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红
秋日的晚上十点多了,我等着这个点儿,完成今天最后一次遛弯。我在白天跑过,更喜欢在夜晚狂奔,期盼着在黑黝黝的草坪上,像小狮子雷欧,像自由的野兔,像快乐的精灵,像一阵旋风,奔跑不止,把黑夜划出一道耀眼的光线。整个世界都是一个气味的合成体,我不敢比作大宛,我还没有它的耳朵大,我的沙场就是一款总也修正不好的地毯,那是一大块空气。它漂浮在大地上,但飞不起来,尽管我一次次努力,不断地尝试,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岁月荏苒,光阴似箭,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老了,显得有点力不从心。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像闪电那样奔跑过了,草地上只剩下奔跑的影子,奔跑的愿望越来越像那些草,在慢慢地萎蔫。哪是谁的飞机呀,我仿佛看见一只蚂蚱挑逗性地,从我的面前轰地一声飞了过去。我仰天长啸,等待着奔跑的招呼与冲动。
我也会经常忘记自己的名字,记着,我是琪琪,请不要叫我另外的名字。我是奔跑的健将,小区里看见我飞跑的人有福了。他们大都是爱心的人,都用赞赏的眼光看着我,像赛场上我的啦啦队喊我的名字。我不会让他们失望的,没有谁能够跟我相提并论。纵然我不跑了,也要高扬着头,保持着随时可以奔跑的姿势。我和我自己比赛,我快超过自己了,特别是我不想跑的时候。我又梦见了风驰电掣的狂奔。我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也许有人会说我傻,岂不知,我在某些方面的能力是他的一百万倍。凭着嗅觉,我就能够看清这个世界,谁也别想阻止我,谁也别想改变我。
一次透彻的遛弯是舒畅快乐的,我不能像我家主人那样,在家里随时可以方便,我的卫生间就是一张报纸。我不管上面写的什么,他们扔在这里,就是文字垃圾。我担心,它们凑到一起就是一团脏兮兮的墨汁,比屎还臭,比尿还难闻。空气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如果不是实在难耐,我家主人对我的再三要求疏忽大意,置之不理,我绝对不会在这里解决我的问题。我有更广大的空间,哪里有我的朋友,我的伙伴,不用来到现场我也会发现,我像探雷器一样,能够轻易找到隐藏在这里的好雷,那是我们的地盘,随时可以潇洒。
近来,我家女主人的身体出了些状况,小毛病可真不少,按下葫芦瓢起来,浑身的力气都走亲戚去了?回了一趟老家精神过了头,带回来一些杂物,药箱子拨弄得乱响,不是犯了鼻炎,就是胃疼,据说还血压低,每天都像自行车打气似的量血压,怀疑营养不良,高档住宅小区里的人家缺乏营养,鬼都不信,现在的生活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怎么就缺营养了。我是为她干着急呀。野生人参、小乌鸡、鸽子汤都吃了喝了,就差吃胎盘了,她不吃这东西,那是大补,血压上来了吗?礼拜天往外跑怎么那么有劲儿啊。我怀疑,家里的血压计是不是坏了,再说是参加活动的赠送品,都用了多年了,坏了可不能冤枉我,我一次都没有用过。一粒药滚下来,轱辘轱辘——专找窄缝往里钻,最近一次是滚到杂物橱下面去了,我只有望药兴叹,哪怕你是掉在桌子底下沙发底下都好说呀。人这个东西呀,上了点岁数就娇气了,可能是眼花了,难道手也不听使唤了?
你知道,我真正的主人只有一个。我只认她是我的主人。但是,我不得不称呼她女主人,因为,与我经常一起出去遛弯的是那位书虫子,他们的位置在逐渐调换,我只好称他是男主人。我吃的喝的用的都是他的,上次我突发癫痫去医院又是化验又是打针,又花了他不少钱。他不知道,我喜欢他比他喜欢我多得多。他并不待见我,整天就是看他那些破书,吃了饭就往楼上走,看也不看我一眼。他可能嫌我是个麻烦。我有点怕他,虽然,他并没有怎么着我。他这样对我是不是冷暴力啊?他和我出去遛弯总是偷工减料,缩短行程,敷衍了事,我实在不愿意跟他出去玩。他有虐待之嫌,我真是有苦难言呀。这一点,他是清楚的。在外面,他的精力也没在我身上,在他的脑子里,或者在他的手机上,我真害怕他丢了我。流浪是可伶的,我又不会写诗作画。他喊我的时候,我堵着耳朵,叫他认为我没有听见。我掩耳盗铃,还跟他捉迷藏,直等着女主人喊我,琪琪,快跟他去吧,别磨磨唧唧的。她是位女将军呀,谁也不敢不听的,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乖乖地我跟他出去,兜兜风也好,总比在家里憋得难受强。那扎人的针把时间扎在我身上了,时间在我这里已经停止很久了。我一动都不敢动,我怕动弹一点,时间就会崩溃,黄河就会决堤。
男主人在生孩子,他总想着生孩子,用的是王八功夫,他的诗又要问世了。动物世界像个包裹一样被一层层扒开,关于鳖怎么生孩子还没有涉及到。鳖不是卧它的蛋,是用眼睛瞅,注意力全部在蛋上,直到它的两个眼睛瞅出血来了,小生命便破壳而出。它用是精神的力量。我们小区里竟然有位遛鳖的,你没有听说过吧。其实,我的主人也没有见过,他们只是帮那遛鳖的找过鳖。我知道鳖去了哪,但是,我不告诉你。
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我的小主人了。我的小哥哥呀,他也太能作弄我了。我可以亲他的脸,别的脸都不行,他们都把自己的脸藏得好。有一次,我还差点亲到他的嘴。他说,你亲我,我也亲你。他张开一张大口,能一下把我吃了,我吓得瑟瑟发抖。他的力气可真大,搂我太紧,气都喘不上来了,赶紧跑吧,免得又被他抓住。好在他经常不在家,那个大小伙子去国外留学去了,他可真有福气呀,咱家的人谁也没有他这个待遇。在北京,他上不了大学,只能考专科或者学技工,考学还有个三六九等,太不公平了。要想考大学就要回老家念高中,多麻烦呀,给孩子造成多大的心理落差呀,但凡有点骨气的人,都不愿意这样干。生生地把这些好孩子,逼出了国门啊。他算是因祸得福吧,当然,也不算是什么祸,又不是针对他一个人。有人风言风语地说,还是有钱。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钱吗?咱们的老百姓呀,都是这样一辈一辈从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砸锅卖铁也不能委屈了孩子。孩子是未来,也是希望,这不是谁的独创,是颠覆不破的真理。这小哥在糖罐里长大,理解不理解父母的辛苦,我是知道的。暑假的时候小哥哥在家里,也有不少经典的调皮呀,不过,他就是一台戏,他在家就像进了一个戏班,他一声不吭,也有快乐的戏音。他从来都不惹父母生气,我每天都为他点赞。他爸爸的教育方法是以身作则,整天忙忙碌碌,自己苛求自己,他的教育理念是树大自直,人有天命,教育方式就是放养,放任自流,信马由缰。这小爷怎么和游戏那么亲呢,说是偶尔为止,怎么就连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都懒得看呢。他玩游戏说是为了放松放松,怎么一摸起键盘来就紧张了。除了顺利地完成学业,他应该有游戏之外的娱乐。现在的诱惑太多了,发明游戏的人罪大恶极,我就敢这样说。别说把玩的心放在学习上,放在减肥锻炼上,那怕就是放在交女朋友上,已经到了交女朋友的年龄了,那才是他本应得到的属于他的真正的快乐。他这样,我是个小女孩,也不跟他。他爱爸爸妈妈没有爸爸妈妈爱他多。他怎么这么让爸爸妈妈操心呐。别认为我不知道,我刚出生不久,他就抓着我玩。那时候,他还瞅两眼电视,电视节目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就把我给忘了,致使我在他的手上睡着了。他们经常说起这事,乐得前仰后合,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孩子大都喜欢蓝天白云,而我正好具有云一样的品质,所以,在我们骨肉分离各奔东西的时候,我有幸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还多亏了小哥哥留下了我。他让我快乐,让我忧。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你在他乡还好吧,吃饱了吗,快乐吗,有没有一张亲切的脸,打动了你的心,掀起了爱情的波澜……
时候可真不早了,再不和我往外走,我可就不客气了,别说我老了还不懂事。女主人喊了,怎么还不出去呀?书虫子回答,你总得让我把鞋穿上吧。这里面有个小故事,说的是穿鞋很麻烦。一天,动物们聚餐,正做着饭呢,发现没有酱油了,蜗牛说我去打,蜈蚣嘲笑它走得慢,说,我去。结果老半天,按照蜈蚣的速度几个来回都不是问题,酱油怎么还没到,一看那蜈蚣还没出门呢。问,你怎么还不去,这是磨蹭什么呀?蜈蚣回答,你总得让我把鞋子穿好吧。蜈蚣那么多脚,你慢慢穿吧。书生的事情也不少,这不,刚造了一首诗,自己还有不满意之处。算了,我先为他叫个好吧。
他终于把鞋子穿好了,然后给我带上项链,大晚上的臭美什么呀,这是典型的锦衣夜行。他一只手抓了个手机,没有手机他的手就不知道往哪里放,现在的人真是奇怪得很,他的另外一只手还抓了一根绳子,我心想,你是看不到自己身上那条绳子的。
就像走入一个梦境,我们终于出了门,电梯停在十一层,他按了电梯,我抢先一步进到电梯间,电机转动,电梯轰隆轰隆地响着一直下到一层,没有遇到一个人。夜色朦胧,走出电梯,迈下台阶,我们的对面就是一个人造湖,还有青蛙在里面哼哼哈哈地叫,显然失去了盛夏的欢畅。当时,那鳖就藏在这里面,它认为乾隆爷下江南的时候是从这片水域经过的,那怎么可能呢,水还没有没过我的脚丫子呢,金鱼在里面摇头摆尾地写字。现在,这里是孩子们的乐园,是一群外国小孩开的头,你玩的,我为什么不能玩。一泓平静的湖水泛起了浪花,这群说着中文的外国的孩子,他们五冬六夏都穿着短裤,真是奇异的景观,把澄清的水都搅弄浑了,水也不好喝了。我现在说也无妨,那人不遛鳖了,已经开始遛猫了。那人在小区里四处溜达的时候,活像一个郑板桥,清风细竹山羊胡。树上的蝉发出一两声叹息。湖的左侧就那块让我奔跑的空气,我在地下嗅了嗅,没有嗅到好伙伴留下的气息,赞美的声音已在草叶集中宵遁,我的领地居然遭到意想不到侵犯与破坏,我想趁机修复一下,免得发生不必要的冲突。今天晚上,可能耽误的时间有点长,我的真正的主人还在修养之中,我一点跑的兴致都没有了。现在,我只愿意跑给她一个人看,只要她喜欢,她那银铃般的欢笑声就是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穷动力。
我家主人不是对我太过信任,我本身也值得他们信任,但是,他主要是对我们小区的人更加信任。尽管路灯幽暗,道路总是明亮的。我正满怀心事地往前走着,刚走到九号楼,突然从前面走过来一个小女孩,我认识她,把她看作朋友。这是我们的特点,你应该知道。可是,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她对于我家主人来说是天外来客,或者是从地缝里冒出来的土行孙,当然,也可能是神话里说的,有道行的鬼怪神仙变化的。以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她一天一个模样,一时一霎也有所不同,见了也是白见。她问我家男主人,是你家的宝贝吗?本来你说是或者不是就行了,这个书虫子正在看他的手机,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没有听见,他抬了抬头,一声没吭。你不说话,别人完全可以认为那宝贝不是你的。谁是宝贝呀?我四下里看了看,显得有些茫然。说话间,那个活泼的小女孩快步走到我跟前,一下抱起了我,把我吓了一跳。她难道是把我当成宝贝了?她这个动作太唐突,不知要干什么,我求救似的望着我家主人。小女孩用命令的口气要求我家主人,给我开开门。声音清脆又单纯,她连个请字都不说,像是没有上过学的小野人。主人抑扬顿挫地说,我没有你们楼的钥匙。他大概也很好奇,想看看这个小女孩意欲何为。小女孩说,你不是有手机吗?主人慢条斯理地回答,我是八号楼三单元的,我的手机开不了你们九号楼的门。手机的功能真是大,一部手机可以走天下。手机包罗万象,不仅是通讯设施,还有购物结算程序,就连门禁都可以用优博慧来代替钥匙,既简单又方便,真是个好东西呀。小女孩说,那我走了。正巧,从外面又来了两个人,看来是与小女孩是一个单元的人,他们开了门。小女孩抱着我趁机就要往里走,她是想夺走我的快乐,让我终生都要寻找我的主人吗?我积攒着力气,还没有好好地为她跑一次呢。我的心在怦怦直跳,身上快着火了。男主人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我的眼泪快流出来了。他终于发话了,你走不要紧,但要把我的宝贝放下呀,那是我的琪琪。小女孩愣住了,一下把我放到地上。他们楼道里的人进去了,门啪的一下又关了。小女孩无处可走,转身向物业那个方向跑去,那里肯定有值班的人,整夜都灯火透明。小区就是一个小世界,有保安,有物业管理,有居委会,还有居管会,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家主人一直望着那小女孩没了踪影。他也许想去看个清楚,那孩子是不是去物业找人开门去了。那书呆子就是对什么事情都感到新奇,什么事儿也要寻个究竟,好在我拖着他,没有去成。其实,他去了也没用,那小女孩不在那里,她怎么会在一个地方待着呢。我真羡慕她。
我逃过了一劫,也没有玩的兴趣了,我实在不愿意跟着他发呆或者浏览手机,只想迅速地删除身体中多余的内存,赶紧往回走。主人见了奇妙,回去怕也有话说了。我们原路返回,完成了一次失败的遛弯。
果然,那书家一见了我的女主人就说起他的这次奇遇。女主人说,我们早晨的时候就遇到过这位小姑娘,不能确定她是哪个楼上的。男主人说,现在完全可以确定了。我想,你真的确定了吗?女主人说,琪琪就是这个老习惯,上去闻她,她吓了一跳,我叫她,不要怕,琪琪很友善,只是想和你玩,那小姑娘一听就高兴了,蹲下身就去爱抚琪琪,这是琪琪最喜欢的,差点喊她姐姐,我说,我们要回家了,她问,你们家在哪?我用手随便一指,说,我们住在那座楼上,小女孩跟着我,说,我到你们家去玩去吧,她想和琪琪到家里玩,就像一个农村孩子似的,可以到处串门,城市里的人没有这样的,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男主人说,你怎么不叫她到家里来玩呢?女主人说,没有,我叫她回家吧,改天再玩,我们还有别的事情呢。她还问,什么事?我说,该吃早饭了,问她住几号楼,她说是二十一号楼,我们好歹摆脱了她的纠缠。
主人说的一点都不错,我知道,小女孩是对我友好的,但是,我不能去跟她生活,我做不到,我的一生一世只有一个家。我突然为这个小女孩感伤起来。我知道,我还会遇到她的。我还想在夜晚奔跑,像一盏探照灯把黑夜照亮。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还是我的男主人和我一起出来遛弯,我没有告诉他,白天的时候我试了试腿脚,我跑了几圈,还行,我还能跑,要遇到一个条件适合的夜晚,最好是女主人和男主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意外的惊喜。我不能给你们金子,也不能给你们银子,但是,我给你们的是金银买不来的快乐。天刚刚抹黑,我们正在小树林里慢揉揉地走着,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女子,走起路来像风一样有活力,唰地一下,擦着我们的眼皮就过去了。男主人回头看她,还认为是那个小女孩长高了呢。他还在看,那是一位健康的漂亮的女孩子。
不知怎的,我一下就跑了起来,谁也没看见,但是我感觉到了。跑就是我的表达,眨眼间我在一棵生长茂盛的杨树前紧急刹了车,如果不是一根绳子丈量着奔跑的距离,会撞到树上的,树也没有招惹我,这是干什么呢?我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大长着嘴喘粗气,时机还不成熟,夜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也许再见到那个小女孩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跑给她看,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疯狂,把身上的每一根绳子都甩到后面。我要消除所有的人对我的敌意,对我的堤防,要营造一个和谐美好的世界。不过,她至少要出挑得像刚才走过去的那个女孩,那样美丽,楚楚动人,要作我的小主人的女朋友。我会让我的小哥哥说,我非常愿意。他会感谢我的。我的女主人也一天天好起来了,那书呆子也写出真正的好诗。这是我的一个小小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