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丫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还是个小丫头,生活在辽北一个普通的小村。那时物质并不充裕,但人们对待生活的热情却十分饱满。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遵循老辈儿传下来的习俗,让人觉得很“有意思”。除了过年,民间颇为重视中秋节和端午节。而在乡下,因为秋收,中秋通常过得匆忙,端午就从容多了。
端午节又称端阳节,但乡人们一般不叫它的大名,因时为农历五月初五,便昵称“五月节”。为了能像模像样地过个节,许多人家甚至腊月里就做准备,“换粘米”的时候除了换几十斤黄粘米做豆包,还会换上几斤粘大米,也就是糯米,悬在仓房的梁间,一半儿留待来年正月十五“桄元宵”,另一半儿就等着“五月节”这天吃一顿粘掉牙的“粘火勺”。
你一定很纳闷儿:端午节不是吃粽子吗?没错。但在四十多年前,在我的小村,粽子还没有从故事中走进寻常百姓家,或说,那时它尚且属于南方,属于城市。慢说粽子,即便同为糯米面制品的“油炸糕”,因其“太费油”,也不得不被大多数所割舍,而粘火勺才是接地气的存在。
过节的头天晚上,妈就和好了面放在炕头。红牡丹绿孔雀的花布小被儿蒙着那个掉漆的搪瓷盆,面团儿安静地睡在里面,我们姐弟五个都耐着性子等着明天盆里发出酸味儿来。为了省电,灯泡的度数并不大,因为那些年隔天便是停电日,所以也有时是点蜡,但这都不影响欢乐。妈拿出红纸,几经折叠,有的捏住两翼,向着“脐孔”一吹,便鼓起一对儿方方正正的大红官印;有的一剪下去,则出来一对儿大红葫芦。我们围在妈身边,那并无生命的物件在她纤巧的手下有了灵性。五双小眼睛聚焦在一个点上,五双小手都等在那里。这个说:“这个好,我要。”那个说:“我要。”几个都说:“我要,我要。”妈又是小心剪子别扎着孩子,又是小心作品别被撕坏了,柔声说:“别抢,别抢。”其实真没啥好抢的,因为抢到手也不能私有,明早都得挂出去。可这是孩子们的乐儿。弟弟耍着到手的“双印”,险些一屁股坐面盆里,一家人大笑。
睡前还有件大事,就是系“五彩线”。从炕柜里掏出绣花棉线,无论赤橙绿,青蓝紫,任意搭配五色,妈用牙叼住五根线的近端,左手持远端,抻直,然后用事先舔湿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捻远端线头,右手一捻,左手一松,几松几捻,五根独立的线便拧成“一根线”。妈将它扣头儿捏住,松开牙齿,自由悬空的两股“麻花劲儿”便自动缠绕成了一根“五彩线”。这个过程当然少不了孩子们跟着掺和,有学样儿捻线的,有挑线搭配颜色的。妈说:“不许用黄色。”我们问:“为什么呢?”妈说:“不知道,你姥姥的妈妈就这么告诉她的,她也就这么告诉我的。”我便猜,可能跟“白蛇与许仙”有关吧?白蛇娘娘就是在五月初五这天被许仙诳饮雄黄酒才现的原形,雄黄酒是“黄的”,黄线也是“黄的”,据此“黄的”便是不吉利的。再长大些便猜因为黄色曾为皇家专用吧?草民擅用恐要惹祸的。而无论怎样,这终究是个谜了。后来我发现,人们对线色的选择宽容了,手头有啥算啥,凑成五种颜色就行了。再后来读书,了解到端午节佩戴五彩线其实蛮有讲究的,须青、白、红、黑、黄五色,寓意“五色龙”,分别对应木、金、火、水、土及东、西、南、北、中,五行、五方、五龙之神功合力,方能驱邪避毒,防疫祛病,发挥“五彩长命缕”的作用。看来传统风俗在传承中细节可能有异或有变,但内核是一致的。彼时妈将五彩线系在我们姐妹的右手腕上,弟弟的则系在左手腕上。要等到节后下第一场大雨才能剪下来丢掉,意为让雨水冲走疾病和厄运。那时没有天气预报,“五彩手镯”能戴多久?粘火勺啥馅儿的最好吃?明早几点去采艾蒿?五只“小喜鹊”叽叽喳喳。妈一拉灯绳,催道:“睡觉!”屋子黑了,可说话并不用亮儿。妈又催:“麻溜儿睡觉!明早都得给我早点儿起来啊!”
这是一年中起得最早的一天。民间流传这样一种说法:如果“五月节”这天“趴懒窝”,这一年都将是个“懒蛋包”。因此这天谁想赖床也不行,太阳还没睡醒,家家户户就已经把艾蒿、柳枝采进家门了。那时野甸子多,艾蒿常见。我们跟爹去采艾蒿,我很快就采了一大把,举到爹眼前邀功。爹笑了,说:“你这是水蒿。”我问:“那艾蒿啥样呢?”爹说:“艾蒿矮墩墩的,叶子椭圆,叶片和茎杆泛白,叶片的背面长着白绒毛;水蒿嘛,细高个儿,尖叶子,绿得深,很抢眼。”许多年后我住城里了,五月节只能到早市买艾蒿,卖品是否纯正我一眼就认得出来。而那时在乡下艾蒿也不好找了,有人就拿水蒿替代。爹都是提前找到,又担心被人采了去,后来干脆挖家几棵栽园子里。蒿子串根,第二年就成帮成簇。
回到家,爹领着我们把艾蒿和挂着葫芦、双印的柳枝别在门框上、房檐下、窗缝间。葫芦是装“灾祸”的,大灾小祸都收进去叫它发作不得,然后跟五彩线一起扔掉,寓意是一样的。妈已经烧开了半锅水,每个人都用开水沏的“艾蒿水”洗脸,艾蒿的清香在热气中熏蒸得满屋都是。妈说,端午就是五月开始的意思,这时节蚊子、蝎子、蜈蚣、蛇什么的都跑出来活动,但它们都怕艾蒿熏。我的小村在辽北,除了蚊子,那等毒虫并不常见。但乡人们也很乐意履行“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的仪式,过节么。
洗完脸,开饭了。这是令人愉悦的时刻,因为有煮鸡蛋吃。要知道,那年代平时是吃不着鸡蛋的,吃鸡蛋是产妇、病人和五月节的福利。而我幼时对端午节最初的认识就是这一天能吃到鸡蛋。可这是为什么呢?妈说,有一个大官,名叫屈原,他很爱国,但他的王听信谗言,国便亡了。屈原很伤心,跳汨罗江死了。老百姓害怕鱼吃他,就往江里扔粽子和煮鸡蛋喂鱼。我们问:“粽子是啥?”妈说:“粽子是用苇叶包糯米和馅儿做的,包完怎么看都是三角形,大枣、蛋黄、猪肉、豆沙都能做馅儿,煮熟了糯米又粘又香,馅儿有甜有咸,没馅儿蘸糖也行,可好吃呢!”我们咽了咽口水,觉得还是眼前的鸡蛋要紧。妈叫弟弟先躺下,拿起一枚鸡蛋在他肚皮上滚了几滚,说:“滚鸡蛋,滚鸡蛋,肚子疼也滚蛋。”弟弟格格直笑,叫道:“刺挠!刺挠!”姐妹们则拿着鸡蛋往桌上立,看谁能叫它站起来。可是没有人成功,很快那细腻的蛋白和喷香的蛋黄就蘸着酱油下肚了。
午饭是顿大餐,因为粘火勺要给小馋猫们解馋了。妈掀开小被儿和盖帘儿,抠起一块面,拿舌尖儿舔了下,说:“发了。”微酸就是发了,但粘面发了不能拿碱中和,得用凉水激,最初和面时使面稍干,现在兑凉水揣到正好。爹和姐姐们烀小豆、碾豆馅儿、炒苏子、擀苏子瓤儿、洗菜、切菜。戏匣子里唱着戏,那天多唱的是《断桥》,白素贞又爱又恨地数落许仙:“你忍心将我伤,端阳佳节劝雄黄。你忍心将我诳,才对双星盟誓愿,你又随法海入禅堂。你忍心叫我断肠,平日恩情且不讲,不念我腹中还有小儿郎?你忍心见我败亡,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只杀得云愁雾惨、波翻浪滚、战鼓连天响,你袖手旁观在山岗……”京胡嘎嘎响,爹连连赞:“嘿!这段儿西皮流水,就是绝!”可手头有活儿,现在还不能去摸胡琴,爹就拿嘴皮子“来多拉来多”地跟着伴奏。
粘火勺要烙两种馅儿的,豆沙的放白糖,苏子瓤儿的放细盐。一二碗苏子倒在桌面上,它们那么多,那么小,又那么精神,一粒粒跟小米珠儿似的,如果中央有孔,我就想把它们都串起来。现在它们要舍生赴死了,那圆鼓鼓的细珠儿在擀面杖下粉身碎骨,油润的壳儿再也裹不住一团人间烟火之香艳,诱得人直冒口水。三姐反复把糊住擀面杖的苏子撸下去再擀,直到尽成齑粉,重新收到蓝边儿二碗里,拌上盐末。我凑上前,悄悄说:“好三姐,给我一口。”三姐瞟一眼妈,飞快地舀了半匙喂到我嘴里,一股咸香。多年后我回忆这种再未重遇的“小时候的味道”,便想,如果世间真有一种幸福的死法,那就该是香死的吧?
大人们忙着一顿节日美食,我揣着枚鸡蛋溜出家门去找小涛。我要跟她比比谁的“五彩线”好看,顶顶谁的鸡蛋壳儿更硬。小涛妈也在烙粘火勺,因为它粘,必须现包现烙。锅台边放着一碗凉水,按到锅里一张,小淘妈就往两掌心拍一点凉水,这样面就不沾手了,再包下一张。戏匣子里唱的也是《断桥》,京腔咿咿呀呀:“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稻草火温和地舔着锅底,慢火把粘火勺煨得两面金黄,小涛妈铲一张到盆里,铺上白糖,摞下一张,如此依次摞成一摞,盖上盖帘。热气一焖,各层间的糖融成糖胶,浸到粘火勺的皮肉里。等上桌的时候,粘火勺瘫软得拿不起个儿,需像切糕一样切着吃。小涛妈笑眯眯地说:“别走了,待会儿就在这儿吃吧。”我说:“不了,大娘,俺家也能好饭了。”我飞快地往家跑。我的苏子瓤儿粘火勺一定躺在碗里等我呢。
岁岁端阳,今又端阳。街上、超市提前售卖的纸葫芦、五彩线、香包、粽子将人牵回到四十多年前,而今忆起,依旧有种被温暖和幸福轻撞的微醺。如今我们啥也不缺了,端午节吃粽子、中秋节吃月饼、过年吃饺子,按部就班。没有了曾经的那种期待,也就吃不出曾经的香甜。随着生活节奏加快,节日的许多仪式被简化,“走过场”让人觉得缺滋少味,这反倒促使人渴望留住一些东西。
“五月节”前夕,我给爹妈打电话:“别买粽子了,我回去,咱自己包。”弟弟一家都打工去了,我的儿子在外地工作,家里就我们仨。糯米泡了半宿呈现出珍珠白,红枣胖涨得大了一倍。妈的手指已不那么灵活,有时拢不住苇叶,圈成的“漏斗”散开,糯米洒出来,胖大枣也跑了,但她依旧兴致勃勃。爹把电视锁定戏曲频道,但正在播放的是一台娱乐节目,他索性关了电视,三个人就慢慢包,慢慢聊。提起当年五月节看戏,县评剧团下乡来演《小女婿》,学校操场挤满了人,两台拖拉机车斗对接就搭成了大戏台。那时看到“杨香草”把荷包送给“田喜儿哥”,“荷包本是葱芯绿,扎上一朵小红花”,多好看啊!我也想要一个,又懵懂地解读为那是大姑娘才能有的东西,所以一直不敢跟妈要。我问妈:“你们那时绣门帘、绣枕套,怎不绣荷包装香草和艾蒿给孩子们戴呢?”妈说:“那年代都讲实用,不兴这个了。”我说:“现在讲究恢复传统文化,教我绣荷包的倪姨就是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三人开心地说着一会儿把我带来的葫芦荷包都挂上,又都遗憾我这一代可能是“末代戏迷”了。端午节戴荷包、饮雄黄酒、妇女回娘家躲灾,对这些风俗,是《小女婿》和《白蛇传》给予我一种唯美的解读方式。我宽慰二老,时代向前,文化在传承中可能会弄丢一些东西,但我们会找回来的,而它最核心的部分是不会丢的。
不用出门去采艾蒿,园子里的已经连成片了。同街的李老哥领着小孙女来要一把艾蒿,小丫头非要自己拔,还叫我看她脖颈、手腕和脚腕上的五彩线,问:“好看吗?”听我夸“真好看!”美得不得了。李老哥的儿子在外地经商,孩子留给老家的父母带。见我们是自己包的粽子,李老哥啧啧赞叹,又说儿子节前给他们快递了各样粽子,有广东的咸肉粽,宁波的碱水粽,湖州的美人粽,嘉兴的八宝粽,叫他们“调方儿吃”。李老哥苦笑:“岁数大了,消化不动了,孙女又小,再好吃谁能吃多少呢?”我心里一颤。从前村子很小,但住得很满,鸡犬相闻,老少同堂。现在村子很静,空房空院不稀奇,年轻人很少。但不管怎样,有人和我们一样,依旧插艾蒿、挂葫芦、沐兰汤、系彩绳,滚鸡蛋、吃粽子,认真地复习着传统课程。
粽子上桌了,不那么精美,却个个饱含普通人对美好生活的祈愿。弟弟发来微信视频申请,我立即接通,远隔千里的骨肉亲人互道“端午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