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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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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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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结业证书

  林万华  

 

 

我步入的第一所大学,是没有围墙的“五七大学”。我收获的第一个结业证书,是“五七大学”颁发的,距今已整整45年。

这是一个红色塑料皮、长宽比我张开的一只手稍大、正面上方居中印有金黄色楷体大字:“结业证书”。下方同样印有两行金黄色楷体字,字体稍小:第一行:“北京市房山县”。第二行:“五七大学”。小小的证书,红底黄字上下三行,十分醒目、且庄重漂亮。打开证书,第一页,白纸,居中,两行宋体黑字:“为人民服务。农业学大寨。”第二页,最上方仍是宋体黑字——结业证书。下方写有:“学生林万华于一九七八年八月入本校水利专业(班)学习,于一九七八年十二月结业。”左上方贴有一张本人黑白一寸半身照片,并盖有学校的红印章。看到这张照片,我不禁哑然失笑,这是三年前15岁的我,上高中一年级时的照片:短发,前额上方的头发向右侧梳理得整整齐齐,表情严肃,却一脸稚气。上身穿一件深蓝色上衣,仔细看,上衣的纽扣是金黄色有凸起的铁路路徽,路徽图案是火车头与钢轨上下组合的剖面图。这种有铁路路徽的纽扣,被同学们称作“铜扣儿”。男同学都喜欢穿蓝色上衣,再缀上“铜扣儿”,风光、牛气,很有份儿,衣服穿在身上一学期都舍不得脱。脏了,要等到周日再洗。缀着铜扣儿的蓝色上衣、是铁路职工的标志,铁路职工属于半军事化管理,年轻人、特别是青少年,把将来当铁路职工当成他们追求的目标之一。

我也喜欢穿缀“铜扣儿”的蓝色上衣,在老家古镇,京广铁路从古镇东边穿过,古镇设三等火车站一座,铁路职工不多,只有他们穿的制服上的纽扣是“铜扣儿”,因此,能弄到“铜扣儿”的学生很少。我父亲虽然不在小站上工作,但他是新中国第一代铁路工人,曾参加建设中国第一条最长的铁路大动脉兰新铁路,我上衣缀的“铜扣儿”是从父亲工作服上取下来的,由纯黄铜制成、而非表面镀铜,这种材质的铜扣十分珍贵。

继续看结业证书,最下方是学校名称、发证日期及证号。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结业证书。一个小小的结业证书、它与此后多年间获得的其它数本结业证书,以及那些看起来更为重要、包括学生时代,以及我参军、考入空军军校,后来转业回京,在市属职工大学、市委党校学习所获得的毕业证书,还有职业资格证书、职称证书、工作中的获奖证书、文学作品获奖证书等一同被我精心保存,而这个来自房山县五七大学的结业证书,保存时间最长,至今仍完好无损。

为什么要保存这些结业证书,它的价值何在?今天,再次面对我的第一个结业证书,不由得便勾起我对那段遥远生活经历的回忆。

 18岁那年,我有幸进入房山县五七大学水利班学习,班里的学员来自县域多个乡镇公社,那几年,农村大力开展农田水利工程建设,我是回乡务农的高中毕业生,劳动之余喜欢写民歌,民歌短小精悍、读起来朗朗上口、易懂好记,村民们很喜欢,县里的报纸、公社印发的简报,经常能读到民歌,村里路边电线杆儿上架起的大喇叭,也时常播送民歌。前两年,我写的民歌,投稿县文化馆主办的《房山文艺》,被主编、著名诗人赵日升老师选中刊发。这件事公社和村里不少人都知道。公社水利组组长老张平时喜欢看小说,知道我喜欢文学,许是爱好相近吧,当水利组要在村里选调一名年轻人帮助工作时,我被他选中了,当年能去公社上班,那可是难得的好事,我心里十分感谢老张,但家里又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作为礼物送给老张表达谢意,我便在工作中努力表现,每天早来晚走,跟着老张下乡,奔走在农田、沟渠、堤坝、水塘中搞测绘,扛水平仪、经纬仪、塔尺,撒白灰线、背木桩、轮起铁锤钉木桩确定测量点位,所有脏活累活我都抢着干。水利组办公室有关于农田水利知识的书籍,我有空就翻阅,看不懂就向老张请教,水利工程建设维护,少不了工程图纸,那是依据,绘图无疑是个技术活,老张戴着花镜,躬身在画图板前,眯着双眼,一手按住直尺、一手握住绘图笔,横一道竖一道地画着,神情专注、一丝不苟,站或坐久了,便直直腰,活动一下手腕,我感觉到他的疲惫,他看着我,认真地说:“我老了,农村水利工作将来得靠你们年轻人。”那年,老张50出头,头发花白。我不知说什么,以后,便更加用心学习理论知识、学习施工图的绘制,还在水利工程现场跟着老张学习使用水平仪、经纬仪,测量施工现场的高程、标高,计算需要挖掘或填充的土方量,测算沟渠、堤坝的坡度。当我对水利工程知识技能刚刚入门,县五七大学开办水利工程建设培训班,历时5个月,各乡镇公社选派一名水利工作人员参加,机会难得,老张把机会给了我。

五七大学位于县城正东约4公里处,那地方叫“大石河”。校园宽阔,没有围墙,从主路拐下来,是一条约5米宽笔直的细砂石路,路两旁有粗壮高大的垂柳、挺拔的洋槐,往前走,路两则出现一片果园,苹果树一排排整齐地排列着,8月初、比鸡蛋大一圈的苹果依然青涩,挂在粗壮的枝杈上,掩映在碧绿的叶片间、微风拂过枝叶,青苹果若隐若现。再往前走,是一行行由细铁丝和长竹竿横竖搭建起的葡萄架,葡萄的枝枝蔓蔓攀附在竹竿和铁丝上,尚未成熟的青绿色的葡萄一嘟噜一嘟噜地垂挂其间,晶莹剔透、生动饱满,谁见了都难免会勾起去采摘品尝的欲望,后来得知,这片果园是学校果树栽培教学试验园。过了果园,就是学校的教学区,五排坐北朝南的灰砖平房,每排六间教室,其他房间散落于周围。

培训班学员三十多人,年龄最大的四十出头、最小的十七岁,男生居多,女生只有六名。班里有两名男学员,一个来自窑上乡、一个来自坨里乡;我老家在琉璃河乡,两名学员一个家在琉璃河的西边;一个在东边;一个相距十多里、一个相距三十多里。窑上的那个学员、名叫乐生,肤色白净、说话爱笑、模样英俊,长我一岁。另一个,我叫他唐哥,二十七岁,高个子,身体健壮,不拘言笑,表情中透出一种淡淡的忧郁。彼此熟悉后,得知他五岁那年母亲病逝,后来父亲再娶,继母生下一女,他渐渐被冷落,长此下来,他性格内向、沉默寡言,直到成年独立生活后,才从那个压抑的家庭中解脱出来,其忧郁的神态和沉默的性格却已形成,但他为人真挚、热情,重感情,我们三人中,无论是在学习或是生活上,他都处处向大哥一样关心我们俩,我们俩也把他当成了自家的亲大哥。

培训结束离校那天早晨,因为我们分散在各乡镇公社、离家远,每个人都有一堆行李和学习资料要带回去,顺利回家便成了难题。此前,离家近的学员通知亲戚朋友骑自行车来接;有的学员得知本村有人开着小型拖拉机来县城办事,便联系到司机,搭他的顺风车。我家离学校近三十里路,家里没人来接,也找不到可以顺路搭乘的拖拉机。乐生家离学校更远,也没人来接,他正琢磨着要清理掉一些不重要的物品,轻装赶乘一天只有一趟去他们乡的公共汽车回家。就在这时,唐哥把我和乐生招呼到身旁说:吃过早饭,他表兄开着农用拖拉机来接他,到时候先送我和乐生回家。我们俩一听,乐得合不拢嘴。乐生说:“唐哥,一会我给你买烟去。”唐哥抽烟,一天半包。我说:“早饭我请,馒头、米粥、酱豆腐。”这是学校食堂最好的早餐。

离开五七大学那天是上午9点,一小时后,伴随着农用拖拉机发动机“砰砰砰”连续不断的响声,机头上青灰色细长的铁皮烟筒,喷着淡淡的蓝色烟雾,气派十足、甚至有些招摇地驶入我居住的村庄、驶向我家院门口旁停住。拖拉机的响声引来街坊四邻家大人小孩,他们目光惊讶地望着我和唐哥、乐生从车斗里跳下来,我取下车上的行李物品,引领司机、唐哥和乐生,说笑着朝院子里走去。跳下车的那一刻,我看到围观的乡亲们,目光中不仅透出惊讶、更多的却是羡慕。孩子们围着拖拉机看着、摸着、欢叫着,一脸的喜悦。母亲的脸上则挂满了笑容,她招呼着远道而来的客人进屋,而后让座、沏茶倒水、忙着准备饭菜,她心中的喜悦溢于言表。吃过午饭,唐歌说还要赶几十里路,得早点走。我舍不得他和乐生离开,知道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许多年后,我再次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有两点感悟涌入心中。一,我理解母亲为何那么高兴,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儿子长大了,学会为人处世了,能去五七大学学习,已给她争了光,回来时又有朋友开着拖拉机,赶几十里路把我送到家门口,多大的面子和交情啊,那个时候,农村拖拉机并不多,能一整天用上它可不是易事。二,当时我并未在意唐哥家距我家还有三十多里路程、与乐生家相距更远,唐歌急着走,也是司机的意思,我有些不情愿、执意挽留,心情可以理解,但唐哥还要送乐生回家,而后再赶五十多里路回自己的家,他家在山区,回程有一半是盘山路,回去晚了、天黑了,会不会有危险?后来想到这些,才深切地感受到唐歌和司机师傅有多不易啊。同时,这件事也让刚刚步入青年的我,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淳朴真挚的友情。

更让我感慨的是,此后不久,我听乐生说,他去县城,巧遇唐哥的表兄,开着农用拖拉机来县城为村里拉化肥,交谈中,乐生得知,那次从五七大学送我们回家后,唐哥和司机返回,拖拉机开进山道后,天色已暗,为赶时间,拖拉机比平时开得快,在一个拐弯处,为躲避迎面驶来的一辆运煤的大卡车,拖拉机撞到道旁的山石上,当时就趴窝了。那地方,距唐哥他们村还有十里路,无奈,唐哥步行回村,请村里的另一名司机,开着手扶拖拉机把那辆趴窝的拖拉机拖回村,到家时天已大黑。好在那天唐哥和司机没伤着,否则……而修车,要花不少钱,唐哥一准要负担的,而这一切唐哥始终只字未提。

 

培训班里有一位女同学,姓余,许多年以后,她的身影仍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且日益清晰。余同学,大眼睛、面庞白皙,鼻梁两侧有几颗淡淡的黄雀斑,不难看,反而使她的面貌更生动活拨了,梳两条辫子,齐肩,辫稍上系红色毛线绳,漂亮扎眼。她平时话不多,爱笑,常常是话未出口,微笑已洋溢在脸上。教室外有乒乓球台,灰砖垒砌的底座,水泥台面,课后,最好的娱乐是打乒乓球,尤其男同学,无论球技如何,都喜欢打,都想打的时间长一点,于是,就按一盘11分计数,胜者继续、败者离开球台。我上初中时就喜欢打乒乓球,和许多男同学一样,书包里每天都装着球拍和球儿,课间及放学后径直跑向球台。当年,我们学校有个高年级学生,在全县中学生乒乓球比赛中拿过冠军,他看我打球不错,还主动指导过我,我的球技由此提高不少。按盘计分,我常常连胜,占据着一则球台,同学们既羡慕、又抱怨、更多的是无奈,他们埋怨我打的时间太长,可又没人能打败我。每到那时,我内心便有几分得意。

班里的女同学多数不打球,不知是不会打,还是不喜欢,多数时间也不看男生打球,只有余同学例外,她会打球,也爱看我打球。偶尔打球的人少时,她也会拿起球拍,主动和我打一会儿,看她神态、动作那么认真,我便配合着她,尽量让球儿多来往几个回合,原本能扣杀的高球,我都推挡回去,她说你抽啊,我说怕抽不上。她盯我一眼,笑笑,不再言语。我知道她心里明白我在让着她。我打球的时候,她每次都站在我那边的则面,眼睛盯着飞来飞去的球儿,很投入地观看。有时我扣杀对方一个球,她会拍手叫好,仿佛是情不自禁。有时对方打回来的球飞出球台,滚落到距球台很远的地上,她会主动跑过去捡起球递到我手里。有一次,我扭头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发现那一刻她正盯着我,目光碰撞的瞬间,我在她眼里发现一束光在喷射、温馨而又热烈,那束光仿佛穿透了我的心,我心头顿时一颤、一热、一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许多年过后,回味起来,才意识到那或许就是隐约的朦胧的异性间的青涩而又纯真的春心激荡吧,是青春之爱。

朦胧的爱往往有始无终,随着岁月的流逝,便成为往事,但它会藏于你的记忆深处,伴随你一生。

离开五七大学后,我应征入伍,成为一名军人,千里之外,我与老张、唐哥、乐生联系中断,那名余同学更是杳无音讯。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再次捧起人生中的第一个结业证书,不禁感慨万千,我要将其永久珍藏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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