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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然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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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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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红指甲

(一)

春风吹来的时候,孩子们的心思也被吹飞了。

他们挽缠着小脚的奶奶要去年的花种子。奶奶从纺花车的怀里站起来,迈着碎步,来到院子的影壁墙旁,伸手去墙上的窑窝里摸。许久,才从财神爷爷的背后摸出来几个纸包,奶奶笑着说:财神爷,保管的还怪好呢。

种子有指甲草、鸡冠花、婆婆饼、浇汤花、步步高……

指甲草的种子深褐色,长着椭圆形的小模样。鸡冠花的种子,是琐碎的,像奶奶的叨叨,叨叨叨的一堆儿,但滑溜溜地在孩子们的耳边,风一吹就吹跑了。婆婆饼的种子,有点搞笑,还真像外婆摊的煎饼,不过这个摊煎饼的外婆,可不像孩子们的外婆那么大方,摊的煎饼比扣子还要小几倍呢。在这些花的种子里,浇汤花的种子还算大气,它灰扑扑的,像个愣头愣脑的小蚕……

孩子们把种子撒在花盆里,薄薄地覆上一层细腻的土。从此,日子里就多了一份念想。他们早晨揉着惺忪的眼,看一下;晚上就着月光,看两下。种子像蚕宝宝似的,在软和的泥土里,被阳光轻拍着,被雨水滋润着。要不了多久,它们就睁开了眼,伸个懒腰,长嘘一口气,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走了久远久远的路……

它们探出尖儿了,长出两只犄角了,分出小枝叉了……在它们外面的世界里,有一群亮着星星的眼睛在巴望着它们呢。

有的孩子在谷雨的时候,没有拿到种子,那就要等到指甲草分出小枝叉,长得牢靠一点儿的时候,在小朋友或邻里之间走上一圈,说两句好话,他们就可以选择一个下着微雨的日子,从别人家的花盆里移出几棵,种在自己的花盆里。

他们一手端着指甲草的小苗,另一手在旁边护着,像护着一朵灯盏,蹑手蹑脚地走回自己的家,唯恐被风吹熄了。自此,他们跟上了节拍,也做起了红丢丢的梦。

“指甲草开花了!”孩子们互相传送着消息。有说开的是单瓣花,有说开的是疙瘩花;有说花是紫的、白的、大红的,还有说花是红白双色的……倘若谁此时袖手站在一边,白着脸插不进话来,她就有些落寞,但她心下想:哼,明年我也种,种上它一亩地。

(二)

花开以后,孩子们就寻思着去摘构叶和麻叶。这些叶子,在故乡是常见的,有时甚至在墙根或胡同的角落,就会斜伸出几株。桐叶、杨叶、梧叶也很多,为什么不动用它们呢?

桐树叶比较大,会在六月六或八月十五走亲戚的时候,派上用场。在刷着红漆的篮子里,先铺上几个预先冲洗过的桐叶子,再数着数搁进去炸好的油条和糖糕,最后再拿几个桐叶子盖上。有的拿胳膊挎着篮子,有的拿扁担挑着篮子,串亲戚就拉开了序幕。

有些传承下来的东西,或许是人们因喜爱而习惯,也或许是经验的呈现吧。

就说麻叶吧,“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在故乡,种麻也是大事。麻与人们的关系极为密切,单说麻绳,牛车上要用,水井上要用,布袋口上要用……凡是捆捆绑绑的事,大多都归了它。

麻叶是桃子形的,叶面上有一层让人觉察不到的绒毛,摸上去绸布似的。用它包红指甲,一则舒服,二则有可能是不吸指甲花汁液的缘故。倘若麻叶是块海绵布,那么指甲还没红呢,它却先红通通的了,难道不是喧宾夺主了?

这样一看,包红指甲动用麻叶,是有一些道理的。物与物之间,能走在一起,成为长久不散的搭档,也不知道先人们经过了几多尝试?

摘指甲花,也是有讲究的。大人们先演示一下说:要这个样子,只摘下花瓣,花托别摘,要结种子的。

这下孩子们明白了,怪不得留不住种子,原来是把花瓣与花托一锅端了哟。

孩子们把摘下的花瓣,放在蒜臼里,用捣蒜锤儿捣碎,但这种做法一般情况下,是奶奶和母亲们所不允许的。花儿的红汁液,极易上色,一旦染红了蒜臼蒜锤儿,那么吃蒜面条再去捣蒜汁的时候,是不是会吃了红蒜汁,染了红嘴唇呢?

最好的法子:把一个粗瓷碗倒过来,在它底部的小碗里捣。最好的配合:奶奶与孙女、母亲与女儿或小朋友与小朋友。最好的氛围:在老宅院,坐在煤油灯撑出的光环里,听着蚊子的催眠曲,听着蛐蛐的弹琴声。一个嗵嗵嗵地捣,另一个慢慢慢地往里面添花瓣……

捣花的锤儿,最好的是在伊河边,挑拣一个小石子,要椭圆的长条形,像手把件似的便于抓握;不要有麻子坑的,它会窝藏住一些花的汁液。

一切准备就绪。开始捣花的时候,大人们像做梦似的,一下一下的捣着,捣得孩子们直打哈欠。孩子们急了眼,从大人手中抠出石子,梆梆梆梆,敲得煤油灯与月光都晃晃的,有的还把一只碗敲成了两瓣花。大人们那种轻拿轻放的节拍,孩子们怎么能拿捏到位呢?

捣碎的花儿带着浓稠的红汁液,大人们用拇指和食指捏起来一疙瘩儿,把它按在孩子的指甲盖上,再拿一枚麻叶把大半截指头包裹住,再把麻叶折过来,拿一根线缠了一圈又一圈。

线缠紧了,指肚胀胀的,难以熬到天亮;线缠松了,睡梦中抓挠几下痒痒,也难以熬到天亮。最后的两根线头,大人们一般是用拇指和食指,把它们捻在一起的。她们说:下次包指甲,线还可以再用嘛。这样循环地使用,往往只有首次用的是白线,以后用的大都是红线了。

 还有呢,大人们的白线也不是新的,大多是拆洗被子的时候,舍不得扯断,拆下后攒起来的呢。她们呀,可真会过日子。

脚趾甲,手指甲,娃娃的小脚心都可以染红。但唯独食指,大人们都叫它“星星指头”,是不能享受红色殊荣的。倘若,哪位小朋友把它的指甲给染红了,那可就不得了啦,鸡见了鸡啄,狗见了狗咬。不知这种说法的真假,反正孩子们都听大人们的,大人们都听老大人们的,一代一代往下传呗。

(三)

包了指甲以后,红不红要靠自己了。

夏夜要忍住热,要忍住蚊子。蚊子仿佛知道孩子们的不方便,嗡嗡嗡地一拨一拨来轰炸,想混个肚圆。有的孩子,忍不住奋起反抗,与蚊子打斗,还不断去收拾残局,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下,不停地挠痒痒。

等到天亮,睁眼一瞧,有的指肚早拱了出来,有的麻叶领着指甲花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仅有个别的熬过了夜,像一场决斗中留下的胜利者,昂着头,只是麻叶的铠甲已经干巴巴的了。

孩子们揉揉眼,第一要紧的是,比一比看谁的指甲红。谁的不红,大家就会笑她昨晚上肯定是放屁了。被屁崩了的红指甲,是不会红的。

这也不知是谁总结的经验,就那么荒唐地流传着;也不知是谁编织的童话,就那么神密地存在着。它逗着、哄着孩子们的童年,每次包红指甲,大人们都笑眯眯地念叨一遍,孩子们都呲牙笑着、眨巴着眼、心下疑惑着,但为了避免万一,还是不得不忍住屁。

或许大人们没有明示,她们是想让孩子们自己悟出点什么。是呀,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是免费的。它们的到来,没有一点曲折,没有一点忍耐与付出,又有什么意思呢?即使在通往红指甲的路上,设计一个屁,也是一种磨练吧?

有些孩子,为了让指甲由浅红变成深红,他们就要多包几次。指甲也因为多上了几次刑,多受了一些折磨,所以比别人的红出一截儿,那也是自然的。

上学的孩子们,倘若伸出手去翻书、去写字,白净的手指,指尖处顶着红指甲,就像一枚枚红色的印章。她们是荣耀的,印章就像一种藏不住的快活,总想让别人看见,为此她们比平时伸手干活的时候,会多一些。

(四)

2020年夏天,我给81岁的母亲包了红指甲。像我小时候,母亲给我包的一样。

春天,我种下了两盆指甲草。种子是我问东问西,最后跑到花卉市场买来的,一元一包,一包里有10~15粒。包指甲用的麻叶子,也是我找来找去,最后在伊河边遇见的。

然后,我又走了两家超市去找白矾。当我说出“白矾”名字的时候,年轻的服务员直发呆,不晓得是什么玩意。

因此,第一次包指甲,我就只好捏了一点盐替代,母亲说:放盐属于外传,要想红呢,还是要放白矾旳。

我先尝试了一下,大约真的如此吧?但指甲也不是没有变化,微微的黄,还是覆盖了原来的白。我继续在周边的店铺打听,终于在一家药店的中药柜里,见到了白矾。它仍然是我童年见到的样子,钻石般的透亮。身价仍旧平平的,几十年来并无攀高的势头,一元就买了一两。

至于捣指甲花用的锤子,我依然采用伊河边上的小石子。它是椭圆的长条形,像手把件似的容易抓握。

我想把所有与包红指甲有关的细节,按照童年的样子复原,以便我在熟悉的气息中,与母亲一起,在迟暮之年把我童年的事儿再复习一遍。

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无法复原的,比如母亲和我的岁月,比如故乡的背景与我们的心境。但仅能复原的一小部分,也够我们取暖的了。

“指甲草开花了”,我告诉母亲。母亲坐在床边,木木地望向窗外,没有像我那样的喜悦,她说:以前老家的院子里,种的可多了。

这些年来,母亲总是被衰老进程中的疾病缠绕,她的笑容也像我生活中远去的指甲花一样,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了。找回来,或许是容易的,也或许是艰难的,它需要我花费一些时间和心思。

“包红指甲啰”,母亲听见我的喊声,依然望向窗外,没有回头,她对我的用心似乎不感兴趣。当我把捣成红泥的指甲花、麻叶、线……一一排在她桌子上的时候,她说:我不包,以前老家种那么多,我都不包。

我心下想:以前你忙于生活,只顾着给孩子们包红指甲,哪里顾得了你自己呢?

我拉出母亲使劲缩回的手,学着她以前的样子,抿着嘴,勾着头,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团指甲花泥,按在她的指甲盖上,再用麻叶裏了,用线缠了。

母亲忙碌的一双手,已经老了,指甲盖没有了光泽,像个干瘦下去的贝壳,瘪瘪地爬在指尖上。

给母亲包脚趾甲的时候,我拽着母亲的大拇指,她往后缩着,一边喊着痒啊痒,一边孩子般地笑了。母亲的食指也真是的,怎么压住了拇指的一半,拇指像背着食指。我逗母亲说:小时候,是不是缠过脚,怕疼,半途而费了?

这时的母亲,终于放松了,从病痛里抽出来,像只蝶把茧扔得远远的。

她的话匣子打开了,笑说,小时候你姥姥,还有左邻你刘奶奶总夸我的脚长得好看,把鞋子穿得很周正。不像你小春姨,脚上长着里疙瘩和外疙瘩的,再好的鞋子,在她脚上都会走样。

我看母亲少有的高兴,就趁机把自己的脚,放在她的脚旁边。其实,我的脚趾和她的脚趾长得很像,但不是我自夸,比她的趾头还要修长些,只是长了个里疙瘩。

 我笑着,装做谦虚地说:我的脚,没你的好看,小时候穿你做的鞋子,不是脚趾头拱出来,就是脚后跟磨得歪歪着。害得你为我多熬了很多夜。

我看母亲那高兴的样子,心下想:哼,你的脚好看,还不是外婆给你的;我的脚难看,还不是你给的。但母亲终于笑了,像我久违的指甲花,在夏天绽放了。

包好指甲后,母亲躺下睡觉了。我附在她耳边说:千万别放屁哟,红指甲被屁崩了,就不红了。这是我小时候,母亲告诉我的,我也告诉了她。

母亲又笑了。她会做个好梦的。

(五)

红指甲,大多是女孩们的专属,但弟弟们也会好奇地挤在旁边看。其实,他们在不记事的娃娃岁月,早被奶奶、姥姥或母亲给盖过印章了。他们的脚心曾经被指甲花染得红红的,像一束火苗,像哪吒踩着的风火轮……只是他们不记得罢了。

在一抹红的深浅中,夏日慢慢走远了,秋风吹来了。孩子们采了花种,晒在院子的石板上。指甲草的棵儿,也倒挂在房檐下。雪花飘下来的时候,孩子们会端了母亲用指甲草棵熬好的洗脚水,让纺棉花的奶奶们去泡脚……

岁月缓慢,也飞快。它从指甲盖儿的根部漫过来,变成一抹新升起的白月光,一点一点地撵着红,往指甲尖退去,直到红无处可退,掉进岁月的深处,然后白像雪片一样覆过来。

岁月呢,在孩子们的眼中,是那么真切地在指甲盖上流过,永不回头。孩子们心有所动,他们长大了一点,又升了一个年级。

种指甲草、染红指甲,或许是孩子们童年的、课本之外的一门必修课,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孩子们的成长少不了它。

倘若我们开了这门课,就会发觉这门课原来是那么的有味道,那么的必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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