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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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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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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寂樱桃

  吕秀珍

 

立夏那天,我接了一个插座,放到老院里的樱桃树下。然后搬来一张书桌,一把藤椅,试试网络,信号良好,才成功地把小女儿诱惑过来。

寒假即将结束,学校通知延迟开学。她一边退票,一边为没早点返校后悔不已——进不了实验室,没有数据,没法写毕业论文呢。我跟她开玩笑,说千万别跟二〇二〇年春天似的,在家关到樱桃快成熟的时候走,学习耽误了,樱桃也没捞着吃。她苦笑着说,可千万别。事情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越害怕发生的,越是被我不幸言中。整整一个春天,她钉在书桌前查资料,写毕业论文,参加招工单位的视频面试……还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她必须在此之前找好工作,以便在几千里外的城市安身立命。

我为她开学所做的所有心理准备都没派上用场。从她寒假回家,离别就像一把刀,悬在我的头顶,疫情减缓了它下落的速度,却更加神秘莫测。天意如此,也只能顺其自然。她的毕业论文写得很不顺利,一边写,一边下意识地“嘶嘶”吸冷气的声音,泄露着她手头工作的棘手,也让我对她怀着一丝歉疚,好像这一切,是我对她的过分依恋造成的。

让她到樱桃树下学习,是因为高处的樱桃已经由绿转红,性急的鸟儿屡屡啄食,不中吃又弃之而去;也是想让这棵樱桃树以最美的姿态,去帮我实现一种希望极其渺茫的唤回和挽留。

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看着她心无旁骛敲击键盘的侧影,我想起《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扣鸟的场面。流光溢彩的樱桃树,像一件镶满珠宝的红袈裟,像一柄巨大的保护伞,也像一只华美的筛子。鲁迅和小伙伴一拉手里的绳索,就把鸟儿扣住了。我却在忐忑——自己拉动手里的绳索,能扣住这只羽翼渐丰的鸟儿吗?

前邻家翻新房子,我的心里也像有千万把瓦刀在起起落落。隔壁的老屋是我的心病,它东间的隔壁墙在一个风雨之夜轰然倒塌,几年过去,失去隔壁支撑的大樑重压下的土墙,已经断裂,下沉了两寸多。历经数十年风雨,老屋早已腰塌背驼,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倒下。

我绕到她身后,坐在墙根下的石头上编辑微信,试着跟大女儿沟通,告诉她今年砖很便宜,三毛六一块,钢筋一块六一米,翻新老屋不装修的话,五万块钱差不多可以搞定。她的无奈和语重心长很快溢出了屏幕:“别想了,房子越来越不值钱。跟你说什么能不能信啊!”

“不是希望拆迁赚一笔,而是想改善生活质量。东边的房子结构不好,冬天不见阳光,老屋翻新了可以搬过来,阳光充足不说,院子里有树有花,看着就赏心悦目。将来你们有假期,可以回来小住,放松下,万一在外边呆够了,回来也有个现成的家……”我还想动之以情,一个叹号划过一条长长的抛物线,冰雹一样砸了过来。

“!别想了,翻新了我们也不会回去住,拆迁的话白受累……”

灿烂的阳光在樱桃树枝叶间躲迷藏,活泼的光斑洒在小女儿的背影上,绿的叶、红的果、心爱的女儿……这曾经是我买下老屋时的梦想,如今却触手可及又飘忽不定。女儿们执意远行的决绝,是那样似曾相识。

九二年鲁院作家短训班结束后,一位老乡帮我在北京找了份工作,在北二环大钟寺附近的贵友酒家当服务员。我住进学校对面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同屋住着三个女孩,一个是考艺校的,另一个是想当歌星的北漂。我起早坐公汽上班,回来已是深夜,经常睡过了站。我努力学习接待和翻台,业绩一直高高的,老板很满意。但这样疲于奔命,没时间写作,感觉无依无凭的,我越来越想家,请假回家探亲,便见到了鲁院同学推荐我去黄河口工作的推荐信。

父亲早逝,母亲独居多年,像现在的我一样,迫切希望小女儿留在家乡,却又对我工作的事无能为力,便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建议:举目无亲的,别回北京了,在省内吧,离家近一些。

离开文化气息浓郁的首都,我有点不情愿。从小到大,母亲对我不闻不问,粗暴甚于关爱,我跟她始终拧着,外出打工后,思念和牵挂模糊了母女之间的沟壑,但我知道,只要朝夕相处,两只观念迥异的刺猬早晚会炸起刺来。

我帮母亲在窗外垒了一个鸡窝,不小心被钉子扎到脚,又推迟了半个月,才终于听她的,奔向了那片泛着盐碱的土地……

大女儿的工作做不通,我便找小女儿,想曲线救国。她说她尊重我的选择,但要过姐姐这一关,得自己想办法,别指望她当和事佬。我只好急刹车,打住话头。

她生日那天,我去订了生日蛋糕,买了一盒巧克力、一瓶棒棒糖一样的小熊奶片,还特意买了有怀旧感的“北海道”方形面包——这是她上学时除了书之外最想要的奖品。我把她爱吃的六菜一汤端上餐桌,拉灭了灯。她点上生日蜡烛,却没有跟我一起唱《生日快乐歌》,摇曳的烛光让她的面庞有些朦胧,却让我看到了她眼睛里波涛起伏的大海。她闭上眼睛许愿的那一刻,时间停了下来。我不知道她许的是什么愿,却莫名地对自己产生了空前的自信。

五月中旬,高处的红樱桃已变成甜蜜的子弹。我爬上树杈,从高处摘些又大又红的,用水晶碗盛着,放到小女儿的电脑旁。此情此景,幸福是如此触手可及,我忍不住拍了照片发给远方的大女儿,深信即使得不到回应,红果绿叶间跳动的光斑,也会像追光灯一样打在她的心上……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去老院送水果,小女儿突然跟我说要回苏州。我很意外,因为上海封着,开学貌似还遥遥无期。她告诉我,辅导员让20日之前回去办社保卡,逾期不予办理。我心里兵荒马乱,却没有反驳的理由。果然像预感的那样,即使我撑着华美的樱桃伞,手握世间最牢固的绳索,也扣不住一只心向远方的鸟儿。

她走的那天,是网上毕业答辩的日子。我五点起床,热上她爱吃的面鱼,把腌制好的鲅鱼片煎得两面焦黄,又烧了一壶水。喊她吃饭,我去发面,然后去老屋院子里坐了一会。樱桃树好像知道我的心事,却默默无言,静静地沐浴在清凉的晨风里。天空中偶尔有鸟儿飞过,但都飞得很高,并没有在樱桃树上歇脚的意思。

回到家,她已换上我年轻时喜欢的黑色连衣裙,坐在了电脑前,看见我进来,忙竖起手指,示意我答辩即将开始。我连忙像猫咪一样,轻手轻脚地坐到沙发上。答辩开始了,她一反平日的木讷,开始侃侃而谈,细胞、效率、合成、DNA、包载率、质量比、复合物……一大堆专业名词像樱桃树盛花期时蜂拥而至的蜜蜂,让我的耳朵恨不得长出两棵繁花胜雪的樱桃树。答辩结束,她当场过了,我心里的吊桶才总算停止了打水。

然后她去做核酸,我去老院里看樱桃,带过去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仿佛字里行间长满了荆棘。

她回来之后,我俩包了一大锅包子——槐花大包和樱桃,是大女儿点名要吃的。小女儿喜欢我年轻时的裙子,尺寸需要调整。我一边烧火,一边忙针线活,把最后一件裙子缝完。然后娘俩去摘樱桃,打包好。

看着她急三火四地收拾东西,我说,每次走都兵荒马乱的,就不能考虑下在本地找个工作?她用回答我幼稚问题时惯常的语气,拉长了声音说,哎——呦喂,你以为想去哪就能去哪了?校招的公司才有希望,本地企业没参加校招,投简历人家也不会理你呀!我顿时无话可说——她比当年求职无着的我,只是多了一张大学文凭而已。

我骑着电动车,驮着她和大包小包去火车站,取票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记错了发车时间。当天的最后一趟高铁早已开走,而她必须尽快去青岛中转,赶乘开往苏州的绿皮火车。近半个小时的茫然失措之后,我心一横,说:“没办法,拼车走吧!”她打个顿,才应了一声。出租车姗姗迟来,我对网约车缺乏安全感,在手机上记下车牌号,才怅然发现,她已消失在沉沉的暮色里。

回到家,除了静寂还是静寂。

第二天早晨醒来,身边空荡荡的被窝一角,露出一只毛绒狗的耳朵。我掀开被子,把它拉过来,抱了一会儿。昨天我坐沙发,让她坐到沙发扶手上,抱了抱,她害羞的神情,还像樱桃上的露珠一样新鲜。

老屋院子里,课桌和藤椅静静地待在樱桃树下,仿佛她刚刚还坐在那里,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樱桃们疯狂燃烧,灼痛了我的眼睛;天空中有鸟儿匆匆飞过,仿佛忘了这里还有一棵樱桃树。我在藤椅上坐下,感觉竹片凉得不堪忍受,便起身去捡掉落的樱桃,突然就想起她怕我膝盖疼,抢着蹲在地上,帮我捡樱桃时默默的神情。每一粒离开母树的樱桃,都揣着自己的心事……

我快步离开这里,彻底把樱桃树留给了鸟儿们。

不知奶奶的院子里种过多少果树,我却知道她最擅长种樱桃树。奶奶育有两个儿子,因为二奶奶没有生育,就把小儿子过继给了二爷爷。父亲去旅顺谋生,他兄弟——我的二爹,则去了淄博张店。繁华的都市吸引着父亲年轻的心,一走就是多年;二爹在省内,倒是常回来,看望他的养父母,对奶奶却很生分。奶奶很失落,年复一年,孤独地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想念儿子,后来就用樱桃一样红彤彤的新娘子,引诱父亲回家。父亲的第一个新娘,那个我该称呼大娘的女人,来自咫尺之遥的邻村。她就像一棵不会开花结果的樱桃树,进门数年没有为父亲生下一儿半女。而二爹的儿子,我的堂哥,已经能能到处跑,偷偷下东沟玩水了。老宅的东边就是东沟,夏天雨多水深,小孩子下沟很危险。有一次堂哥下沟被父亲见到,吓得赶紧把他拎上岸来,顺手轻轻拍了他屁股一下,以示教训。堂哥的哭声引来了二奶奶,她劈手夺过堂哥,气呼呼地说,有本事自己生一个打去,还捎带着对奶奶指桑骂槐。父亲被戳中了痛处,回家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唉声叹气,奶奶只能坐在一边流泪。大娘病故以后,父亲又去了旅顺。

奶奶看着二奶奶含饴弄孙,心里像有一群虫子乱爬,想去抱抱堂哥,二奶奶死活不让,说儿子过继过来,就是她的,孙子更跟奶奶没关系……院子里的老槐树,听着奶奶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愁得白了头。奶奶故伎重演,再次用樱桃一样红彤彤的新娘,引诱父亲回家。这次被掀掉红盖头的,是比父亲小二十岁的母亲。她阴差阳错地被媒婆骗来,像一棵落地生根的樱桃树,深陷于生活的贫穷和琐碎,父亲则在酒坛子里打捞他的诗和远方,是一对货真价实的怨偶。他们生了八个孩子,只活下来大哥、二哥和我们姐妹仨。

三年自然灾害,生活难以为继,奶奶个子高饭量大,更是饿得全身浮肿。家里穷得实在揭不开锅,奶奶听说二爹托同村的人给二奶奶捎钱回来,就去问有没有给她的,结果大失所望。二奶奶在隔壁幸灾乐祸地说:“哼!别看俺没害肚子疼(生儿子),可就是得(儿子的)值!”……这成了压垮奶奶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天,母亲带着大姐回娘家,父亲去生产队里除粪去了,奶奶穿得整整齐齐的,在老屋悬梁自尽。

奶奶身材高大硬朗,不寻短见的话,应该会活个大年纪。我不止一次地想,假如奶奶不把父亲追回来,让他留在旅顺,解放后也会像二爹一样,拿工资吃国家粮,会不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奶奶还需要指望二爹的孝敬吗?奶奶在将脑袋伸进绳套的那一刻,是否有过自责和后悔呢?

大哥是父亲的翻版,十八岁去广东当兵,很快入党,被提为班长。他从小身体瘦弱,是母亲的命根子。母亲像奶奶一样,也为大哥定了亲,对方是一位民办教师,像红樱桃一样美丽。母亲思儿心切,急着抱孙子,汹涌的泪水洇湿了信纸,也洇湿了大哥的心。他打报告要求复员,让未婚妻很失望,加上他老实木讷,不善言辞,复员后不光前程打了水漂,与心爱的红樱桃也擦肩而过。大嫂与大哥谈了三年,结婚前又差点飞了。母亲低声下气,去为大哥说情,许诺会像亲妈一样对她好,才终于千难万难地把大嫂娶进门。贫穷很快让婆媳关系走向了风口浪尖,大哥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唯有杜康才能解忧,不到五十岁便撒手西去。母亲悲痛欲绝,痛不欲生。她大半生都在后悔娶大嫂进门,我是知道的,却不知道她是否后悔过对大儿子的召回?在那个重视成分的时代,根正苗红踏实肯干的大哥,坚持留在部队的话,不难有一个锦绣的前程和美满的婚姻,可是母爱太沉重了,坠着他的翅膀,他终于没能摆脱悲剧的命运……

大女儿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我倾向于本地一所名牌大学,她却执意离乡背井,去数千里外的江南。大都市的消费,远远高过了我们这个家庭的承受能力,我们争论激烈,相持不下。她说只要我同意,她可以自己打工挣生活费,还不同意的话,她宁可不花我的钱,学费生活费都自己挣……看她这么坚决,我只能无条件让步……

有了这个先例,小女儿如出一辙地选择同一所大学的不同专业时,几乎没遇到什么阻力。我不是奶奶,也不想重蹈母亲的覆辙,在女儿的诗与远方面前,选择了妥协和成全,然后全力以赴,成长自己。我就像一棵樱桃树,默默地努力延伸脚下的根须,向远方的土壤奔跑,只为将华盖撑得更高更大,有朝一日,能身披母爱的袈裟,赶上远方的她们……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十七年后,我带着一颗沧桑的心和一双年幼的女儿回到故乡,八十四岁高龄的母亲,毫不犹豫地接纳了我。她后悔当年的放飞,想方设法帮衬着,让我的日子得以继续,走过了人生的低谷。

她是一位平凡的母亲,我也是,就像一棵不会飞翔的樱桃树,深爱着枝头的鸟儿,却不能在鸟儿飞翔于远方的时候,为她们遮挡风雨,提供应有的庇护……

小满过去,我独自坐在樱桃树下,回想着女儿成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苦乐参半,亦喜亦忧。樱桃树枝不堪重负,沉甸甸地垂向地面。高处的红钻石纵身跳下,飞珠溅玉般消失在脚下的紫花地丁、蒲公英和草莓们中间。

是该帮它脱下沉重的红袈裟了。

我爬上树,开始从上往下摘。树枝摇摇晃晃,承受着我的重量,红樱桃掉落到发间,我也浑然不觉。连续几天,摘了分,分了摘,累得倒头就睡,早上起来发现枕头上有樱桃,是常事。

分别的痛,就在忙碌和疲惫中随着时间的流水,从指缝间溜走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小女儿回去办社保卡,只是离家的借口而已,事实并不像她说的,非赶在那天回去不可。难怪她记错发车时间,我让她尽快拼车去青岛,她有一瞬间的迟疑和欲言又止。我当时还以为她是心疼拼车的钱呢……

那么,女儿们离家的时候,心情应该是轻松欢快的吧?

我累极了,蓬头垢面地坐在树下,擦着脸上的汗水,理理被树枝挂乱的头发,突然就想起周涛的诗句:一匹马感受到爱的轻松,一匹马感受到了爱的沉重……

人和樱桃树,何尝不是这样呢!

我们爱得沉重,却甘之若饴。可是在女儿们看来,当鸟儿的翅膀已经硬了,就该彻底放飞。

至于我们,完全可以自己脱下袈裟,负重和失重,都是生命过程中必须经历的阶段。

就像这棵樱桃树,生来就属于天空和大地,属于所有有缘的生命。红樱桃被鸟儿吃掉也好,落在脚下成为虫子的美食也好,被摘下送人也好,被小女儿带到南国的都市也好……

每一个人、每一棵樱桃树,每一粒种子……都有足够的顽强,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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