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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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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4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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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深处有孙庄(组诗)

孙殿英

 

 

榆钱儿

 

坐在庭院里的母亲

含含糊糊地说出“榆钱儿”

那是她中风瘫坐的第十个春天

十年,她已经向疾病妥协

她已经向岁月妥协

接受了不可逆转的宿命

身在和煦的春风里

不再挣扎,不再敏感于季节的变化

她说出的“榆钱儿”

也有气无力,无精打采

甚至,话还没说完

她的视线,已经从那棵榆树上转开

今年,榆钱儿又绿了

我又想起母亲

坐在门前

坐在春的暖阳里

打瞌睡,含混不清地说着“榆钱儿”

这是母亲去世后的第十个春天

十年,沧海桑田

好多事儿都已经不存在了

就像而今的院子里,没了榆树

就像一个人,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模糊得再也看不见

 

 

 

 

碾屋

 

天上的雨落到屋顶

变成葱郁的草

草下的土房子

门口窗口,任有没有风

都一直空敞着

麦秸泥抹不住的墙面

露出坯缝,深不见底的黑

佛光一样,把整个草屋照亮的

壁龛里的油灯

现在,是天上的月亮

像草木孙庄碾屋里的石砣

含着来历的神秘

照着大地

照着孙庄

空空的孙庄也满满的

孙庄用它的空,迎接我,容纳我

用它的满,淹没碾屋

淹没碾砣

它淹没不了的岁月

摊在碾盘上

被谁,轻缓而不停息地辗轧着

 

 

 

 

蛰伏在一场大雪深处

 

秋收冬藏之后

平原上干净得只剩下一场雪

封住了大地,封住了河

封住了孙庄所有出村的路

而且还在落

封不住的鸡鸣犬吠

顺应着纷纷扬扬的雪

变作孙庄的安宁

大雪深处

我蛰伏在一所低矮的房子里

房间的四壁,撑开冬

围出我身处的暖

我醉在其中

把孙庄,把这个季节

变成一个纯洁的梦

忘了远,忘了可以驰骋的辽阔

置身这样的梦中

我成了一枚不急于孵化的蛋

整场雪,整个冬天

乃至整个世界

都只是我不想啄破的壳

 

 

 

 

我把芦花当做孙庄的村花

 

孙庄三面环绕的河道里

孙庄村中的池塘里

无论有水,还是没有水

芦苇都会遵循着季节

萌出它的笋芽儿,刺出它的尖叶

而后,慢慢高

慢慢连成蔚然的绿

芦苇的绿,楔合了孙庄的宁静

它针一样的叶尖

不影响天空低下来,亲吻孙庄

亲吻孙庄内外的芦苇

环拥着孙庄,芦苇深情地绿

充实着孙庄,芦花朴素地开

芦苇透出的纯净,映衬着

平原深处,孙庄内敛的核

雨落,孙庄清新

更清新的是袅袅炊烟,鸡鸣犬吠

风高,芦花低伏

伏在更低处的,是芦花掩映的孙庄

孙庄空灵,平原苍茫

 

 

 

 

官道

 

车马带起的风,陆续带走黄土

时间用它的持久,把村外的官道

变成凹槽,变成干涸的河道

把孙庄人,一代一代变老

它继续变

流水,冲走车辙

泥草,埋住脚印

宅基侵占,公路切割,田地填扩

曾经马铃贯彻的古道

被吞噬、切断

零散得成了时间的碎末

若能挤出我身体里的岁月

澄清我眼睛里的浑浊

理净我心里的芜杂

如果把我重新变成驿道港湾里

那个揪草叶、追蝴蝶的儿童

断断续续的古道

就会恢复成完整的一条

如果时间再往前推

平原深处

两条灌木的青龙

会带着连天的芳草,在孙庄村东

由东北向西南

随马蹄扬起的飞尘一路走远

 

 

 

 

 

 

 

丁酉年六月十二,对月

 

夜深星稀

趴在我脚边的狗不叫

笼中的兔子不响

我坐在自家院子里

守着举手可摘的月亮

我不要整个世界

不要整个天空

此时

我连孙庄也放开了

坐在天井当院

我要的

只有这个院子

还有院子上空方正的天

以及天上的云月

我甚至忽略了星星

但不能忽略风

不能忽略院里的树

不能忽略院里的蔬鲜花香

拖鞋大裤衩

我坐在月光的低处

浴着凉风清爽

我也不要整个夜

只要它的这部分简洁明亮

天,保持着它的高

我静坐在这院里

月不动我也不动

树影摇

我也没想飞翔

 

 

 

 

画中人

 

起笔一画

我就在画儿里了

我坐着的那个黄昏

落日不会逆着升起

天,也不继续往下黑

我独坐在小桥上

注意力,全部给了田野

和它边缘的夕阳余辉

以及天边的那颗星

星光显出夜,夜色如水

用它纯净的暗,纯净的凉

漫过我,渗透我

身体单薄的我,独占着

整个平原

独占着整个夜

我静静地坐在画里

几十年了,忘了河边的孙庄

忘了桥下的小河

我沉陷在那个感觉里

没想过要站起来

没想过,要走出这幅画

 

 

 

 

此时我看到的月牙儿是一把钥匙

 

它的形色,明暗,凉净,西斜的高度……

都刚刚好,掠过都市的喧闹

穿过楼厦的缝隙,直入我的眼睛

 

一碰触到我的心

整个城市立即消失了

一个村庄出现在黄昏里

 

鸡鸣,犬吠,牛羊叫

炊烟袅袅

 

街上

追打嬉闹的孩子们中间

我抬头看月牙时

听到姐姐喊我回家吃饭

 

娘在家,在低矮的土房里

在昏暗的油灯下

摆放桌凳

准备碗筷盛饭

 

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

一遍遍擦拭着夜色

漫过整个村庄

 

 

 

 

 

 

 

 

孙庄村前有一条河

 

我满足于所处的小,醉于其间来回的风

醉于风中弥漫的和煦

任花落叶茂,我安守着朴素的日子

安守着堤坝围出的这片绿

视线和心思,到坝上高高的树顶为止

我的世界可以这么小

我的心可以这么小

没有空隙去盛放外面的世界

没有空隙生出翻越出去的想法

我手上,有干净的劳动,收割的麦子

我眼里,有鲜明纯净的美景

我心里,有殷实的岁月,有抬头就能看到的欣喜

风吹,我长发并杨柳飘飘

雨落,滋润着这片田地,清新着我的呼吸

晴好的闲暇,我在林间

静享阳光和树影,轻筛着我的悠然舒畅

或者微冥双目

感受时光,轻轻晃动着我的摇椅

 

 

 

 

炊烟袅袅

 

添柴人把自己送入灶膛

舔着灶口的火苗,屋顶袅袅的炊烟

都是我的依靠

都是照亮时光的明暖

炊烟散尽时,温度归零,真切成空

你,已是难以抵达的远

我心里的怦然,归于天色的灰暗

之后,我回不回

都没有人殷切地等

都没人询问,没人挂念

残存的一堆柴,如我的期待

在风雨里,渐瘦,渐矮

再也生不出火

安静殷实的岁月

带走许多事物,许多人

一晃就成了过去

鸡鸣、犬吠、牛叫,都不见了

也不见了炊烟

村庄陌生成一条枯河

滔滔水流,已是远古的记忆

已是一个模糊的传说

杂草盖住鹅卵石

河床变成一片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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