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昌平文艺》的头像

《昌平文艺》

内刊会员

散文
202411/04
分享

汉麻

沈艳丽

 

1)

从未意识到,它会牢牢植入我心田,就如它的根深深扎在泥土里一般,直到它离开我家后,长达数年反反复复跳入我梦境。梦中总有这样一幅画:雨后初霁,空气异常清新,水蓝的天幕澄澈通透,几朵云卧在水蓝里洁白干净着,如未揉乱的白天鹅胸脯,母亲站在后山我家那块坡地里,用柔软的目光抚摸着那片青翠欲滴的绿。那片绿一如既往地争气,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它们依然把纤细的身躯挺得笔直,淡定自若地撑着一把把翠绿小伞。

我家位于豫西一个偏僻小山村,母亲和村民们喊那片绿为麻。直到我在大学图书馆读到一篇文字,我才知道那种叫法并不准确。麻的队伍很强大,有汉麻、苎麻、苘麻、亚麻、黄麻、剑麻、蕉麻等,它们各个都为纺织业立下了汗马功劳。

在我们村安家落户的是——汉麻。

汉麻是个极好说话的主儿,全国人民只要发出邀请,它便会积极赴约,一路奔跑,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它既愿意吞下内蒙古的风沙,喝下黑龙江的寒冷,又乐意与广西漫长的酷暑过招儿;它既守得住彩云之南的似锦繁花,又耐得住新疆的寂寞沙洲。每到一个地方,当地人民就会送上不同爱称,诸如线麻、寒麻、火麻、云麻、大麻、魁麻等。

我最喜欢的还是汉麻这个名字。汉麻,汉麻,你且只管大声叫着,一个“汉”字足以看出它的身世,足以让华夏子孙挺直腰杆把它揽入怀中,它同汉字、汉服、汉语一样都是炎黄血脉。

汉麻究竟何时生于华夏家,无法知晓,就如我们无法知晓番茄和马铃薯何时委身于南美洲一样。但,汉麻是中华儿女,这点毋庸置疑。否则,它怎会成为《诗经》中常客。“丘中有麻,彼留子嗟”道出了汉麻的安身之所,“东门之池,可以沤麻”是汉麻迈向不同命运的一道重要工序,“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点明了汉麻收获的时间,“麻麦幪幪,瓜瓞唪唪”是汉麻成长的样子。

芃芃旆旆的一片绿里,成人大拇指粗细的汉麻挺直身躯,抬头望向远方,它们的目光掠过身旁的核桃树,爬过对面高山,扯着云朵洁白衣袂向前奔跑。它们似乎在打探什么,找寻什么。风这个神秘的窃听者,悄悄送来消息:汉麻正在偷偷打听自己的身世呢。

汉麻出生很早,早过汉字和村口的碾盘,但很长一段时间,它却仅有名没有姓。可能你会说,这一点也不奇怪,现在大多数父母,在孩子出生后,不都是先随便起个豆豆、贝贝、宝宝样的小名儿,然后等正式落户时才用上姓氏。但,能一样吗?孩子在娘胎里就有了自己的宗族姓氏。而汉麻呢?

没有姓氏,终究不过是个野孩子。被赋予汉姓,汉麻得感谢张骞。张骞两次出使西域,历经十七年磨难,不仅带回了匈奴媳妇儿,还带回了那片土地上的一些孩子,其中有一个来到大汉这片热土后,被起名为“胡麻”。胡麻,一听就是胡人的孩子,那,我们汉人的孩子呢?名正言顺自然而然就被喊作汉麻了。北宋的沈括为我这一猜想提供了佐证。《梦溪笔谈·药议》谓:“胡麻直是今之油麻也,有实为苴麻,无实为麻,又曰牡麻。张骞使大宛得油麻之种,亦谓之麻,故以‘胡麻’别之,谓汉麻为大麻也。”

2)

入了汉家的户口簿之后,汉麻总算吃了一颗定心丸,它开始用不同形式完成自己的使命。

汉麻绝对是一个伟大的奉献者,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它将自己悉数奉上,不剩一二。先从头说起吧。头上的果实,名曰麻子。麻子是什么东西?古人曾把它列为“五谷”之首。今天,恐怕很多人把它抓在手中却不一定认得,就如很多人读到“九月叔苴”时,不知道“苴”就是麻子。在城市,你要想找它,恐怕只能到中药房,它和忍冬、熟地、陈皮正躺在小抽屉里做梦呢。在农村,它常常是这样出场的:北风冷冽,一个身型矮小的老头推一小推车,车上卧着几个曾装着米面或者化肥的布袋,布袋口敞开着,核桃、大豆、葵花子、麻子、辣椒微微探着头。还有另一个场景:一个裹着黑棉三角头巾的老太太坐在街头冬日阳光里,脚边一个大篮子,一杆小秤,一沓小塑料袋。篮子里密密麻麻躺着绿豆大小,有一层灰褐色薄脆外壳的颗粒物——麻子。捏起一小撮撂入口中,接下来舌头与牙齿密切配合,进行流水线作业:舌头先将那小撮临时存放在上嘴唇和牙龈的空隙,然后舌头独挑起一颗迎到上下门牙中间,上下门牙轻巧用力一嗑,只听“嘎嘣”一声,那颗麻子就被嗑开了,麻子皮被舌头送出,技术高超的能把麻子皮暂时挂在唇边,等一小撮吃完了再吐掉;而刚学会嗑的,得迅速吐了麻子皮,以便赶紧把留在嘴里的麻子仁送到后槽牙,嚼个满口幽香。接着,如法嗑第二颗,直到把口内的一小撮嗑完,另一小撮早就等在那里了。会吃麻子的,看到上述文字,是不是和此刻的我一样,忍不住翻动舌头了?

我的舌头不停翻动着,心也跟着不停翻动,童年的一段往事被翻了出来。幼时,邻居张婶和张叔常常吵架、打架,不分白日黑夜里闹,半夜被他家叮里咣当的响声吵醒是家常便饭。只因张叔吸烟成瘾,嗜赌成性,张婶和风细雨的劝说犹如棉花打在石头上,丝毫不起作用。记不清从何时起,我眼中柔弱温和的张婶成了众多男村民口中的“泼妇”。母亲说,你张婶这是被生活逼的呀。

我曾认为张婶的命运就是如此了,直到那年夏天她家发生了一场火灾。起因是张叔赶着去打麻将,把未掐灭的烟头扔在灶膛边的干草干柴堆上,结果一个火星冒出,在正午太阳的助威下,土坯草房瞬间被点燃,而彼时地里干活的人还未回去,等村民们赶来时,为时已晚。

中国人自古以来对房子有着浓厚的情结,有了房子,心灵才有归宿。房子没了,张婶的心好像也被掏空了,她铁了心要与张叔离婚。

几场秋雨过后,一个天蓝风轻的大晴天,母亲正在院子里摊晒收获的麻子,我正在屋檐下看着书。“这麻子有啥好吃的?你一个冬天能卖两三千斤!”突然,一个轻蔑的声音传来。我抬眼,看到了张叔。他顶着鸟窝样的头发,黢黑的脸好像比以前更瘦了,上身套一件廉价的黑色T恤,那T恤的领口、袖口和下摆已严重脱线,毛边翻卷,下身吊一条肥大的厚裤子,数年前的春节那裤子曾出现在我家酒桌上,衬得张叔双腿笔直,而彼时,他的裤管高高卷起,裸露出两条干枯的腿,沾着泥巴的双脚趿拉着一双塑料拖鞋,一只鞋的后跟已经断裂,随时都可能脱落,我忍不住为他的后脚掌担心。换做现在,我才不会担心。因为,人只有受伤后才会成长。

没等母亲回话,他抓起苇席上的麻子塞进嘴里。“噗,噗,噗”,他迅即吐了麻子,说道:真难吃!送给我,我都不吃!母亲头也没抬讥讽道:没人请你吃!我的麻子才不会让赌徒和烟鬼吃呢!登时,张叔的脸红到了脖颈根儿,嘴张了几次说不出话。秋菊(张婶的名字)和娃子吃不饱,穿不暖,勒紧裤腰带咬牙过日子,你可倒好……母亲一股脑儿扔出憋在心底已久的话。她总算替发小鸣不平了。

嫂子,我也想戒烟、戒赌,可每每闻到烟味儿,听到麻将声,我的心就像猫抓一样难受,自己就管不住自己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张叔真诚地说话。想戒,也不难。我有灵丹妙药。母亲漫不经心的语调中透着神秘。真的?张叔眼睛登时闪过一道亮光,身子貌似挺立了起来。母亲摩挲着苇席上的麻子说道:这就是灵丹妙药。你哄三岁娃娃的吧!他又恢复了那副“即便天塌下来,爱咋咋地”的模样。不信就算了!你等着秋菊给你离婚吧!反正,在大家眼中,你就是一堆烂泥!母亲说完,拿起大门口的镢头出了门。我狠狠地乜斜了张叔,用力把书摔在石桌上进了屋。

真是难以置信!那个冬天,张叔居然跟着母亲走街串巷卖麻子。一个冬天过去,万物焕发生机,张叔家的生活也开始焕发生机。

我始终不相信麻子有那么大魔力,直到多年后一次闲谈,张叔意味深长地说:麻子当然没那么大魔力。只要你跟着你妈卖一冬麻子,你就会明白了。

母亲怎会舍得我跟着卖麻子呢。我们那里的冬天特别冷,冻坏耳朵手脚那是常有的事儿。村夫们只要赶在秋末挣回了过年钱,整个冬天就会围着火塘打牌,村妇们则只管做好一日三餐,心宽的常常坐在火塘前闲聊,好像有几辈子聊不完的话;贤惠能干的在火塘旁织织毛衣、纳纳鞋底、绣绣鞋垫。

隆冬寒天,我多想象其他孩子那样吃上母亲的拿手好菜。毕竟,一年四季只有冬天相对清闲。可我几乎见不着母亲的影儿,她把日子安排得密不透风,几个相邻乡镇的集市日是岔开的,有的逢一四七,有的逢三六九,有的逢二五八,母亲得赶集卖麻子。唯独空了十,家里又有一堆活儿撵着母亲。

每天,当我从暖和的被窝醒来时,母亲早已站立在某个乡镇的北风里开始叫卖了。外婆说母亲总是四五点就出发了。黑黢黢,冷飕飕,一切都还沉睡着,她却一个人上路。难道她不害怕吗?不可能不害怕,天一黑,她连上厕所都得喊上我陪着。但,她更怕的是:家里年夜饭不够丰盛,春节一家人没有新衣穿,她的儿女开学后没有入学的学费。为了消除这种害怕,卖麻子时,她的一日三餐皆可凑合:冰凉的干粮,饭店借来的热水,火烧馍。当暮色四合,黑暗袭来,我在温暖的室内沉沉入睡时,母亲却奔走在回家的刺骨朔风里。有月亮,她就是那个追月亮的人;没月亮,她就撵着手电筒的光亮走。

那山路我走过一次。此生应该不会再走了。工作后,有一年腊月,天降大雪,道路封锁,车辆停运,临乡好友家孩子满月,当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鹅毛大雪急得团团转时,母亲便护送我走了那条山路。大白天,我一个长跑运动员,空着双手走得双腿打颤恶心呕吐。很难想象,母亲是怎样在黑暗里打着手电筒,扛着四五十斤麻子,挎着一个大竹篮和一杆木秤行走的?几十里山路,一多半是上坡,母亲连拉带拽,我边爬边抓,有几次差点滚下山坡。难道母亲没有摔倒过吗?她肯定摔倒过。可母亲又何惧摔倒呢?人生路上,她跌倒无数次,却始终如我家的汉麻样直直挺立着。

3)

我们镇号称县里的“西藏”,我们村是“西藏的西藏”,除了偏僻遥远寒冷贫瘠,我们那里几乎不盛产什么。用村里人原话说:要啥木啥,只有大山和土坷垃。打记事儿起,村里的男劳力都跑到临县一个矿山挣钱,靠当矿工养活一家老小,女的在家守着老人孩子和一些薄田。而我家不同,外公五十岁去世,留下外婆和母亲七姐妹,外婆常年卧病在床,大姨随军去了千里之外,其余六姐妹站一排像移动信号一样,“最强信号”是母亲,未满21岁;“最弱信号”是小姨,仅有4岁。20世纪80年代,男劳力是农村生活的支撑。清一色的“娘子军”“童子军”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活法。每当问及这段岁月,母亲总是一句话带过。而外婆的眼泪总是在说出“多亏了你妈”这句话后,就如村边的小溪样哗哗流着。几个姨啥也不说,只是对她们的二姐——我的母亲像对我外婆样体贴心疼着。

母亲和汉麻的相遇,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事儿。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施行后,村里抓阄分地,有块一亩二的坡地,之前生产队曾种过土豆、玉米、大豆,但结果都如诸葛亮的五次北伐样收获寥寥,因此村民们送上“鸟不生蛋兔不拉屎”的评语。抓阄时村里上演着《平凡的世界》里的画面:“全村人像进行一次集体占卜活动。一个个提心吊胆,用颤抖的手,在……”。很不幸,厄运降临我家。邻居们以为母亲会大哭一场,早就酝酿了一肚子安慰人的话,但都没派上用场。秋阳下,外婆一边端着簸箕娴熟有节奏地颠簸着麻子,一边给我说着过去的事儿。我想,对于这个结果,也许母亲早就想过,且像央视春晚一样,在直播前彩排了很多遍。所以,那块地前脚到我家,汉麻后脚就跟着来了。

母亲选择汉麻,一定在心里仔细盘算过。沟渠边,道路旁,田埂上,山坡间,哪怕是小小的花盆里,都能看到汉麻的身影。也许仅仅是你嗑麻子时牙齿嗑得极困打了个盹,又或许是你装麻子的衣服口袋破了一个小洞,汉麻就跟随你的脚步在大地上扎了根。无论边边角角犄角旮旯,还是酸碱旱涝肥厚瘦薄,只要有土,汉麻都能生存。它无需通过涂抹农药这种化妆品,来抵挡野草偷袭和野虫叮咬,反而有它后,土地的经络越来越活,气血越来越好,寿命越来越长。

看麻子发挥了大作用,麻身着了急。你别看我细细的、瘦瘦的,我的能量大着呢,而且你不一定能忍受我遭的罪。它对麻子说道。

母亲最能理解麻身,也最懂它的不易。它需要经过沤制才能脱胎换骨。汉麻有两个孩子,夏天出生的花麻和秋天出生的子麻,所以沤麻得分两批进行。汉麻被背回后,先用专门的捎麻刀捎去麻梢,再把根部摁在砧板上由斧头剁去根系,然后头碰头尾挨尾50根左右拢在一起,由骨骼最柔韧的同类充当绳索,在首尾各匝几圈,一捆麻就算捆好了。

母亲和小姨在做这项工作前,总是先跑去把沤麻池豁开一个口子,待所有麻捆好后被架子车运到麻池边时,麻池的污水早已排干。母亲和小姨穿上提前准备好的过膝长筒雨靴跳入麻池,麻利地抡起铁锨将池内的淤泥撂在池边。麻池清理后便开始摆放麻捆,两捆为一组,头尾颠倒放置,等所有麻都下了池子,楔木桩,压石头,盖淤泥。汉麻被去了头尾,身体轻飘飘的,沉入水底后很容易浮起来,经过“楔、压、盖”就乖乖待在水底了。最后,往麻池引水。

沤麻,就像教育孩子,轻也不行,重也不行。首先,注水要掌握火候,水太浅不行,淹不住麻捆,泡不透;太深亦不行,阳光晒不到水底,沤得太慢。其次,沤的时间也得有分寸,沤得生了,不容易剥下来;沤过了头,又影响麻的成色。母亲说,水温高就少沤几天,水温低就多沤几天,顶多也就是半月二十天,但最后几天很关键,需要每天跑去察看。

麻沤好后,开始捞麻。沤麻的日子,半道沟都被熏臭了,村民们宁肯去二里外的另一口井担水,也不愿来沤麻池旁那口井。看到麻沤成了,母亲和小姨顾不得刺鼻的恶臭,放水,挪石头,拔木桩。然而,喝饱了水的麻,像久经训练的特种兵狙击手,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当带钩子的木棍探向它们时,它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又通过了一次人生考验,这才放松警惕,缓缓舒展神经,伸伸胳膊抬抬腿,慢慢起身。一捆捆麻被扶起身子控水,接着由两个瘦弱的脊背驮到打麦场摊开晾晒。

4)

青青的汉麻正在地里编织着自己的梦想,突然被光阴这把大手掳了去,先被砍去首尾,又被绑了手脚束了身躯扔进麻池。它能不疼吗?它能不怨吗?所以,它拼命抗争。但命运并没有就此罢手,木桩狠狠穿过骨节,石头牢牢压住身躯,污泥毁尽颜面,污浊的空气让它难以喘息,细菌啃噬带来蚀骨的疼痛,它趴在池底咬牙坚持。二十多天炼狱般的生活,它挺过来了。它终于重回大地,重见天日。忽然,它好像悟到了什么。

晒干的麻身被剥开表皮后,麻秆与麻皮从此分道扬镳,一个把生活照得亮亮堂堂,一个把生活捆得结结实实。这是全新的一生呀!

麻秆怎会如此白净呢?它原本是绿色的,后来又被淤泥毁得面目全非。我对着一堆母亲剥过皮的麻秆自言自语。这有啥奇怪的。你都不看看麻经历了什么!白色的土豆粉面你见过吧?如果不是你亲眼看到咱家做土豆粉面的过程,你能把它和黄色、红色或粉色的土豆联系在一起吗?正剥麻的母亲随意说道。猛然抬头,母亲满头银发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那光亮犹如一根根银针刺向我的心房。母亲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哪里去了呢?母亲的黑发成了白发,汉麻的绿皮肤成了白皮肤。这中间都经历了什么?

麻秆拂去心底怨恨,吞下生活苦楚,轻装上阵了。拿起一根麻秆,轻轻飘飘好像手中无物,但谁能想到它曾点亮一个个灶膛,温暖了一具具躯体。对于麻秆,我脑海里有个场景一直抹不去:夜晚,一个小孩正在15瓦灯泡的昏黄光亮下做作业,突然,光亮被掐灭,黑暗压了过来。那是一个极度怕黑的女孩儿,每次她都会尖叫着哭出声,直到母亲黑摸着迅速从床下抽出一根麻秆,刺啦一声把它点亮。后来,那女孩儿不再哭泣,她学会了从床下抽麻秆、点麻秆。在严寒冬日的早晨,她不再让母亲护送着上学,因为她手里握着几根白花花的麻秆,有一根正燃着亮光。

麻秆成了一束束亮光。那麻皮呢?它去了哪里?它又有着怎样的归宿?这得问问母亲和母亲的母亲。

最平常的莫过于做麻绳。好的麻皮会跳上井口的辘轳头,会躺在父亲的肩头,会挂在架子车车板前边正中央。上古结绳记事用的应该也是这,否则怎能经得起岁月洗礼。

我记忆最深的,还是那些差的麻皮。它们又短又细,柔柔弱弱,乱作一团躺在母亲脚边。母亲把它们一根根捡起,仔细抚摸着,待拢到手脖粗细的一绺,她打开上了锁的小木箱,取出出嫁时买的檀木梳子,小心翼翼梳着,不一会儿,这些麻皮就被母亲收拾得服服帖帖,顺顺溜溜。母亲曾央我干过这活儿,只不过我捡了一会儿就失了耐心,扔掉手中的麻皮抱怨:这么差的麻皮,有啥用?扔了算了!母亲不紧不慢说道:天下就没有没用的麻皮,只有不会打理的日子。说完,母亲拿出“拨吊儿”,“拨棱棱、拨棱楞”,随着拨吊儿展开双翅,旋转身姿,一根根结实匀称的麻绳就做好了,它们静静地躺在母亲的针线筐里等着分配。稍粗一些的,母亲用来串辣椒,一串串火红的辣椒挂在屋檐下,日子也跟着红火起来;那些细的,用来纳鞋底。千万别小看母亲纳的千层底,她的女儿穿上后,跑得飞快,练就了一个好身体;她的儿子穿上后,刻苦读书,从小山村走到镇上,又走向城里,一步步丈量着自己的理想;她的丈夫穿上后,踩下的脚步掷地有声,把日子踩得稳稳当当。

还有些麻皮走了另一条道儿——传承。浸泡、打麻、绩纱、穿筘、上浆、织布、剪裁、缝制,终于实现了一株麻的梦想。今天,随着返璞归真和崇尚自然生活理念的兴起,麻布衣服非常流行。但,我第一次穿,却是在二十年前外婆的葬礼上。当时,我只是傻傻地穿着,不明所以。长大后才慢慢读懂,超度亡灵时穿麻衣,那是要告诫后世子孙:无论以后生活怎样,哪怕过得极其窘迫,也要像我们的祖先一样挺直腰杆,不畏苦难,清白做人。因为,我们和汉麻一样,都是生于华夏家!

贫瘠的土地上,一株株汉麻直直挺立着,任太阳再烈、风雨再狂,它们始终屹立不倒。我仿佛看到了母亲,看到了一个个如母亲样的农村妇女。

还应该能看到一些什么的……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