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棵柿树站在山坡上,它熟透了。
红丢丢的柿子,在枝头摇曳,时不时地,有忍不住甜蜜的,“嗖”地一声跳向人间。一个个软乎乎地,像包裹着一汪熬成的糖稀。有的被鸟儿啄去了一半,有的被蚂蚁攀爬了一角。
一个少年,跟着几只羊,磨蹭到了柿树下。他捡起一盏有鸟儿和蚂蚁光顾过的柿子,轻轻地扒拉去那些嘴痕,然后凑上自己的唇,那剩余的甜浓酒似的,被他一点一滴地饮下。
少年抬头四顾,风从一个山头跑到另一个山头,旷野茫茫,柿灯烁烁,除了甜到心里的那些舒服之外,别的不适感,一点动静也没有。再捡几个吃吧,再爬到树上摘几个捎给老娘吃吧,再摘几个带回家放烘了吃吧。
像这样的,他还摘过酸枣,扒过红薯,拔过萝卜,捋过槐花,凡围绕他的、能吃的东西他都往嘴里送过,而且是随口就吃,带着土腥子味。
是啊,正是吃的年纪,能不惦记着吃吗?即使他不惦记,他的肚子也咕噜着不依不饶啊。
至于吃那些食物时,脏不脏净不净的,他们没有特别在意过。但也没有听说毒死人的,甚至连肚子疼的事情,也很少出现过。
少年家的水缸,是他挑满的。虽然每天挑水之前,他总是趴在缸沿上,探身在缸里,拿奶奶捆的高粱秆“吹捶”,刷了又刷,但水缸里照样有蝌蚪和蜉子虫逍遥游着。
他家吃的水,是他翻过一道岭,到另一沟里的水瓮子挑回的。他把桶放在水瓮中汲水的时候,尽量把那些有生命的蜉蝣生物推得远远的,但还是避免不了有一些会跟着他的笑容,来到他的家,进到他家的水缸,然后跑到他家的锅里。
多少年过去了,少年的肠胃仍是正常地运转,为他工作。
这不脏不净的日子,就这样过着,不仅没有让他趴下去,反而让他茁壮地向上成长起来。
不久,这个山里的少年,走出了大山,走向了远方。
(二)
他是山下的少年。
他的家乡处在伏牛山与伊河之间。原野上,一望无垠的麦田和玉米地,是他梦的背景和底色。
家乡的五黄六月,麦子随风翻出万顷金色的希望,少年和他的祖辈一样,被生活推搡着,忙碌在火辣辣的田野中。他的汗流了一拨又一拨,身体像干渴的土地,呼唤着水。于是,在劳作的间隙,他跟着爹娘学会了蹲在地头的渠边,伏身下去,用磨出血泡的右手,撩起一汪一汪的水,先轻轻地撵走那些活在水中的小生命,然后双手掬起渠水,喝了个饱。
有一种“麻鳖”(水蛭,蚂蟥)的幼虫,像一根根红丝线,在水中蜿蜒。少年真担心喝进腹中,长成扁扁的黑玩意儿,把他的血吸干了,然后再啃了他的肉,嚼了他的骨头。
但是,他仍旧一次一次地喝,每喝饱一次,他都觉得体内的火焰,被一种叫清凉或快意的东西所扑灭。他的呼吸顿时畅通,仿佛一辆缺油的汽车被灌了油似的,他突突突地发动起来,金色的麦浪,在他的镰刀下纷纷静止。
收完玉米的土地,东方红拖拉机开来了,它像一头铆足劲儿的耕牛,起早贪黑地把板结的土地翻腾得蓬松。
土地的蓬松,是波澜壮阔的。被翻上来的泥土,有的像波浪奔沧海,一浪一浪地涌着;有的像大鱼赴龙门,一条一条地排着。农人站在田间地头,指指点点,在那么厚重与广阔的土地面前,显得那么弱小。
但他们纷纷回家扛了榔头、锄头、三齿耙,投入了一场平整土地的劳作。少年放秋假,也紧随其后,成为排山倒海队伍中的一股年轻力量。他们把农具举得高高地,然后砸下去,土坷垃敲碎了,土地整平了,为麦子的播种准备好了一张舒坦的温床。
这时,令少年呲牙咧嘴的,是苦不堪言的繁重劳作;令少年喜上眉梢的,是送往田野的一顿美餐。
为了节省时间,加快劳作的进度,在秋日的原野上,往往有集体的大聚餐。
中午时分,当所有人的体力都被土地耗尽时,远远地看见,直射的阳光下,有两个影子矮墩墩地晃过来。他们肩上的钩担钩着两只大水桶,忽忽悠悠地,吸引了少年的目光。少年浑身的酸痛一时喷涌了上来,唯有这桶里的美餐能给予他贴腹的安慰。
水桶的盖子揭开了,蒸腾的热气掺着蓬勃的香味冒了出来,土乎乎的原野,顿时弥漫着幸福的诱惑。
这人间的美味,是怎样做出来的呢?那时,少年是不清楚的。他只想着吃,“一碗浅,二碗满,三碗盛得挨着脸”地吃。后来,少年才知道这美味再寻常不过了。先拿大油炒了萝卜白菜,再添一大锅热水,再勾些白面糊,白面糊要搅出点疙瘩的那种,然后就成了咸汤。
所有的人,或蹲或坐在旷野里,浑身上下镀了一层泥土。他们用磨出血泡的双手,端着粗瓷碗,低头喝着汤,啃着自带的“黄虚糕"(玉米面发糕)。风也来凑热闹,吹着虚腾起来的黄土,到处乱跑,有一部分跑着跑着就跑到了汤碗里,变成了“五香粉”。
但是,真好喝啊。
贴近泥土的生活,就是这样地火热,这样地大气磅礴,这样地不脏不净,这样地不计小节,经年累月地,被在土地里刨食的农家人所坦然接受。
大自然之中,皆为泥土,包括人类。只要人类自身是素净的,和大自然能手足般的和谐并存,即使泥里滚泥里爬,又有什么属于不净的呢?
掉在地上的食物,被捡起来掸了掸后,奶奶吃了;闯入蚊子的一碗糊涂面,被挑出蚊子后,母亲喝了;挂在宿舍里的馍馍,被一窝蚂蚁咬了,被拂去蚂蚁后,少年狼吞虎咽了。
不脏不净地过着日子,拖泥带水地过着日子,日子静好无虞。
(三)
有一天,山上与山下的少年,在异乡相遇了,他们成了朋友。
有一天,他们老了,在河边散步闲聊,聊起了过往,聊起了“不脏不净过日子”这个话题。夕阳的余辉,已经把他们的影子推送到了河面的波光上,他们似乎还意犹未尽……
山下的少年说一一
那一年,他家里盖房子,房子要封顶的时候,半条街的人都来帮忙。大宅院里垒着灶,灶上坐着大铁锅,大铁锅里做的是“杂烩菜”,那个香气嘛,缭绕了半个村儿。
金明伯是大厨,做了头一锅,倒在一个大铁盆里,又去做第二锅。他家的大黄狗悄悄地摸过来,趁金明伯不注意就下了嘴。他看见了,跺着脚不吃这个铁盆子里的饭。金明伯哈哈一笑,拿过大铁勺对着狗下过嘴的地方,盛了一碗,自己坦然地吃了,并且说:“这有什么嘛,都是嘴嘛。”他也学着金明伯的样子,大大咧咧地盛了一碗,果然味道没变,还是喷喷地香。
山上的少年说一一
他上中学的时候,每次都要捎一周的馍馍和咸菜。咸菜有时是萝卜丁,有时是苙芥疙瘩。这些菜,都是父亲赶着毛驴车,到山下的村子里走街串巷,拿红薯换来的。莱腌在家里的瓷缸里,每一次他去捞的时候,缸沿上都爬满了肉乎乎的蛆虫,母亲说,那些虫子都是盐变的,都不脏。他也就不再追究,默然地接受了。
其实,这世上的许多东西,都是共生的,虫子吃点儿,人类吃点儿也是常态嘛。
他们聊着聊着,不觉回到了当下。
当下的生活,倒是越来越丰富了,越来越精致了,离泥土和虫子越来越远了。高耸的大楼,成了被竖立起来的村庄,邻居不只有“左邻右舍”,还有“上邻下舍”。人们喝纯净水,吃绿色食品。碗里有一只蚊子的翅就倒掉,锅里有一根发丝就成了大问题……但是,在极其讲究的同时,中毒的事儿却此起彼伏。一场一场的瘟疫来突袭,让人类防不胜防,难以抵挡。
世界究竟怎么了,人类究竟是动了哪些不该动的、不该冒犯的东西?脏,究竟在哪里存活着,在自然界,还是在人类的内心?
他们都陷入了沉思,前方像来临的黑夜一样,一团模糊。他们的下一代,能从他们的手中,接过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