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建华
李三洛家的金桂
李三洛背个蛇皮袋进城打工,三五年功夫竟发了财,成了当地有名的“壮鸭”。钱怎么赚来的,他自己从来不对谁说,没有人说得清楚。外面有各种版本的传闻。有的说他在江洲上捡了一块“狗头金”,有的说他给一个做假酒的老板当了干儿子,还有的说他给寡居的城里富婆做了三年“男保姆”。人家怎么说,那是人家的事,反正他李三洛就是发财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有什么是是非非找上门来,也没见公安来调查过,更没见他哪点不自在。
李三洛特自在。该唱歌的时候,野狼般吼,该要喝酒的时候,疯了般灌,想建房的时候,一掷千金毫不手软。不自在的,是他老爹。老人家凿了一辈子麻石,辛辛苦苦一辈子,凿下了半座石头山。老石匠餐搞餐,顿搞顿,也没个余钱剩米。当年之所以打发高中毕业的李三洛出去闯,是因为政府有令,要保护麻石山了。石匠这活不好传了,就让儿子出去找条活路。老石匠没指望儿子大富大贵,只希望他衣食无忧,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如今,一不小心,家里冒出一个土豪来,老石匠就真的不自在了。他的心里,天天有一个小锤子,在敲敲打打。
李三洛拿回来的洋酒,老石匠不想喝,他说,你那马尿味的玩意,谁爱你给谁。他还是品咂他的红薯酒。李三洛拿回来的高档烟,什么“和天下”“黄鹤楼”他不抽,他说,那烟有什么冲劲,谁爱你给谁。他还是在卷他的土烟丝。李三洛建的豪宅,一楼有给他准备的一个小套间,抽水马桶和按摩椅都给配好了,保姆房都给留着,只要老石匠点点头,一切就妥帖了。他不住进去。他说,在那房,我有住在别人家的感觉,谁爱你给谁。他还是守着两间老屋、三只生蛋鸡、土锅、土灶,过他的神仙日子。但他有一件事不会少,每天三轮,到儿子的豪宅转悠。必须的,每天三轮。不知是心疼这宅子白白占了一两亩好用的红薯地,还是担心这突然富起来的儿子,会出什么状况。他不说什么,他也说不出什么。这个世界,他懂的,没什么大用,他不懂的,也没什么大碍。
这天,老石匠看见两台大卡车拉着十根金丝楠木,往儿子宅院里送。他很纳闷,怎么回事,这是?
邻居阎木匠带着尺子来量,看见老石匠就赞,还是你老有福啊,太有福气!
老石匠说,什么福不福的,一把老骨头了。
阎木匠指了指搬放下来的金丝楠木,无比羡慕地说,咋没福呢?这七村八落,上下一两百年,谁有福气睡得了“十个头”?
村里人说“十个头”“十六个头”,指的是用多少根原木做的棺材。“十个头”就是指十根大树做的,树该有多大该有多粗,可想而知,更何况,这是金丝楠木,有谁,拿得出这样的本钱?
老石匠明白了怎么回事,吼道,这狗日的,不是白白糟蹋好东西吗?老子死了一把灰,搞了陶罐子、水泥盒子装着埋了就成!
阎木匠笑道,火化是要火化,化了后用鎏金盒子装了,再放在楠木棺材里,不是更安稳?
老石匠一跺脚,骂道,安稳一个屁!老子辛辛苦苦一辈子要的就是个安稳,但不是这种安稳!
没几天,来下料的阎木匠被老石匠打发走了。阎木匠知道这个老头是头倔驴,一时半会做不好工作,但李老板交代的事没有办好又不好交差,就一个电话叫回了在城里谈业务的李三洛。
李三洛开始想等生米煮成熟饭再说,没想到老爹嗅到了气味找茬了,他一边责怪阎木匠嘴太多,一边开车往乡下老家赶,来找老爹沟通。
老石匠也没多说,领着儿子到老屋后面的金桂树下。季节早过了,但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花迟迟没有开。树应该没有老年痴呆,老爹看起来也没有。
老石匠说,这树,是你出生那年栽的,树很土冒,但花很香,很正,我喜欢。我哪天走了,那把骨灰一点不剩,就撒在这金桂树下,最好,把你娘的那把老骨头也移过来,给这树添一点肥,如果是我的儿子,你一句多话都不要说了,照做就行!
李三洛额头冒汗,还想给老爹说道说道。
老石匠扬了扬手,让他闭嘴。又说,我呢,一辈子也不容易,给别人凿了一辈子的碑,最后我也给自己凿了一块,百年之后,你就将碑搁这金桂树下,有事没事呢,你多来看看这树、这碑,也等于就看见你爹我了,我就知足了,金丝楠木你捐给正在建的敬老院吧,或许,他们会有大用,你也会轻松那么一点点。
李三洛看老爹都讲得明明白白的了,就不好再说什么。
他去找老爹给自己凿的碑。碑倒卧在金桂树下,有字的一面向下。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将碑扳过来,只见碑下有一行字赫然在目:
我就在这看着你。
瞎老四家的闷柳
瞎老四住的池塘边,长着一棵树,奇奇怪怪的样子。村里人将那棵树叫作闷柳。
这闷柳,在池边有几十年了。究竟是四十年还是五十年,谁也说不清。讲得清的只有烂嘴瘦九,但又没几个人信他。那人,嘴巴太烂了。
这闷柳树,瞎老四比崽还看护得紧。有年,生产队想砍了这树做队屋的木格窗,瞎老四硬是死抱着这树不让砍。他给出的理由很简单:没有这树,我心里没底,我摸到池塘边,二七一十四步,正好摸到这树,往西三步,到石跳边,你要砍了,我一个瞎子,一个跟头到了池塘里,弄不好,队上还要搭一副棺木,不划算的。大家伙觉得在理,就没有再提过砍树的事。
瘦九说,鬼呢你听他的?就神神秘秘给大伙讲了一段往事,真的假的没几个人知道。
说是瞎老四年轻时眼疾,两眼眨巴眨巴的,又红又痒又痛又肿,用了许多方子都不见效。打南边来了一个精怪老头,背着一个黑麻布袋子,左手牵一只瘦猴,右手拄一根弯弯的树枝。老头见了瞎老四,就说,这么年轻啊就这样子了,可惜啊可惜!当年的瞎老四人长得壮实也标致,老婆也是上十里下十里的美人儿,特别乖巧。小女人见精怪老头走南闯北见识多,就讨教看有无办法帮老四治眼疾。那老头儿说,看你一家也是些可怜人,我碰见了不出手也于心不忍啊。老头儿将手中弯弯的树枝交给小女人,指了指池塘边的东南方,说,去,走二七一十四步,将这柳树枝插在塘边,待树杆长出了新叶,就采来煎水,每天用柳叶水清洗眼睛,用不了几个月,就可恢复。小女人照做了。没多日,柳叶蓬发。小女人赶紧采一大把,照着那老头说的做了。洗了几日,瞎老四的眼疾果然好了许多。又过了些时日,他的眼竟然不红不肿不痒不痛了。
真是烂嘴两块片!有人斥道,眼洗好了,怎么又瞎了?
瘦九一笑,这你就不晓得了,后来日子一长,精怪老头就粘上了小女人,听说是走江湖的会做“和合水”,女人吃了,就主动跟他。瞎老四那时候血气方刚,知道了,气不打一处来,操一根柞木扁担追打那老头,老头牵着猴子跑了,他操一把蔑刀就去砍树,却被自己的女人拦下了。女人说,不解恨你砍了我吧,树要是没了,你的眼有个反复怎么医?树要是没了,村里万一有谁的眼像你一样怎么治?瞎老四那时一声长叹,将蔑刀掷到了池塘里。说到这儿,瘦九就不说了。他估计,后来的事,许多人是知道的。
后来,小女人不见了。再后来,瞎老四眼疾又犯了,但他也不再也不愿意采柳树叶洗眼睛了。树一天天长大,小女人没回头,老四也瞎了。当然,瞎老四有左邻右舍帮衬,几十年还是过下来了,如今也活得好好的。当然,比瞎老四活得更好的,是那棵树。大家伙也搞不清应该叫它什么树,说是柳树呢,又不同于本地柳树。一看它闷头闷脑的样子,一想起这树让瞎老四郁闷了大半辈子,大家就叫它闷柳。
大家伙叫它闷柳,还有一个一直不解的谜。那个打南边来的精怪老头,拐走了瞎老四心爱的女人,按理,瞎老四恨屋及乌,应该拿起柴刀将这树千刀万剐,但为什么瞎老四将这树反而视为宝贝,几十年不准谁去碰它。他每天摸着走二七一十四步,将洗脚水喂给它,让它长得枝繁叶茂。
终于有一天,瞎老四熬不住了,他托人找来阎木匠。
阎木匠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就特别小心说道,你的心意我懂的你放心吧,我会用这个闷柳树给你做个骨灰盒,陪你到那边去的。
瞎老四说,拜托你别伤那树,我请你来是因为你说话管用,让你告诉左邻右舍,别......别伤它……它要是不在……万一哪天,我老婆回了……找不到屋……她会伤心死的.......
瞎老四当晚就走了。
七天后的一个夜里,那棵闷柳树侧翻在池塘里,没有任何前兆。
瘦九又在神神秘秘说道什么,但已没几个人想听了。
村子里,一个人,一棵树,一滴露,一蔸草。老的该去的去了,新的该来的来了。见多了,就习惯了。
黄山甲家的苦楮
瘦九真是太可恶了!儿子在嗷嗷叫。
黄山甲冲着竹山大声咳了三声,儿子就噤声了。
他把洗脚水端出来,倒在竹下,对着一脸胀得通红的儿子说,让一点吧,有什么要紧?
问题是让了许多回了,你让过来一点,他再挖过来一点,原来中间的土沟离苦楮树三四尺,现在我家的苦楮树,都到了他家菜地里了,儿子说。
黄山甲就去看了看。
黄山甲家的自留土,与瘦九家的菜地是连在一块的。瘦九家的人多,菜地不够,就打起了黄山甲家的自留土的主意,时不时往土沟边栽一蔸冬瓜或南瓜,瓜藤漫过来了,他的锄头耙头就紧跟了过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蚕食,黄山甲的自留土确实是瘦身了不少。
黄山甲盯着已经从土沟这边圈到了土沟另一边的苦楮树,笑道,还好,你还姓黄。
黄山甲回家教导儿子,说,邻里之间,忍让一点,他家人多,我家人少,让一点土给他栽种,等于送他几把小菜,有什么了不起,平时杀猪宰羊,都还要送点给邻居的。
儿子还是不服气,说,关键是,他不这么想,到时候他给你在土沟砌个围墙还不一定呢?
那倒不会,一呢,他那人贪心不足,还想往这边挤,围墙砌了咋办?二呢,不是还有棵姓黄的古楮蹲守呢?黄山甲笑道。
苦楮有一个人多高。苦楮是柞木,长得慢。以前黄山甲这边自留土,是种红薯的,苦楮树长在那儿,遮了红薯秧的阳光雨露。儿子要砍,黄山甲不让。黄山甲说,你懂个屁,苦楮树长这么直,又是柞木,以后是一条过硬的扁担坯子,挑三百斤红薯都不断的。这株承载着三百斤希望的苦楮就有幸存活下来。后来,苦楮可以做扁担了,好像又没有那么重的东西要挑要担了,苦楮就继续昂首挺胸在那里。
现在自家的苦楮,一不小心,站到了别人家的菜土里去了,也难怪儿子越看越不顺眼。
瘦九打什么小九九,他黄山甲能不知道?都几个老邻老舍了。不管他,走一步看一步吧。
又过了一段相安无事的时日。瘦九家的萝卜白菜满地丰硕,黄山甲的自留土稀稀落落的长着几蔸水果红薯苗。
那棵孤独的苦楮,在风中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一个夜晚,黄山甲被一阵砍树声惊醒。他趿着拖鞋往山坡走,左脚拖了右边鞋子,右脚穿了左边鞋子,他管不了那么多,一边踉跄,一边吼,瘦九你这化生子家伙,敢动了老子的苦楮树,你就是动了老子的腰板骨!
月下,瘦九正在砍树,苦楮树杆铁板一样硬扎,瘦九那没几两肉的手,砍一下被弹回一下,手臂酸痛不已,加上黄山甲刚才一吼,心虚的他,柴刀都没握稳,吧嗒一下,掉在脚下。
瘦九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干脆,就摊开来讲,山哥呃你是没睡醒吧,我砍自家屋里的树,劳你老人家操什么心?
黄山甲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苦楮说,你问它,它姓什么?
那今天这树我砍定了,它遮了荫,我的菜长不好,瘦九的牙帮骨还是硬扎的,讲话一点也不含糊。
黄山甲把这句话煨在心底也多时了,就说,那你看着办吧,这棵苦楮在,这片土你可以继续栽种,你动了这树,我连土一并收回,我还要砌一道钢筋水泥围墙。黄山甲丢下这句话,就将穿错了脚的拖鞋掉换过来,回家睡“回笼觉”去了。
太阳升得老高时,他要儿子去看看。
那苦楮树,将军一样,挺立在那片菜地里。
黄山甲的儿子想,苦楮在,邻家菜土和自家山土,界线就很明了,苦楮在,做人的忍让与坚守的底线,界线也很朗然啊!
这么一想,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