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力
“先生”这称谓,分量重。年长又有学问的人,或说有资格尊为“师”者,才担得起它。
我编了大半辈子副刊,结识的作者自然不少。齿德兼隆者,多位。文字往来一久,学习其人品,体贴其文心,所获真是大矣哉。我虽则编辑约来的稿件,可我明白,在他们面前,我就是个学生。年光迁流,到如今,我也老了,又逢着四下皆寂的清夜,我在忆想中看见了几位已故先生的面影,离我那么远,又这么近。
有过一面之识的是吴冠中。他的画好,是谁都知道的。拿笔杆儿,出手的文章,同样叫人夸。有一天,为向他约稿,我蹬着自行车,一口气骑到东三环路边,进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那时,吴先生正在校园深处一栋小楼参加一个学习班,择休息之隙同我见一面。给我的印象是,人平易而喜放谈,口音又是南方的,儒雅气似更浓。不几日,他就有稿子寄来。展读,字句的韵味是从画境里来的。他还给这篇稿子配了速写,线条或直或曲,极简逸,极飞动。文心同画意相融,得自家本色,赞为生面别开的吴氏风格,不算夸张。文章编发,是那篇《小三峡里访古城》。
此后,面,不得再见,至多只在电话里谈稿子的事。以后的几年间,他又多次寄稿来,照例是一文一图。我乐得编,读者喜欢看。尔后,佘树森为编一本书,叫我推荐一些着眼于风景的好散文。我拿给他的作品里,就有吴先生的《小三峡里访古城》《佛国人间》《天台行》等篇。这书,也不知道他见过没有。
某年,中国旅游出版社的李大钧邀我一同策划“学人游记”丛书,我想到吴先生。把电话打到他家里,听话音,他满心高兴。书印出来,就是那本《移步换形》。封面用了吴先生的水墨画:抽象而写意,灵动而静美,漂亮得很。大钧请三联书店的宁成春设计的。
吴先生在自序里说:“作画之余不自禁写下一批旅行中的美感与苦乐。有些篇章,如写张家界和周庄的,后来竟引发这些原本冷落的僻地成了旅游热点,而且发财了……”他写的那篇《周庄眼中钉》,带有杂感的味道。结尾处,提到一条青罗带似的长河,穿镇流过,水泥桥上开了一家卖杂货的小店,“店的三面用铅皮严严包住,观景人们的视线于是被铅皮包裹堵住,长了‘白内障’了,不,是‘眼中钉’!”他吁请有关部门拔掉它。千把字的短文在我们副刊上一发表,当地领导看到,下手整改。后来我去周庄,跨河的石拱桥上,杀风景的小百货店,不见了。国内旅游初兴的年代,周庄上的碍眼之物,吴先生看得如此之重,是跟保护旅游资源的意识深有关系的,足见其智者眼光。
《移步换形》行世之先,上海文艺出版社刊印了“画人行脚丛书”,吴先生亦有一册《天南地北》在焉。还有叶浅予的《旅程画眼》,同为游历之作。载文载图,一派心中的风景。
忆旧,也有憾,是当初无心,没有把吴先生的原稿存下来。照报社的惯例,用过的稿子都被办公室的人打成捆,卖掉了。我记得吴先生爱用的稿纸,是红格子的那种,写字,像是弃狼毫而改拿圆珠笔,笔画有力,其痕可透纸背。
后来的日子里,吴先生的消息,我也大略得着一些。偶或从电视上观其颜,要不就从广播里闻其声,他是常被请到直播室做特邀嘉宾的。他是名人,也就一如时下之所常见。我纵使壁上无他的画挂,手边无他的稿存,但每值此,总还是特别有兴趣地看和听,还能够想到同他交往的旧事。
得一面之识的还有冯至。我初见他,是在1986年的秋天。我在副刊上新辟专栏《我与旅游》,为了办好它,忙着四处约稿。方法取两种:一为写信去,二为通电话。现今约略记得,当时收到过一些复信,言明短日内恐难有文章寄我,理由大体有二:先是年迈,这也就相关着引出了第二条,即体力难支。记得来自“社科院”的就有两封。一是唐弢写的,云:“我因病在家休息,无法作汗漫游。他日得快游胜地,自当作短文寄来,以供补白。”一是冯先生写的。虽无文章,却有一组近体诗——《黄山三唱》给我,且附言:“得七月九日信,附寄《中国旅游报》一份,甚感。因病迟迟未复,甚以为歉。昔游黄山曾写七律三首,谨寄上请教,不知能否为贵报补白否?”被鲁迅称作“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的他,口气竟是这样的平易。
栏目既为新设,总要求异。形式上,我是标题不排现成的铅字,而要本人的手迹。冯先生的家和唐先生家相邻。我在那个风很冷的上午骑车来到位于永安南里的一片老式楼群,按着记准的楼号,很快就找上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模样挺朴实的小姑娘,脸圆圆的,双颊浮着两片红,问明我的身份,就朝里面喊了一声:“爷爷,有客人。”
冯先生从侧屋迎到客厅。我没想到他竟是这样魁梧的一位老人,只是脚步沉缓了,走道儿不那么利落灵便,但脸上漾着浅浅的笑,精神很好,在透窗照入的阳光里,让人感到温暖。
我讲明来意:想请先生把“黄山三唱”四字和署名亲笔写出,我好将其送印刷厂制版,排在报端,较宋、楷、仿、隶诸体,别有姿态。
冯先生不嫌麻烦,想了一下,蹒跚着步子取来一支黑色的水彩笔和几张白纸,倚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认真写起来,下笔很重,笔画劲健有力,一连写了三幅,说:“你全拿去吧,挑选着用。”我道过谢,将字收好,就和冯先生坐在宽大的黑色沙发里谈文学和这以外的话题。他说手边的工作很多,游记一类的文章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写,如果有可能,或许会写一些域外游记,比方关于德国的风光。冯先生青年时代曾去德国留学五年,对欧洲诗文功夫极深,又长期研究外国文学,写几篇异域风情的散文,不会难。1947年,他就出版过散文集《山水》,七年后又翻译出版了海涅的《哈尔茨山旅行记》,可以推为山水文学的代表作家。但他已是八十多岁的老者了,我遂不忍再相扰,可心中一直盼着他能再赐佳作。
数年光阴荏苒地过去了,直到某日,我才得知他已作古,年且九十。其寿按说已不能算短,但仍有天年未尽的怅憾。这也恰好证明他生命的价值和力量;而与他为邻的唐弢,逝去的还要早些。
我每从那片熟悉的旧式红楼前路过时,总忍不住要望上几眼。风物依旧,故人往矣,留下的是学问文章和品格。有一天,为翻找什么东西,偶然发现还有他的那封信在,重读,隔年的音容又浮上眼前。深一想,不免长叹室迩人遐。或许,只有留待梦中相聚笑了。
交往较多的是汪曾祺。我同他的缘分离不开山水。1987年夏天,我们在桂林参加首届漓江旅游文学笔会,住在象鼻山下的云峰宾馆。一个傍晚,我在过道里和汪先生见头一次面。他穿件印着花格子的红衬衣,头发花白却全无老态。透过浓绿的岸边树和草,粼粼漓江水在夕暮中闪着波光。得一时之闲,他很自在地抽着烟,悠然望风景。他的话不多,到了满眼新景的地方也还是这样。出门转悠,我也没见他带一个本子随处记,问也较少,有的,是偶尔插说几句识见。到了人家铺纸摆砚,请留字画时,他全不着忙,常常是先想一下,就取笔朝纸上去。画多花草,字多绝句,真有功夫!
那天晚上,汪先生也给我来了一幅:几块白石,数片兰叶,逸笔草草,用墨极简而精神全出。靠右,题七言四句:“何人叠出桂林山,和尚石涛酒后禅。大绿浓青都泼尽,更余淡墨作烟岚。”诗意同桂山漓水之景大有呼应。心上留痕,我在多篇文章里提到过这幅画。后来,我分了房,墙上总要挂点什么,我最先想到这一幅,请人用心裱好,悬于壁,晨夕可睹。
有人说汪先生的腕底丹青很同唐宋以来的文人画相似,这大约也只是出诸感觉。我早先曾以为汪先生家在扬州之地,笔墨自应脱胎于石涛、金冬心一派。后来一想,不全是。汪先生的字和画仿佛他的小说和散文,揣其形神,可说独门独户,别无依傍,尽是自家气派。
汪先生还在城南蒲黄榆住的那些年,我常去看他。某个冬日,户外天冷,他家近窗的浅瓷盆里盈着一汪清水,滋出的几片嫩绿叶芽儿,暖暖地偎在窗前的阳光里,那缕清润之气,聊得“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雅人深致。我凑近一瞧,竟是个大白菜头,嘿!我幼时即常把劈去帮叶之后百无一用的白菜头泡入水里,当花养,虽无足珍贵却也聊绽一枝春。这,犹似儿童之戏,汪先生也会,真有他的!我眼前时常幻出这样一景:清夜,一位老人静坐花前,沐着半墙月光,望户外隐约的星辉云影,思绪在浓浓淡淡的烟气里萦回,也宛然如画呢!
汪先生给有些人留下的印象大概是不衫不履,甚至带一些禅意或仙气。我就曾觉得,他直如一位活在古画中的人物,偏爱在冷月下的瓜洲渡头闲步,琴曲悠悠地从天边飘了过来,有一点凄婉,是嵇叔夜的《广陵散》。其实,汪先生不是半仙儿,他应该是一个很懂生活的妙人,喜做抒情的梦,更爱生长黍麦的泥土,愈入老境,活得愈滋润。就其作为看,都是有迹可求的,根子还在于汪先生对生活,比旁人要吃得透一些,品得深一些,论世知人,自有他的眼光。
彼之时日,经商大潮涌来,其势甚猛。撩得一些作家浮躁不安。汪先生抱定自己的看法。在一篇文章里,他这样谈:“我认为文学不会被市场经济所左右。世界上许多国家早就实行了市场经济,照样出了海明威、罗曼·罗兰这样的大作家,照样写出了不朽的名著。不管将来市场经济怎样发展,我都要继续写作,只有写作能证实我的存在,使人触摸到我的价值,使我为这个世界再增加点东西。写作是要耐得住寂寞、耐得住清贫的。一些中青年作家耐不住,多半是因为没有过过吃不上饭的日子。我参加过许多豪华的宴会,却从不挂念,因为每次去都吃不饱。我自己的生活很清贫。在我看来一碗爆肚要比一碗鲍鱼好吃得多。这叫做安贫乐道吧。现在我的作品还有人看,在青年里也有些影响,这使我很快乐。这种快乐是金钱买不来的。如果问市场经济对我的创作有什么影响,我的回答是:无动于衷!”他的心态,真稳!
汪先生的作品,出名的是小说,短篇。散文在有些人看来,或许更居小说上,里面相当一部分又可以划归为游记。他的游记,花在风景上的笔墨极俭,即便有,用的也是写意之法,不慕形肖(实际也难于办到),而擅传其精神,文章又绝不流于枯瘦。依附在风景骨架上的,是学、识、史的血肉。这,最显功力。
汪先生为我们写过游记,摹风景,叙见闻,皆有情致。闽浙归来,他便将《初访福建》和《初识楠溪江》交我发表。两篇游记,均以“初”字打头。他对山水怀着尊重的感情,若与新人亲。既是“初”,观览的深浅就容许大有余地,落墨较易从容。对风景这般描画,节奏上,舒徐悠缓,韵致上,清雅朴淡,同他写小说以极简的笔墨摹写人事的风格类近。不如意的是,《初访福建》见报,汪先生对我讲,结尾处的一副对联错了一个字,本应“四围山色临窗秀,一夜溪声入梦清”,不小心将“围”排成了“周”,大约属手民误植。汪先生在用字上是很讲究的。他认为一字之差,读起来便不那么中听了。这使我很怀歉意。
汪先生给我提过办报的建议:一,不妨在副刊辟出块地方,介绍中国古代优秀的游记作品;二,可以将杜甫于安史之乱以后的游踪列出,写一些文章。后一条,让我记起诗圣自长安而华州,而秦州,而同谷,而成都,后又流转梓州、阆州、射洪,寓云安,居夔州,漂泊湖湘,死于舟中的经历。汪先生出了个好选题。
某年,我在除夕前一日去看望汪先生。我说春暖之日,或许要去浙南雁荡山。他马上忆起曾在游过楠溪江后,别永嘉而就近去了此山。他问我去过绍兴没有,我摇头。连鲁迅故乡都未到,似说不过去,心下也感觉是一种欠缺。他说应该去。顺着话茬儿,他说写了一篇有关绍兴的文章,自觉意思不大,写完也想不起塞哪儿了。沉吟片时,他说倒有写沈园的一首诗,表露了一点感慨:这座园子本为沈家旧业,出名的却是陆游和唐琬,沈家的根底,反被忽略。我请汪先生择日将这诗以墨笔录出,我拿去发表,得诗书双璧之美。他点头。几天过去,我仍未去取,又不好催得过急。打去电话,想委婉地问。汪师母请先生来接,我的意思刚出口,他遂将诗念了一遍:“拂袖依依新植柳,当年谁识红酥手?临流照见凤头钗,此恨绵绵真不朽。”好诗!
由文道论及人情。套用《北周书·卢诞传》“经师易求,人师难得”的话,老实讲,能习于二师均不易。汪先生有古代名士风。识其胸襟,可援实例。话再回到前面提及的漓江笔会。将散,桂林市文联的一位同志对我说,前两天,汪先生丢了四百元钱,丢得莫名其妙。可从他平静的神情上,却端详不出丝毫异样,依然与众人谈笑于青绿山水间——他是不愿扫了大伙儿的兴,默默忍下来。离别桂林,汪先生和贾平凹同去南宁。人随车走,宾馆的一位青年司机却将钱拾到,推想是汪先生倚这辆专用面包车而坐时,装钱的信封从口袋中滑落,夹在椅缝间。我写了一则报道,表扬那位司机,又带着钱和报纸去汪先生家。他已从南宁回来,知道一切后,说了一声——好!
有一年,时近岁尾,我请汪先生为我报的新栏目《文游台》赐稿。文游台是他故里出名的古迹,推想只从乡关之思这一层着眼,也会有的写。汪先生应下此事,不过,说手边正忙,让我稍等等,而后他去了四川。巴蜀胜状入他笔下总该大有可观吧!数日过去,我们通电话,他说刚到家,感到很疲乏,歇歇,会写些东西给我。汪先生从蒲黄榆迁到虎坊桥虽已好久,我知道得却很迟,也就从未过去看看。汪先生在电话里告诉我门牌号,怎么走,很细。我想好,去时,会带上一瓶绍兴花雕酒,瓶不大,酒却是五年以上的陈酿。裹瓶的纸盒,绘老桥古屋,水中拖碧漪的,应该是知堂老人笔底的乌篷船吧!
酒,汪先生是能喝出绵长滋味的。在桂林开笔会时,差不多每天中、晚两餐,他和公木、柯蓝在饭桌前坐定,都爱喝几口,自然是当地特产的三花酒。不知从哪一年起,汪先生较少沾酒了,我的用意无非使绍兴老酒静居书桌的一角,瞅着就高兴,悦眼目聊胜饱口腹哉!或可别求上境,仿佛重回沈氏旧园,倚花篱也吟《钗头凤》。
放下电话,我没定好哪天去,总以为不急。我从没有往别处想——只过了四五天,人就不在了,他怎么会说走就走了呢?
仁者寿?
反圣人言,我看未必。
汪先生说过,他的老师沈从文在火化之前,有一个仪式,去的人,发一枝半开的月季,行礼后放在遗体边。不放哀乐,放沈先生喜欢的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汪先生的最后一刻,也大体是这个样子。花在手,长不过尺,碧枝上开一朵湿漉漉的花,花色红艳,犹为离人溅泪。汪先生躺在一片花中。我轻轻走近他,把手里的花放在他的遗体上,看着他。他的面色和生时仿佛,很安详。迎面是他的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这张照片,汪先生曾经找出来给我看过,还说起它的来历(我已经记不住了)。他照过不少像,最喜欢的,要算这一张。
和沈从文不同的是,飘响在八宝山的不是《悲怆奏鸣曲》,而是《天鹅之死》。
一生的苦乐全收在这最后一支曲子上了。
是汪先生特意选定的吗?
会的!
大提琴奏出低缓的乐音,永伴他的长梦。
汪先生的《大淖记事》,写了一片大水。春夏日里,沙洲上长满飞绿的篓蒿、泛白的茅草,青浮萍、紫芦穗荡出去老远,似无尽端,极像飘在水上的云。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翠柳伴着水浪轻吟着村歌。稻船的木桨一下一下拨着水,潮润的风送来荸荠和连枝藕的香气。
这是他家乡的风景。
我总觉得,汪先生是往那里去了。
跟我关系较深的是张中行。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缘于他的书。那天,我在灯市口中国书店的架上翻检,从密集排列的书脊上看到“负暄续话”这书名,随手取出浏览,多为忆旧文字。我便有两个感觉:一则风格好,二则属老者笔墨。写书人的大名——张中行,叫我记牢了。尔后得知他在人民教育出版社上班,遂从速驰函,连带寄去我编辑的报纸副刊,以期惠赐大作。本是没有十足把握的,可隔过几日,竟收到他的复信。信很短,字的个头儿颇大,笔锋间藏着筋骨。但也可看出,执笔的手已被岁月催得禁不住抖颤。推其岁数,不届“悬车”也要逾“耳顺”了。岂知我还是把他想得年轻了。那年,张先生八十多了。
张先生供职的出版社,位居景山东街路北的一个大院子,京师大学堂故址是也。后起的国立北京大学理学院即择此而设。在这之先,我每过沙滩,只知道那座以砖木为质的四层红楼,曾为北京大学文学院,却对西邻的另一处校址无所知。对于这些,我差不多全是从张先生的文章里得解的。篇数不少,譬如《府院留痕》《红楼点滴》《北大图书馆》等等,都是。好些年,他在朗润园住,入城上班,返家歇假,均有定日。这样看,可说每天的三餐一睡,都在新老北大的圈子里转。学于兹,劳于兹,居于兹,一晃就近七十年了,为时之久,在北大学人中,并不很多。
初次相见的情景,我还记得。约莫下午四点钟光景,张先生从楼梯口走上来。一顶棕色无檐帽子扣在头上,围巾很严实地绕在领口。年轻那会儿,他肯定是位大个子,现在老了,瘦了,身量便再也显不出往日的魁伟。他步子缓,但都迈在实处;眼神不乱,仿佛一路仍有所思考。一眼瞅过去,典型的老派学人。也就因此,我便感到,从他的一动一静,或可领受北大的某种风气。是什么呢?似乎不易说得很明白。那就避重就轻,举我亲知的一些不很大的实例。归而纳之,从观诸行止的角度出发,差可获得具体而微的印象。
头一件。我胆大,有一年放假得闲,心血来潮,甘愿冒出书难的风险,把自家多年写出的文章,选一些,辑录成册,有心找出版社刊行。听说张先生做序的小铺尚未歇业,就放胆乞援,请他挑帘出场,临阵助势。张先生看过目次,上榜的篇数像是不少。他心里有一定之谱,慨允。张先生真有嘉掖后学的美德,时隔半月,我去他迁至城北健德门外的家。序已写好,细读,多知心之论。那天是戊寅大年初九,对坐近一个下午,聊后自然会随来一些所感。话题之一,是由用字引出的。我说在近期的某报读到一篇文章,就“作料”和“佐料”的用法而起争鸣。因为我周围的编辑诸公常常为此而莫衷一是,所以就有兴趣关注。报载的观点,据我的已知,两种:一说“作料”对,“佐料”错,互不相容;一说可以两全。后者是执圣人之道,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张先生听罢,不绕开,起身走向架上之书,片时,对我说,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里就用的“作料”。凭此可知,“作料”这个词至迟在南宋已有。张先生的学问很大,比较着看,一字一词近乎小技对大术,入于腕底待雕的,是虫,不是龙,他却同样用心,有疑问,不放过。如果说由此也可睹北大学风的片影,寻其徽绪,沐其流风,在张先生身上,是一以贯之的。我从学一向颇为稀松,其时,看他老而仍学的勤勉样子,心就不能不受触动。入先生之门,观其作为,不禁会暗诵《庄子·德充符》句:“久与贤人处则无过。”
又一件。张先生回香河老家,数天得返,将游感变为纸上文字,取题“未化鹤而归来”。读标题,可知通篇是以《搜神后记》中丁令威旧事为发端。入文的四句是:“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这二十八字撩动的,是乡关之情加一点逝者如斯之叹。文章写好,他寄往南方某报,不久跃上版面。结果不如意,原因是编辑并不完全依照原文,而是全凭想当然,笔一挥,把起句“旧题陶渊明著的《搜神后记》记载一个神话故事”中的“旧题”二字,改作“晋人”。粗一看,似乎不全无道理。张先生却有长于考据之风,一定求细。他对我说,不能肯定《搜神后记》是陶渊明亲撰,故用“旧题”,这表明是在沿前人之例。编辑自作主张,易为“晋人”,这一改,变未知为已知,信而不疑了,会让读者笑话。我手边存《搜神记四种》足本,其序也含有相近的意思,编者把《搜神后记》所署的陶潜之名,只看做赝嫁而已。
上述两例,放在象牙之塔下,大约都属于微,张先生照旧尽心焉,可见其在求知论学上的细大不捐。近,可称是北大风尚;远,先秦诸子的流芳也依稀可感。
吃编辑这碗饭,不省心。张先生多经验之谈。归结而言,做编辑,要想内行人挑不出毛病,非常之难。刘叶秋曾经送给张先生一本谈编辑修养的书。书里讲,当编辑,知识要丰富,得杂,各方面都懂,只懂一面不行。执笔对来稿,得虚心,不要随便动。张先生也认为,做编辑,无论学识、文笔、经验都要高水平,才能相机处理不同的稿子。细说,编辑应当对简体字、异体字如数家珍,如果连简体、异体字表都背不下来,写个异体字,校样回来便会带个“黑钉子”,严格讲,就不够编辑资格。他总重复那句话:编辑,好汉子不干,赖汉子干不了。
张先生的文篇字句,平易自然,能听出一片宫商。深一步,文章朴野,说明宅心仁厚,这是更在作文之上的。他推重朱自清,“摆在首位的却不是学和文,而是他的行”。这话也像是自勉。他和朱先生一样,律己严、待人厚都超过常格。思旧事,皆起于文而止于文。
张先生能写成本的书,《禅外说禅》《诗词读写丛话》《顺生论》《流年碎影》,都有分量。对零散文章,他也不看轻。张先生说自己几十年前就从冀东来北京,对城里的旧闻熟,答应先为我编的副刊写阅微草堂,即时下珠市口西大街路北的晋阳饭庄,采用随笔小品的写法,类似给萧乾主编的《文史笔记》所撰文章的笔调。
他应承写的,不敷衍。节后,见到我,说完成三篇,择出《阅微草堂》交我。几天后,我去云南,稿子转由同事安排。回京,万没料到这稿竟然不知去向,遂连发三叹。负疚去见张先生,他不在意,说底稿存在西郊燕园家中,隔几日带来便是(幸亏他原稿不出手,丢的是复印件)。他笑说,正巧可以纠误。原文中,把阅微草堂写成刘叶秋的家产,近日读《文史资料选编》,始知不确,刘家是将其租用的。稿虽丢失,却正可把这一处更改过来。这实是以恻隐之心宽慰我。语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张先生守恕道,有容人的雅量,行事谨遵儒风,顺承了中国学人的传统。话至此未完。不待愧色从我的脸上消尽,他遂叹慕起前人根底的扎实,口里不住地说,王国维写《人间词话》时,尚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占了多重的位置!李善注《文选》,析为六十卷,学问均在脑子里装着;周亮工被劾下狱,全凭记忆写出《因树屋书影》。他得出十个字:“学识向上看,享受向下看。”做人治学的道理,似被道尽。
张先生待人以诚,还有可说的。兰州一位八十多岁的离休干部,来信索购《负暄琐话》,说“请割爱邮寄一本,以免向隅”。同龄人这样做,张先生深以为慰。书,亲自寄去,夹一小字条:“千万别汇款,我素不卖书。”足显谦和的一面。
张先生是从北大出来的,书生气重,这辈子,乡土味却终未从身上退去,时常能够从象牙之塔走向十字街头,走向田野山泽。头不顶光环的小人物,他尤不能忘情。章太炎、胡适之、辜鸿铭,他写;刘舅爷、汪大娘、凌大嫂,也写。那些曾相处的远亲近邻,虽身无王谢气,却有美德,就有资格请入文章的大雅之堂。一杆笔,世态物情,委曲必尽,形神仿佛如生,别具一番深致。我过去说过,“张氏文章,宜于朝煮麦粥、晚炊饼汤的时候读,放在榻上的枕边,犹可伴一夜清梦”,就是指这一类贴心文字。燕赵乡风不改,转到案头或窗下,是不刻意而得朴素闲静之趣,如旧书桌上摆一个老玉米和两个葫芦,并夸耀为“案头清供”,就是把家乡的景物移到身边了,晨昏面对,颇惬心目,虽则他也有集藏的雅嗜。
说到人生享受,口腹之欲可算大矣哉。张先生在吃喝上求俭,和摇笔杆子时用简单的词语包容朴厚的意思一样,不添额外的。日食夜息,尊奉的秘巧,是李笠翁的贫贱行乐法,甚至安于苦也无所谓。常人所发哀声怨响,在他是拒之心外的。值守出版社的门房说,张先生常揣个小馒头,中午在炉子上烤热乎了,嚼咽下去,就是一顿。这一点,他同“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的周作人不是一种趣味。师辈道貌非常清高,身上的苦闲之气他能领解却不能接受,他的日子里没有无用的装点。据他看来,量腹而食,冬天街头的烤白薯未必不比价贵的席面香。某日,时近夏至,他忽然跟我提起香河老家。麦子快收了,由此想到家乡饭,想到馋人的哑麦和榆钱。前者是,把未全熟时收割的麦子脱粒,炒成黄色放磨上碾,状如一拃长短的面条,以蒜泥、芝麻酱之类拌食,俗称“碾转儿”。榆钱,上树摘下,没有老的,掺在玉米面里,对水和,放锅中蒸熟,同样以蒜泥、芝麻酱拌着吃,很得味。逢中秋,望月,动了乡思,就想起小时候吃过的芝麻红糖夹心蒸饼和黄米面豆馅的粘火烧,外添用大锅烧柴煮的玉米粥,满口香。乡味留在口舌间,朴素生活未必不值得留恋。他爱用文字把自己送回生命的来处。容纳儿时之梦的青龙湾,长长的白沙堤上排列着柳行,春晴的日子,片片云似的碧影,随风摇入燕山的暖翠中。还有河堤旁的庄户人家,院内绿窗,院外池塘和小小菜园,撩他幽幽地忆起夏日看蝴蝶飞,秋天捉蟋蟀的童趣。苍老的心境一片明亮。
一箪食,一瓢饮,他重的是滋味。某天傍黑儿,张先生在电话里叫我到他那儿,一块吃晚饭,不叫我破费,他请客,就在胡同里的小馆子吃点家常的。我婉谢了。何故?现在竟连印象也没了。后来看他在《剥啄声》里这样写:“是一年以来,也许越衰老心情反而不能静如止水吧,有时闷坐斗室,面壁,就感到特别寂寞,也就希望听到剥啄声。但希望的实现并不容易,于是这希望就常常带来为人忘却的怅惘。”他是切盼“风动竹而以为故人来”的诗意或者梦境能够破闷解闲愁,可是也有不如意,“估计会来(包括有约)而至时不来或终于未来的”,就让他感到沉重的寂寞。《归》里也有相近的话:“我感到岑寂,也许盼什么人,今雨也来吗?但终于连轻轻的印地声也没有,于是岑寂生长,成为怅惘,再发展为凄凉。”字句落在心上,我悔意渐生竟至自责了。就上边所引的话看来,入了风烛之境的老人,是要靠友情来获取温暖、化解枯寂的,我却没有以己心体贴。
对私,张先生持守清素之道,对公,仍能求俭。只说一件琐细的。前面讲过,依旧例,张先生交给编辑的稿子,都是复印件,底稿从不出手。那些年,稿约多,他写得也勤,爱用一页可写满五百字的稿纸,通常复印一篇文章,耗纸至少在三四张以上。账怕细打算盘,把他全年用于复印稿子的钱相加,开销也颇可观。照常理,复印机是单位的,一个深孚资望的老人借用,也不在话下。可是张先生自言“并不想揩公家的油”,他在一沓便笺上清楚地记下某天复印多少张,攒够一定之量(多以百张计),结账付款。他说,从自己的稿费里拿出十之二三也就足可支付了。在一些把金钱用如泥沙的权贵那里,这事或许微末得难入法眼,而我却由这小事而推知他的大节。从先哲那里找根据,恭俭节用,所承是老子“见素抱朴”的古风,故不应看轻。
寿高多困辱,张先生却反了古训,他活到九十多岁,晚年,用文章换来了世人的尊敬。他们这代人,确守中国知识分子的“道”。《庄子·天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从“道”出发,来说张先生,本应大处落墨,可惜凭我个人的能力,难于表达得尽透。故此就由大转小,从未及湮尽的旧迹中选拣略为记得的说。上面这些平常的,自信亦未必不能够看出有价值的一面。
陈寅恪说起王国维,用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十字。这样的话,张先生也担受得起。他从北大红楼带出了五四新文化的风气,以个人的平凡一生冷对社会的百年之变。他的知识之树的根柢,是哲学。从孔孟老庄到康德叔本华,东圣西哲,打通了。核心是生命观。由出世到死亡,人生无非是一个过程,剖解这个过程,就是进入每一个单体的生命对象,就会触着历史的血肉。
儒释道的旧学,在张先生这里,不只空浮在纸面,而是直接关乎他的治学和生活态度。他虽然也说禅,也论道,以“庄子之徒”自命,为主的却是儒。他不迷信,“多闻阙疑”是从孔子那里来;衣食清俭,遵的是儒家“多文为富”之说。扩大到社会,布衣的一生,使他少了旧式文人进退的挂碍,可以静观己身之外的种种。救世的热心、贵生的情怀、爱人的善念,细论是“忠恕”,粗讲是“仁”。这一核心精神,统领夫子之道,在张先生的文章里,也是一以贯之。他因之是一个思想者。
张先生说佛谛,论禅理,本愿是崇尚生命,竟至胜过敬畏自然。这同先秦诸子的论说相合。处世,他奉行孟轲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待人的宽和敦厚,也由墨翟的“兼爱”来——爱无差等,无亲疏。读过他的书的人,和他有过一面之雅的人,交谊深笃的人,都会觉得自己和他亲熟。
张先生接受了庄子的达生观。他是一个平静的人,对生命的本质理解得透,恭顺天命,随遇而安,则无往而不适。我和他交往十几年,印象是,在戏呼为“连升三级之楼”的办公室,他伏在旧桌前校订书稿,退身健德门外号称“都市柴门”的家中,仍是安坐木椅写文章,友人至,则闲话桑麻。笔下文字、口中话语,旧闻兼以新知,每次看或听,总会有点滴的获得。
文如其人,是一句理想主义的话。事实上,观文而知人难于办到。张先生不然。作文,他谈到五四以后代文言而起的白话,是“口头怎么说,笔下怎么写”,即言文一致;在他,又进一层,是“心里怎么想,笔下怎么写”,以真面目对世人,是思文一致。写心,放在三不朽中的“立言”里,是至境,张先生达到了,虽然这境未免恍兮惚兮。旁人从文章里读到了他的生命史。
张先生病在床上,我去家里看他。天热,他穿件背心,本来就不胖,像是又瘦一圈,弱多了,耳朵也有点背。目半闭,眼神很静,像在想事情。他让我扶着欠起身,聊了不长的时间,就累了。我陪在铺板前,觉得此番光景真需有一种禅气在,或可稍慰其心。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张先生编《世间道》,向朱自清组过一篇《禅家的语言》,时间一长,只说对己身的影响,是佛气渐浓,烟火气渐淡。谈论死生,人世的愿心未断灭,就还珍存对于凡尘的留恋,对于家亲的眷爱。望穿汤汤逝水,不舍的也便是这些,而功名禄位终归渺若烟云。起座,默别,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张文后来对我说,她父亲辞世前,还念叨过我。
八宝山,人们不大肯去。送故人到那里,就此分手,阴阳永隔。逝者往彼岸去,暂留此岸的人会觉得,自己的一半好像也随那一缕烟飘远了。每次回来,心总是沉的。可是那个春阳照着的早晨,很多人还是去了,为送张先生。里面的人,和他都有或深或浅的交情。
先生如光。好多我这个年纪的人,赶上了跟他们交往。今后呢?这样的机缘怕是不易得,竟至于无。细思,怅然若有所失。故人因死而远,还长久被活人记住,就能虽远犹近。精神生命在时光中延续,纵使走入泉下的逝者不能觉知,对于世间,还是有意义的,故不感到幻灭。也就因此,即令“去者日以疏”,怀忆,仍觉得亲,直叫悠悠之心,连向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