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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然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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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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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红薯

(一)红薯岁月

天上飘着雪花,孩子们仍是屁股坐不住。寒冷与寂寞相比,他们总是能忍住寒冷,却耐不住寂寞。傍晚时分,仍是穿着厥肚儿棉袄,脸蛋凝着冷胭脂,吸溜着清鼻涕,端了饭碗,立在门口的皂角树下,聚成一堆。

小狗绕着孩子们打转,时不时摇摇尾巴,献个媚;时不时仰起脸,巴巴地望着他们的碗。此时,不用问也不用扒着饭碗看,知道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红薯稀饭。只是来自不同的灶台,不同的铁锅,不同的母亲和奶奶之手。

红薯稀饭,当然是红薯唱主角。大红薯切成小方块,小红薯嘛,大家都喊它“小老鼠",它就囫囵着身子,在锅里挤。大小红薯,在灶台的铁锅里,咕嘟咕嘟,翻来滚去。估摸着发虚了,芯软了,拿一根筷子捡个大块头,或大“老鼠"一扎,确认红薯已经熟透。抓一把玉米面兑些水,在粗瓷碗里一搅和,倒在锅里,一锅红薯稀饭,也叫红薯汤就做好了。有时,或许是想省点事儿,或许是为了俭省,干脆一点面也不勾兑,那叫“水煮红薯”。

大雪天,红薯汤最常见的配角,几十年不轻言离散的老搭档,是白菜和萝卜。

在豫西村庄里成长的孩子,大多都是红薯喂大的。他们一生下来,就闻见了浓浓的红薯味儿,看见了一锅一锅的红薯和满山遍野的红薯地。他们注定要和红薯相依为命,打磨出一个适合红薯生存的肠胃,磨出一些爱恨情仇。

冬日里,红薯是变着法子吃。红薯稀饭,叫红薯汤,也叫甜汤。还有一种汤,叫咸汤,是切了白菜或萝卜,加半锅水,勾点玉米面做成的。奢侈点儿的,还放一撮粉条。咸汤,当然的主角,还是红薯,只不过是红薯由“煮”变成了“蒸”。

盛一碗咸汤,拿几疙瘩蒸红薯,蹲在皂角树下的青石板上,就着阳光,聊着闲话,时不时把红薯的皮揭下来,扔给流着口水的狗。那或许就是生活的本色和原味吧?

吃红薯的孩子,虽然端起碗来就犯愁,胃里也酸酸地抗议着,但吃了一个冬天,还是不知不觉地长高、长胖了。他们走在街头或巷尾,倘若遇到爱逗乐的爷奶,爷奶拿拇指和食指,在孩子的脸蛋上一捏,似乎捏住了一疙瘩红薯的影子,打趣说:瞧瞧,瞧瞧,都吃出“红薯膘”了呢。

红薯养人,养出的孩子大多像红薯一样,有红红的肤色,瓷实的肉肉,实在的性情。

孩子们总不好意思,挣脱了爷奶的手,心里打起了小鼓:自己身上的肉,难道都是红薯变的?倘若能多吃点白馍,变成一个白馍头,那会不会更好玩?想到这儿,他们会“噗嗤”一笑,偷偷地捏一捏,再揉一揉自己的脸,想像一下自己脸蛋未来的走向。

(二)红薯芽儿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乡村,大多的生活戏,都是红薯唱的。尤其是冬日里,红薯成为人们活着的一种温暖支撑。

红薯的一生,从芽苗起步。

童年,我住在外婆家。外婆家地处伏牛山支脉的万安山脚下,多半土地在山上,少半土地在山下,是红薯和棉花,及豆类杂粮生长的地方。

依稀记得,培育红薯芽苗的过程。那是极细法的技术活。听外婆叨咕,以前生产队育苗曾出过事儿。芽苗要么皱巴巴的,像个瘪老头;要么长疯了,像个巨婴。芽苗只有胖墩墩、水灵灵的,才恰到好处。土地是挺挑剔的女性,她一旦看不上眼,那就没有法子生育,即使有所生育,繁衍的子孙不是稀落,就是羸弱多病。

倘若到了该栽红薯的季节,拿不出优秀的芽苗,生产队长往往会急红了眼,似乎矮下去一截,说话的底气也没有了。乞讨似的,去捡拾其他队里栽剩的芽苗。一季的收成,就有点玄乎了;队长的能力,就有点让人质疑了。

因此,到了育苗季节,队长会掰着手指头,把队里有可能胜任的人,反复过脑。先选出一个有经验,有好脾性的老年人,做主导,再挑出一个强壮的年轻人,打下手。然后,才慢慢开工。外公是一个石匠木匠泥水匠,那一年阴差阳错,被队长看中。

寨墙的西边,是一块田地,也有一个老砖窑。一个土坑模样的方炕,上下两层。下面为烧柴火备用,上面先铺上一层厚厚的、晒干拍碎的牛粪。接着,挑选红薯种子,这是女人们的事儿。她们从饲养院里的红薯窖,一筐筐地把红薯拉上来,坐在春光里,拣出无“膏药块儿”、无“菊花心”,而且是不胖不瘦,个头适中的。有的,像婆婆挑儿媳妇似的,横挑鼻子竖挑眼;有的,像小伙子挑媳妇似的,相来相去。

优胜劣汰,经过一轮挑选和二轮把关后,红薯一个挨一个,排队插在厚厚的牛粪上。就绪之后,再薄薄地敷上一层干牛粪,撒上适量的水。最后,蒙上一层谷秆编的草苫子。

就这样,褥子和被子铺好了,红薯睡在中央,慢慢地做起发芽的梦。

初春的温度,荡秋千似的忽上忽下,有时会绽放一场盛大的桃花雪。因此,炕下的火候,炕上的温度与水分,要随时察看着。外公的手,一天之中不停地伸进红薯的腋窝间,测量它们的体温。外公说,不能让它们冻着,也不能让它们热着。唉,原来一疙瘩红薯成长的过程,与所有生命的成长过程是一样的,都是艰辛的,都是需要呵护的。

外公搭一间小茅屋,住在村边,昼夜守护着那些怀了梦的红薯,等着梦笑出声来、发出芽来。有时候,外公忘了回家吃饭,外婆就打发我去送。我捧着滚烫的饭菜,脚下多了一些小心,觉得自己似乎也在做一件神圣的事。因为那个神秘的地带,不是任何孩子都可以随便靠近的。

大约是在三四月份吧,红薯托举出一簇一簇的嫩芽,它们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居住的世界。芽苗慢慢地,壮实起来了,红薯的怀里像掏空的子宫,变得瘪瘪的。它们用自己所有的营养与爱,完成了一个个新生命起步的过程。

外婆和我,还有街房邻居,看外公的眼神,以及和外公说话的口气里,又多了一些新的仰望。那一年,红薯漫山遍野,外公是它们的老父亲。

(三)栽红薯

种庄稼,大多都是把种子直接“种”下田地,但红薯却特立独行,是拿提前培育好的秧苗“栽”下去的。庄稼人双手并用,一手前一手后地握住锄把,前腿弓后腿蹬,在翻好的田地里,锄出一个一个的窝,不深不浅,横成排、竖成行。倘若不久前老天爷下过雨,土地蓬松,那就省了劲儿,直接栽下去就可以了。倘若老天爷久不下雨,土地硬邦邦的,板结得透不上气来,那可要大费周折了。山上有屯水的大瓮子,就得去拉水或挑水,一个窝浇上一瓢或半瓢,待水洇下去后,再栽进去。

假若遇到人和牲口的用水,都成问题的年份,还有一种简单的土法子。现在的人,听起来会觉得好笑,但在那时,也不失为一种创意。人类就是这样,不停地跟土地过招,在绝境之中想出一些绝招,即使这绝招是弱弱的,没有多大的招架之力,但也应了一时之需。

人们提早把秧苗泡在水盆、水桶里,让它们浸个透、喝个饱,再让它们的腰肢和根须,在泥浆里打个滚,把水分封住了,然后栽在田地里。

这样走出的一批秧苗,总让我想到一行行的驼队。驼队在肩负使命,准备出发之前,先喝饱了水,接下来漫漫戈壁与黄沙,不可知的未来在等着它们的脚步,测量着它们的耐力。最终,它们或许能走出去找到绿洲,或许跌倒在跋涉的路上。

这是一场马拉松式的长跑,要想存活下去,完成自我生命的跋涉,并捧出甘美的果实,谈何容易。种在地,拼在人,收在天。有时候,庄稼人拉一车水或挑一担水,看着满山遍野,渴得尖叫的秧苗,不知该救哪一个,在它们生命的极限处,给这个半瓢,给那个几滴,都感觉不公允和欠疚。何况,白花花的太阳,撒下来无数麦芒样的吸管,有限的水分,对红薯来说不过是润个唇,转眼之间又唇干舌燥、咽喉冒烟了。

外公们,抽个空就往红薯地里跑,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从地头起步,一棵一棵地数,一声一声地叹。沉甸甸的心,几乎要掉出来,落在土地里,变成一孔泉眼,汩汩滔滔地流,让满山遍野的秧苗喝个饱,然后齐刷刷地支楞起来,向他们致敬。外婆们,在院子里忙着活计,时不时发癔症似的,蹦出一句:老天爷呀,咋还不下雨呢!时不时手搭在前额上,不住地抬头望着天。

正是那个时候,我明白了一场及时雨对庄稼人的意义。它可以救活土地,救活庄稼,也可以救活庄稼人的笑容。

直到今天,我读林语堂的《苏东坡传》,看到东坡先生虔诚地为百姓祈雨的段落,那个神神叨叨的过程,我没有可笑的感觉,反而有一种想哭的冲动。那是一种多么无望的希冀啊!其实,苏东坡的作品,令人动容的,不仅有《大江东去》《赤壁赋》,还应该有那些他与神灵辩论,为说服神灵、焚烧给神灵的祈雨词,还应该有他为百姓祈雨成功后,而欣然写下的《喜雨亭记》。

姥姥家山地的红薯,相比我们滩地的红薯,内里甘甜,外表光滑。它们极少被一种叫“地蛆”的虫子,拱出伤疤。这些,或许都和红薯的隐忍与抗争,有点关联吧?

(四)红薯地

我家与姥姥家离的不远,约摸三五里地,但土质却完全不同。我家,离伊河较近,土中含沙,号称滩地。姥姥家,离万安山较近,土中含石,号称坡地。

姥姥家的坡地,有一种石头,极有意思,叫料壃。我更愿意把它写成“料姜”,因为它的模样极像我们吃的生姜,白瘆瘆的,猛一看像骨头。

“料姜”中的大部分被风吹化了,或者跟锄头交谈了几十年、上百年、上千年,已经与泥土揉和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还有少部分仍旧疙里疙瘩的,抱紧自己,硬邦邦的不肯撒开手,仿佛是一个老顽固。庄稼人遇到它们,往往会嘟囔一声:讨厌,碍手碍脚的,去。然后一脚踢到田埂上,或者搬起来往上一举,掷球似的,投到田地的边缘,成为一种赋闲的风景。

姥姥家有一块地,就叫“料姜谷堆"。姨妈和母亲今年都80多岁了,年轻的时候,她们大辫子一甩一甩的,小蛮腰一扭一扭的,肩上垫个衬肩,从山下往山上担大粪。一路上拿捏着节奏,惜粪如金,粪是不能溅出来的。只有挑到了目的地,过了斤称,才能计工分的。一路上担一程,歇一会儿,也记不准歇了多少次。碰面的人互相寒暄着,有问:“往哪儿送呀?”有答:“料姜谷堆”。我估计那里的料姜肯定多,并且被捡出来以后,堆成了一个或多个大谷堆,因此得了此名。

别小瞧这样的土地,它敞开胸襟,坦然接纳了红薯,与红薯成了绝配,这也不知是哪一辈的祖先,做了牵线的红娘。每年甘甜的红薯,一筐筐一车车,正是从这里出发,走进了家家户户,走进了一方人的胃里,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红薯,成了人类最温情的陪伴。它一路走来,生生不息。

我家的土地,也极有意思。站在村北,手搭凉篷,往北望去,无边无垠。目光不及之处,就是不舍昼夜而滔滔东去的伊河。土质呈现出自村北一路往北,含沙量渐次增多的现象。祖宗们不知如何的摸爬滚打,才摸透了土地的脾性。以种植玉米、小麦为主。在临近河岸处,土地沙化,而且靠近河水却无法引水灌溉,祖宗们根据实情,就种植了大片的果园、少量的棉花、花生与红薯。

一方水土养一方红薯。滩地的红薯,似乎水分多了些。人们常说,滩地的红薯不好吃,“水扑茬茬”的。而且红薯秧子,栽到地里之后,长得乌泱泱的,有些疯狂,难以节制。茂盛的秧子,像群蛇似的四面八方乱窜,纠缠着重叠着,遮掩了地皮。阳光要想钻进去,光顾一下秧子的根部,就有点吃力。倘若土层下的一窝红薯,喝到了水却吃不到阳光,自然在甘甜方面,相比山坡上的红薯,就欠缺了点。

还有,乱爬的秧子,只要贴着泥土,往往会想入非非。于是,秧子上少不了生出一些须根。倘若须根扎下去,整棵红薯的养分,会不停地分散开去,那么最终的结果,不但正房的子孙瘦弱,其它偏房的子孙更是难以成才,它们会长成稀稀拉拉的,仅有拇指粗的梗状。

为了对付过于茂盛的红薯秧子,在麦收之前的村庄,一场农事往往不可或缺,那就是“翻红薯秧子”。扼制,也许是为了更好的成长吧?在所有的庄稼里,我曾见到过的,一是压制冬麦的过快生长,二是阻止红薯秧子的过盛繁衍。

记得正月十五庙会,四面八方而来的人,如云翔集。漫延到麦田里的人,摩肩接踵,来来去去。孩子们把麦田当绒毯,翻筋斗、打车轮。被踩倒的麦子,看上去快要撑不住了,趴在土地上,可怜巴巴的。但是,要不了多久,地气日升,天气转暖,那片田地的麦苗,像接到统一号令似的,忽的抬起头来,直起腰来,立起身来。老人们总说,那片麦子呀,是得了神助,长势喜人呢。

听母亲说,她还亲见,在暖冬里,倘若麦苗长得过高,生产队会派人套着牲口,拉着去掉耙齿的耙,在麦田里辗压一番呢。到了我们这一辈,已经没有了。或许是极罕见,我没有机会见到过吧?

(五)红薯秧

我曾参与过“翻红薯秧”的农事。还记着一个人和他讲的故事。

二十世纪70年代,队里的牛车,已经发展成马车。架子车,也相继多起来。我和弟弟,随着母亲去上工,带着镰刀,捎着袋子和篮子。金明伯是生产队的队长,也是赶马车的能手。那时,赶马车的人叫“车把式”。“车把式”赶着大马车的荣耀,不亚于今天司机开着大奔驰的得意。他手里握着的鞭子,就是方向盘;他口里的“得儿驾”“喔喔驭驭”,就是油门和刹车。

马车中央有一匹枣红马架辕,左右各一匹黑马拉边梢。马儿钉着铁掌,铁蹄子踩在地面上有节奏地嗒嗒响,极像现在的人穿着高跟鞋,踩在空寂的楼道上发出的声音。

在饲养院里呆久了,马儿也向往田野。它们本来就属于田野,属于奔跑的。它们仰着高头,喷着鼻息,不停地踏着蹄子,兴奋得像个顽童,奔跑的心像一只响箭,早已经射向了原野。他们不安分的情绪,最终在金明伯晃动的鞭影里,平静下来。

马车上挤满了下地干活的人,金明伯一手按住车杆,身子往上一送,屁股就稳坐在马车的左前位,他喊一声:都坐好了,准备出发啦一一他回头扫视一番。我怯怯地站在车旁,还没有挤上车。于是,金明伯伸出一只蒲扇似的大手,有力地钳住我的手腕说:蹬住车轮,上。一个燕子起飞式,把我拉到他的身后。

金明伯伸给胆小孩子的那只手,以及手上的那种力量与温暖,足足能穿透这个孩子的一生。那时,金明伯不光在孩子们眼里,就是在大人们的眼里,也是无论怎么看,即使隔着门缝看,他也是一个圆满的人、稀罕的人。

他的脑瓜里,装满了故事。翻红薯秧子的时候,孩子们都想挨挤着他,一边干活,一边听他说聊斋讲三国。倘若离金明伯比较远,耳朵就要拽得长长的,穿过风声、虫鸣声、翻扯红薯秧子声和婶子们的说笑声,伸到金明伯的一张阔口前。他说到热闹处,孩子们的耳朵支楞着,手下的动作会慢下来,甚至停下来。金明伯一笑,也不责备。有时干脆停下来围个圈儿,继续“喷”。但有时他讲到关键处,会故意卖个关子,哄我们干活。活干完了,他才接着讲。为了听故事的我们,干起活来,以金明伯的话说,真是一群小老虎。

他讲:大暑天,在山上的红薯地,有俩人在锄地。一个鬼,想弄点银子花。鬼拿了一顶帽子,像扔橡皮圈儿似的,扔在一个人头上。顿时,这个人头疼欲裂,抱着头满地打滚,苦苦祷告,并许下银子。鬼得了手,满心欢喜,取下了帽子。鬼一想,原来银子这么容易弄到手啊,要不再弄点儿。鬼把帽子戴到了另一个人的头上,那人疼得目眦欲裂,他猛得拎起锄头,向着自己的脑袋锛去,并喊着:我叫你疼,我叫你疼,砍了你。鬼一看那架式,倒吸一口凉气,唯恐银子得不到,又搭上了帽子,慌忙摘了帽子,拔腿就没影了。

言归正传。继续“翻红薯秧子”。

红薯的秧子,被一根根拉起来,让它们翻个身。有的秧子太厚实,就要动用镰刀杀掉一些,也有的秧子在翻身的过程中,折了胳膊断了腿。这些秧子,是要收拾起来,最后装在马车上,马们自己拉回去,做了它们的食料。

翻过的红薯地,站在地头一看,仿佛是经历了一场浩劫。原来向上托举的叶子,一下被打翻。秩序没有了,一片狼藉。但过不了两个晚上,它们就又蓬勃起来了。这番折腾,对它们来说能算得了什么呢。

收工的时候,我们顺便也为自家养的猪,掐一篮子或一袋子红薯叶做吃食。马车满载而归,我们只好挎着篮子、背着袋子,走走歇歇各自步行回家了。

夕阳西下,我们负重走在田间的道路上,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像一根红薯秧子似的,与我们纠缠着。夹道的玉米,抽出了红缨穗,英姿初见;弹琴的蟋蟀,组建着乐队,乐曲初试。鸟儿裹挟着晚霞,鸣笛归巢。

故乡的这张底片,至今还在我梦中留存着。它时不时地被我冲洗出来,清晰地摆放在我眼前,并一次次放大。

(六)下蛋红薯

麦收过后,红薯还有二次栽种的机会。这次所用的秧苗,是直接从红薯田里的长秧子上,拿剪刀剪下来的。一截一截的秧子,栽在麦收后的麦茬地里,俗称“麦茬红薯”。这种红薯长成后,大多皮肤光滑,身量苗条,俗名“小老鼠”。“小老鼠”放在笼屉上蒸着吃,或放在火堆里烧着吃,都为最佳。

1976年前后,我们村子出了一件事。这事让我们村,成了周边小村子仰望的高地。金明伯要拍电影了,他赶着高头大马的胶车,队里的青壮年,赤膊上阵,扛着一麻袋一麻袋的麦子,往车上装。我们丰收了,我们一亩地能打双千斤了。我们有胆,我们的地有产,我们赶着一排溜大马车,车上的小麦堆得一座山丘似的,要向国家交公粮了。

人们扶老携幼,围在打麦场上看稀奇。电影的拍摄,以打麦场为背景。打麦场一夜之间,冒出的麻袋堆天堆地,据说里面装的,全是小麦。我们要吃白馍了,不吃红薯了。但是,拍摄结束的时候,真相却爬进我小小的心里,从此再也没有出离过,它生了根似的一直跟随我,让我知道了,吃红薯的时代还没有过去,白馍仍要卷进去红薯面和玉米面,红薯仍然是家常便饭、花卷馍仍然搁在竹篮里,挂在屋檐下。

麻袋里装的,大多是麦糠。金明伯一袋一袋地拎起来,袋口朝下,倒了个净光。空麻袋被叠起来,收进了仓库。有人把麦糠拉回家,垫了猪圈。

与此同时,在栽红薯方面,也翻出一种新花样。直接让红薯自己生长红薯,略去培育芽苗的过程,称为“下蛋红薯”。

在平整的田地里,聚成一个个方形的土堆,在土堆的四角,直接把红薯疙瘩埋进去。站在地头一眼扫过去,仿佛一片隆起的方形坟茔。这样栽种的红薯,的确是生出了一簇簇的芽苗,但下的蛋怎么样呢?老人们只是摇头、苦笑,但无人吱声。这种会下蛋的红薯,与打田埂式的围玉米苗,昙花一现,后来再也没见过。估计是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异想的天,并没有打开吧?不得而知。

(七)红薯叶

外婆脚小,走路摇摇晃晃。爬高上低的事儿,非我莫属。顺着外公打制的木梯,爬上过道的木顶棚。晒干的红薯叶,藏在上面呢。喂猪的,盛在一个草苫子围成的圈圈里,里面鼠来鼠往;人吃的,盛在一个竹篓里,还盖个盖儿。

平常,木梯是横放着,顺在过道墙边的。只有上棚取东西的时候,姥姥才把它竖起来。帮姥姥取红薯叶的时候,还可以摸一把花生或几颗红枣,那是很快活的事啊。

姥姥要做“米奇面条"。她把金黄的小米、青绿的红薯叶、胖墩墩的绿豆放在一起,让它们谈心。它们谈啊谈的,直到谈出原野的清香。姥姥一边偷听它们的谈话,一边在案板上擀着面条。

姥姥的“米奇面条",那种独有的做法与味道,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更没有吃到。

母亲的红薯叶菜馍,至今我还可以品尝。母亲烙菜馍,与我一边擀皮一边烙的做法不同,她是先擀好所有的馍皮,切好所有的红薯叶,等一切收拾停当后,才打开电饼铛,不紧不慢地烙,烙好后摞在小竹筐里,用笼布盖好。因此,母亲烙的菜馍,火候恰到好处。当我蘸着蒜汁,送到口边的时候,会多出一份生活的柔软与宁静。

红薯叶,大部分的储备,是给猪过冬吃的。人比猪幸福,总把好的留给自己。不仅是红薯叶,红薯也是长了膏药块、生了菊花心,人吃不了的,苦哈哈的,猪才可以吃。怪不得,有的猪总提抗议,对着猪槽里的东西,拱来拱去,咕嘟嘟地吹泡泡,就是不肯下咽。猪害得孩子们,每次给它喂食,都得跃墙而入,光临到它的圈里,拿铁勺子把它的剩饭刮出来,并且还数落它几句,极像大人数落孩子的口吻:哼,不吃不吃,饿掉你的大牙,看你还吃不吃。

不是猪不吃,那是不好吃啊。想一想,从夏天红薯叶下来,直到冬天,猪吃了新的,还得吃旧的。这与人四季都吃红薯一样,谁的嘴不想尝点儿别的什么。猪也挺不容易的,吃糠咽菜,还得长肉肉,这不是为难猪吗?

(八)掐红薯叶

但人也不容易呀!红薯叶,也不是自个长着腿跑回来的。起初,红薯叶是不能掐的,人们也是偷摸着掐上一把,让猪尝个鲜。直到出红薯之前,人们才大着胆子走东闯西去采购,有时候要跑几十里地,投宿在亲戚家,用去好多的时间。猪们能说,这是容易的事儿?将就着吃吧,能填饱肚皮总比喝西北风好些。

滩地种的红薯不多,因此掐红薯叶的大部队,每年都会浩浩荡荡地开往伏牛山深处。

几家人约在一起,好有个照应。半夜里爬起来,拉着架子车,摸黑向山上爬去。四围的黑气,像层层黑色的伏兵,而我们似乎是正在突围的一支队伍,蹑手蹑脚,不敢弄出过大的动静。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领着我们,在大山里不停地蜿蜒。不知在黑夜的哪个折皱里,猫头鹰做梦似的,咕咕喵地叫着。手电灯扫出一道微弱的光,一只野兔,突然跳出来,逃向无边的苍茫。与此同时,我们的心也猛烈地冲撞着胸口,似乎和野兔一样,有奔逃的惶恐。空旷的原野,秋虫唧唧复唧唧;脚步与道路、车轮与道路摩擦出的声响,显得那么寂寞。

母亲是掐红薯叶的快手,她一脚前一脚后,蹲下去,右手拨开密匝匝的红薯叶,向外划拉个圈,拢住满满的一把;左手插入叶梗,紧紧一握;右手使劲一拧,滴着乳白血液的叶子,与梗分离。然后,顺手把叶子按在旁侧的竹篮里。母亲的整套动作,挽花儿似的,优美而娴熟。

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动作,它们是简单的,不好做作的。只有伏下身子,才知道它是人类生存下去的,一种艰难而顽强的支撑。

这套动作,要反复做。没有腰的孩子,也知道了腰疼。蹲下去,站不起来;站起来,蹲不下去。身体的每一部位,都在喊痛,这或许就是“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的吧?

这时,我们会羡慕红薯地里,唱小曲的蝈蝈;我们会羡慕不远处,吹着柿树的风。我们想逃离,但又不知如何逃离,逃向何方?我们是被生活拴住的蚂蚱,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

真正艰辛的劳作,是没有诗意可言的。大多的好奇心,也不会在此处产生。

掐一根带梗的红薯叶,从叶到梗,一分为二,隔一小节折一下,留下梗的末端相连,就会编出一挂红薯叶项链或者耳坠。永生哥送给巧枝姐的,浪漫的定情物,也不会在此时上演,那只会在劳动之外。

红薯叶的汁,看上去像奶浆,但擦在皮肤上、衣物上却是暗褐色的。它黏乎乎的,倘若黏上人,极难脱逃。衣物上,东一抹西一团的,像洗不掉的水墨画。手心手背上的,拿肥皂洗,甚至拿一把泥土搓,皮肤都快搓掉了,它仍旧趴着不下来。害得孩子们上课写作业,手都不好意思见老师,把衣袖拽了又拽,把手缩了又缩,像小偷窝脏似的,窝着自己的一双黑黢黢的手。

装满架子车的红薯叶,终于到家了。家家的瓦房顶上,撒满了乌压压的绿。下雨了,收下来;天晴了,拉上去。翻腾来翻腾去,跟着老天打转转。直到秋光汲干了叶子的水分,便于冬藏了,这件农事才算画上一个句号。

(九)换红薯

“红薯换玉米一一”拖着悠长尾音的吆喝声,在大街小巷,带着初冬的凉意,随着风的来去,忽高忽低,忽远忽近。

滩地的玉米多、红薯少,山地正好相反。每年收完红薯之后,山上的人家,种红薯多些的,或者想多吃点玉米,换一下口味的,往往起个午更,拉着架子车或套头小毛驴,一路寻下山来。在沿伊河边的村子里,走街串巷。

闻声而来的,大多是女人和孩子。女人们关心的,是红薯的外形和内里的甘甜。卖红薯的人,拿刀咔嚓切了红薯,露出乳白或粉红的瓤,向女人们展示着。

至于孩子们,都是闲不住的。只要有点儿热闹,都爱去挤一下,探个究竟。即使狗们咬个架,也在旁边咋咋呼呼的。他们的兴趣不在红薯,在他们心里呀,红薯和玉米是半斤八两的亲兄弟,谁也不比谁强多少。红薯窝头和玉米窝头,放凉了,抓起来砸在人脑袋上,都是一样的作用力。只是下肚的时候,口感不太一样:红薯带甜,玉米带香;红薯面滑溜,玉米面粗涩。

女人们叽叽喳喳,与卖红薯的人唇来舌往,说定了三斤红薯换一斤玉米或者一斤半玉米。看起来,玉米的身价还是要略高于红薯的,怪不得滩上的姑娘都不愿往山上嫁,而山上的姑娘都愿往我们滩上嫁。上高中的时候,山上人似乎一身红薯气,滩上人似乎一身玉米气,滩上的人也似乎比山上的人,有点优越感。山上的同学,说出自己村名的时候,嘴都有点不利索。滩上的同学,在他们面前倒平添了几分得意。

换红薯开始了,大多人家的玉米已经抠成了玉米粒,晒干了,他们就拿个盆子,到平房顶撮一盆端了出来。还有的人家,玉米粒还长在穗子上,穗子还挂在枣树上、房檐下。也不知他们怎么和卖红薯人搞的价,竟然取下一串,也换了红薯。

滩上的人,对红薯的需求,还是相当大的。一小半来自河滩地,一大半来自山上。他们拿玉米换,或者掏钱买,红薯是一个漫长冬天必备的食物,锅里碗里口里胃里,都少不了它的气息。

学校有个初三的学生,考上了中师。他家是山上的,他的父亲一激动,竟赶着小毛驴,翻山越岭给老师送来了一车红薯。

(十)红薯窖

为了储存红薯,家家都挖了红薯窖,大约深四五米。我家的红薯窖在前院的楼梯旁边,是父亲利用节假日和母亲一起,像土拨鼠一样,一点一点挖成的。窖壁上挖有脚窝,窖下东向和西向相对,有两个约深2米的洞,是冬日里红薯暖暖的窝。

老姨家在山上,母亲每年都托老姨买一大车红薯。于是,表哥被老姨打发下山送红薯来了。在清冷的阳光里,十五六岁的表哥赶着一头小毛驴,拉着“谷堆悬天”的一车红薯来了。表哥和我同年生,我站在他面前,极像一根细麻秆,而他俊朗结实,极像他居住的一座山。表哥早早地加入了一个男子汉,应该加入的劳动行列。他让我们看着,心里踏实,他是老姨的好儿子。

我们家的红薯窖口,是父亲自己设计的。他截取两根粗木棍,十字交叉固定在一起,拿一根铁链,挂上一把锁,锁住。沿着窖口的边,砌了两层砖,比周围高出一些,避免雨水流入。窖旁边有一棵父亲手栽的香椿树。

柳叶婶家的红薯窖,平时没有上锁,上面放一片竹苫子遮盖,它在老厦子屋的旁边,旁有一棵老梧桐树。那年,柳叶婶家的红薯窖,出了一件轰动全村的事。

柳叶婶的小姑子,说了一门亲事,小姑子百般不愿意。那一天,媒人来催婚,家人也劝。小姑子闷声不响,突然冲到梧桐树下,掀开竹苫子跳了下去。家人都惊呆了,趴在窖口,连呼带叫,黑洞洞的窖里一点回应也没有。大哥一看,连出溜带跳,下去救妹子。但不一会儿,喊他也不应声了。二哥一看,急红了眼,也下去了。但不一会儿,喊他也不应声了。闻声跑来的耕清爷说:“暑天,缺氧了,快,把队里扬场用的大风扇拿来;快,把高把儿的箩筐拿来,系上麻绳,再系上一个人,往下放。”永生哥站在萝筐上,被大麻绳拴着,放了下去。大风扇也来了,对着窖口张着翅膀呼呼地吹。

柳叶婶的婆婆,小脚的留清奶奶,坐在梧桐树下,呼天抢地。她的俩儿子、一闺女,要是全捂在红薯窖下,叫这老婆子可怎么活呀?一街两行的人,站满了大院子,有帮忙的,有陪着担心的。

永生哥,被人们拽着麻绳系到窖底。他手脚麻利,黑暗中摸着一个,拦腰一抱,喊一声:拉。人们一齐用力,往上拉。不久,三个人都被拖了上来,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医生也及时赶到。

留清奶奶,一会儿看看慢慢缓过来的儿子,一会儿又看看闺女。对闺女又恨又心疼,她数落着闺女:死妮子,差点儿搭上你俩哥的命。你能嫁个啥人家,吃红薯的命,你不服,你不服吗?

后来柳叶婶的小姑子,嫁了一个医生,做了城里人,还真的跳出了吃红薯的命。几十年过去了,我想,她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或在夜深人静之时,她会不会想起那一次,她几乎用了三条人命,才换来的一次挣脱?会不会忘记老家的红薯?我似乎看见,在华灯初放的古城老街上,她买了一个烤红薯,一边笑一边流着泪,品尝着。

(十一)拾秋(“溜”红薯)

“拾秋”这个词,极有诗意。但深入进去,却是另一副模样。拾秋,拾点什么呢?拾花生,拾棉花,拾玉米,拾萝卜,拾苹果,拾红薯……什么都拾,凡是掉在土地上的,或埋在土地下的,都拾。

但我觉得“拾”有点容易了些,似乎有很多的果实,在那里明摆着,只要一弯腰,就可以“拾”起来了。我更喜欢庄稼人说的“溜”,比如“溜花生”、“溜红薯”。

“溜”字,一则觉得好玩。仿佛那些果实会跑,不老老实实地归仓,开了小差,“溜”之乎了。二则觉得艰辛。开溜的庄稼既然溜了,就会藏起来,藏得隐密,藏得深不可测,就得让人四处去溜腿、去寻找。用锄头、用三齿的耙子去寻找,撅屁股洼腰的去寻找,流着汗去寻找,因此得到它们是不易的,是要付出点儿代价的。何况开溜的,只是极少的漏网之鱼。

每年的夏秋二季,孩子们都有假期。那时的假期,与农忙同步,不是用来享受的,而是用来劳动的。孩子们的小手,也伸向田野,“粒粒皆辛苦”的果实,怎能让它们“溜”在地里发霉、或生芽。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农活要干,拾麦子、溜红薯不仅是生存的需要,而且还可以减免学费,叫“勤工俭学”。

溜红薯,像掐红薯叶一样,成为田园里的一道风景。拉着车子,深入山区的,有之;提着篮、扛着三齿耙子,就近搜索的,有之。溜红薯,要在生产队出过红薯,再套上牲口犁过一遍之后,方可放开,随意去“溜”。倘若犯了以上规矩,那就不叫“溜”,叫“偷”了。

犁过的红薯地里,只要你有力气,不怕出力气,那就“溜”吧。叉开腿,摔开三齿耙子,一下一下叩问着土地,逼它交出掖藏着的果实。手起泡了,泡出血了,泡再起泡,泡再出血,如此循环住复,慢慢地手背粗糙了,手心磨出厚厚的老茧子,疼痛就习惯了、淡化了。

那时候的土地,是蓬松的。因为它要经过锄头、犁耙的层层盘问,直到它交出所有的秘密。

“溜红薯”,有发现之美。当我们挥着锄头,锛啊锛啊,双脚深陷在翻起的泥土里,成了一个土糊糊的土拨鼠时;当我们的影子,由西向东慢慢地拉长,眼睛疲惫地再也容不下黄土时,突然咔嚓一声,一疙瘩红丢丢的红薯愣头愣脑,带着它的一窝儿女,在泥土深处被逮住。那一刻的惊喜,是当下获得一个大奖也不曾有过的心动。

迎着夕光,挎着一篮子或半篮子,大小不一或者伤痕累累的红薯,像个暴发户似的喜悦。我们把红薯送到学校,让老师称了斤秤。在这个世界上,突然发现我们是有用处的,不是来吃闲饭的。

柳叶婶家的小四,去山上溜红薯。有一次,他踏进了已经出过红薯,但没有犁过的红薯地。他溜得起劲儿,心想这次可弄住事了,终于可以在母亲和同学面前炫耀一番了。没料到,看管红薯地的人来了,一边吆喝一边追赶。小四拎起篮子,把三齿耙子往肩上一撂,拔腿就跑。跑着跑着,脚下被红薯秧子使了个绊子,红薯轱辘了出来,四处叛逃。追赶的人不依不饶,直把小四追到一道沟边。小四急红了眼,顾不得什么蒺藜、涩疙瘩秧子,像狼牙山的壮士一样,不知是跳,还是出溜,一下摔到了沟底。身上血道道密布,但总算没有成为俘虏。

事情过后,小四在街上解释自己脸上的血道道时,还拍着胸膛说:哈哈,这就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秋罢之后,学校给我们核算了红薯的斤秤,按1斤5分钱计算。有时候,扣除3元钱的学费之后,还可以发1毛2毛钱。我们紧紧地攥着钱,手心出了汗也舍不得松开,恐怕一松开手,钱像鸟一样不属于自己,扑喽一下飞跑了。还有的孩子,把钱放在衣兜里,用手捂着;还有的,放在衣兜后,一会儿摸出来看一眼,结果钱摸丢了,心疼地哭个没完。女孩子乖,大多回家把钱交给母亲;男孩子捣蛋,直接跑到大街的代销点,摆了一次阔绰,耍了一次大腕儿。

(十二)洗红薯

红薯还有一种久长的保存法子,是轧成红薯粉,漏成红薯粉条。红薯的蜕变过程,是需要大量红薯蜂拥而上的。工序繁琐,装进去的工夫多,提炼出来的精华少。居家过日子,哪家能够那么奢侈,因此多少弄一点儿,调节一下,打打牙祭就知足了。其实,变来变去,不是红薯的爷,就是红薯的爹和红薯的哥,反正都是出自一个宗祖。

我家旁边的胡同里,有一孔井。擦粉的红薯,先要通体洗个干净。搬一个大铁盆,放在井台下,把红薯一拨一拨地赶进去,把井水一桶一桶地摇上来,让红薯在盆子里洗澡。我和弟弟,都曾是给红薯搓过澡的人。

初冬的井水温温的,起一层暖雾,是令人欢喜的。但是,红薯在水里一扑腾,水马上变得巴凉巴凉的,也变得泥糊糊的。洗了几拨之后,就要换水。两手抓住盆边,往上一提,哗啦一声,泥与水俱出。然后继续在铁盆里放红薯、添水。下过霜的秋日,手与任何物件接触,几乎都抓不住温度,只会消耗温度。

不久,手冻成了红薯,脸冻成了红薯,那种透心入骨的凉,至今还让我倒吸一口凉气。洗啊洗,同样的动作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方才完工。一摸着床就入梦,梦里仍是在洗红薯,洗啊洗,我掉进了红薯堆里,无论怎么往上扒,也扒不出来。

柳叶婶家,离村边的一条小河不远。婶子往往直接把架子车推到小河边,她家的小四,蹬一双大人的深筒子胶鞋,直套到膝盖上,哐哐哐地晃荡,乐颠颠地在河里忙活着。他把河里的石头拢在一起,垒成一道堰,积水成潭。婶子一篮子一篮子把红薯倒进河里,小四像对待比自己还小的孩子,一个一个地抓住,给它们洗澡。

冰凉的水,小刀似的割着小四的手,有时知觉没有了,红薯就乱跑,怎么抓也抓不住。小四把两手在衣服上一蹭,放在嘴边哈哈气,手都仿佛是别人的了,但他还是乐于干。只要看见水、能玩水,男孩子们什么时候都不会厌倦。小四边玩耍边干活,动作幅度有些夸张,也少不了卖个野眼,抓只虾摸个鱼,也少不了把衣服弄得水湿,也少不了挨柳叶婶的一顿胖凑。

(十三)红薯粉

方圆五个村庄,仅有一台擦红薯的机器。长龙似的队伍,摇首摆尾。有时候要排上一天,方能轮到。适合这项闲置而乏味工作的,大多是孩子们。母亲派出的,是我和弟弟。

架子车的车杆,仰起头来要比我们的个头高,向前挪的时候,我们总是双手扒住车杆,向上一耸,再向下一坠,把身体的重量悬在车杆上,车杆就会低下头来。架着车挪窝一样,往前挪。一直挪到夕阳的余辉,把大地镀上一层红薯色。终于,我们看到了龙头,估摸在不久之后,很快会成为龙头。这时,弟弟像一匹快马,飞奔五里地,回家去喊母亲。

机器突突突地叫着,在星光下像头野兽,母亲依次把红薯塞进它的大口里。它狼吞虎咽,挤出一堆白中夹杂着红血丝似的奶浆。我和弟弟拿水桶接住,放在架子车上。

第二天,洗红薯粉开始了。母亲备好一个大缸,缸上放个竹筛子,筛子里铺上一块稀纱布。一瓢红薯浆兑二瓢水,按这个比例,在另一个水桶里搅匀,然后一瓢一瓢地往纱布上倒。待到滤出的粉渣多起来的时候,把沙布的周边捏在一起,捏成一个大包子的模样。两手合力,一手使劲地拧,一手使劲地按压。大包子里的奶汁,初始是哗哗啦啦地流,结尾是淅淅沥沥地滴。直到把汁液全部挤出来为至。剩下的,是一团红薯渣子,叫“粉渣”。

这个过程,实际上是耍水的过程,就是用水把红薯浆里的粉给冲洗出来,也叫“洗粉”。用水越多,粉洗得越干净。母亲负责洗粉,供应水的任务交给我和弟弟。相比抬水,我更喜欢母亲干的活,感觉玩水比抬水有意思。

我们把水桶放下井去,水桶扎个猛子,灌得饱饱的。往上搅的时候,铁辘轳被坠得吱吜吱吜地叫。倘若一个孩子往上搅,吃奶的力气使出来,尚有些不足。粗井绳犹犹豫豫地,转了半圈就想倒回去,极像一头牛把车拖到了半坡,劲儿使尽了,就要滑下去的样子。因此,两个孩子相对而立,四只手同时抓住磨得溜光而冰冷的铁辘轳把,当一个孩子搅到半圈,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另一个孩子适时接力,搅上后半圈。这样一圈一圈地,形成一股合力,一桶水才慢慢地从大地的深处,被提上人间,参与到我们的生活之中。

抬水的时候,倘若双方的个头和力量均衡,那么水桶的位置,往往放在扁担中央。但是,倘若母亲和我抬水,母亲会把水桶的位置移在离她最近的,约三分之一处,甚至四分之一处,而且扁担放在胳膊上,以保持与我个头的平衡。抬水这件事,个头与力气悬殊过大的,一般不去抬水。因此,母亲能独立完成的事儿,她不会派我们的,她总是一个人,起午更去担水。

柳叶婶子是小脚。她和她家的小四抬水,婶子心疼小四,把水桶移在自己这头,一只胳膊挎着扁担,一只手扶着水桶,小脚一拧一拧地往前挪。小四爱蹦爱跳,走起路来带风,婶子被他拽得小脚像鸡啄米似的,不停地啄也跟不上小四的节拍。桶里的水,也不安分起来,起起伏伏地往外溅。婶子一边躲着溅出的水,一边骂着小四,叫他脚步慢下来。街上的人,驻足笑看并逗趣。母子抬水,多么美好的一幕剧。

在大街上,最常见的情景,是姐妹兄弟抬水。年龄大的,往往会让着年龄小的。但那时,我还没有学会让弟弟,总是和他争个平均。

洗过粉后,第二天起个大早,扒着水缸看,母亲说:水澄清了,粉就沉下去了。

母亲把缸上面的水,慢慢地取出来,下面会呈现凝脂似的东西,就叫“干粉”。母亲把它挖出来放在一块纱布里,纱布的四个角,用细麻绳一扎,挂在院中支起的木棍上。干粉里的水慢慢往外渗,慢慢聚在底部,嘀嗒嘀嗒往下滴。等到水分滤完之后,母亲把它取下来,形成一个大陀螺,拿刀切成小块儿,放在竹筛子里,在太阳下晾干。最后,把干粉装在瓦罐里保存。存放到春节,一般成为炸丸子的专用。

那些红薯渣子,也晒干了,成了猪们过冬的口粮。

(十四)红薯粉条

红薯变成粉条,可以说是红薯最大的飞跃。它们之间的桥梁,是干粉,也叫“芡粉”。红薯走过干粉,然后方能抵达粉条。红薯要走那么远的路程,花费那么多的代价,因此粉条是红薯的最高表达,也是红薯最奢侈的吃法。

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哪个祖辈,第一次把红薯想象成粉条,并在摸索中完成了这个伟大的想象。有时候,感觉人类的发展是极有意思的,某个人或某群人的一念一举,就会让整个人类源源不断地受益。这种功德,的确是千秋万代的功德。

漏粉条是一门传统的工艺。二十世纪70年代,在我的家乡尤其常见。每个生产队,几乎都有一个漏粉条的地方,叫“粉房”。漏粉条,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既有细致的分工,又有一条龙的协作。

拿土坯垒一个大灶,灶上支着一口大铁锅。灶膛里,木柴续得饱饱的,火苗呼呼地向外翻卷着;大铁锅的水,蒸腾出一层热哈气,四处缭绕。

永生哥和顺子哥,在一个半截的大缸里搅和着干粉。双脚叉开,呈太极的弓步站立。双手并用,五指张开像鹰爪,斜插在加了水的干粉里,然后一抓一握,再拿挙头砸进去。同样的动作反复做,直到干粉接受了水,变得筋道而柔软。揉成的甘粉,双手捧起来,圆一圆像一团雪;往下流淌,像一匹白色的绸缎。

金明伯站在灶台旁,火苗把他的脸膛映得像一疙瘩红薯,结实而润泽。他左手握着大铁瓢的把手,永生哥心灵神会,挖出一团干粉,按在铁瓢里。金明伯先来个序曲,左手摇一摇大铁瓢,右手握成虚挙头,轻轻捶一捶干粉,似乎在提醒一声:要开戏喽。铁瓢底部的粉洞,迅速涨满,滑出七八根垂垂的柳丝,它就叫“粉条”。金明伯看火候已到,粗细适中,他猛得移铁瓢到沸腾的大铁锅上,掌头一抡,粉条源源而出,在锅里打滚。

倘若不是老手,用力稍有不匀,就会漏出一截粗乎乎的粉条,大家都叫它“猪娃儿"。

下一道工序,是天明叔的。他手里拿着一双大号的筷子,这种筷子是我见过的、最豪放的筷子了。天明叔颇为淡定,拿筷子拨拉着大锅里的粉条,把诞生之初还有点迷惘的粉条,赶在锅边。他再用筷子一挑,粉条就游进了铁锅旁的大铁盆里。

下一道工序,是柳叶婶的。她的袖子高高地挽着,右手像摸鱼似的,把一撮一撮的粉条捞起来,搭在左手腕上。永生嫂在旁边打下手,她递过一根木棍儿,叫“粉杆”,把粉条串起来。然后,送到露天的木架子上,在冰天雪地里,粉条会很快冻成一挂凝固的瀑布。

眨眼之间,粉条下了滚烫的锅,又下了冰凉的盆,又被悬挂在冰天雪地之中。这些猝然而来的,忽火忽冰的考验,粉条经受住了。它像一个勇者闯过了刀山火海,终于成就了一世的美名。人间最丝滑的美食,非粉条莫属。

漏粉条的日子,是热闹的。孩子们嚷嚷着,挤挤扛扛地去看,看馋眼了,不住地巴嗒着嘴,吞咽着口水。金明伯会挑起一撮,在旁边的碗里蘸点盐,分给孩子们尝。孩子们得了甜头,年年都盼着这个尝鲜的日子。

那时的孩子们,有很多的盼头:盼着生产队出花生、分猪肉;盼着二月二炒豆豆、三月三煮鸡蛋;盼着六月六串亲戚、八月十五吃月饼;盼着穿新衣、戴花帽、放鞭炮……如今的孩子,什么都拥有了,盼头也就少了些。

(十五)永远的红薯

粉条是稀有的,哪能随便吃。孩子们会偷偷地拽几根,在煤火上烤,粉条会嗞嗞地叫,变成蓬松的白胖子。冬日里,冻得上下牙得得地磕碰,能嚼上几根这样酥脆的美味,也算是一种安慰。

过大年的时候,母亲也会抽一撮粉条,放在油锅里炸一炸。“油炸粉条”,能让我和弟弟的嘴,享受好些日子。有好东西吃的时光,总是幸福的。

串亲戚,倘若讲究体面,就要挎个红漆的篮子,篮子里放上四色礼。四色礼,少不了一撮粉条哟。谁家门前,鞭炮声声,东街的哪个哥要娶媳妇了,孩子们簇拥着去吃桌,桌子上的八大碗,影影绰绰地有粉条在蜿蜒晃动。烩菜里有,扁垛里有,焖子里有,假海参里有,丸子汤里有。

据说,永生哥第一次相亲,准丈母娘也不知是无意为之,还是故意要考验女婿,上桌的菜,摆出一盘粉条。永生哥没有经得住粉条的诱惑,筷子伸进了盘子里,这一下有好戏看了。粉条溜光光的,像鲶鱼似的,甩一下尾巴,滑在了桌子上,又游在了永生哥的衣服上。结果,粉条没有送到嘴里,反丢了媳妇。媒人转述准丈母娘的话:吃相不好,怕是个好吃懒做的人。

后来,有一种说法流传着:吃桌或串亲戚,桌上的粉条不要轻易去碰。我偷偷地尝试过,要想把粉条送到嘴里,顺溜地吃到肚子里,的确是不容易的事:粉条短了,夹不住;粉条长了,扯扯拉拉的,当着众人的面,也羞于吸溜。那种吃相,实在让人尴尬。

或许粉条原本属于豪放派,它不适合一本正经地坐在餐桌边,在众目睽睽之下,斯斯文文地吃。它适合放在粗瓷碗里,浇上蒜汁,蹲在大皂角树下的石板上,拿筷子挑着往嘴里送。粉条的绵长,不用咬断,让它拉扯着,扑噜噜噜地往嘴里吸溜。

想着红薯,说着红薯,写着红薯,半个世纪就滑过去了。有红薯记忆的一代人,吃红薯长大的我们,大部分求学谋生,远漂他乡。但是我们走在异乡的大街小巷,坐在菜馆酒家,红薯的味蕾依然鲜艳。不必茫然,只需四顾一下,红薯的影子无处不在,无论走向何方何地,都能与红薯撞个满怀。

粉蒸肉,粉琥珀,不翻汤,哪一样没有红薯的参与?服务员端上一盘菜,报名“蚂蚁上树”,仔细一瞧,是肉沫炒粉条。走在民俗街上,遇到吹糖人的老者,他一边吹一边介绍:糖稀,自家熬制的,红薯的,货真价实,好看好吃好营养,三好哟,走过路过,买个健康实惠。他还指着旁边的一袋花米糖说:也是红薯糖稀,黏成的。

过去的红薯,是苦日子里的甜;而今的红薯,是甜日子里的蜜。

(十六)尾声

晋朝人张季鹰,在洛阳做官,见秋风起,想到家乡苏州味美的鲈鱼,便弃官回乡。当代人常润芳,在洛阳教书,见冬风起,想到家乡万安山上、伊水河畔的红薯。这胃里的乡愁,何其相似,但不同的是:一则,我无官可弃;二则,当下地域的距离,已经不成问题。倘若想让家乡的美味,慰藉乡愁的话,那么可以驱车而归,饱尝而返。

有一次,我向我的学生介绍赵树理,说他是“山药蛋派”的代表作家,学生们笑了。他们重复着“山药蛋”三个字,似乎觉得很好玩,而我每次说到“山药蛋派”,都会想到家乡的“红薯”。它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朴素之物,济苍生之物。倘若有一日,我的乡土散文能自成风格的话,叫“红薯圪塔派”也是极好的。

“蔓延垄亩绿峥嵘,根入泥中系众生”。有时想:红薯或许就是上苍的一颗济世之心吧,要不就是上苍的一只乳房。它温情地陪伴着,哺育着人类。以前它在,当下它在,百年千年万年之后,它仍然在。永远的红薯,人类喊她一声母亲,也不为过。人间有红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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