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文艺》
内刊会员
张立杰
《太阳升起以后》，苇岸著，这是他在生命最后的那些日子里编写的一本不算厚的书，乳白色的封皮毫不张扬，素雅得如同记忆中的你，扉页上端恭地写着：“二姑惠存”，左下端是一枚暗红的印章。内里则是一页页浅黄色的背景纸上明晰的文字，辑与辑间简约合宜地点缀着花与草的图案，今夜，终于静下心来开始细细捧读，翻动书页的指尖淡淡的伤感与千般思绪交织在一起。
太阳每天依旧升起，无私地给予大地万物光明与能量，然而，我们的苇岸却永远离开了这个他所眷恋的广袤大地。将近四十岁是何其短暂，但他认真地生活过、观察过、思考过、记录过、抒写过，直到最后一息，他的思想与才华在今日之文坛越发显得弥足珍贵，仍然似太阳一样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倏忽25个春秋过去了，我们从不曾忘怀。
今夜我问自己，苇岸，现今看来离我们是近还是遥远？时光交错，命运似乎总是喜欢开玩笑，在他致力于文学创作的时候，我却毫不知情，尚未真正动笔，更不要谈彼此间的了解与交流。待多年后有了少许信心，有意识地接续抒写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的我，逐渐接触文学的我，才知晓他在中国散文界的位置与分量！有时候，也常常会下意识里把他与史铁生老师以及海子一同回想。这是对他的简介：苇岸，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名马建国，昌平人，诗人、散文作家，1960年1月生，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1988年开始写作开放性系列散文作品《大地上的事情》，代表作品还包括《一九九八二十四节气》《泥土就在我身旁》等。1999年5月19日因癌症医治无效而去世，终年39岁。
关于苇岸我能谈及些什么，我又知晓些什么？
他的妹妹马建秀我也曾见过一两次面，她为苇岸去世后的文章整理以及配合后来散文集、日记集子的出版做了大量的协助配合工作。冯秋子老师，更是不予余力地鼎力支持，很有缘分地在两次文学活动中见到过她，皆是因了苇岸的缘故倍感亲切简单做过交流并一起合影留念。在三十岁生日前两个月的《一个人的道路》中苇岸写到：“希望我成为一个人类的增光者”，希望借用夸其莫多的诗歌表达出“爱，以神奇的力量，使我出类拔萃”。他曾《去看白桦林》，漫步其中，他说“我相信，白桦林淳朴正直的形象，是我灵魂与生命的象征。”他一生所崇尚的便是做一个高大挺拔正直磊落的人。它们笔直向上的生命状态正是苇岸毕生所追求的，他用他短暂的生命历程也证实了这一点。今年的假期，在阿尔山我终于见到了那一棵棵高大挺直的白桦林，它们一直在梦里在我的期许中，今日相遇如此地亲切。抚摸着它们纯白素雅而细腻的树干，我的心似乎离苇岸又近了一些。
苇岸，如你般以一颗仁爱之心去关注与体察大地上的事情者又有几人？如你般以一颗谦之心去尊重与颂扬万物生灵者又有几位？你无愧为“自然之子”。他用他那颗博爱温和谦恭的心灵赞美一切大地上美好的事物，并用诗意的生活态度和审美眼光对待大地上的万物生命 。他热爱脚下的这片泥土，深深眷恋孕育万物的大地，认真倾听大地上的声音，他短暂的一生关注的几乎都是大地上存在或者发生的物事（他坚持写了十多年的日记，直到身体不再允许。他的日记集《泥土就在我身旁》，经过编者冯秋子老师以及其家人的大力协助整理，已在2020年出版）。在《太阳升起以后》这本散文集的第二辑“大地上的事情”第三十八则中，他写到：“看着生动的大地，我觉得它本身就是一个真理。它叫任何劳动都不落空，它让所有的劳动者都能看到成果，它用纯正的农民暗示我们：土地最宜养育勤劳、厚道、朴实、所求有度的人。”
透过他那些素朴又冷静的文字，我们不难体会到他对大自然的细致入微的观察与关怀和由衷地赞美。诗人王家新说，苇岸把麦地、树林、冬日的小灰雀，连同自己质朴的生命一起带入太阳的光流。我发现，他关注最多的往往是那些弱小的生灵：蚂蚁、胡峰、麻雀、野兔…… 在这些小生灵中，苇岸最为喜欢麻雀，在第三十则中，他把麻雀看作鸟类中的“平民”，“它们的淳朴和生气，散布在整个大地。它们是人类卑微的邻居，在无视和伤害的历史里，繁衍不息…… 没有哪一种鸟，肯与我们建立如此密切的关系。在我对鸟类做了多次比较之后，我发现我还是最喜爱它们。”他发现麻雀在地面上的时间比在树上多并且它们总在日出前20分钟开始啼叫。是啊，正是因为这份喜爱，他很在意它们，他不断观察它们他在很多文章中描写到它们。他这样盛赞麦子：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仿佛一块块耀眼的黄金……是大地蓄积的精华。他赞颂《美丽的嘉荫》那里的天空、云团和河流，赞美那里温和的居民以及淳朴的民风；他在《海日苏》中这样赞颂牧人，他们是“生活在大自然心脏的兄弟，有着阳光与风的肤色，脸上浮现对市镇与人际陌生的表情。他们离人类的根最近。人类的活力，人类生存极限的拓展，真正体现在他们身上。” 他赞颂无私奉献的小蜜蜂，“它们体现的勤劳和忘我，是支撑我们的世界幸福与和睦的骨骼”，他赞颂《天边小镇》：“它的存在，让我们这个喧嚣的商业世界感到卑微，走在树荫满地的街上，我觉得小镇有种使一切复原的力量。”
我发现，许是学哲学出身的缘故苇岸的散文往往思辨色彩浓郁，充满着自己独特的哲性思考，他不单单是对事物的关注、体察、记录，而是有着自己发自内心的不同与他人的深刻的思考，这一点在《大地上的事情》中体现得非常明显。 在第一辑 “ 大地上的事情” ，第五十三则中，第一句就是“在全部的造物里，最弱小的，往往最富于生命力。”在他居住的尚未完备的小区南侧的那块微微隆起的空地上，夏天到来时，又奇迹般地长出了茂密的青草。“在造物的序列中，对于最底层的和最弱小的承受者，主不仅保持它们数量上的优势，也赋予了它们高于其他造物的生命力。草是这样，还有蚁、麻雀，我们人类中的农民也是其中之一。”它不仅关注者那些弱小的事物并且钦佩它们顽强的生命力，更是对处于社会最底层最朴实的扎根于泥土的农民有着深沉的热爱与赞美。在《去看白桦林》中，白桦树们的生存智慧也给了他很大的启示，“正因为每棵树都正直向上生长，它们各自占据的空间才不多，它们才能聚成森林，和睦安平地在一起生活。”他认为这样的自然秩序和法则也应该适用于我们人类，许多关于生命的体察与思考充满在作者许多文章中。在第二辑中的《海日苏》中他说“树木是大地的愿望和最初的居民。哪里有树木，说明大地在那里尚未丧失信心。”“戈壁深处的沙柳、胡杨、榆，它们在劣境和绝地孤立地弯着躯干，以最宜的形态在此不败地生存。”“它们很少两个站在一起，似乎向人们启示：只有永不企求帮助者，才能在这里立身。”这样的生命意志难道不令人感动吗？在《大地上的事情》中，他观察日出与落日发现日出比落日缓慢，因此他说，“世界上的事物在速度上，衰落胜于崛起。”他在林子里遇到过一种彩色的蜘蛛，“它们周身浅绿与桔黄相间，异常艳丽。”作者见到它的时候感觉异常恐怖，他写到“相同的色彩，在一些事物那里，令我们赞美、欢喜；在另一些事物那里，却令我们怵目、悚然，成了我们的恐怖之源。”
他喜欢对大地上的事物进行细致入微的观察从中积累创作材料并且积蓄写作灵感，喜欢通过行走在大地上来投入泥土的怀抱并亲近大地万物，大自然以及大地上的一切事物使他在旅行中“获得了精神上的归宿感和满足感”。他在《一个人的道路》中说，到一九九O年，我已经走了黄河以北全部省区。为了观察、记录二十四节气，他观察、拍照、记录下与之相关的一些文字，只可惜写到谷雨便因病不得不停笔了。这些都收录在这本散文集的第一辑 《一九九八 二十四节气》中。他很喜欢记日记，他的许多文章都是日记的整理与深化，他的日记从二十六岁开始一直写到住院接受治疗。他说：“但我还是想写日记……没有日记的生活是一种无痕的、快速的生活，似乎丧失了意义……过去日记的停顿往往也由于写作”。通过日记我们得以进一步了解他对美好事物与生活的热爱，对一些令人担忧的现象的思考与警示。回顾自己的写作初始，便是因了记日记的习惯，才有了今日的逐渐走上业余写作的道路，很多小文章便是当初的日记经过整理、深化、增添而成篇的。
同时我们也不难发现，苇岸的很多文章有着独到的个人见解，尤其是早在二十多年前他从心底深处生发出的那些令人警醒的忧虑，具有超前的思维和眼光有着明显的生态以及环境保护意义上的忧患意识，给匆忙奔向现代文明的人们以警醒。在第二辑中的《鸟的建筑》一文，他很早就意识到“在神造的东西日渐减少、人造的东西日渐增添的今天，在蔑视一切的经济的巨大步伐下，鸟巢与土地、植被、大气、水，有着同一莫测的命运。在过去短暂的一二十年间，每个关注自然和熟知乡村的人，都已亲身感受或目睹了它们前所未有的沧海桑田的变迁。”而《第二条黄河》开篇的第一句话就是：“长江已经变成第二条黄河了。”“仅仅短暂的六年时间，长江从什么时候变得与黄河颜色相同了？…… 但她说长江现在一年四季都是黄色的了。”这看似波澜不惊的简单话语中包含着多少深深的慨叹与恐惧？“长江的黄色，像夜一样掩盖和消溶了沿岸向它排放的各色生产与生活污水，而往来的轮船和游客则毫无犹疑地向江中倾倒、抛掷各类垃圾。”由此他也明白那位朋友所说的还是中国人最自由的真正意思：“在一个脏乱的社会环境里，人们对自己的欺诈、蒙骗、背信、不义以及无视环境卫生、嗜食野生动物等等行径，将不再心跳、脸红、内疚和愧悔。”是啊，想想后来发生的种种破坏生态环境、乱砍乱伐、随意排放污水、肆意虐杀野生动物、任意排放汽车尾气导致大气污染等等现象与令人担忧的事实，我们的苇岸早已经提前做出了警世与预判，只可惜那时候的人们太看重经济步伐的快步向前，而忽略了匆忙的文明进程所付出的巨大代价。
他是大地之子自然之子，他用一颗炙热的心灵去贴近大地上的一切事物与生命，有着自己独特的体察与感悟和思索。在文中，我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纯澈的灵魂和敏锐的观察力、分析力以及清晰的表达能力，他观察细微的变化倾听大自然的一切声响，善于发现和赞美，有着丰富的精神内涵和深邃的哲学性思考，他的写作语言有着独特的冷静与节制。 “就我个人来讲，我更倾向散文文字的简约、准确、生动、智性，我崇尚以最少的文字，写最大的文章。”这是他在《自序》一文中，表达出的对于散文语言的个人追求。是的，苇岸的散文语言，清新、素朴、简约节制充满理性而纯净清澈，有其独特的审美韵味且个性色彩鲜明。他的散文语言风格中富有淡淡的诗意，并且充满冷静、智慧，哲性与克制。如他这样来描述雄蜂的死亡，“这是一具雄蜂的尸体，它是自然死亡，还是因病或敌害而死，不得而知。它僵卧在那里，翅凌乱地散开，肢蜷曲在一起。它的尸身僵硬，很轻，最小的风能将它推动。”然而他的有些语句又充满新奇的想象，如“秋天后，田野如新婚的房间，已被农民拾掇得干净。”他把残留的积雪比喻成“仿佛一头在牧场垂首吃草的花斑母牛。”生动而形象，活泼而可爱。他的文章都不是很长，在第一辑“ 大地上的事情” 中，几乎都是由他的日记深化而来的短小文章，有的甚至不到百字。苇岸是由诗歌转向散文写作的，他的散文不经意间带有诗歌的韵味，语调柔缓、冷静、平和，句子简短凝练且充满理性的思考。
现实中有那么多的难以预测，一夜之间也许我们早已告别了这个纷杂的尘世，甚至来不及说声再见。临终前，他还为自己因为治疗需要在医生和亲友的劝说下未能把素食主义坚持到底而深感愧疚。苇岸在《一个人的道路》中写道：我从小就心软，甚至有些极端。我不能看屠宰牲畜，或杀一只鸡。这个根本，使我后来对非暴力主义一见倾心。所以我们就不难理解他为何后来推崇素食主义并且付诸实践了，他的善良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在所热恋赞颂的大地上一直过着朴素节俭的生活遵行素食主义，在满足自身身体需求后他索取的少之又少，他说：“我觉得这是我个人在信念上的一种堕落。”在第七辑《素食主义》中，他认为“除了对一切生命悲悯的爱以外，自觉的素食主义本质就是节制与自律。”梭罗的《瓦尔登湖》对他的影响很大使他最终从诗歌转向了散文写作，并且使他渐生了一种信仰即尽可能地减少消费过节制节约自律的生活追求精神上的富足进步和完美，对世界对他人需求很少。他就是秉承着这样的信仰行走在大地之上的，并且身体力行付诸实践。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提到海子。在他的这篇《我认识的海子》中，我们得以进一步从侧面了解海子的个人性情以及诗歌上的天赋与才华。海子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他的楼道门上，贴着一幅优美的摄影作品”“一张床，几个书架，一只书桌，大体构成了我们这位热爱生活的诗人居所全部内容”，“海子喜欢夜里写作，每晚他还要喝咖啡。”当时，在昌平的海子是孤独的，苇岸写到“他曾有一首关于“孤独”的诗，发表时，我注意到了他换了这样一个标题：《在昌平的孤独》。”正是由于海子的传播，苇岸读到了那本有生以来对他影响最大的书《瓦尔登湖》。海子卧轨时，身边带了四本书，其中就有这一本。“一九九八年初，最终导致我从诗歌转向散文的，是梭罗的《瓦尔登湖》。”
临终前，苇岸请求在撒骨灰时为他朗诵雅姆的《为他人的幸福而祈祷》：把我未能拥有的幸福给予大家吧……天主啊，忽略我吧……苇岸，有几人能如你般超脱、镇静地面对死神的步步紧逼？又有几人能如你般以诗意的方式重返家园？你的身心始终与你所热恋关注的大地融为一体，你是用心用整个生命来写作的。
1999年5月的某一天，从与苇岸是姑表兄弟的爱人口中得知年轻的他已经因肝癌离世，因与苇岸仅限于几次春节期间礼节性地打声招呼，心中不免对英年早逝的他感到深深的惋惜，心底更是一声生命无常的叹息。印象中，他一直是那个略长的国字面庞瘦削的高个子，戴着一副眼镜知识分子气十足，好像在成教局当老师授课的马建国，丝毫不知晓他与文学有什么关系，因为从未听到他自己的谈及和那边的亲人们的提起。见到他都只是在婆婆家中，前面提到的他的二姑正是我的婆婆。在《太阳升起以后》这本书中，他写亲人的篇什很少，更多的则是对大地上的物事尤其是那些弱小生命的关注与体察，在五个姑姑里（这些人我都曾经在串亲戚时候有过一些接触），他只写了他的四姑，小时候四姑哄过他，并且感情比较深厚，我想更多的原因也许是四姑谦虚近乎卑下的善良性格，还有她那与粗憨的外貌极不相称的丰富的精神内里吧。这个四姑在她来看望婆婆的时候我也见过几次，确如他所写，圆圆的脸肤色较黑长相矮小敦实在几个姐妹中最是不好看，然而，她的温和善良以及谦恭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的脸上，似乎总是歉意的表情，即使是别人的错误她也先道歉。”苇岸的描述非常准确传神。从《四姑》这篇文章我才知道，就是这个朴素勤劳的外表粗糙的四姑，却是有着令人想象不到的秀质内里，她爱看书，字也写得漂亮，搂草时候四姑讲的那些故事，给了苇岸最初的文学启蒙。只可惜，我与这个四姑接触不多从未深谈，当时丝毫不曾了解她的文气那一面，她的过于普通的外表掩盖了她的智慧。
在一步步深入阅读的过程中，从小在山野乡村长大的我读来倍感亲切：谷地上空叽叽喳喳成群飞来的小麻雀，野草丛中机警跳跃的野兔子，天空中飞翔着的再难寻见的鹞子，路边不断追逐花期的养蜂人，阳光下随风涌动的金黄色的层层麦浪，一幅幅生动的乡野画面在眼前呈现，那些似乎遥远的记忆重新又鲜活起来，人与自然和谐平等地对话，相处是苇岸毕生所追求的理想状态，难道不也正是我们现今所领悟到的吗？
今夜，苇岸----也是我的表兄，我轻唤着你的笔名，静静凝视书中首页你清秀挺拔目光深邃的身影。许是上天冥冥中赐予了我们短暂相识的缘分却今生再不能相见，就让这本《太阳升起以后》以及后面的深入阅读时刻伴随着我慢慢走近你的精神与思想世界，并鼓励陪伴着热爱文学的我继续走下去。你的文字你的思想你的品格将永远与你热恋的大地同在，与我们同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