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农
接过沉甸甸、鼓囊囊的袋子,付婶说:“我自己包的,你尝尝鲜。”
容不得我再客气,或者回赠一些礼物,付婶就上楼去了。这只红色塑料袋子,散发着温热,指尖软软的,像极了我内心萌动的情愫。
袋子里装的是付婶起早煮好的槲包,因为马上就要过端午节了。
我拿过小竹筐,将袋子倒空,长条形的槲包便堆成了小山,剥开几只盛在盘子里,又撒上红糖,嘿,赤色的小豆,金色的小米和鲜红的大枣……满眼的盛宴,香甜的气息,让人满口生津。
母亲说:“你付婶人真好,做槲包多费事,还送来这么多。”
“可不是么。我记着咱家几乎就没有包过呢!”
母亲叹口气说:“没有包过是因为你们那时小,没空闲去整治着吃,另外也没钱去买糯米……日子过得恓惶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某种存放于情感深处的硬物,被我牙齿轻轻一咬就碎成了泥水,一个劲地在槲包隆起的江山里奔涌。
是啊,那时候我家多穷啊,连过端午吃上一只槲包或者粽子都难呢!
说到我们本地端午节里重要的食物,那就是槲包和粽子了。粽子自然很多人都明白,只是槲包,对于外地人来说,就是个稀罕物了。因为,包制槲包的槲叶,我们豫西山区的深山上才有。
这些可爱的树木春天萌芽,夏日里叶子长得足够大、足够绿,还泛起了油光。它外形颇像我们伸展开的手掌,宽大有型。因为它本身散发出芬芳清香气息,所以包出的糯米食物,味道独特,是本地端午节里流传了数百年的特色美食。
但包制槲包很麻烦。首先叶子采摘回来后,要一片片洗净,再放锅里煮熟好了。包制时,把三四片槲叶按不同层次互相趁着,挽成槽状,放入泡发好的糯米、红豆、大枣,然后把槲叶的边儿对折卷起来,两个角再收拢,按如此方法再做另一个,最后把两个面对面合在一起,用草绳捆了,就成了槲包。因为槲包和“福包”谐音,所以,槲包有祝福的意味。
槲包包好了,要大火煮半小时,小火再焐一个多小时,这样忙碌了一番又一番。正因如此繁琐,所以一般人家很少去为了嘴巴而费心费力费时费钱。
过端午时,也正是农家麦子黄梢时,马上要面临收麦子。所以,父母亲要忙于去照顾庄稼,忙于去把我们兄妹五人的肚子填饱,父亲没心思去张罗这些,母亲也没有情绪来安慰我们巴巴的眼神。
能吃上一捆槲包,该多好啊!
有几年,母亲为了全家人生计,在街上摆了小摊,卖鞋子、袜子之类的东西。由于家里没钱进货,所以货品单一,生意清淡。
有一次,是端午节,我陪着母亲去街道上赶集。我贪玩,来到街上后总是四处跑,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一个卖槲包的摊位。放槲包的小木桌,被我撞翻了,槲包撒落一地。
我傻眼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天塌了一般。这要是让我赔,那该赔多少钱啊,母亲知道了,非把我打死不可。
卖槲包的是位老人,七十多岁,一小撮山羊胡子颤抖着白光。他生气地说:“谁家的狗东西来闯祸了!”他边骂边弯腰去将地上的槲包往筐子里捡。那些槲叶经过水煮后,变成了褐色。它们湿润新鲜的俊模样,仿佛精心梳洗打扮后的姑娘一般。现在,它们被一双指节粗大的手从地上捡起来,有灰尘了,赶紧用衣袖擦了又擦。
我一动也不敢动,就站在那里看着那些槲包被一只只捡起来,放回原位。但经过折腾的槲包,有几个像弄脏了脸蛋的臭孩子,让人不爱待见。
“你毛躁个啥?看看,我该咋卖!”老人指着槲包又狠狠地指指我。围观的人都看着我,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我孤独无助地站着,眼泪一骨碌骨碌的。
这时候,母亲得知我闯了祸,跑过来,二话不说举起巴掌,把我往死里打。连打了五六巴掌,我的屁股火辣辣的,我起劲地哭。
“呀,你家的娃娃啊!快别打了……”
原来这位大爷和母亲认识,我悬着的心稍微放了下来。
“来,这几捆脏了的槲包,卖不了了,你拿回家让孩子吃吧!”
大爷竟然塞给母亲几捆槲包。哇,哇,我心里惊喜又疑惑。
母亲一个劲地拒绝,终究是被大爷推走了。我回头看看那位大爷,他已经像没事发生的人一样,专心又照顾自己的生意了。
后来,我才知道个中原因了。原来这位大爷曾来母亲这里讨要过几次鞋带。母亲二话不说,将多余的几根鞋带送给了大爷,也没有收大爷的钱——大爷这是在回报母亲的善良呢!
回到家里,槲包被端上了饭桌。全家人围着,你一口,我一口,吃得香甜。这个端午节,虽然我家没有动手包制槲包,但我和全家人却实实在在地吃上了槲包。槲包里小米柔软,红豆软烂,红枣甜蜜,槲叶散发的清香,一直缭绕着夜色,缭绕着我的梦。
这一次吃槲包的经历,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记得那次我的莽撞,记得那个大爷,记得他的愤怒,记得散落在地上的槲包,记得母亲伸手打我的疼痛,当然,我也记得了槲包的美妙滋味……
是的,我记得那几年吃槲包的滋味。
后来,有一年端午节前夕,正在上初二的我,突然接到一个噩耗——辍学在家的弟弟,因为在村里私人工厂干活,出了事故,现在邻乡的卫生院抢救!
那时是早上,我顾不得吃饭,就匆忙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往二十多里外的医院赶。可半路自行车轮胎爆了,我只好推着自行走。突然想起,姐姐家在前面村子,就去找姐姐。
刚进村子,却见姐姐慌急慌忙往村外走。姐姐看到我,惊讶地问我怎么了,后眼泪流着说:“车子先放这里,我们赶紧去医院。”
姐姐又问我吃饭没,我顿了顿,小声说:“吃过了。”
路上,一个骑着自行车、带着一个竹篓的中年男人从身边过去,可没走多远,不知怎么回事,车子一歪就要倒下。那位男子艰难地撑着,却无法扶起来。姐姐见状,赶紧跑上前去帮忙,可竹篓太重,姐姐费了好大劲才扶起来。但竹篓上面的一根铁丝却划烂了姐姐手指,鲜血直流。
走上前,隔着一层棉布我看清楚了,竹篓里面装满了槲包——香香的槲包,诱人极了。
那个人说:“你手流血了!这咋办?你这么热心帮我……”
姐姐甩甩手上的血说:“没事,划破了皮,要不了几天就好了,你赶紧去赶集吧!”
他并没有立马骑车离去,而是把手伸进竹篓,摸出两捆槲包来,说:“送给你吃吧,谢谢你,要不,竹篓就摔翻了……”
姐姐不要,他把槲包塞到了我的手里。我接住了。
姐姐后来说这个人是同村的,专门卖槲包。人家心底也善良,卖不完的槲包,快要变质前,总是送给左邻右舍吃。今天人家送槲包表示感谢,也是情理之中。
我没有听进去姐姐说的这个同村人的故事,因为我捧着槲包在享用。我肚子太饿了,三两口就吃下去一只。姐姐说:“你吃一个,另一个给咱兄弟留住。”
我点点头,心里却暗暗后悔,没有把两个槲包都留给弟弟了。
我们紧赶慢赶到卫生院。姐姐想让弟弟尝一口槲包,可弟弟紧闭着眼睛嘴巴,早已失去了知觉。因为事发紧急,血肉模糊的弟弟很快离开了我们。卫生院里,我们全家人哭作一团。
姐姐留给弟弟的槲包,因为我们慌乱、悲伤,最后不知去向。直到弟弟去世好几天后,我才问起那只槲包的事,姐姐一愣,流下眼泪说:“管它上哪里去了……”
我很后悔我的想法,弟弟为了挣钱过上好生活,抛开读书学习,去打工,结果丢了性命,而我还在惦念一只槲包!
但我真的忘不了这次吃槲包的光影时刻。这槲包的味道除了甜,还有痛和悲伤。
这是我从小到大记忆最为深刻的两次吃槲包的经历,尽管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我也多次吃到过槲包,但再也没有哪些槲包能比得上这两次槲包的滋味,留给我那么深的甜蜜感和那么深的酸楚感。那位大爷、那位姐姐的同村人,尽管他们都是以卖槲包为生,以卖槲包来养家糊口的,可他们却因为善良,知道感恩,而送给了急欲得到槲包的人。这槲包里,更多的是人间的那些微小的真,细碎的善和浅淡的美。
自弟弟去世后,全家人把对弟弟的爱,都转移到了我身上。因为我和弟弟是双胞胎,我身上有弟弟太多的影子和记忆。我失去了弟弟,却收获到了家人双倍的爱。每每遇到家里有好吃的,都是一股脑儿地放到我面前,任由我享用。有时候,家里人对我的宠爱,甚至让我感到了威压。
我们的生活有喜有乐有苦有痛有酸有甜。他仿佛是一只槲包,在经历过水深火热之苦,才激发出来它内在本质的甜蜜。
多少年后,我已成为城里的一员,娶媳生子,成家立业。多少年,槲包的滋味陪伴着,让我努力去为生活打拼。我常常回味那种槲包的滋味,常常以槲包的滋味来替代某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可以说,槲包成了我人生旅程上,难以消除的符号。
这种感觉,每年过端午时尤甚。
端午节里,农贸市场热闹非凡,叫卖槲包粽子的,各种香囊和蔬菜的,让平凡的生活多了热闹的场景。我喜欢这样的场景,更喜欢市场那种特有的烟火味。而且在人流中,我能轻而易举地能分辨出哪种气味是来自槲包。在卖槲包的摊位前,我看看,闻闻,买几个带回家。
但买回来的槲包,不知怎的就少了某缕味道。我渴望的心,总是有遗憾。
有几次,我对母亲说:“咱也包槲包吧!”
母亲面露难色,说:“你忙,我笨手笨脚,不会包……”
八十多岁的母亲竟然连最简单的包槲包都不会!“不会包”原因我是知道的,但我不用说出来。母亲也是,她也知道。
自来到城里,经过几次搬家,现在,我和付婶做了邻居。
有一次,老家人送来了太多的蔬菜,天热吃不了,就想到了送给付婶一点。因为付婶见面总是和颜悦色,热情有加。
也就是这样的一次送蔬菜,让付婶和我有了亲近之感。付婶有好吃的,也会和我分享。
端午节前,付婶就送来了槲包。说来也奇怪,就是这些送来的槲包,让我瞬间找到了童年时那种特有的滋味,是香,是甜,是大大欲望得到了满足,是多年期待后,岁月给予的安慰……让我陷进记忆的漩涡里,起起伏伏,多少幸福在荡漾。
突然,我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些送槲包者——那位得到了母亲送给鞋带的大爷、姐姐同村的卖槲包的人、我的邻居付婶……他们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善良和知道感恩。虽然这些是微不足道的“恩”,但他们却记在心里,并用另外一种形式给予了回报和赞扬。槲包成了人世间传递情感的最好方式。
送槲包的人,是快乐的,吃槲包的人,是幸福的——也许,这便是生活的美好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