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图腾

古保祥

（1）

雪无情地压下来时，敖鲁古雅像一只硕大的精灵，盘旋在雪的怀抱中静等春暖花开之日。

我与叔叔并肩巡查，无边无际的飞雪像絮像盐像席，雪很快埋没了所有的才华，眼中全是盲点。但在这样肃杀的清冷中，我竟然能够听得到动物们呼吸的声响：小鸟在空中飞舞，它们一定在为过冬的粮食忧愁；几只野兔不知疲倦地掠过眼眸，破坏了雪地的安宁。

我们准备回转小屋时，竟然听到一声马的哀鸣。

叔叔道：这一定是一只蒙古马，且受了重伤。

蒙古马体形矮小，其貌不扬，头大颈短，体魄强健，胸宽鬃长，皮厚毛粗，能抵御狂风暴雪。

一只健康的蒙古马叫声通常大的吓人，如雷如电如山洪暴发，而此时，马的叫声哀怨自怜。

果然在雪地中发现了一只快要冻僵的蒙古马，这是一只尚未长大的小马。它的前蹄被猎人布下的圈套锁住了，痛苦不堪。

在这样一个无边无际的雪夜里，如果这匹马失去援助，它只能面临死亡。

温暖的烛火在小屋内闪烁，煤球的热量战胜了疯狂的寒冷，屋内的玻璃窗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花。小马半卧在为它精心设置的马圈里，它的前左马蹄受伤严重，蹄缘剥落，蹄冠破损，蹄壁残缺，蹄底全部腐烂，暂时无法直立行走。

对于这样一匹充满能量、蓄势待发却受伤的马，我对它抱以极大的热忱与期望。它尚幼，只要精心呵护，大约三个月左右时间，它新的蹄子便会再生，它就可以像风一样雷霆万钧地奔腾在辽阔的草原上。

为此，我每天执著地为马送水，寻找草料，并且将它的伤口认真敷药包扎。

而在冬天的森林里寻找马的食物的确是一件难事。马喜欢吃草尖，尤其是对鲜嫩的草充满兴致，而寒冷覆盖了所有的资源。我只好用一把铁锹费力地挖掘，草躲在地底下冬眠，总有一些裸露的草根暴露了它们的行踪，从而被我逮住然后挖出后送到马的面前。除此之外，我便是寻找枯草。在这样一个博大的森林里，寻找枯草倒是十分便捷。为了马粮的可持续性，我不得不每天奔跑于冰天雪地里。

我认真地查询关于蒙古马的资料。知道它们是草原上的英雄，它们曾经受过成吉思汗的册封，它们一日千里，与伊犁马齐名，它们不会停止奔跑，不会喊累，受伤后不会屈服，它们是疾风的化身，它们的身影闪现在鄂尔多斯草原、呼伦贝尔草原、乌兰布统草原上，它们在昌都河、塔布河、艾不盖河畔短暂休憩，然后横跨欧亚大陆，来到西伯利亚高原上，它们是一首高亢、雄浑、壮阔、忧伤的牧歌。

小马在某个清晨站立起来，冲出了小屋。伤愈后的马在森林里奔跑，雪被它压在脚底下碎裂，树枝在它眼眸中成为临时风景，它不顾一切地冲入森林北边，北边是草原，那儿白雪皑皑，却是马儿的家园。

我不忍不舍不弃，疯狂地追逐着一匹健康的马。我迷了路，在草原的深处，我看到了北斗星不知疲倦地出现在天边。寒夜无际，风疯狂地撕碎了我的毛衣毛裤，脚趾头粘连在一起，我冷我疼我的心在流血。

叔叔找到我时，我的眼泪已经成冰成凌。

叔叔告诉我：马儿肯定会回来的。蒙古马拥有感恩之心，它只是伤愈后牛刀小试，回到自己生活的草原上短暂停留，也许明天或者后天，你打开房门，太阳初起，马儿会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

第二天早上，我却感觉头痛欲裂，我发烧咳嗽，疯狂地吃药喝水。我躺在小屋内休息了半个月时间后，才勉强恢复体力。

初春掠过敖鲁古雅，雪开始融化，我打开房门，发现一匹马赫然立在我的面前，它的身后还有无数匹马，我听到了风声与马鸣竞相缠绕，喜悦溢于言表，我转身沐浴更衣擦脸，认真地检阅它们的盛容。

我与叔叔牵着那匹草红色的蒙古马，去草原上放生。放生一匹马，需要勇气与胆略。马踏飞燕的瞬间，一匹马注定要在天空和大地之间遨游。风流动的形态多像马，如果找不到风，就去看马，风就是为马量身定做的词汇，风出现马就出现，马的身体里流动着沸腾的血液与激情。

“一代又一代，颈脖磨着马厩窗栏，磨平了木头，像海磨平岩石。”突然想起了美国诗人唐纳德·霍尔的诗。

（2）

我时常在梦中遇见一种马，那马以蓬勃的姿态面对着我的不可一世，继而飞升到空中，对我的崇拜置之不理。而当时当景，我正氤氲在《山海经》的神兽里不可自拔，我知道有一种马叫乘黄，如果骑了就可以长生不老。而年轻幼稚的思想折射到现实中，便是渴望见到一匹马，一匹可以驮来理想与智慧、驮走荒诞与荒谬的马。

我某日散学回转家园时，竟然真的发现有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我家新修的马厩里，它对我的出现抱以极大的热情与渴望，那马仰着脖子咆哮。梦境一旦为真时，却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我发现它凶猛异常。以梦为马，它应该温顺调皮有涵养。我以仰望者的姿态膜拜，似乎对它的突然出现有些不太情愿，为何世事没有按照我的既定逻辑进展！

我不知道这匹马的出现与温饱和糊口有关联，因为我只管上学，对家中是否能够交得起学费，是否实现小康毫无兴趣。我更不知道这匹河曲马的主要功能就是拉砖。我心中的马至少应该如大侠，算是一种遥远的图腾。马是为了打仗用的，马在历史上兴盛了上千年，它们凶狠异常。多少英雄跨在马鞍桥上，多少故事魂牵梦萦，更有多少男欢女爱在马背上产生，这样伟大的角色竟然只是为了拉砖，只是为了解决我们的粮食问题。

所有的天真幻想，一匹马终究无法懂得。

河曲马高大，在豫北地区是首选的劳力。大街小巷上，那时候不拼摩托车小轿车，更不拼手机与电脑，拼的是哪家拥有一头像山一样巍峨的大马。马就是一种鞭策，一种可以超越现实马上可以致富的手段与力量。

马厩布置地温暖舒适。我看到父亲钻到马厩里，兴奋地将草料倒进食槽里。马对父亲有一种陌生感，几度尝试用蹄子踢父亲，父亲是个驯马的大家，没有等它踢到便闪到了安全地带。

夜晚时分，马通常以鸣叫结束一天的辛劳，它后腿跪在地上，头伸进食槽里。马叫的声音有些恐怖，我感觉这叫声可以避邪。我知道从此以后小偷再也不敢光临寒舍了，因为马的叫声比狗要高大上的多。好像来自远古，更像是从《山海里》偷偷跑出的异兽。这样的磅礴气势，对小偷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梦魇。

父亲如获至宝，每天辛勤照料，生怕出现任何闪失。比如马打一个喷嚏，父亲就抓耳搔腮，再比如马如果癫狂起来，父亲除了跑过去向兽医询问外，便是守在马身边魂不守舍。我从祖母的口中得知马是父亲的半条命的概念后，便开始对河曲马刮目相看，我觉得虽然不能与它称兄道弟，但至少应该替父亲看护好马。我在学校里草草做完作业，便闪进空空如也的马厩里，我将草料早早地扔进食槽里，同时对残存的马尿马粪进行全面清理。时值夏季，马厩里腥骚难闻，久违的荷尔蒙在空气中爆表。我捏着鼻子，想象着父亲辛勤的样子，良好的基因一定要认真遗传。

通常晚上九时许，萤火虫开始劳作之时，在漫天星光中，马带着欢乐冲进家园。小院里灯光大作，马闻到了空气中友好的气味，兴奋地冲着我嘶鸣。我拍着手掌，迎接马的到来。马不顾疲惫，冲进马厩里便是一阵狂饮，它一口气将一盆水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冲着我点头哈腰，我早将另外一盆水悄然送至它身边。马与我熟了，我便趁机将手放在它炽热如火的身上抚摸，我突然找到了一种大侠客的况味。时光回到了千年以前，我骑着这匹大马，手中握着一杆亮银枪，一马当先，所有的敌人已经败北，最终马放南山，器械归库，我功成身退，牵着我的马荣归故里。

马简直就是一座丰碑，它以忠诚老实绽放着自己的才华。马绝对不会喊累，更不会对自己的主人不屑一顾。马奔跑起来的姿势已经决定了它们的价值观。

马已经成了家中的一员。我的老祖母，天天守在门口，看到了马，她便看到了父亲，她才可以安然入睡。马得病了，拉稀。开始时以为是普通的病症，无关紧要，可是马拉砖回来，突然间轰然倒地，像一座山被炸药炸开了。时逢大雨，马危在旦夕，我感觉到细菌在马的身体疯狂游动，伺机准备夺走它的性命；我又感觉到父亲身体里的细胞不停地膨胀着，他以最大的勇气与力量试图挽回却浑天无力。兽医一路小跑，举起胳膊粗的针管，顾不了消毒便将药水注进马的身体里。第二天一早，马奄奄一息，兽医让我们为马准备后事。父亲像丢了魂一样，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哭的像个泪人一样跑进县医院里，人家自然不肯跟随父亲回家，父亲跪倒在地，不顾一切地哀求。那个年迈的老医生无奈地点头，举着青霉素药瓶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面，臀部快被挤成了花瓣。马终究抢救了过来，但却失去了往日的活力，目光呆滞，不再有旧时的风采。

马老了，就像人老了，马老了需要休息等待死亡，人老了要服老认老。

河曲马在三个月后永远地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父亲像经历了一场灾难，他对马用情过深，至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养过马。

（3）

在天山脚下，我遇到一群“飞扬跋扈”的伊犁马。

体格高大，头部小巧，尾巴可爱，头颈高昂，伊犁马如箭一样从我的眼前掠过，等到我回过神来时，它们早已经一骑绝尘，消失在我的眼眸深处。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山脉，天山以其博大无私而闻名于世，在宠大的山脉面前，人类如一只蝼蚁。

这儿以前有许多只野生的天山马，但由于疯狂射猎，天山马已经绝迹了。如今，在这儿能够看到的马类几乎全是人工喂养的伊犁马。在近些年的天山马拉松赛上，偶尔会有天山马出现，它们通常是冲着冠军而来。

天山马体格偏小，但力道十足，爆发力强，可以超越风的速度。我在瞬间消逝的马群中，并没有发现天山马的踪迹。

《山海经》云：有文马，缟身朱鬣，目若黄金，名曰吉量，乘之寿千岁。这种叫“吉量”的马身体毛发是洁白色的，长着红色的鬣毛，大概有八尺高，一天能奔跑千里之远，甚至还能飞上天。天山马十分符合“吉量”的特征，它们喜欢长途跋涉，喜怒无常，白色的鬃毛像神像仙，更像传说中的神兽。

在天山脚下，我们发现一个牧场，牧场里有悠闲的野驴，它们通常自卑地低着头颅兀自吃草。竟然发现一匹伊犁马，这是一匹被驯服的马，是用来供游客骑乘的。这马早已经失去了野性，听话地任凭主人摆布着自己的身体，身体上面托着一幅马鞍，这马鞍呈金黄色，阳光照射下来，一种吉祥的色彩油然而生。游客们跃跃欲试，一个男子扳鞍认蹬，但几次尝试后仍然没有上马。在古代官员的门庭前面，一般摆着上马石，伊犁马高大威猛，如果没有上马石的倚托很难上马成功。那男子在主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跨在马身上，他左手执马鞭，右手握着缰绳，主人在前方牵引指挥，真的是信马由缰。马场并不算太大，为了安全考虑，马场已经清除了所有的障碍物，使得马跑起来可以游刃有余，毫无障碍。伊犁马跑动的姿态非常优美，像一首经年累月、旷日持久吟唱着的牧歌。而所有的游客必须以虔诚的心态来面对这种马，如果你暴跳如雷，或者你根本破罐破摔，马一定会还以颜色。主人告诉我们曾经有一个女子在马背上撒泼，被马扔进野草堆里。那女子当时喝多了酒，赶着马出了马场，马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山脉，似乎恢复了骨子里的野蛮，加上女子拼命拽扯缰绳，用马鞭对伊犁马进行殴打，伊犁马当然会还击，以牙还牙的结果便是女子后悔了，想下马却无从下起。马的主人骑了另外一匹马飞奔追赶，在一个拐弯处，女子被甩入了草堆里，骨盆破裂。

我问道：附近有天山马吗？

以前有，但现在少多了。但你如果参加马拉松赛，可以看到人工养殖的天山马。天山马是马拉松的首选，它们一跑起来，所有的马种只能败北。你看伊犁马已经很厉害了，但在小巧玲珑的天山马面前，它们只能算是小兄弟。天山马像箭一样，它可以攀登悬崖峭壁，也可以在平原上奔驰。我们曾经做过实验，让天山马与伊犁马一起赛跑，结果天山马很快便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天空，灰色的钢，充满了冷漠，充满了对草原长久审美的疲惫。但是，天山马搏动的心脏，就像鹰，在飞翔。没有倦怠，一如历史上最伟大的心跳，变成文字和诗，冰河铁马的壮美，“马毛带雪汗气蒸”的悲怆。

在这远方温暖的山谷，气候湿润，到处盛开着艳丽的千叶蓍、神香草、椒蒿、野紫苏、金莲花、藜芦、老鹳草、风铃草、橙舌飞蓬……草丛里奔忙着啮断草尖和处理粪便的甲虫。还有一些鸟，一些高傲的翅膀，与天山马们一起，在这里，繁衍生息。

巩乃斯草原水草丰盛，植被优美，经常有成群结队的野马出现。在巩乃斯草原上，我看到一匹马冲过伊犁河谷，消失在天山北麓，朋友告诉我：这是一匹野生的天山马，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我们开着车穿过新源县的那拉提，钻过了花花草草，如同进入世外桃源。我忽然想象自己也像庄周一样，变成了一条龙、一匹马，可以在梦境中、现实中自由穿梭。在这样的仙境中，烦恼抛却，世事简单，一笔一画不再有猜忌与中伤。而远处伊斯兰教清真寺的上空，五星红旗猎猎作响，马挂銮铃的声音由远及近。

喀拉峻草原呈立体状，简直就是一幅泼下的水墨画。草原上物种繁多，而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马匹身上。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两匹伊犁马，它们一公一母，肯定是恋人。在它们身旁，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许多不知名的小花裹挟在草丛中，而马匹站在草中间，让我一下子想到了塞外、射雕和引弓的概念。两匹马忘我地纠缠着，心无旁骛。我不敢近前打扰它们的清修，只是远远地观望拍照，但终究无法逃得过两匹马的眼睛，它们不愿意人类掠入它们的领地，一旦受到侵犯，它们便怒发冲冠，扬长而去，留给我的只能是无尽的怅惘和留恋。

想起了瑞典作家阿斯本斯特吕姆关于马的一首诗：

雷霆滚滚，呼啸着压过赫尔辛兰，

把闪电时而投在这里，时而扔在那边，

路上杀死一匹灰色斑纹的马，

一匹不再有人骑坐，被遗忘的马。

没有人哀伤，除了那泉水，

它曾把温热的嘴浸入泉中，

搅拌过永远悬挂在

赫尔辛兰森林上空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