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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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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4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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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缓慢陈旧的事物中(组诗

任胜强

 

 

西庄村五十二号

 

母亲走了

四年之后

 

老房子被拆掉,父亲把那个牌牌

小心地摘下来带走

 

六年之后

父亲也走了

 

仅剩的牌牌:蓝底,白字

西庄村五十二号

 

老手机

 

老手机静静地躺在我面前

像父亲呈现给我的最后时光

通讯录里,有的人已故去

诸多情节不能删除

我又一次充好电,续上话费

尽管我知道

不会再有人接听这个电话了

 

像一张单程票

把指纹和体温带到远方

人间空空荡荡

一束光斜照着它,沉寂如金

此时,我多么想啊

有一阵铃声骤然响起

让我在这个傍晚,再一次泪流满面

 

春日尽

 

在乡下老家,重孝在身之人

七七四十九天之内

是不能随便进别人家门的

 

而我正好用这条约定俗成的说辞

把他人的目光挡在门外

踩着阳光虚掩的脚印进入老院

枯槁的老香椿树还在

母亲留下的灶台也在

磨刀石、旧农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父亲留下的气息也在

我把自己置于老墙一角

在这个将尽的春日里

重新做一回没心没肺的少年

 

如果门环上不再加那把锁

如果门楣上再贴上红红的新对联

仿佛所有的春天

就可以一字不落地重新诵读一遍

 

 

一颗炸弹哑了,被掏空腹腔

挂在学校的老槐树上

一挂就是几十年

 

它换了一个名字后

世界一下子美好起来

天天被敲打的

是赎罪的旧躯壳

声声入耳的

是鲜花绽放的声音

 

一茬茬少年唱着歌从钟下走过

钟还没老

敲钟的人先老了

没有人知道,当年

撂下炸弹的人,是他的父亲

 

家园

 

石头墙抹上一层新泥巴

老屋一下子就规整了

豁牙露齿的日子

开始厚实丰盈,一如晒场上的麦草

浸足了阳光之后,绵软,细密

即使心底还有小小的虚空

我们也会用微笑来填充

 

只有墙角的那丛小菊花

还是从前的香味

像那个摇头晃脑的野丫头

一直没有走远

 

听老乡邻聊天

 

小区凉亭里,几个老乡邻一边打着扑克

一边说着从前的小菜园、土坯房

说着井筒里汲水、房顶上晒粮

说着河汊里的小鱼虾、地里的豌豆荚

那些烈日下的麦子、秋风里的玉米、冬天里的大白菜

以及红枣、谷子、土豆的各种谚语

那些灾年和丰年,像过年时门楣上的春联

一直鲜活着他们的记忆

他们念着渐渐远去的农事

像念着出门远行的孩子

 

我和亭子边上的花草静静听着

后来,他们又说到当年谁家的俊女子

穿一身新新的红嫁衣,轻轻哭着

眼睛像红肿的桃子

最后,还是被一辆自行车驮走了

哦哦,原来他们说的是我

那一场轰轰烈烈又无疾而终的乡下爱情

 

 

秋风起

 

秋风起。群山婆娑

高于松林的鸟鸣像果子一样熟了

几只羊崭露头角

一条山路被踩得若有若无

 

茅草和山花是有记忆的

它们衔着同样的命运

秋风吹一遍

就吐出一些籽粒

它们落入涧谷的回声

让一座山轻轻晃动

 

心上秋

 

秋天到了

我需要带上镰刀、背篓、绳索

带上一首喜欢的老歌

走在父辈牵着老黄牛走过的小路上

那条路,凹凸不平,鸟声纯粹

我随意踢飞一颗无辜的石子

就会把自己变成一个无辜的少年

 

现在,我要把秋天领回家

过不了多久,土壤就会板起面孔

霜冻、寂寞、白毛风都会如期而至

在土地和人类的剧情里

庄稼是爱情的主角

很多的时候

爱就是一种期盼、割舍和绑定

 

好了,我现在要扎紧满负荷的秋风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家

这是一段值得怀念和赞美的路程

如果有一片树叶从天而降

恰好落在我的头顶

我就躲在下面

和另一只久等的小蚂蚁

相亲,相爱,厮守一生

 

 

老父亲很想去他五十年前抡过大锤的矿山看看

他说那时的矿上红旗招展,灯火辉煌

每一天的太阳热气腾腾

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儿

我说好啊好啊

然后,告诉他通往那里的路正在拓宽

 

我不想满足他这小小的愿望

不想让他知道

那座矿山已经空无一人

山谷里只有野草和鸟鸣

那条路已被时光挤压得瘦骨嶙峋

就像他现在这样

 

 

土地要流转

那些歇凉的树远走他乡

父亲披一件棉袄,握一根铁镐

用整整一个冬天

和留守的十八根树墩较劲

 

现在,这些杨树、柳树、槐树的根系

统统臣服在我家门前

父亲却再也没有力气

把它们一一劈开

无法让母亲的灶膛里

重新释放出山丹一样的霞光

 

小放牛

 

请原谅

我没能问出他的姓名

这个聋哑孩子

他的牙齿釉质光亮,白得像藕

他用不沾尘埃的笑脸和我交流

 

他的牛在芦花间若隐若现

白云、秋草、涧溪、呼吸

是这一道山谷的全部

此时,只有我是多余的

 

当我们走向他的牛时

他把一部手机高高举过头顶

音符顿时像山花一样随风荡漾

所有的牛停止咀嚼,一起抬头

把热切的目光投向他

就像我现在这样

 

霜降日

 

一头老牛静卧在时光里

眼眸中流动着母性的光辉

几头小牛犊在它周围游弋

偶尔低头,干草和落叶在嘴里反复磨合

它们用年轻的角,把天空一点点挑亮

这个美好的清晨,林木疏朗,万物静寂

西山顶上,月如秋镰

收割着越来越稀薄的星光

 

天边一声清唱,风吹草动

飞鸟掠过树梢,薄霜化为甘露

一轮红日从东山顶破土而出

炊烟四起,人间道路亮亮堂堂

所有的事物都在发光,都值得深爱

好吧,趁着大地的恩赐尚未收回

让我们各安其位

把每一天都燃烧成一枚红枫的模样

 

 

清明

 

墙外的桃花总是越界

越过一朵,我就掐下一朵

像掐灭一朵火焰,落地成灰

 

萼片纷纷零落成泥时

清明就到了眼前

竹篮里装满春雨

到山冈上泼洒

 

母亲坟前那一棵桃

十年了

从来只摇曳,不开花

 

一些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一些花开着开着就谢了

一些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带走几根香烛

连同飘忽的影子

带走一小罐五谷

连同拔节的声音

带走一小勺白月光

那晚的月亮

就成了一个有豁口的瓷碗

 

最后,还带走了

荒滩上最不起眼的一棵杨树

留下九十九棵

在这往复的四季,替人间继续生长

 

 

位置

 

山在山上,水在水中

村庄和墓园依山傍水,互为表里

牛羊们恪守着祖传的箴言

鸟雀们消费着疲惫的双翅

草木庄稼向阳而生

只敬岁月,不问前程

 

我含着一只口哨,在自负盈亏的人间

吞吞吐吐

却发不出自己的声音

 

半个烧饼 

 

从县城到省城

从一〇五医院到省四院

从面黄肌瘦到胆管癌

母亲啊,我不知道你身体里

还存放着多少隐疾 

 

从放弃手术到决定回老家

你一念之间的事,对于我

却像你偷偷放在包里那个

被我咬过一口又随手丢弃的烧饼

那个月牙般的伤口

在多年之后,还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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