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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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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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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仪式

贺有德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题记

乡下老家,丧事是大事。村里有人去世,乡里乡亲,咸来问讯。青壮年大多外出,留在老家的,都是中老年人,一声招呼,都来帮忙,把丧事办得热热闹闹——这也算是乡间的一道尚未褪色的风景。

这乡俗可追溯到几千年前,一代一代在乡间流传。在如今正在老去的乡村,有老人去世,都会办一场丧事,为死去的老人举行最后一场仪式,和这个容纳了自己几十年的人世间做最后的告别。

乡里办丧事,族里的、村里的长辈出面,商定都管,里外铺排。

在乡间,若是孝家想把丧事办得风光体面,就请“地生”来看日子,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甚至一个月不定,热闹得不能再热闹,在乡间流传开来。

逝者去世第二天,都管张榜公布治丧人员安排。老家民风淳朴,当天都管安排人带着孝子去村里请乡亲们帮忙,一位长辈带头,一位孝子跟随;每到一家,长辈报丧,孝子下跪,乡亲们满口答应。然后过来看安排榜,记住自己该做啥,每天提前来事后走,直到丧事完毕,无需都管操心。也有的村里,做事的不到位,都管四处找人,嗓子喊哑,也不济事,都管就辛苦了。

接着是一人敲锣带路,孝子们在后面跟着跪拜,朝村子里那座曾经气势恢宏的大坝走去,名为“买水”。带路的走路很慢,一步一敲;每敲一次,孝子们跪拜一次,直到大坝下方那口水井旁,祭拜井龙王,往井里扔铜钱,用水壶打一壶水回去。

提着水回来,孝子请人一起用这买来的水为逝者擦拭遗体,穿好早已做好的寿衣,让死者干干净净上路。然后,就是抬着逝者的遗体,放入棺材,盖棺,但在棺材与棺盖相接处,用物塞着,等着封殡。

同时,搭灵棚,设灵堂,灵堂里摆好道具——天上地下各路神仙画像,八仙过海格外生动。哼哼唱唱、敲敲打打五六人,一人身着法衣,时站时跪时拜,孝子们跟着跪跪拜拜。上午开咽喉路,此路一开,死者便可饮酒吃饭喝茶。从此开始,死者女儿们每餐之前先敬死者,名为“下饭”:桌上摆好三杯酒,三杯茶,三碗饭,三样菜,行礼,下跪,口里喊着死者吃饭,然后起立,行礼……

陆续有亲朋好友带着奠仪和花圈来“探丧”,孝家接着,来到灵前,一人出头致悼词,然后一起三鞠躬,之后扶起跪在灵前的孝子们,再由孝子引着入席。因为禁止燃放鞭炮,丧事期间,不鸣炮,只放铳。

在乡间,办丧事越来越专业化,很多环节都有专人,越分越细。我们请专人在老屋门前搭起宽大结实的帐篷,不锈钢架,红色帆布,既防烈日又防雨,摆酒席也很方便。

唱夜歌、打道场就设在灵堂和帐篷里,唱两夜歌,打三天道场。

乡间“法师”生意红火,“法师”们越来越年轻化。请来的“法师”会敲敲打打,哼哼唱唱,坐着的敲锣打鼓,行走的身着法衣,或者拍着铙钹,或者拿着小幡,在前引路,孝子们在后跟着。小幡上有字,雨字头,下左鬼下右维,正面写着“大圣东救苦天尊主盟惟愿垂霞接引新故××老大人出离黑暗早登仙界”,下附“行”“引”二字,“引”字塞在“行”字之中。背面写“道远几时通达,路遥何日还乡”,下附“福寿全归”。在灵前跪下了,孝子们跟着跪下。跪拜的地方,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包装袋,里面塞满旧衣服。然后,“法师”哼哼唱唱,跪跪拜拜。在桌子上摆放着手抄活页本,有《王母会兵》、《总答道场》、《庙王道场》、《消灾法懴》、《玉枢宝懴》、《枟神五子》……听不懂“法师”哼的啥唱的啥,孝子们只是跟着跪拜不停。

唱夜歌名目多:“十重门”、“大回路”、“开坛”、“催坛” 、“过奈何桥”……说是夜歌,只是晚上为主,唱到12点左右。11点左右,孝家再开一次席。然后离去,第二天大早赶过来。

“法师”们和乡亲们最有兴趣的是晚上“赞花”:按亲疏关系,一个一个轮流来,被赞的在台上的盆子里放钱,多少随意——当然,越多越好。最后一个“收花”,“收花”的多是长孙,红包要大,要不人家说出去没面子……

打道场不分白天晚上,最忙的是“开五行路”。

“开五行路”在灵堂前搭起的大棚里进行。摆放着几张小的木桌,木桌上摆放着木凳,木凳上摆放着木雕法像,披着各式衣服。几个“法师”不停地敲锣打鼓,一人哼哼唱唱,一人身穿法衣,执小幡,拍钹,口中也是哼哼唱唱。边哼唱边打钹边走,孝子们紧随其后。一不小心,“法师”瞅准时机,忽然快速奔跑,似乎带着一股阴风。腿脚麻利、反应快的大外甥自告奋勇,紧随其后。“法师”一跑,大外甥以最快的速度追上并“粘住”……乡间传说:孝子们必须追上,要不于死者和后人不利。“开五行路”,使死者免入地狱,升入天堂。

不知何时,也不知为何,行儒祭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记得30年前母亲因心脏病晚期医治无效离世,那时的丧事是行儒祭的。行儒祭比打道场简单,和唱夜歌差不多。只是唱夜歌以唱为主,行儒祭以哼——读得慢,声调拖得好长——为主,哼的是祭文。祭文多是“法师”们按照死者后人的辈分代写的,“法师”在灵前哼得很伤心,孝子们则在灵前规规矩矩跪着……

现在乡间流行的丧事,与往年有了很大的不同。

在屋前地坪里拉起篷布搭起大棚,紧挨着搭起戏台唱花鼓戏。戏台靠边有巨大的电子荧幕,荧幕中央是死者遗像,遗像两边是挽联:灵前香烛祭魂魄,堂内哭声动世情。戏台上少不了道具——桌椅和音响,拉二胡的,敲鼓点的,放音响的,奇奇怪怪的凑在了一块。
    戏台搭好,花鼓戏一场接一场。白天唱《王三姐抛绣球》,上本下本相接。晩上换成《大登殿》,还是下本接着上本。中间电子屏上,画面跟着剧情更换。戏台一侧,也有电子荧幕,长条形,随时显示唱词。古老的传统的花鼓戏,沾了这高科技的光了。

如今又有新式唱法:花鼓戏空隙,或饭后唱戏之前,插入唱歌,老歌新歌随意唱。灵堂里,棺木下,点着长明灯,桌上点着几柱香,旁边有人穿出穿进,都是看戏去的。灵堂里冷冷清清,灵堂外坐得满满当当……

唱两天花鼓戏,孝家花费两万多元。戏团搭台、拆台、组织、演唱、伴奏不容易,但收益显然很可观。

电子荧幕上播放着死者生前的生活照,再现大半生辛劳的死者生前的一幕一幕,这是丧事流程中最值得眷念的了。每播放一个画面,乡亲们会跟着回忆,跟着议论。不少老人生前喜欢旅游,当播放岳父死者外出旅游、与后人们的合影时,乡亲们的回忆就变成羡慕了,感慨自己一生“白活了”……

乡间禁止燃放鞭炮,但只放音响是不够的。一种新式燃具渐渐流行开来,貌似阅兵式上的大炮,摆放在工具车上,接通液化汽瓶,随时鸣放,一声接一声,与燃放鞭炮差不多。鸣放有两个开关操纵,一个是慢节奏的——“砰——砰——砰——”;另一个就是连珠炮了——“砰砰砰……”

如今乡间流动着“哭丧团”:男男女女几个人,能哼哼唱唱,能吹吹打打,凑合一块,拖着小音响,四处打游击。这些人信息灵通,四邻八乡,谁家办丧事,他们心里一清二楚。

还有舞龙队和鼓乐队来助兴。

舞龙的清一色的中年农妇,穿着黄色衣裤,敲锣打鼓,先到灵堂,也不管“法师”们的敲打哼唱,围着棺椁绕几圈之后,就在灵堂前地坪里舞起龙来。一个花样之后,便是长龙舞动,鼓声越来越急,龙也舞得越来越快。据说能舞十多个花样,还配面具,表演猪八戒背媳妇等不少节目。舞完龙,齐聚灵堂门口,两人摆动龙头,一人伶牙俐齿赞孝家,孝家红包打发。
  舞龙队走了,鼓乐队来了,还是清一色中年农妇,都穿着天蓝色服装。来到灵堂门口,演奏一段之后,有人出来致悼词。简短的悼词之后,两人唱歌,乐队伴奏。最后,也和舞龙一样,又是红包打发。

丧事期间,还有乞讨性质的“混搭人群”分批过来,只求孝家发红包。生存不易,这也不失为生计艰难者的生存之道。
  操办丧事,传统的唱夜歌、打道场之外,插入了现代的唱戏、舞龙,还有鼓乐队和“哭丧团”,来看戏的就多了。
  来看戏的几乎清一色的七老八十岁的老倌老母,头发花白,眼光浑浊,驼着背弯着腰,摇摇晃晃而来,有的还拄着拐杖。远远近近都有,不是孤寡老人,便是留守老人,在家闲得慌。正好赶集似的,来一场独特的聚会,出来走一走,看一看,听一听,聊一聊。在乡间,这是常见的独特的景观了。

来看戏的,孝家一律管饭,十几桌二十桌甚至二十几桌不等,只为陪死者最后一回,孝家也图个热闹,也让有点冷清的乡间热闹热闹。

一放音响,乡亲们陆陆续续来了。从灵堂旁走过,就像平时散步。很快,大棚里,戏台前,又坐满了看戏的人。乡下人爱看花鼓戏,也难怪,看一回少一回。老人离世,也是寻常,谁不会老?老了谁不会死去?

老人陪同村或者邻村老人这最后一次的时候,就会追忆老人生前的苦难或者幸福。陈芝麻烂谷子,东一句西一句,想到啥就聊啥,不成章法。

有时候,老人们也聊起火葬来。

在城里,人死了都是火葬。据说,火葬也要推行到乡间。这时候,老人们话就多了。有说火葬好的,人死了还唱夜歌打道场,这么大费周章干嘛?周总理不也是火葬么?有说火葬难的,人死了还遭这罪?入土为安哪,都传了多少代了?也有说也不一定的,这禁止燃放鞭炮不是说禁就禁了?最后,谁也说不服谁,也就不说了——反正都老了,百年之后,随后人怎么办就怎么办……

“登山”前一天,还要“认道”,还要“荡怨”。

“认道”在灵堂进行,绕着棺材转。法师身着黑色道服,手执小幡,小步徐行,一路哼唱,不时低头鞠躬。孝子们紧跟,也是小步慢行,也跟着鞠躬。死者西行路上,经过很多陌生地方,法师为之“认道”,则西行路上无碍。

“认道”之后“荡怨”:法师身穿法衣,手执道具,哼哼唱唱,敲敲打打。孝子们跟在后面,一人遵法师所嘱,手执道具,在孝子各家穿行,每至一家,烧纸,洒水。据说这是消除死者生前的怨气,以免于后人家中行事不利……

“登山”前夜,是封殡的时候,也是生离死别到阴阳两隔的时候。老人安详地躺着,一旦盖棺、封殡,再也看不到了。后人们伤心大哭,盖棺的手脚麻利,盖与棺相接之处密不透风,盖棺之后涂上白色胶液体,贴上一圈红纸。“法师”穿着黄色法衣或者黑色道袍,不停地绕着棺材转,拍铙钹,扬小幡,哼哼唱唱。封殡完毕,才停下来。

封殡之后,唱戏的还会哭灵,孝子们齐齐跪下,按辈份放红包。哭灵之后敬酒,有人专门倒酒,孝子们按辈份轮流敬酒三次,再放红包。岳父生前已将毕生积蓄分封好,此时按辈份一个一个发放。我不知道岳父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往一个一个的红包里塞入这一千元钱的?不知道此刻岳父是否在天堂里看着这一幕?

丧事是大事,高潮是出殡。

出殡的日子,执幡的走在最前面,按乡俗,大女婿执幡。记得我父亲去世出殡,是大姐夫执幡;岳父去世出殡,执幡的就是我了——妻子是岳父的长女。执幡的约束着送行队伍的行进速度。幡杆上海挂着一捆剪成冥钱的黄纸,一路抛散,名曰“散钱”。我父亲和岳父都是八十多岁高龄,冥钱就有八十多张,从灵堂出发开始“散钱”,走到墓地,冥钱刚好散完。

如今乡间水泥马路四通八达。出殡的仪式也因之而变:在灵堂外停着专门为出殡而造的“线车”,几个五大三粗的杠夫一声大喊“起”,抬起棺材在“线车”上停放稳当,然后村里族里的长辈们边指挥边动手,有条不紊地把棺材绑定,把各种法器、雕像插放在相应的地方,一位“法师”或长辈登车大声致词,简短、悲伤。然后,双臂一抬,大喊一声“起”,人跳下来,“线车”沿着预定的路线,在水泥马路上缓缓移动。路线很长,大多绕村子里一圈,让老人家最后好好看看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家,看看这一片渐行渐远的黄土地。

“线车”移动,哭声四起,尽管躺在棺材里的人已经听不见。后人们,男的在“线车”前向后推着缓慢前进的“线车”,女的在“线车”两边扶着棺材哭得撕心裂肺。车行缓慢,孝子跪拜,不时放铳。到了无法通车的地方,长辈们和“八大金刚”快速行动,手脚麻利地把棺材从“线车”上移下来抬起来,从小路甚至土里朝着墓地走去。

到了墓地,棺材停放在墓穴边的土堆上,八大金刚手脚麻利地卸下抬棺的大梁、扁担、绳索,再用绳索绕住棺材慢慢放入墓穴,拉出绳索,等待“分丁”。大多在中午十一时到十二时,请来的“阴阳师”会取出罗盘,蹲在棺材上,确定“分丁”时刻。“分丁”之后,墓穴两边堆起来的黄土再次推向墓穴。墓穴填平,墓地隆起,大幡、花圈插满。丧事接近尾声,后人们悲痛、哭喊、跪拜之后,望着眼前这座新的坟墓,忍不住最后一番痛哭。然后恭恭敬敬摆上三牲,行礼,跪拜,哭喊,敬酒——是为拜坟。从此,相依为命数十年的亲人,长眠于此,阴阳两隔。

灵屋是竹子做的架子,四面贴得花花绿绿,灵屋里放满了竹子编织的箱子装着的冥钱,码得整整齐齐。拜坟回来化灵,豪华的灵屋,灵屋里的冥钱,见火就着,熊熊大火腾空而起。我父亲和岳父在人世间吃过苦,享过福,八十多年的生命历程,就在这大火中、烟雾中,随风飘向遥远得缥缈的天堂。后人们对着大火挥动着白色的孝服——据说,这样后人吉利。

晚上,不同以往任何一个晚上的最后一个晚上,后人最后一次大摆宴席,感谢乡里乡亲。在乡间,谁家有红白喜事,乡里乡亲都会热情相帮,抱团相处。

最后的仪式完毕,曾经的大活人忽然从老家的黄土地之上消失,去了每个人最后不得不去的黄土地之下,生生死死,到底离不开这片深情、厚重的黄土地……如果真有来生,几世轮回之后,又能回到这片黄土地上吗?

曾经,去乡间吊唁,大伙儿同去同回,似乎司空见惯。如今,行走乡间,听到办丧事的哀乐声,看到丧事场面,便想起亲身经历的两场刻骨铭心的乡间丧事,心沉得能捏出水来,不再是曾经的司空见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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