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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然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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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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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花

(一)

  2015年。大宅院。八月十五夜。东厢房墙根的老树,枝丫垂着,弧度很美,红石榴醮着月色,一闪一闪,颤悠悠地荡着秋千,但秋千摇摆的幅度极小。秋分已过,蛐蛐悄悄地向室内挪移,时不时传来琴声,见证着它的存在,但凉意十足。两棵桂树,对望着,绿意比去年又灿了一圈,米粒般的小花,藏在绿阁里,偶尔瞧见,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它溢出的心香,却摁不住,在院里荡漾着。

 女人拿了垫子,放在石墩上,默默地坐着。这石墩只剩3对,也是大宅院,仅存的古物件。她呆望着时隐时现的圆月,眼湿湿的。这静谧很奢侈,她一般消费不起的。果然,一阵大呼小叫,碎了宅院的宁静,女人慌乱起来,忙活起来。

 这与20多年前的一幕,何其相似,但又雪上加霜。一家四口,仅存3个脑袋,以前丟了半拉,如今又失了半拉,莫非她是一棵苦菜花?

 (二)

 25年前,女人嫁过来,丈夫虽糙得若粗瓷缸,但时不时却有点小温柔。她怀孕了,丈夫雪夜归来,从大衣兜里,抠摸出一个油旋,热热地塞给她。那可是岁月的奢侈品,堪比金项链。她缩在被窝里吻着,一点一点地香,这香弥散了她一生的天空。两口子吵架了,打斗得很凶,但丈夫舍不得动她一指头,拿被子当她,揍了个够,还煞有介事地骂:打死你,打死你这臭婆娘。屋里的她捂着嘴,嗤嗤地笑。婆婆踮着小脚,慌忙去劝,一见那阵势,也抿嘴而笑,尴尬地退出。这爱意小小的,若春芽,一直拱着她的生活。

 女人的土壤肥沃,不久就抱了个胖小子,帅哥坯子,丈夫的微缩版。这下,丈夫乐得飘上了天,踩上了云,夫妻双双掉进了蜜罐里。倘若岁月一直甜下去,女人也许就是一朵康乃馨。

 生活,在笑声中走着直线,一切似乎顺理成章,锦缎般的前程舒展向前。聪慧的儿子,天姿日渐显露,活泼调皮;丈夫也不安分,有心让妻儿跟着他吃香喝辣,就野心勃勃买了大卡车,搞起了长途运输。

 (三)

 女人多下地干活,儿子有时就交给婆婆带着。婆婆白净,脚虽小却利落快当,像停不下的机器,往往干起活来,就忘了世界的存在。儿子就和年纪相仿的伙伴玩在了一起。

 一出门,仿若游击小分队,玩得像小兔子似的!站在猪圈墙上往下跳,爬到后院大槐树上捣马蜂窝。中午,趁大人歇息,溜到村西的小河去戏水。还曾穿过一人深的玉米地,沿着羊肠小道,摸到五里远的姑妈家,姑妈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把孩子押送回娘家,数落了老娘一顿。

 儿子 5岁那年,时光哆嗦了一下,微笑的命运,蓦然冷了脸,直线挪移了方向,倾斜了90度。

 正是麦黄时节,大人们忙得没日没夜,心思都搁在了庄稼上。那一日,婆婆上了二楼房顶晒麦子,几个孩子也尾随而上。在厚厚的一层麦粒上滑着玩。儿子拿一竹耙子,推着跑着,估计玩着玩着来了疯劲,不知不觉忘了环境。老式楼房的围墙仅有二砖高,儿子像鸟一样从天而降,却少了一双翅膀,轻轻地以双足着地,那只是梦。儿子重锤似的,以头砸地。顿时血流殷殷,魂飞魄散,人事不省。

 就这样昏昏而睡,仅余一起一伏的气息。婆婆呼天抢地,千呼万唤,视若眼珠子心肝肝的孙孙不吱声。她深感自己犯下了弥天之错,噼里啪啦抽打自己,也变得神气痴木。女人则不发一言,自昏达曙,目不交睫,围爬儿子床前,精心照料。大宅院不见炊烟,东曦既驾,僵卧长愁。

 丈夫尚在远方出车,匆匆而归。见儿子头缠绷带,鼻插管子,长睫毛紧贴眼睑,静默着。这次,他拳头一出来,可不是捶在被褥上,而是女人的脸上身上,女人不躲也不出声,任他打骂个够:臭娘们呀,是孩子值钱还是麦子值钱呀,整天瞎忙啥呀,连个孩子都看不好,要你有啥用啊。打了女人又搧自己。女人捉住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搧,夫妻抱头痛哭。

 而面对老母亲,夫妻却不言不语。街房邻居都大眼瞪小眼,纳起闷来:这夫妻俩与众不同,本该婆婆遭的打骂,媳妇当了挡箭牌、替罪羊。也许他们过早地明白了:过去的,碎了的,能弥补挽救多少就多少吧,抱怨只能让伤口撕裂得更长,无益于事。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命运在作祟?

 (四)

 居住的大宅院,传承至他们这代,不仅余有一些古旧的房子、水井、石磨、老槐树、老石榴树、老枣树,还有一些泛着旧光阴的传说。

 女人嫁过来时,废弃两代的宅院,婆婆已暖热了、住稳了。婆婆生了五个男丁,孩子们的闹腾追逐,压下了经年的荒芜空虚与凉意。女人隐隐听街房说:这宅院,也只有你婆婆富大命大造化大,能镇住。女人也粗拉,大咧咧从不追问,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念头。

 她嫁过来时,丈夫四个兄长,皆在外谋事,不常住家;俩姐早早出嫁,偶尔回趟娘家。大宅院古朴清幽,但女人喜欢。像院里石榴树上的花,女人靥上的笑意红扑扑的。

 古上房像老者,一溜儿端坐着,面南,需登三层石阶,方能至门口。门前有敞亮的回廊,8个大石墩上,粗粗的圆木柱子下压上顶,承受了多少流年,难以计算。柱上漆色早被岁月抹去,木纹祼露,似有簌簌剥落之声。走形的两对双扇大门,一般虚掩着。

 上茅房,需穿越东边的过道至后院。后院杂树丛生,但3棵古槐,像展翅的孔雀,树冠颇大,在此显赫着。再往后就是残存的古寨墙,野酸枣紫荆条,夹杂着狗尾草打碗花,热热闹闹,挨挨挤挤地葱郁着。新婚之夜,草虫唧唧,女人上茅房,丈夫说陪她,她拒绝。丈夫窃喜,私下认定她就是这大宅院的石榴树,抑或一根柱子。没有生涩畏惧之感,速融其中。

 (五)

 好在儿子醒了,但只是睁着大眼睛发呆。时光缓慢下来,儿子像被冷冻住似的,结着冰,僵硬着。夫妻俩不晓得跋涉了多远多久,去找寻儿子的柔软舒展与笑声;儿子也不知在炼狱里,被苦水浇灌了几个春秋,被银针戳了几多筛子眼儿。最终总算哭喊出了少许的语言,歪扭着半边身子,踏上他再也走不直、走不平的人生路。

 儿子上学后,永远停在了三年级。个子长高了,但脑袋半拉,反应比别人慢几里地。年年留级,成了孩子们逗乐的玩具。女人拉着儿子的手,送送陪陪接接。握着儿子的手一笔一画写字,摸索着,教儿子说话。而丈夫则拼命赚钱,一面为儿子治疗,一面攒钱为儿子做长远打算。

 时光越往前,儿子越自卑,孤僻而暴躁,经常在大宅院像狼一样,低吼或尖叫。女人总是默默地听着,在旁边陪着。有一次,儿子竟拿起菜刀要砍那只一直握拳的手,女人扑上去抱住儿子,泪流满面:孩子呀,对不起,你砍妈吧。

  好在,婆婆的脚虽小,心却大些;女人也活脱,笑容还是多于泪水。在村人的视线之内,她是饱满而乐呵的,也许她早悟出了:苦酒,是要自己饮的,无人替代;乐子,是要自己找的,无人给予。生活的正面是让别人看的,而背面是要忍的,是要爱的。因此,她给别人的永远是笑容。

 女人又生了一个女儿。她和丈夫商量着,要好好看管培养女儿,百年之后闭了眼,儿子也有个人照应着。唉,当自家的女儿不易呀,刚来到这世上,就抛给她重担,夫妻经常怜惜地注视着女儿,好像已经把神圣的东西,放置到了她的身体里。

 (六)

 这之间,女人从街房的闪烁其辞里,从婆婆和姐姐的零星描述中,风闻了一些久远的故事,但她守在大宅院里,依旧平静,月夜雨夜也没啥异样动静与影像,她没学过心理学,但至少她心理是健康的。她不信邪,她认为儿子的事,是偶然的,与自己的粗枝大叶有关。

 荒废两代的大宅院,始建于清朝,祖爷任“孔林典祭”时置业。祖爷娶三房,膝下无儿,传说娶四房时,带孕入门,生下老爷,这就埋下家族纷争的草灰蛇线。老爷聪颖,加之私塾熏染,是远近知名的秀才。但却得不到家族的认可,因为家产历来皆是人眼红的根源。

 祖爷一息尚存,是一堵遮风影壁,暗流虽浮动,但难以奔突而出。祖爷眼一闭,家族势力立即由暗走明。据说当时发展到动刀动枪,老爷育有仨儿,这一代达到高潮。双方对垒,各有伤亡,也有坐大牢的。

 婆婆坐在大院里,月光在她颊上,轻轻浮动,她对女人说:“打孽,你懂吗?就是要灭门。”加之清末战乱,老爷在纷争中亡了大儿,二儿坐牢,又倾囊相救,地也卖了大部分。身心俱疲,决定举家迁徙,退居老奶的娘家,割舍了这片流汗又流血,眷恋又伤心之地。

 但临行放出话:宅院空着,允许无家可归者居住,仇者不得踏入。这之后隔段时间,查看一番,据说每次都是掂枪而回。自此,院里住过逃荒的、避难的、还有战乱时的伤兵,成了走马灯似的大杂院。加之仇家编造渲染,从此成了魑魅魍魉出没的场所。

 到了婆婆这一代,婆婆胆大,加之抗美援朝,她的弟弟立下战功,升至营长。婆婆就依仗着军属身份,毅然带着尚在怀中的两男一女,迁回故乡,自此结束了长达半个世纪的流浪生涯。

 丈夫也凑过来,点指着对女人说:上房、临街房当过乡里的粮仓;西厢房当过学校,魏巍的老师蔡芸枝,曾在那房里教过书。

 (七)

 女人听了,似乎又成长了许多。她仍爱这个院落,她认为祖辈,并没有愧于天地,反而有善举于人间。大宅院包容了无数的流浪者、伤残者,即使他们有魂在此飘荡,也是良善之鬼,也是知恩的。

 女人坐在院里,一些想法倔强地蹦跶着。开个小商店,给儿子找点事做,找些说话的人。让儿子融入人群,走入阳光,像那棵歪扭着的石榴树,笑出朵朵幸福。

 花花绿绿的小商品,把儿子从灰色的世界,搭救了出来。时光向前挪移,榴花与槐米,开了落,落了开。终于,儿子记住了商品及价格,再也不用女人一包包贴上标签了;儿子学会了算账与找钱,再也不用女人拿小石子摆着分了;儿子口齿清了说话顺溜了,再也不用女人面对面从儿子口中抠词句了。

 榴花又开的季节,女儿把医科大学的通知书带回了大宅院。女人把它供奉在古老的供桌上,燃了三柱香,叩了三个头,并且念念有词,告知并感谢祖宗及所有的神灵。

命运的引领有时是柳暗花明,有时是山重水复,有时又会突然消失,让人不知何去何从。好在女人总能在迷雾中,找到方向。

 丈夫在外奔波,起起伏伏。有一次竟连本带利,像被洗劫似的,一陪到底。一时,流言又起:宅院大,房子破,难聚财。女人没有抱怨丈夫,更不信邪,但她心中从此埋下了一个梦,大宅院经她之手,要重拾昔日光彩,容光再现。

 重整旗鼓,继续前行。东挪西借,办起了一个加工厂。钱,源源而来,带着汗水。女人的心,在大宅院扑楞开来。月夜,她踩着细碎的月光,徘徊、设想。

 (八)

 光阴,一晃而过。大宅院走入21世纪,百余年的老宅,以新颜面世。石榴树留下了,也因此东厢房退后了20公分,石榴树仍旧斜倚窗外;木柱下的8个石墩,除2个不小心碎裂外,留下6个。

 四周皆为两层楼阁,檐廊宽阔,二层之上廊腰相通。院中为空地,遍植花草,石子铺就的小莲花,蜿蜒为小径。阳光熠熠生辉,小鸟时来啄食,与人嬉戏不去。

 四合院,方正大气,远近稀少,甚是罕见。明月之夜,桂影斑驳,暗香浮动。家人环绕石桌,女人掂几个自织的彩条垫子,石凳上一铺,全家落座。女人用青花瓷碗,盛上红枣小米粥。端上葱花千层饼,再摆几碟小菜。顿时大宅院暖意涌动,婆婆高嗓门亮着;儿子虽用左手夹菜,但也利落;女儿滔滔不绝,播着学校新闻;丈夫乘兴,酌几杯小酒。

 宅院大,房子多, 环境好。尤其临街楼,房间宽阔,相当于大教室,其中一间还设了乒乓球台子。女人又动了心思,这么好的资源,如何让村人也分享一点呢。女人办起了幼儿园,她不会念诗唱曲,就给孩子们做可口饭菜。大宅院热闹起来了,笑声像一树石榴花,亮亮的。

 可命运,爱走曲线。这一日,阳光很安全,云朵在湖面轻描、淡写。可丈夫的天空开始旋转,先是舌尖的语言被封锁,继而,肢体被捆绑。他感觉世界轻如鸿毛,自己重如泰山,一个跟头栽入混沌之中。

 (九)

 2015年。大宅院。八月十五夜。榴花已成果,亮亮地在枝叶间摇曳,两棵桂花树已有碗口粗,一簇簇细碎的小黄花,清香怡神。

 大难之后,丈夫虽扼住了命运的咽喉,但语言丢了,他急他哭,他像狼一样低吼或尖叫;像他的儿子一样,歪斜着右半拉身子,走不平走不直这人生之路。

 女人静默地坐在石墩上,憔悴了许多,苗条的身子,在宅院里显得单薄。她仰望空茫天宇,踽踽而行的圆月,想起婆婆老去的一段光阴。婆婆无论接到谁家去住,都喊着要回老宅院,喊女人的名字,喊女人儿子的名字。女人仿佛是婆婆的定心丸,一看见她,婆婆就安静下来。女人深深地理解婆婆内心深处,藏着掖着,不愿说出的歉疚与痛。

 弥留之际,婆婆抓住女人的手,嗫嚅了半天,流下两行泪,松了手。如今,婆婆在那边还好吗,知不知道家里的事?她感觉婆婆活着,在大宅院晃着嚷嚷着,也是她的定心丸。

 她等丈夫平静下来,扶着丈夫的肩膀,低下头,一边替丈夫说着他想说的话,一边揩拭丈夫头上的汗。她想:如果自己细心点,督促丈夫体检身体,防患于未然,就不至于如此。

 一缕缕桂花香,在女人颊上轻拂,在她周身萦绕,她仿若一朵小小的桂花,弥香点亮了大宅院。她抖擞精神,弓下细腰,预备挑起丈夫搁下的挑子。

 这晚,女人做了梦:她生日到了,而她却忙忘了。她正在石榴树下静坐。大门响了,四位哥嫂和两个姐姐,开车而回;丈夫、儿子、女儿也走出上房与厢房;蹦跳着唱着的娃娃们,也涌出临街房。大家笑眯眯地向她围拢来,她也笑,甜甜的。大家手心的花,向她飘来:石榴花、康乃馨、桂花、莲花、牡丹花……花,魔术似的,源源不断。风吹着花,亮亮的、香香的。

后记:

问:散文之底座,乃一“真”字也。汝著此文,真实度何如?

答:吾亦宅院之一员,女人与丈夫之四嫂也。当年,吾嫁于此院,完婚于东厢,有榴花盈窗。大门与二门古朴,旧房颇多。也曾在上房檐廊下,逐阳光,闲读书。虽未久居,但年节必如期而归,与大院互动生情,且弥深入梦。宅院之苍桑与变迁,及其故事,吾亦耳闻之、目睹之、心动之。乃一旁观者,参与者,见证者。

石榴树与石墩,即吾与夫君从光阴深处搭救之物。女人与丈夫,尊吾属之愿,存留至今。每归,坐于石凳之上,摸其石榴树,仰首苍穹,觉冥冥之中,与祖辈神灵交通。思海有浪花涌动,深悟创业之艰辛,百感人生之波折。

爱恨情仇皆淡去,惟余吾辈面苍生。彼苍者天,高高居上,俯视凡尘,敬请赐平安、佑良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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