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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然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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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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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两题

(一)豹子伯

他叫“豹子”,是三代单传的独苗。

少时,他如同皱巴巴的秧苗,总也生长不舒展,多灾多病的。他的母亲,也就是我小时候喊的“豹子奶奶”,在久长的担惊受怕之后,牙咬得咯嘣响地说:我家孩子,就是个“豹子”,看看哪些瘟神还敢近身。

从此,在村头或街上,人们总看见豹子奶奶两手插腰,高着噪子,长一声短一声地喊“豹子”。“豹子”声四起以后,豹子伯的真名字随之也慢慢地沉下去,像一朵被风吹淡的云,被人们淡忘了。

但是,少时的豹子伯并没有因这个“恶狠狠”的、诅咒似的名字,就远离了疾病。豹子奶奶还是颠着小脚,揣着小心,颤颤巍巍地四处去求医问神。

据豹子伯说,我的祖父在当时是附近有名气的医生。祖父曾在国民党部队做过军医,是少校军衔,他回乡后开了一个诊所,叫“汉三诊所”。方圆百里的人,凡有疑难杂症的,都赶过来向他求救。尤其是当时流行一种,俗称“块子”(肚子里长有硬块)的病,我的祖父尝试着用针灸和中药结合的方法去治疗,救了许多人的命。

“那时,在你家的大院子里,那棵老石榴树下,打地铺躺着的人很多,都是远处来求医的人。”有一次,豹子伯和我闲聊天,他说到这儿的时候,恐怕我听不明白,他还把两只胳膊使劲向外扩展着,似乎他的胸怀就是我家的大院,胳膊就是院墙,“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你祖父救了一命,死里逃生以后,我老娘就非把我认给你祖父不可。你祖父的干儿子,那时候多的呀,多的呀……”豹子伯的脸憋得通红,不住地咳嗽,一时竟没有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说来也怪,豹子伯自从认给我祖父以后,不知是扎够了针、喝够了药,还是我祖父的高个头给他挡住了瘟神,豹子伯茁壮地成长起来了。豹子奶奶感恩戴德,为此两家人常有来往,走得很近。

我上初中的时候,豹子伯是我的语文老师。

我始终张不开口喊他老师,但又不好意思对着同学喊他“豹子伯",因此,和豹子伯面对面的时候,我就只剩下笑容和缄默了。

豹子伯读书很多,学问很深,但“之乎者也”的人,往往有点儿过于端正。

他上课的时候,总是稳步走上讲台,把书轻放在讲桌上,拿起粉笔盒压住,他是怕书自己掀开了,还是怕自己偷看,不得而知。然后,两只大手左右分开,按住讲桌,撑着上半身,脸在高处微仰着,眼光掠过我们的头颅,放在房顶上。

这个姿势摆好后,他就“这个这个”“那么那么”地开讲了。

第一次上他的课,他仰头看房顶,我们也仰头跟着看房顶。但是,我们看了半天,脖子都僵了,只看见陈旧的房梁和椽子,其它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呀。

久而久之,我们也就习惯了。他在讲台上看他的房顶,讲他的“之乎者也”,我们在讲台下看我们的小说,或者抄手抄本、织手套,或者给他多余的语言部分“这个这个”“那么那么”划“正”字,以便到下课的时候,几个人一对照,好得出一个准确的数字。

不久,“数椽子”老师的绰号,就传播开了。

半学期下来,豹子伯讲的那些课文,我们本该记住的东西,却什么也没有记住。只有到了考试之前,我们方能安分下来,认真地仰着脸,一边听他讲课,一边和他一起“数椽子”。渐渐地发觉,和他保持同步的时候,那些经常发作的、低处的小动作,往往被忘得一干二净。

豹子伯惩罚调皮学生,也很有意思。

就拿那次他收拾一群迟到的男生来说吧,他让男生排成一排溜,每人的左手都搭在自己前面的那个人肩上,然后做“金鸡独立”状。独立久了,只要其中的任一只“金鸡”立不稳,就会牵连着所有的“金鸡”都趴下。当男生一排溜趴下的时候,我们都笑了,豹子伯也扭过身去,偷偷地笑。

我当老师的时候,豹子伯已经挨近退休的年纪。可惜的是,他退休的前脚刚走,国家政策的后脚就到了,豹子伯干了一辈子的民师,却错过了转正的机会。

为此,豹子伯母总是气不过,有时埋怨政策,为何不早两年到;有时埋怨豹子伯,为何不晚两年退。

豹子伯“之乎者也”地劝了豹子伯母一通,豹子伯母说:啥也别说了,你呀,就没那个吃皇粮的命。

豹子伯退休后,他的“之乎者也”,或许只有他自己能用得上了。但他的一手毛笔字,在远近的村子里却成为流行,那些办红白事的人家,都以能请到他的字为荣。

多年前,我回故乡,顺便去看望豹子伯。豹子伯在村南自家的一块菜地上,临着大路的边角处,盖了两间简陋的房子,他扎起了“纸扎”(故去人所用的物品,比如花圈、纸马等)。

他做的物什,都是他能想到的、另一个世界也需要的鲜艳。那比他种在小屋旁的花,还开得欢喜的纸花朵;那比他小屋里的电视,还美观的纸电视、纸遥控;那玲珑的小纸人,笑容对着他,凝聚着尘世上最干净的笑……

豹子伯坐在“纸扎”的中央,被花团锦簇拥戴着,俨然“纸扎”的上帝。

当我掀开他小屋的门帘,看到眼前的场景时,并没有吃惊和害怕,更没有被一种人生尽头的虚空所攫住,反而被他手创的、另一个世界的美好所打动。

又这么个多年过去了,故乡拆除了,搬迁了。豹子伯和他的纸扎屋,还在吗?都去了哪儿呢?

(二)她叫耐烦

第一次听到她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笑了,嘴里反复念着这个词汇,感觉怎么也不像一个人名。但是,它的确是一个人名。

耐烦姓段,生于1964年,三门峡卢氏人。来伊水边做保洁员,一年有余了。

她是这样解释她名字来由的:

她母亲结婚的时候,不知是因为生活贫困,还是发育迟缓的缘故,身上就是不来初潮。母亲待到30多岁的年纪,才怀上了她。她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是个女娃,却也给母亲带来了喜悦。俗话说:先开花,后结果。只要会生女娃,生男娃就有了指望。

母亲的奶水不足,但她却很给母亲面子,小脸嘟噜着,像粉色的花骨朵,看见人就爱笑。满月的时候,她的老姨见了她,一边逗她一边随口说:这女娃真“耐烦”人。

从此,她就叫“耐烦",连报户口的时候,他父亲也认真地在名字一栏,填写上“耐烦”。

到了上学的年纪。起初,老师和同学都觉得“耐烦”一词生僻又拗口的,因此都不喊她名字,大多用“唉”来代替。后来,大家熟悉了她这个人,也就慢慢地张开了口,叫着叫着就顺溜了。

我问她:“耐烦”是什么意思呢?她说:大概就是“喜欢人”吧。

由于好奇,我查了词典,还真的有这个词汇。可以解释为不急躁,不怕麻烦,不厌烦。耐性和耐心,是它的近义词。

明白以后,我倒喜欢起她这个独特的名字了。比起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那些“桃”呀“叶”呀“花”呀的,来得有个性。耐烦却淡然地说:小山窝里的人家,都是老农民,娃们有个名字喊着,也就是个记号呗。

我想,也正是在那样相对封闭的环境中,人们很少知道那些流行的、似乎叫起来很好听的名字,所以才不至于随大溜。贴着自己的生活起名,带着一股烟熏的土腥,就像刚拔出泥土的萝卜一样,透着水灵灵的青涩味儿。这样,也不至于发生在电脑上输入自己名字的时候,会呈现成百上千个撞脸的尴尬。

耐烦的母亲开怀以后,连开了五朵花。

七十年代,计划生育到了紧锣密鼓的阶段,但耐烦的母亲,在传统观念的熏染下,仍是不死心。她东躲西藏地,终于给耐烦生了个小弟弟。

母亲生了六个孩子,其中有三次生育,坐的月子都是耐烦侍候的。耐烦出嫁的时候,山村里有娘家兄弟压轿子的风俗,当时小弟还不会走步,是让人抱着坐上车的。

过早地掉入生活的深潭中,耐烦失去了求学与就业的机会,但她也被锻打成了生活的多面手。她做棉衣,缝被褥,纳鞋底,织帽子;蒸馍,熬粥,喂猪,放牛;播种,收割……凡生活所需要的能力,她都具备。

耐烦的母亲生育了一群儿女后,身体似乎也随之被掏空了,常年的体弱多病,让她的力气仅够维持自己活着。娘家的一堆子事,都成了耐烦的事。

妹妹们出嫁,弟弟娶亲,接着妹妹们和弟媳,一个挨一个坐月子……大凡一个母亲在儿女生活的进程中,要扮演的角色,要做的琐碎事,她都要做。耐烦年轻利落,随叫随到,俨然母亲的替代品,为一个家庭的正常运转操心着,奔跑着。

耐烦生有一儿一女,娃们也在她忙碌的夹缝中,磕磕碰碰地成长着。

耐烦说,后来母亲躺倒了,在床上苦熬了三年,受尽了病痛的折磨,日子好了也没享住什么福,最终还是撒手走了。

耐烦说,老爹老娘都走了,弟妹们都各自过得挺好的,自己的孩子们也都大了,四处求生活。没人需要的日子,比着被人呼来喊去、团团转的日子,倒是没意思了。现在想来,被人需要,虽然是一种忙累,但也是一种充实的幸福呀。

耐烦说,自己以前奔忙惯了,如今怎么也停不下来。一旦停下来,就心发慌,不知所措。

唉,一头驴子被卸了磨,反倒有没用了、老了被杀的不安了。因此,耐烦很珍惜当下这份保洁的工作,她干得很卖力,也很漂亮。

知道了耐烦的经历,以及她的内心世界后,在伊河边,我再次看见她时,远远地我就会喊一声:耐烦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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