个县城到市区来回跑着运送客人。坐这种车方便，不必到汽车站去，并且随时都有。
当然，还有更方便的，但我没有开车。怕喝酒呗。
我是昨天从山丹家里拼车到张掖，然后朋友开车拉着我和另一位朋友，路过，又在临泽县城拉上另一位朋友，到远离临泽县城有三十多公里的“红桥庄园”说了点事。那是个种植葡萄，又生产葡萄酒，同时还开发旅游的公司。你说去了那儿能不喝酒吗？光尝都尝醉了。
具体说，我们是到“红桥庄园”商量联合举办一个采风活动。事先，张掖那位朋友已与“红桥庄园”的老靳在电话上沟通的差不多了。老靳我不认识，他们是朋友。我那朋友姓李，我们都叫他老李。老李和我是大专的同学。他曾在“红桥庄园”所在地临泽县板桥乡工作过，和老靳很熟，活动的事一说就成了。但具体事项得我拍板。
我正在写个东西，老李突然打电话，说和那边约好了，一定要我去。我心里一梗，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已经下午两点了，即使不喝酒也回不到山丹了。
我们到地方已五点多了，正好赶上吃晚饭。进门就把我们让到了饭桌上，边吃边谈。活动的事谈得很顺利，只是在定邀请嘉宾人员名单上产生了点分歧，带上了人情或者说一点小小的私欲。我倒无所谓，我站了中立。最后，虽然说定了，但老李有些不悦。
回到张掖已是晚上十二点了。我住在了老李家。
早晨七点多，老李给开车的那位朋友打电话，拉我们到新城区去吃“甘州老臊面”。他说那里的臊面好，味道正，一定要我去尝尝。
吃饭的当儿，我抽空拼好了车。我给昨天从山丹来的那个司机打电话，我手机上有昨天他打过的电话号码；我约他八点半在统办三号楼下接我，那是老李上班的地方。司机说他还在山丹，他约下的是九点去张掖。
“那我约辆别的车。”我说。
“不用，”他急忙说，“我们拼车的有许多微信群，我给你看一下，安排一辆就行了。”司机说。
“那好，可不能误事。”我说。
“没问题。”司机话音没落就挂了电话。
一会儿，一个“拼车”司机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吃过饭，开车的朋友把我们拉了一段后，老李看时间还早，就让那朋友开车先回，我和老李下了车。
“走走路，活动活动，赶八点半就到地方了。”老李说。
没走几步，老李又提起了采风活动上邀请嘉宾人员的事。又来了，昨晚在他家里他就义愤填膺地说了一通，我也做了劝说，但他心里一直不熨贴。老李的意思是要请几个全国文学界的大腕，而老靳坚持只请一些当地的地方名家。当然，老靳是从经费方面考虑的，毕竟是人家承担所有费用的，这我明白，老靳想把事情办了，还要少花钱。
“想宣传，还怕花钱。”老李的气势上来了。“想当年，我在板桥乡工作的时候，给他办了多少好事，这点人情都不给。”
我知道老李的心思。在大专时，我们就一起写诗，并且老李已写得小有名气了。后来他走上仕途就不写了。近两年，他弄了个调研员，工作轻松了，又痴迷上了写作。他想请些大腕编辑来，是想认识他们，学习沟通。按他说的：想走出去。明白吗？
临泽的朋友支持他。我和开车的朋友无所谓。只要把活动办成就行，每年两次活动，这是市文联给作家协会安排的任务。协会主席都是兼职，又没有一分经费，只能靠拉赞助，或者与企业合作。我倒是偏向老靳，真怕老李把弦绷得太紧了，老靳不干。
“不就是多请些外地名家，多花几万块钱嘛。当年，他起家时，我给他跑上跑下，走了多少截径，弄到了多少优惠，还不值这个。”老李挥舞着手，洋洋洒洒地说了许多。
“不急。”我说，“我回去了再和老靳在电话上沟通。从宣传的角度考虑，请来外地嘉宾总更宽广些。再说了，在创作上，也能起到传经送宝的作用。比如搞个讲座什么的。”我说，“我会说，你放心。慢慢让他往通里想。”
“就是，”老李说，“你要站稳立场。啥事光和稀泥可不行。”
这个老李，倒说上我了。
时间并没有到，“拼车”司机的电话里催了两次。
老李还在指手画脚。我快步走了起来。
车上还没人，我是第一个坐上这辆“拼车”的。我是第一个乘客，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前排的副驾驶座上。
车一起步，司机就给下一位乘客打起了电话。听声音对方是个女的。从他们的对话里，我知道了那地方离得不远。“好的，马场干休所门口，你就等着，几分钟就到。”司机说着，急急挂了电话，因为他的另一个手机响了。
司机拿起响着的手机听了一会儿，说：“我的车已满了，我派个车过去拉你。确定，东四村。好嘞。”
紧接着他用前一个手机给另一个“拼车”司机打了电话机，让他去拉东四村的客人。他看着另一个手机给对方念着客人的电话号码。
这边手机刚放下，马上又响了。司机没拿起手机，直接按了免提。
“马场干休所，就到。”我看到司机皱了皱眉头，不像是烦躁，更像是无奈。
可是到了马场干休所门口，路边没有像是等车的人。司机又赶紧按通了手机，听了听又挂了。
司机说了句脏话，咳了一声。“妈的，”他说，“红辣椒在十字路口，那儿有摄像头，不能停车嘛。”他向我晃了晃头，像是说：“看看，这营生不好干呀。”他转过头去，留心起路边。
“不能停嘛。”他又自言自语地说。
尽管那么一说，看到前面路边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他还是赶紧刹了车。我摇下车窗玻璃看着，女的有三十多岁，穿着件红风衣，男的几近七十了，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司机下了车，走到了另一边那两个人的旁边。我看到他看了看那两人手里提着许多东西，犹豫了一下。但他马上接过大包小包，往车后面走。往后备厢里放那些包的时候，司机嘴里一直急躁躁地念叨着：“快上，快上，快上车，这里有摄像头，不能停车。”
坐好后，那女的解释说：“等的你不来，我们就前走了几步。倒把人走得累的。”
像是响应，那老人连喘了几声，还咳嗽了起来。
司机没有搭理她。
车上还缺一位乘客，我好事地问司机：“还有一位在哪里？”
“也不远，在润泉家园”司机说着，给那位乘客打电话。
居然没人接，司机又连拨了一次，依然没有接。司机拿起另一个手机，看着前一个手机的屏，嘴里念叨着手机号码，在手里的手机上按了一阵，通了，但还是没人接。司机有些急了，“咋回事？”司机说。“刚才等你的时候，他还连催着快点呢，他到山丹有急事。”司机转过头面对着我说。
“就是啊。咋不接电话？”我应和了句。看到司机脸上急切而失落的表情，我又安慰似地对他说：“怕是在路上呢，没听见。兴许我们到地方了，他就在那等着呢。”
司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没了底气。“总有那么几个客人，没理由地就放了鸽子。一点不讲信用。”他说。“到润泉家园了。”
路西边就是润泉家园。一直向车窗外瞅着，我知道这个地方。司机放慢了车速，又向前驶了一点，向两边看了看，调转车头，停了下来。
路边并没有等车的人，但他还是下了车，急匆匆地向家园小区门口走去。他一边手里拿着手机贴在耳朵边打电话，一边向小区里面左顾右盼。我看到他从耳朵边拿下手机，又拨了一次。他把手机贴在耳朵边，踅过身子，嘴唇蠕动，说着什么，一走一晃地走了回来。
他上了车，把手机插进手机架。一副茫然的表情。
“接通了？”我说。我以为他刚才是和乘客说话呢，这会是在等他。
“啥人嘛？”他磕着牙，怒目而视着小区的方向。“没人接。”他说，又急慌慌地拿起手机拨了过去。他连拨了两次，照旧没有响应。后排的那个女的给老人低声说着什么，老人不时地“嗯”上一声。突然老人说：“没收到短信嘛。”两个人沉默了下来。
司机气馁地拨着电话。“太不靠谱。”他说，按了个视频通话。手机屏上出现了一个戴墨镜的小伙子，嬉皮笑脸的样子。
“亮子，我给你说的东四村的乘客，你拉上了没有？”司机说，声音很大，带着躁急。
“还没拉去。”墨镜小伙说，舔了一下嘴唇，“嘿嘿”一笑。“我在火车站等个人，火车晚点了。马上，马上。到了，”小伙子弹了个匪指，“你听，喇叭里广播呢。你听，Z358已经停靠在二站台。”
“你不了拉去了，东四村的那个。”司机说，“我的一个乘客放了鸽子。”
“好的，好的。看你那样子，我还以为你责怪我咋还没拉去呢。”墨镜小伙说，“这会子有好几个打电话约车的，人多着呢，正好。”他说，做了个诡异的表情，“还尽是美女。”又一个匪指，挂了手机。
司机又按上了电话。
“你是东四村的那个乘客吗？”
“是啊，我一直在东四村小区门口等着呢，你咋还不来？”那边说。
“就到，就到。”我看到司机一下放松了表情，有了笑脸。“看看这乘客多守信。”他说。
他挂了手机长出了一口气。“狗日的。”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起动了车子。
不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他探头看了一下。“是润泉家园的那个……”从表情上看，他还有后话，也许就是一句恶语，但他停住了没说。他拿起手机，带着种怪异的腔调说：“你好。哪位？”
“我是润泉家园的那个乘客，约好的。”那边说。
“你在哪？我在润泉家园门口等了半天不见人，电话也不接。”司机说，做了个傲慢的表情。
“我在汽车站呢。”那边说，“在汽车站送了个人。你这会儿能过来吗？”那边说。
“咋不接电话。”司机说，“你看看你手机，打了十几个。”
“没听见，手机在包里装着，急急忙忙送人上车呢，没听见嘛。”
“车满了。你坐别的车吧。”司机说着，毫无余地地挂了手机，动作上带出一股狠劲。“送个人？哼，送你自己去了吧。就算你不坐车了，也该回个话，答复一声嘛。太没素质了。”
“啥意思？”我问。
“这不明摆着嘛，明明是跑到汽车站坐班车去了，没赶上，班车是有时间点的，才又反过来打电话的。这号人太会算计。”司机一脸的不屑，“哼”地冷笑了一声。
“已经约好了车，为什么又跑去坐班车？”我说。
“给你说的，这号人太会算计，先约好了‘拼车’，然后去汽车站坐班车。坐上了就不理你了，坐不上就反过来给你打电话。”司机说，“明白了吧。”
“车到门口拉还不如跑到车站坐班车方便，图得啥？”我说。
那个女的又在数落老人。老人有些委屈地回了一句：“我有啥办法？”停了停，声音颤动地说：“没办法嘛。”长长地“唉”了一声。
“班车便宜嘛。”司机说，“班车十五，‘拼车’二十。有些人就是这样斤斤计较地算计着。”这我倒还真不知道，有十几年没坐过班车了。
后排的女的还在咕弄着什么。司机又拿起了手机。
“东四村在东部建材市场的南面还是北面？”司机说，“以前拉过几回客人，好长时间没来过，我咋恍惚了。”
我向外面瞅了瞅，我们正在建材市场门口。
“北面。”那边说，“离建材市场差不多一公里处。我现在就在东四村小区门口的路边站着呢。”
“好，我马上到。”司机边往手机架上插手机，边打着方向盘调头。
我知道司机的意图。“我们走得过了。”我说，“我咋没留意。”好像是我的错。其实我一直在听那个女的说话。并且听出了点东西。是关于一个小孩的话题。
突然，车子猛地摇晃了几下，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妈的。”司机气哄哄地要下车，结果连保险带都忘了解，又把他拽了回来。
“咋了？”我说。随即，我已知道发生了什么。
车子和一辆三轮电动车撞在了一起。
幸好车子在调头，走得慢，否则可想而知。明显，是三轮车的过错。是三轮车驶过来时，没注意前面，一头撞上小车的。好在人没受伤，只把三轮车的前挡泥瓦撞弯了，头灯也在摇晃。小车几乎没有受损，只在左前灯旁擦了个黑痕，用手指一抹就没有了。
骑三轮车的是个老头，后面捎个老婆婆，一看就是老两口。
“好着吧？”司机关切地问。
“人倒没事。可三轮车碰成这样，咋弄？”老人声音很慢地说，“这你总得管吧。”
司机皱着眉头，又耸了耸肩膀。他走来走去地端详着三轮车，又比划了阵撞车的角度。
“你咋不看路，直往车上撞。按说这是你的全责。”司机说。
老头像是给呛住了，干“你，你，”的，突然他有了理由。“你咋不开转向灯？调头总得开转向灯呀。”
“就是。”老婆婆也随声附和地说，“就是。”
“怎么没开转向灯。老司机了，这个怎么会忘了。”司机走到了车子后面，示意老头过去看。我也走到了车子后面。车后左灯“咣当，咣当”晃晃荡荡地闪着。老头没了言语。但他马上又醒悟似地说：“我那会儿咋没看到，总不是你下车时才开的转向灯吧。”
“可能吗？老年人，做人要厚道。”司机说，“看你上了年纪了，不和你争辩。我的车上还拉着客人，不能耽误人家的时间。咋处理？你说。要不是我时间紧，就报警，让交警来处理。四周都是摄像头，调出来看嘛。”
这时，司机车上的手机响了。司机从车上取下手机说了句，点着头。挂了手机，司机转向了我。
“兄弟，”他说，“帮个忙，可以吧？”没待我回话，他又说，“你打辆的过去，把东四村的那个客人给我接一下。拉上回来了我付打的钱。”
“好的。”我说。为啥不呢，遇上这种事，我乐意帮忙。我向路东边走去。
“等等，”司机又喊住了我，“你把这个号码记下，到那了你给他打电话。”
“我去吧。”看热闹的人群里突然有个人很凸现地说。他接上说，“我就是出租车司机，我接去。“他在手机上记下了司机说的那个号码。
“我和你一起去。”我说，随他上了路边停的一辆出租车。
把东四村的那个乘客接回来时，围观的人和三轮车都不在了，司机已把车停靠在了建材批发市场口的路边。我要给出租车司机发红包付车费。我拿着他的微信牌要扫码，出租车司机拦挡住了。“算了，不付了，作为司机，谁还不出个事故，得相互帮衬。”他说。我和那个乘客下了车。他在“拼车”前停了一下，隔着车窗向“拼车”司机说了句什么，忽地开走了。
上车后，我问司机事故咋处理下了，这么快。
“给了三百块钱。”司机说。前面是红绿灯，他停住了说话，左右观察着。我看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受损的样子。果然，车子一起动，他又说开了。“不过也不是我出，保险公司会出这个钱。”
我有些不明白。“保险公司来人了吗？”我寻思，这么短的时间保险公司就赶来，并且很快就处理完了，不可思议。
“哪里。我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他们说这么个小事故，他们不过来，让我把事故现场拍几张照片发了过去。我给他们说了情况，对方要三百元的修理费，他们很畅快地答应了。”司机说得有些得意。“我都二十年的老司机了，车一直在他们公司保险，和公司里的人都熟。”
“那好呀，不耽误事。”我感慨地说。
“这个不能拖延。”司机说，“保险公司也明白。不然要是有人给老头出个主意，今天这儿疼呢，明天那儿疼呢。你说，那么大年纪了，能没个病痛吗？要是哪儿真出个毛病，又是拍片了， 又是CT了的， 弄不好还得住院，麻缠死呢。”
“可是，”我说，想得深了些，“他要再找你呢？再找咋办？”我想那老人要找的话，会有办法的，起码他会记下车牌号的。
“不会的，给钱时，我们签了协调，以后有什么症状都与我无关。”司机说。他倒机灵，不像我。我突然脑子里一灵光，想起了点东西。
“今天几号？”我说。
“五月十二月。”司机说，“这个我记得很清。”
“哦，”我说，“真是个不寻常的日子。”难怪刚才我脑子里产生了些不快。
“咋回事？”司机说，“为什么？”他脑子真活泛，一下想到了别处。“你是说512地震吗？”
“不是。”我说，“去年的这一天，我也出了个事故。确切说是我老婆。”
“说来听听。”司机说，一手握着方向盘，用另一只手点了支烟。
去年的五月十一号晚上，张掖的一位朋友打电话，组团到肃南一日游，叫我们夫妻去参加。我知道，他可不是旅行社什么的，他是个搞摄影的，但他长以这个名义搞旅游活动，有大型的，有小型的。这次他组织的是一帮摄影爱好者去肃南拍摄民俗风情，他电话上说了：肃南裕固族风情一日游。我本不想去。但拗不过老婆文雯，她想去，只好同意了。朋友叫郑旦。郑旦在电话里说，明天早晨你们从山丹开车到张掖，南关十字附近有个东方宫牛肉面馆，八点半，在那集合，统一坐大巴车。
去了就放松好好玩，别老挂着脸，神经绷得太紧没啥意思，文雯说。说得是，我真放松了身心。从肃南回来的路上，还在丹霞口停了好长时间，看了早有耳闻的舞台剧《回道张掖》。玩得倒也即兴。
下午回到东方宫牛肉面馆前，旅游就算是结束了。大家一下车就相继散了。可是郑旦执意要请我俩吃饭，说是多年的老朋友，从山丹大老远来了，他一定要尽个地主之意。我说行，在这吃碗牛肉面就可以了。他哪能依。“那可不行，得找个上档次的酒店。”他说，“有人出钱，老白请客呢。老白大老板，吃个饭不在话下。简单了，反而是不给人家面子。”老白我知道，是他组团的副团长，干的是销售电器的生意。一天里，我和他已混得很熟了，交谈中，知道了些他的底细。老白就在郑旦的旁边站着，说了句“很想和你交往”，搓着手“嘿嘿”着。很显然，是他想请客，让郑旦提说的。毕竟我和他是第一次认识。
我看着文雯。她得发话。
“去就去吧。人家白老板这样盛情。”文雯说，“只是天马上就黑了，我们还得回山丹。夜里开车总是不好。路上卡车多，有些卡车司机又开得慌慌张张的，太危险。”
“那倒没事，迟了就住下。”郑旦说，“白老板还经营着一家宾馆呢，住在他的宾馆里，明天早晨了再回。不就一晚上嘛。”
“就是，就是。”老白赶紧附合。
“不行，”我说，“一定得回，我还有事。”
“多大的事。”郑旦急躁起来。“吃了就回总行吧。”
看他那么固执，我不能再坚持，软了下来。“好吧。”我说。
老白在手机上订好了酒店。我开车拉着他们，导航去了那儿。
刚坐好，郑旦就上了劲，看起来很兴奋。“你们一定要回的话，得抓紧。”他说。在老白点菜的当儿，他已让服务员先上来一瓶白酒。
他给我先敬酒。我可不能喝。“我开车呢。”我说。
“那就文雯喝。”郑旦把酒碟子端到了文雯面前。
“她不会喝酒。她咋能喝酒。你见她喝过酒吗？”我说。文雯很难为地站在那儿，摇了摇头。
“那可不行。你们俩都不喝，只有我和老白喝有啥意思？”郑旦脸上挂上了懊丧的神情。“太没情趣。你们俩总得有一个人得喝。要不就文雯喝，谁说女人不喝酒。我见过喝酒的女人多了，比男人喝起还厉害。”
文雯是真不能喝，她做过胆囊手术。有次试着喝了一杯，昏迷得叫不醒。我看着文雯，她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突然放驰了开来。她要端酒杯。我赶紧站起来挡住了她的手。
“还是我喝吧。”说着，我端起两杯酒。我把一杯递给了郑旦，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我坐了下来。我掏出车钥匙放在了文雯的手里。“只能是你开车了。”我说。文雯会开车，她的驾照比我考上的还早，只是，只要我在的时候，她总是依赖我。
“行吧。”她说，把钥匙抖了抖，装进了身边的包里。
菜上来时，三人都喝得有些多了。胡乱吃了些又接着喝。
中途，我觉得有点把持不住了，装着去卫生间，出了酒店。我站在车前给文雯打电话，让她出来。我们得赶紧回。
也是文雯心太实，她下来后，一听我说回的话，她说那咋能行，人家好心请客，都喝醉了，我们得负责把他们送回家吧。“这是起码的。”她说。
我有些来气，但又不能对她发怒，一想，她说的也对。两人在灯光下对峙了一会儿，我妥协了。“那就上去劝上他们回。”我说。
我们上去后，包间里闹哄哄的，郑旦和老白为什么事吵得不可开交。我赶紧叫来两个服务员小伙子，让他们帮忙，才把郑旦和老白弄到车上。他们俩成那样了，无奈，服务员一拦挡，文雯只好接了账。
车走开了，两个人还吵得不停。文雯一问地方，老白就说前走，马上就到。到了他说的小区门口，老白又说不是，让调头。我导航上就是他说的这个小区呀。我给老白说，他才不管，又说了另一个小区的名字。就这样转来转去，又转回了南关十字。前面是红绿灯，文雯减了速，刚要停车。老白突然大呵一声：“走呀，停下干啥？前面就是我家。”也许是心智受损，这是文雯后来给我说的，她当时被老白一声吆喝，心里一黑啥都不知道了，一脚下去，怎么把油门当成了刹车。“嗵”的一声，我就啥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了后，车子四周围满了人，文雯声音颤抖地隔着窗口和两个交警说着话。我回头向后看，老白和郑旦不见了。
交警让我和文雯也下了车。他们要把车拖走。让我们明天了到交警队做处理。
说实话，我还是醉熏熏的。文雯怎么把我弄到一个宾馆住下的，我都有些恍惚。
第二天早晨，我忽地吓醒，心跳得慌到了极致，感觉发生了什么大事。我看了看旁边，文雯睡在那儿，心里松了下来。我慢慢恢复了记忆。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了一遍，但红绿灯后的那段总是断片。我摇了摇文雯，她转过身来。
“我一晚上都没睡着。”文雯的声音失落而悲伤。
我看了看她，眼睛红肿，满脸泪痕。
“你哭了？”我问。
“不能闭眼，一闭眼睛就是事故现场。”文雯说着又有了哭腔。
“究竟是咋回事？”我说，抚了抚文雯的脸。
“两个人在车里吵得我的头都大了。十字路口，正好是红灯。我刚要停车，老白出了一声。你知道，我做过胆囊切除手术，不能受惊吓。那一声一下让我懵了。我手忙脚乱中，把油门当成刹车，车猛地冲了过去，发生了连环撞，把前面的两辆车都撞坏了。那两辆车自己开上去了4S店，我们的车是肇事车，被交警拖走了。”文雯说。她用双肘支着身子坐了起来。靠在了床头上。“真后悔吃那顿饭。”她叹息地说。
我也用肘往起里支身子，但起不来，左胳膊疼得出了一声。
“咋了？”
“胳膊咋这么疼？”我说。
“能不疼吗？”文雯说，“你想那碰得有多厉害，两个气囊都爆开了。胳膊疼肯定是被气囊打的。我当时就被气囊打昏了。两个交警不断敲车窗玻璃，才把我惊醒。”
我又动了动胳膊，还是疼，只得躺着。
“你再睡会儿。”我说。
“不睡了，收拾一下，得去交警队，看怎么处理。先得把车开出来，找个地方让修去。”文雯说，“你也得起了。”她说，帮着把我扶了起来。
文雯心里太堵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还在往她身体里填。
“啥男人嘛？我们被气囊打昏了，他们倒好，我醒了后，看后面的他们怎么样，没受伤吧？却早没人——溜了。不是遛来遛去送他们，哪会这样。”文雯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流开了。
“没事，没事，”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替她擦了擦眼泪，先下了床。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是短信提示音，我也懒得看。
我把自己都说伤感了，好一阵不想说话。
司机问：“最后究竟咋处理下了？”
“三辆车修理费花了四万多，我们全出了。”我说。
“怎么全是你出了？没保险吗？”司机说。
我慨叹了声。“我们的车只有强制保险。交警处理的结果我们是全责，所有的损失都得我们出。”
“没全保？”
“没有。不然我怎么说你做得好，出了事故，给保险公司一报，由他们处理，方便，不耽误事。”我说，“也是我们不懂，以为只有强制保险就可以了，车买上几年了没出过事故，也就不当回事了。也没请教过别人。那次事故后才买了全保。”
“也不应该是你们全出呀，后面那两个人有也有责任。”司机说，“这个我还懂点，是送他们去了出的事故，他们得出点，可能还得多出点。”
“出不出钱倒无所谓，不就几万块钱嘛。”我说。我冷笑了一下。“可气的是郑旦居然发了那么无耻的短信。就是事故后的第二天早晨，我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的那一下。当时我没看，到交警队等待处理时，我才看的。短信里说他的肋骨撞断了，在医院住着，我也不问候一下。你听听，事故出下你们就溜了，就算当时醉着，第二天酒醒了总该问问事故的情况吧。倒说那样的屁话。”我说，“这个短信很长，满是责怪。你看看。”那个短信我一直没删。我打开短信，把手机递给了司机，让他看。
“真是可气。”司机看完后，把手机递回给我。“后来呢，那人啥态度？”
“我打电话，他一直不接，那天中午从交警队出来，我和文雯路过去了他家。我知道他的家，我去过他家几次。一进小区们，看到他正骑着电动摩托往外走。你不是住院了吗？怎么在家里？我说。吃饭来了，他说。肋骨断了，还能这么动弹，好得真快呀！我说。他二话没说，骑着摩托车，忽地就跑了。再没见过。”我说。“我也不想和他麻缠，再不想和他来往了。”我说。
“他怎么发那样的短信？”司机又自言自语地说。
“还不就是先声夺人，想把我唬住，怕让他出钱嘛。”我说。
司机的手机视频响了，又是那个戴墨镜的小伙子。
“到哪了？”
“老寺庙。你呢？”
“我才刚出城。”手机里传来那边咣咣当当的音乐声。屏幕上的他看起来很得意。他打了个飞吻，挂了手机。
后排的女的又说开了，并且声音也大起来，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好像又在重复先前说过的。
“他是怎么把钱转走的？”女的说。
“手机上只有二千四百块钱，不知道他是怎么转的，我也不懂。咋天他不见人了，哪里都找不见，我才惊觉起来。我拿上卡到银行一查，先转了一千，过了几天又转走了一千，最后四百是前天晚上转走的。”
“手机短信没提示吗？”女的问。
“没有。”
“他怎么把短信服务取消了？那个得你的身份证呀。”
“就是呀，身份证一直在我的身上装着。”老人讶异地说。
“手机咋让他拿着？”
老人嗫嚅着说：“他时不时要过去，说是要在网上查作业，我能不给。”
我产生了兴趣，试探着问了一句。
“是学生吗？”我说。
“就是的。”女的像是遇到了知音，熟络地说，“初一的学生。爹妈一直在新疆打工，就老爷子伺侯着上学。今年疫情，爹妈走的迟，才走了没几天，他就干出这样的事。老爷子的手机联着个银行卡，孩子的爹妈走的时候给存了二千四百块钱的生活费。谁知道让他全转出去了，人也不见了。”
“听口音你们是马场的人。”我说，“小孩是在山丹，还是在张掖上学。”
“山丹。”女的说，“我们是马场人。但现在都不在马场了。老爷子和哥嫂在山丹住着，我在张掖的马场干休所工作呢。”女的停了停，长出了口气又说，“咋天，老爷子在山丹找了一天不见人，下午坐班车到张掖找我，看咋弄呢。这不，今早，我拼车到山丹来再发动上亲戚找呀。”女的气馁地说，“咋弄？”
“昨天什么时候不见的？没去学校吗？”我说。我知道疫情后，学校都刚刚开校。
老人说：“确切说，是前天晚上不见的。他拿着我的手机查作业呢，一会儿，他说出去一下，就再没回来。手机在桌子上撂着。”
“给学校说了吗？”我说。
“早晨一上课，老师就打过电话问孩子咋没上学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慌称孩子肚子疼，请了个假。”
“你咋能这样。”女的埋怨了老人一句。
“这可不行。”我说，“老人家，必须得赶紧和学校里沟通。”
“得抓紧找。”一直沉默着开车的司机接了话茬。“前几天，一个小孩就出走了，后来跳了李桥水库，就是这种性质。”
我转身看过去。看到在中间坐着的老人一脸惊恐。
旁边的女的直说：“你说，你说，你说，咋弄呢？”
“听说救护队的人忙活了一天，才把尸体打捞上来。”司机说。
这个事我知道，文雯在教育局工作，给我说过。我怕伤着老人和那女的，赶紧解释：“不一样，那个小孩是光打游戏，不学习，被老人打了一顿，才出走的……”我不知道再怎么圆说，才能宽慰他们。
司机似乎已撤出了这个谈话，专注得注视着过往的车辆。他说了一声“妈的，”匆忙按通了手机。
“亮子，远管所的车刚下去。又去静安那个点上查车去了。你走弯路，弯过去。”司机说。
还是那个戴墨镜的小伙，一听严肃了起来。
“你到哪里，叔？”小伙说，摘下了墨镜。
“野猫山嘴。运管所的车刚过去，很快就到静安了。”你离静安有多远，快点也许能赶过来。“司机说。
“我才到西屯，肯定赶不过去。我走弯路吧。”小伙说着，扬了扬手，挂了手机。
“运管所为什么要查你们？”我有些不明白。
“拼车是非法运营。班车司机一直告我们的状。”司机说。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告你们？”我还是不明白。
“抢了人家的生意了呗。”司机说，冷笑了一声。
这时，我的手机来了个微信。手机我一直在手里拿着。是郑旦发来了一个视频。这人，一年了没联系过，又闹什么花样。我点开一看，是两个人边走边说着什么，声音很小，听不清。细一看，是我和老李。老李手一挥一挥的。
我本不想理睬他，但还是好奇。
“这是咋拍下的，早晨你在我们附近吗？”我打了句，发送了过去。
“航拍的。”郑旦发的语音。“你们说的什么？”
我没有回复，关了手机屏。
过了一会儿，我又打开手机界面。我点开了和郑旦的对话框。
“扯淡。”我说。然后很来气地删了和他的对话框。梁积林
这是一辆从张掖到山丹的“拼车”。
所谓“拼车”，不过是出租车的一种，但又与出租车截然不同。出租车是随叫随到，或者就地站在路边，过来一辆，一招手，坐上就走。而“拼车”得提前约定，几点，从哪儿到哪儿，到点了，司机会把车开到你指点的地方来接你。但车上拉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要挨个把约下的人拉上，车坐满，才会出发。这种车不跑短途，说白了，这种运输方式就是从市区到各相关的县城和相关个县城到市区来回跑着运送客人。坐这种车方便，不必到汽车站去，并且随时都有。
当然，还有更方便的，但我没有开车。怕喝酒呗。
我是昨天从山丹家里拼车到张掖，然后朋友开车拉着我和另一位朋友，路过，又在临泽县城拉上另一位朋友，到远离临泽县城有三十多公里的“红桥庄园”说了点事。那是个种植葡萄，又生产葡萄酒，同时还开发旅游的公司。你说去了那儿能不喝酒吗？光尝都尝醉了。
具体说，我们是到“红桥庄园”商量联合举办一个采风活动。事先，张掖那位朋友已与“红桥庄园”的老靳在电话上沟通的差不多了。老靳我不认识，他们是朋友。我那朋友姓李，我们都叫他老李。老李和我是大专的同学。他曾在“红桥庄园”所在地临泽县板桥乡工作过，和老靳很熟，活动的事一说就成了。但具体事项得我拍板。
我正在写个东西，老李突然打电话，说和那边约好了，一定要我去。我心里一梗，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已经下午两点了，即使不喝酒也回不到山丹了。
我们到地方已五点多了，正好赶上吃晚饭。进门就把我们让到了饭桌上，边吃边谈。活动的事谈得很顺利，只是在定邀请嘉宾人员名单上产生了点分歧，带上了人情或者说一点小小的私欲。我倒无所谓，我站了中立。最后，虽然说定了，但老李有些不悦。
回到张掖已是晚上十二点了。我住在了老李家。
早晨七点多，老李给开车的那位朋友打电话，拉我们到新城区去吃“甘州老臊面”。他说那里的臊面好，味道正，一定要我去尝尝。
吃饭的当儿，我抽空拼好了车。我给昨天从山丹来的那个司机打电话，我手机上有昨天他打过的电话号码；我约他八点半在统办三号楼下接我，那是老李上班的地方。司机说他还在山丹，他约下的是九点去张掖。
“那我约辆别的车。”我说。
“不用，”他急忙说，“我们拼车的有许多微信群，我给你看一下，安排一辆就行了。”司机说。
“那好，可不能误事。”我说。
“没问题。”司机话音没落就挂了电话。
一会儿，一个“拼车”司机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吃过饭，开车的朋友把我们拉了一段后，老李看时间还早，就让那朋友开车先回，我和老李下了车。
“走走路，活动活动，赶八点半就到地方了。”老李说。
没走几步，老李又提起了采风活动上邀请嘉宾人员的事。又来了，昨晚在他家里他就义愤填膺地说了一通，我也做了劝说，但他心里一直不熨贴。老李的意思是要请几个全国文学界的大腕，而老靳坚持只请一些当地的地方名家。当然，老靳是从经费方面考虑的，毕竟是人家承担所有费用的，这我明白，老靳想把事情办了，还要少花钱。
“想宣传，还怕花钱。”老李的气势上来了。“想当年，我在板桥乡工作的时候，给他办了多少好事，这点人情都不给。”
我知道老李的心思。在大专时，我们就一起写诗，并且老李已写得小有名气了。后来他走上仕途就不写了。近两年，他弄了个调研员，工作轻松了，又痴迷上了写作。他想请些大腕编辑来，是想认识他们，学习沟通。按他说的：想走出去。明白吗？
临泽的朋友支持他。我和开车的朋友无所谓。只要把活动办成就行，每年两次活动，这是市文联给作家协会安排的任务。协会主席都是兼职，又没有一分经费，只能靠拉赞助，或者与企业合作。我倒是偏向老靳，真怕老李把弦绷得太紧了，老靳不干。
“不就是多请些外地名家，多花几万块钱嘛。当年，他起家时，我给他跑上跑下，走了多少截径，弄到了多少优惠，还不值这个。”老李挥舞着手，洋洋洒洒地说了许多。
“不急。”我说，“我回去了再和老靳在电话上沟通。从宣传的角度考虑，请来外地嘉宾总更宽广些。再说了，在创作上，也能起到传经送宝的作用。比如搞个讲座什么的。”我说，“我会说，你放心。慢慢让他往通里想。”
“就是，”老李说，“你要站稳立场。啥事光和稀泥可不行。”
这个老李，倒说上我了。
时间并没有到，“拼车”司机的电话里催了两次。
老李还在指手画脚。我快步走了起来。
车上还没人，我是第一个坐上这辆“拼车”的。我是第一个乘客，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前排的副驾驶座上。
车一起步，司机就给下一位乘客打起了电话。听声音对方是个女的。从他们的对话里，我知道了那地方离得不远。“好的，马场干休所门口，你就等着，几分钟就到。”司机说着，急急挂了电话，因为他的另一个手机响了。
司机拿起响着的手机听了一会儿，说：“我的车已满了，我派个车过去拉你。确定，东四村。好嘞。”
紧接着他用前一个手机给另一个“拼车”司机打了电话机，让他去拉东四村的客人。他看着另一个手机给对方念着客人的电话号码。
这边手机刚放下，马上又响了。司机没拿起手机，直接按了免提。
“马场干休所，就到。”我看到司机皱了皱眉头，不像是烦躁，更像是无奈。
可是到了马场干休所门口，路边没有像是等车的人。司机又赶紧按通了手机，听了听又挂了。
司机说了句脏话，咳了一声。“妈的，”他说，“红辣椒在十字路口，那儿有摄像头，不能停车嘛。”他向我晃了晃头，像是说：“看看，这营生不好干呀。”他转过头去，留心起路边。
“不能停嘛。”他又自言自语地说。
尽管那么一说，看到前面路边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他还是赶紧刹了车。我摇下车窗玻璃看着，女的有三十多岁，穿着件红风衣，男的几近七十了，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司机下了车，走到了另一边那两个人的旁边。我看到他看了看那两人手里提着许多东西，犹豫了一下。但他马上接过大包小包，往车后面走。往后备厢里放那些包的时候，司机嘴里一直急躁躁地念叨着：“快上，快上，快上车，这里有摄像头，不能停车。”
坐好后，那女的解释说：“等的你不来，我们就前走了几步。倒把人走得累的。”
像是响应，那老人连喘了几声，还咳嗽了起来。
司机没有搭理她。
车上还缺一位乘客，我好事地问司机：“还有一位在哪里？”
“也不远，在润泉家园”司机说着，给那位乘客打电话。
居然没人接，司机又连拨了一次，依然没有接。司机拿起另一个手机，看着前一个手机的屏，嘴里念叨着手机号码，在手里的手机上按了一阵，通了，但还是没人接。司机有些急了，“咋回事？”司机说。“刚才等你的时候，他还连催着快点呢，他到山丹有急事。”司机转过头面对着我说。
“就是啊。咋不接电话？”我应和了句。看到司机脸上急切而失落的表情，我又安慰似地对他说：“怕是在路上呢，没听见。兴许我们到地方了，他就在那等着呢。”
司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没了底气。“总有那么几个客人，没理由地就放了鸽子。一点不讲信用。”他说。“到润泉家园了。”
路西边就是润泉家园。一直向车窗外瞅着，我知道这个地方。司机放慢了车速，又向前驶了一点，向两边看了看，调转车头，停了下来。
路边并没有等车的人，但他还是下了车，急匆匆地向家园小区门口走去。他一边手里拿着手机贴在耳朵边打电话，一边向小区里面左顾右盼。我看到他从耳朵边拿下手机，又拨了一次。他把手机贴在耳朵边，踅过身子，嘴唇蠕动，说着什么，一走一晃地走了回来。
他上了车，把手机插进手机架。一副茫然的表情。
“接通了？”我说。我以为他刚才是和乘客说话呢，这会是在等他。
“啥人嘛？”他磕着牙，怒目而视着小区的方向。“没人接。”他说，又急慌慌地拿起手机拨了过去。他连拨了两次，照旧没有响应。后排的那个女的给老人低声说着什么，老人不时地“嗯”上一声。突然老人说：“没收到短信嘛。”两个人沉默了下来。
司机气馁地拨着电话。“太不靠谱。”他说，按了个视频通话。手机屏上出现了一个戴墨镜的小伙子，嬉皮笑脸的样子。
“亮子，我给你说的东四村的乘客，你拉上了没有？”司机说，声音很大，带着躁急。
“还没拉去。”墨镜小伙说，舔了一下嘴唇，“嘿嘿”一笑。“我在火车站等个人，火车晚点了。马上，马上。到了，”小伙子弹了个匪指，“你听，喇叭里广播呢。你听，Z358已经停靠在二站台。”
“你不了拉去了，东四村的那个。”司机说，“我的一个乘客放了鸽子。”
“好的，好的。看你那样子，我还以为你责怪我咋还没拉去呢。”墨镜小伙说，“这会子有好几个打电话约车的，人多着呢，正好。”他说，做了个诡异的表情，“还尽是美女。”又一个匪指，挂了手机。
司机又按上了电话。
“你是东四村的那个乘客吗？”
“是啊，我一直在东四村小区门口等着呢，你咋还不来？”那边说。
“就到，就到。”我看到司机一下放松了表情，有了笑脸。“看看这乘客多守信。”他说。
他挂了手机长出了一口气。“狗日的。”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起动了车子。
不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他探头看了一下。“是润泉家园的那个……”从表情上看，他还有后话，也许就是一句恶语，但他停住了没说。他拿起手机，带着种怪异的腔调说：“你好。哪位？”
“我是润泉家园的那个乘客，约好的。”那边说。
“你在哪？我在润泉家园门口等了半天不见人，电话也不接。”司机说，做了个傲慢的表情。
“我在汽车站呢。”那边说，“在汽车站送了个人。你这会儿能过来吗？”那边说。
“咋不接电话。”司机说，“你看看你手机，打了十几个。”
“没听见，手机在包里装着，急急忙忙送人上车呢，没听见嘛。”
“车满了。你坐别的车吧。”司机说着，毫无余地地挂了手机，动作上带出一股狠劲。“送个人？哼，送你自己去了吧。就算你不坐车了，也该回个话，答复一声嘛。太没素质了。”
“啥意思？”我问。
“这不明摆着嘛，明明是跑到汽车站坐班车去了，没赶上，班车是有时间点的，才又反过来打电话的。这号人太会算计。”司机一脸的不屑，“哼”地冷笑了一声。
“已经约好了车，为什么又跑去坐班车？”我说。
“给你说的，这号人太会算计，先约好了‘拼车’，然后去汽车站坐班车。坐上了就不理你了，坐不上就反过来给你打电话。”司机说，“明白了吧。”
“车到门口拉还不如跑到车站坐班车方便，图得啥？”我说。
那个女的又在数落老人。老人有些委屈地回了一句：“我有啥办法？”停了停，声音颤动地说：“没办法嘛。”长长地“唉”了一声。
“班车便宜嘛。”司机说，“班车十五，‘拼车’二十。有些人就是这样斤斤计较地算计着。”这我倒还真不知道，有十几年没坐过班车了。
后排的女的还在咕弄着什么。司机又拿起了手机。
“东四村在东部建材市场的南面还是北面？”司机说，“以前拉过几回客人，好长时间没来过，我咋恍惚了。”
我向外面瞅了瞅，我们正在建材市场门口。
“北面。”那边说，“离建材市场差不多一公里处。我现在就在东四村小区门口的路边站着呢。”
“好，我马上到。”司机边往手机架上插手机，边打着方向盘调头。
我知道司机的意图。“我们走得过了。”我说，“我咋没留意。”好像是我的错。其实我一直在听那个女的说话。并且听出了点东西。是关于一个小孩的话题。
突然，车子猛地摇晃了几下，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妈的。”司机气哄哄地要下车，结果连保险带都忘了解，又把他拽了回来。
“咋了？”我说。随即，我已知道发生了什么。
车子和一辆三轮电动车撞在了一起。
幸好车子在调头，走得慢，否则可想而知。明显，是三轮车的过错。是三轮车驶过来时，没注意前面，一头撞上小车的。好在人没受伤，只把三轮车的前挡泥瓦撞弯了，头灯也在摇晃。小车几乎没有受损，只在左前灯旁擦了个黑痕，用手指一抹就没有了。
骑三轮车的是个老头，后面捎个老婆婆，一看就是老两口。
“好着吧？”司机关切地问。
“人倒没事。可三轮车碰成这样，咋弄？”老人声音很慢地说，“这你总得管吧。”
司机皱着眉头，又耸了耸肩膀。他走来走去地端详着三轮车，又比划了阵撞车的角度。
“你咋不看路，直往车上撞。按说这是你的全责。”司机说。
老头像是给呛住了，干“你，你，”的，突然他有了理由。“你咋不开转向灯？调头总得开转向灯呀。”
“就是。”老婆婆也随声附和地说，“就是。”
“怎么没开转向灯。老司机了，这个怎么会忘了。”司机走到了车子后面，示意老头过去看。我也走到了车子后面。车后左灯“咣当，咣当”晃晃荡荡地闪着。老头没了言语。但他马上又醒悟似地说：“我那会儿咋没看到，总不是你下车时才开的转向灯吧。”
“可能吗？老年人，做人要厚道。”司机说，“看你上了年纪了，不和你争辩。我的车上还拉着客人，不能耽误人家的时间。咋处理？你说。要不是我时间紧，就报警，让交警来处理。四周都是摄像头，调出来看嘛。”
这时，司机车上的手机响了。司机从车上取下手机说了句，点着头。挂了手机，司机转向了我。
“兄弟，”他说，“帮个忙，可以吧？”没待我回话，他又说，“你打辆的过去，把东四村的那个客人给我接一下。拉上回来了我付打的钱。”
“好的。”我说。为啥不呢，遇上这种事，我乐意帮忙。我向路东边走去。
“等等，”司机又喊住了我，“你把这个号码记下，到那了你给他打电话。”
“我去吧。”看热闹的人群里突然有个人很凸现地说。他接上说，“我就是出租车司机，我接去。“他在手机上记下了司机说的那个号码。
“我和你一起去。”我说，随他上了路边停的一辆出租车。
把东四村的那个乘客接回来时，围观的人和三轮车都不在了，司机已把车停靠在了建材批发市场口的路边。我要给出租车司机发红包付车费。我拿着他的微信牌要扫码，出租车司机拦挡住了。“算了，不付了，作为司机，谁还不出个事故，得相互帮衬。”他说。我和那个乘客下了车。他在“拼车”前停了一下，隔着车窗向“拼车”司机说了句什么，忽地开走了。
上车后，我问司机事故咋处理下了，这么快。
“给了三百块钱。”司机说。前面是红绿灯，他停住了说话，左右观察着。我看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受损的样子。果然，车子一起动，他又说开了。“不过也不是我出，保险公司会出这个钱。”
我有些不明白。“保险公司来人了吗？”我寻思，这么短的时间保险公司就赶来，并且很快就处理完了，不可思议。
“哪里。我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他们说这么个小事故，他们不过来，让我把事故现场拍几张照片发了过去。我给他们说了情况，对方要三百元的修理费，他们很畅快地答应了。”司机说得有些得意。“我都二十年的老司机了，车一直在他们公司保险，和公司里的人都熟。”
“那好呀，不耽误事。”我感慨地说。
“这个不能拖延。”司机说，“保险公司也明白。不然要是有人给老头出个主意，今天这儿疼呢，明天那儿疼呢。你说，那么大年纪了，能没个病痛吗？要是哪儿真出个毛病，又是拍片了， 又是CT了的， 弄不好还得住院，麻缠死呢。”
“可是，”我说，想得深了些，“他要再找你呢？再找咋办？”我想那老人要找的话，会有办法的，起码他会记下车牌号的。
“不会的，给钱时，我们签了协调，以后有什么症状都与我无关。”司机说。他倒机灵，不像我。我突然脑子里一灵光，想起了点东西。
“今天几号？”我说。
“五月十二月。”司机说，“这个我记得很清。”
“哦，”我说，“真是个不寻常的日子。”难怪刚才我脑子里产生了些不快。
“咋回事？”司机说，“为什么？”他脑子真活泛，一下想到了别处。“你是说512地震吗？”
“不是。”我说，“去年的这一天，我也出了个事故。确切说是我老婆。”
“说来听听。”司机说，一手握着方向盘，用另一只手点了支烟。
去年的五月十一号晚上，张掖的一位朋友打电话，组团到肃南一日游，叫我们夫妻去参加。我知道，他可不是旅行社什么的，他是个搞摄影的，但他长以这个名义搞旅游活动，有大型的，有小型的。这次他组织的是一帮摄影爱好者去肃南拍摄民俗风情，他电话上说了：肃南裕固族风情一日游。我本不想去。但拗不过老婆文雯，她想去，只好同意了。朋友叫郑旦。郑旦在电话里说，明天早晨你们从山丹开车到张掖，南关十字附近有个东方宫牛肉面馆，八点半，在那集合，统一坐大巴车。
去了就放松好好玩，别老挂着脸，神经绷得太紧没啥意思，文雯说。说得是，我真放松了身心。从肃南回来的路上，还在丹霞口停了好长时间，看了早有耳闻的舞台剧《回道张掖》。玩得倒也即兴。
下午回到东方宫牛肉面馆前，旅游就算是结束了。大家一下车就相继散了。可是郑旦执意要请我俩吃饭，说是多年的老朋友，从山丹大老远来了，他一定要尽个地主之意。我说行，在这吃碗牛肉面就可以了。他哪能依。“那可不行，得找个上档次的酒店。”他说，“有人出钱，老白请客呢。老白大老板，吃个饭不在话下。简单了，反而是不给人家面子。”老白我知道，是他组团的副团长，干的是销售电器的生意。一天里，我和他已混得很熟了，交谈中，知道了些他的底细。老白就在郑旦的旁边站着，说了句“很想和你交往”，搓着手“嘿嘿”着。很显然，是他想请客，让郑旦提说的。毕竟我和他是第一次认识。
我看着文雯。她得发话。
“去就去吧。人家白老板这样盛情。”文雯说，“只是天马上就黑了，我们还得回山丹。夜里开车总是不好。路上卡车多，有些卡车司机又开得慌慌张张的，太危险。”
“那倒没事，迟了就住下。”郑旦说，“白老板还经营着一家宾馆呢，住在他的宾馆里，明天早晨了再回。不就一晚上嘛。”
“就是，就是。”老白赶紧附合。
“不行，”我说，“一定得回，我还有事。”
“多大的事。”郑旦急躁起来。“吃了就回总行吧。”
看他那么固执，我不能再坚持，软了下来。“好吧。”我说。
老白在手机上订好了酒店。我开车拉着他们，导航去了那儿。
刚坐好，郑旦就上了劲，看起来很兴奋。“你们一定要回的话，得抓紧。”他说。在老白点菜的当儿，他已让服务员先上来一瓶白酒。
他给我先敬酒。我可不能喝。“我开车呢。”我说。
“那就文雯喝。”郑旦把酒碟子端到了文雯面前。
“她不会喝酒。她咋能喝酒。你见她喝过酒吗？”我说。文雯很难为地站在那儿，摇了摇头。
“那可不行。你们俩都不喝，只有我和老白喝有啥意思？”郑旦脸上挂上了懊丧的神情。“太没情趣。你们俩总得有一个人得喝。要不就文雯喝，谁说女人不喝酒。我见过喝酒的女人多了，比男人喝起还厉害。”
文雯是真不能喝，她做过胆囊手术。有次试着喝了一杯，昏迷得叫不醒。我看着文雯，她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突然放驰了开来。她要端酒杯。我赶紧站起来挡住了她的手。
“还是我喝吧。”说着，我端起两杯酒。我把一杯递给了郑旦，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我坐了下来。我掏出车钥匙放在了文雯的手里。“只能是你开车了。”我说。文雯会开车，她的驾照比我考上的还早，只是，只要我在的时候，她总是依赖我。
“行吧。”她说，把钥匙抖了抖，装进了身边的包里。
菜上来时，三人都喝得有些多了。胡乱吃了些又接着喝。
中途，我觉得有点把持不住了，装着去卫生间，出了酒店。我站在车前给文雯打电话，让她出来。我们得赶紧回。
也是文雯心太实，她下来后，一听我说回的话，她说那咋能行，人家好心请客，都喝醉了，我们得负责把他们送回家吧。“这是起码的。”她说。
我有些来气，但又不能对她发怒，一想，她说的也对。两人在灯光下对峙了一会儿，我妥协了。“那就上去劝上他们回。”我说。
我们上去后，包间里闹哄哄的，郑旦和老白为什么事吵得不可开交。我赶紧叫来两个服务员小伙子，让他们帮忙，才把郑旦和老白弄到车上。他们俩成那样了，无奈，服务员一拦挡，文雯只好接了账。
车走开了，两个人还吵得不停。文雯一问地方，老白就说前走，马上就到。到了他说的小区门口，老白又说不是，让调头。我导航上就是他说的这个小区呀。我给老白说，他才不管，又说了另一个小区的名字。就这样转来转去，又转回了南关十字。前面是红绿灯，文雯减了速，刚要停车。老白突然大呵一声：“走呀，停下干啥？前面就是我家。”也许是心智受损，这是文雯后来给我说的，她当时被老白一声吆喝，心里一黑啥都不知道了，一脚下去，怎么把油门当成了刹车。“嗵”的一声，我就啥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了后，车子四周围满了人，文雯声音颤抖地隔着窗口和两个交警说着话。我回头向后看，老白和郑旦不见了。
交警让我和文雯也下了车。他们要把车拖走。让我们明天了到交警队做处理。
说实话，我还是醉熏熏的。文雯怎么把我弄到一个宾馆住下的，我都有些恍惚。
第二天早晨，我忽地吓醒，心跳得慌到了极致，感觉发生了什么大事。我看了看旁边，文雯睡在那儿，心里松了下来。我慢慢恢复了记忆。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了一遍，但红绿灯后的那段总是断片。我摇了摇文雯，她转过身来。
“我一晚上都没睡着。”文雯的声音失落而悲伤。
我看了看她，眼睛红肿，满脸泪痕。
“你哭了？”我问。
“不能闭眼，一闭眼睛就是事故现场。”文雯说着又有了哭腔。
“究竟是咋回事？”我说，抚了抚文雯的脸。
“两个人在车里吵得我的头都大了。十字路口，正好是红灯。我刚要停车，老白出了一声。你知道，我做过胆囊切除手术，不能受惊吓。那一声一下让我懵了。我手忙脚乱中，把油门当成刹车，车猛地冲了过去，发生了连环撞，把前面的两辆车都撞坏了。那两辆车自己开上去了4S店，我们的车是肇事车，被交警拖走了。”文雯说。她用双肘支着身子坐了起来。靠在了床头上。“真后悔吃那顿饭。”她叹息地说。
我也用肘往起里支身子，但起不来，左胳膊疼得出了一声。
“咋了？”
“胳膊咋这么疼？”我说。
“能不疼吗？”文雯说，“你想那碰得有多厉害，两个气囊都爆开了。胳膊疼肯定是被气囊打的。我当时就被气囊打昏了。两个交警不断敲车窗玻璃，才把我惊醒。”
我又动了动胳膊，还是疼，只得躺着。
“你再睡会儿。”我说。
“不睡了，收拾一下，得去交警队，看怎么处理。先得把车开出来，找个地方让修去。”文雯说，“你也得起了。”她说，帮着把我扶了起来。
文雯心里太堵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还在往她身体里填。
“啥男人嘛？我们被气囊打昏了，他们倒好，我醒了后，看后面的他们怎么样，没受伤吧？却早没人——溜了。不是遛来遛去送他们，哪会这样。”文雯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流开了。
“没事，没事，”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替她擦了擦眼泪，先下了床。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是短信提示音，我也懒得看。
我把自己都说伤感了，好一阵不想说话。
司机问：“最后究竟咋处理下了？”
“三辆车修理费花了四万多，我们全出了。”我说。
“怎么全是你出了？没保险吗？”司机说。
我慨叹了声。“我们的车只有强制保险。交警处理的结果我们是全责，所有的损失都得我们出。”
“没全保？”
“没有。不然我怎么说你做得好，出了事故，给保险公司一报，由他们处理，方便，不耽误事。”我说，“也是我们不懂，以为只有强制保险就可以了，车买上几年了没出过事故，也就不当回事了。也没请教过别人。那次事故后才买了全保。”
“也不应该是你们全出呀，后面那两个人有也有责任。”司机说，“这个我还懂点，是送他们去了出的事故，他们得出点，可能还得多出点。”
“出不出钱倒无所谓，不就几万块钱嘛。”我说。我冷笑了一下。“可气的是郑旦居然发了那么无耻的短信。就是事故后的第二天早晨，我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的那一下。当时我没看，到交警队等待处理时，我才看的。短信里说他的肋骨撞断了，在医院住着，我也不问候一下。你听听，事故出下你们就溜了，就算当时醉着，第二天酒醒了总该问问事故的情况吧。倒说那样的屁话。”我说，“这个短信很长，满是责怪。你看看。”那个短信我一直没删。我打开短信，把手机递给了司机，让他看。
“真是可气。”司机看完后，把手机递回给我。“后来呢，那人啥态度？”
“我打电话，他一直不接，那天中午从交警队出来，我和文雯路过去了他家。我知道他的家，我去过他家几次。一进小区们，看到他正骑着电动摩托往外走。你不是住院了吗？怎么在家里？我说。吃饭来了，他说。肋骨断了，还能这么动弹，好得真快呀！我说。他二话没说，骑着摩托车，忽地就跑了。再没见过。”我说。“我也不想和他麻缠，再不想和他来往了。”我说。
“他怎么发那样的短信？”司机又自言自语地说。
“还不就是先声夺人，想把我唬住，怕让他出钱嘛。”我说。
司机的手机视频响了，又是那个戴墨镜的小伙子。
“到哪了？”
“老寺庙。你呢？”
“我才刚出城。”手机里传来那边咣咣当当的音乐声。屏幕上的他看起来很得意。他打了个飞吻，挂了手机。
后排的女的又说开了，并且声音也大起来，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好像又在重复先前说过的。
“他是怎么把钱转走的？”女的说。
“手机上只有二千四百块钱，不知道他是怎么转的，我也不懂。咋天他不见人了，哪里都找不见，我才惊觉起来。我拿上卡到银行一查，先转了一千，过了几天又转走了一千，最后四百是前天晚上转走的。”
“手机短信没提示吗？”女的问。
“没有。”
“他怎么把短信服务取消了？那个得你的身份证呀。”
“就是呀，身份证一直在我的身上装着。”老人讶异地说。
“手机咋让他拿着？”
老人嗫嚅着说：“他时不时要过去，说是要在网上查作业，我能不给。”
我产生了兴趣，试探着问了一句。
“是学生吗？”我说。
“就是的。”女的像是遇到了知音，熟络地说，“初一的学生。爹妈一直在新疆打工，就老爷子伺侯着上学。今年疫情，爹妈走的迟，才走了没几天，他就干出这样的事。老爷子的手机联着个银行卡，孩子的爹妈走的时候给存了二千四百块钱的生活费。谁知道让他全转出去了，人也不见了。”
“听口音你们是马场的人。”我说，“小孩是在山丹，还是在张掖上学。”
“山丹。”女的说，“我们是马场人。但现在都不在马场了。老爷子和哥嫂在山丹住着，我在张掖的马场干休所工作呢。”女的停了停，长出了口气又说，“咋天，老爷子在山丹找了一天不见人，下午坐班车到张掖找我，看咋弄呢。这不，今早，我拼车到山丹来再发动上亲戚找呀。”女的气馁地说，“咋弄？”
“昨天什么时候不见的？没去学校吗？”我说。我知道疫情后，学校都刚刚开校。
老人说：“确切说，是前天晚上不见的。他拿着我的手机查作业呢，一会儿，他说出去一下，就再没回来。手机在桌子上撂着。”
“给学校说了吗？”我说。
“早晨一上课，老师就打过电话问孩子咋没上学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慌称孩子肚子疼，请了个假。”
“你咋能这样。”女的埋怨了老人一句。
“这可不行。”我说，“老人家，必须得赶紧和学校里沟通。”
“得抓紧找。”一直沉默着开车的司机接了话茬。“前几天，一个小孩就出走了，后来跳了李桥水库，就是这种性质。”
我转身看过去。看到在中间坐着的老人一脸惊恐。
旁边的女的直说：“你说，你说，你说，咋弄呢？”
“听说救护队的人忙活了一天，才把尸体打捞上来。”司机说。
这个事我知道，文雯在教育局工作，给我说过。我怕伤着老人和那女的，赶紧解释：“不一样，那个小孩是光打游戏，不学习，被老人打了一顿，才出走的……”我不知道再怎么圆说，才能宽慰他们。
司机似乎已撤出了这个谈话，专注得注视着过往的车辆。他说了一声“妈的，”匆忙按通了手机。
“亮子，远管所的车刚下去。又去静安那个点上查车去了。你走弯路，弯过去。”司机说。
还是那个戴墨镜的小伙，一听严肃了起来。
“你到哪里，叔？”小伙说，摘下了墨镜。
“野猫山嘴。运管所的车刚过去，很快就到静安了。”你离静安有多远，快点也许能赶过来。“司机说。
“我才到西屯，肯定赶不过去。我走弯路吧。”小伙说着，扬了扬手，挂了手机。
“运管所为什么要查你们？”我有些不明白。
“拼车是非法运营。班车司机一直告我们的状。”司机说。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告你们？”我还是不明白。
“抢了人家的生意了呗。”司机说，冷笑了一声。
这时，我的手机来了个微信。手机我一直在手里拿着。是郑旦发来了一个视频。这人，一年了没联系过，又闹什么花样。我点开一看，是两个人边走边说着什么，声音很小，听不清。细一看，是我和老李。老李手一挥一挥的。
我本不想理睬他，但还是好奇。
“这是咋拍下的，早晨你在我们附近吗？”我打了句，发送了过去。
“航拍的。”郑旦发的语音。“你们说的什么？”
我没有回复，关了手机屏。
过了一会儿，我又打开手机界面。我点开了和郑旦的对话框。
“扯淡。”我说。然后很来气地删了和他的对话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