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棵花生
小叶姥姥的故事,我听说已久了。
当我逮住一个机会,原汁原味倒给小叶的时候,发现她竟一无所知。亏她还曾被她母亲打发到山上姥姥家去上学,陪过姥姥两年呢。何况后来,姥姥又住在她家,和她一屋睡觉,一锅稀稠地吃了十余年,直到姥姥下世。姥姥的故事,她竟一无所知。
可见,有关自己亲人的记忆,有的并不是越贴近越知道的多。外人的记忆,有时比自家人记住得还多呢。
或许,自己的亲人不愿说,不愿把记忆中,尤其是带苦水的过往事,倒给下一代;或许,有些记忆,在自己本身就感觉淡然了,何必再念诵给下一代呢。究竟是何心理,不得而知。
这种缄口的状态,是不是类似李商隐《锦瑟》所传达的感觉:……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提起来都是泪了,都是烟了,就在当时也都已惘然了。究竟是不是这个感觉,不得而知。
小叶的母亲,倘若活着的话,有80余岁了,小叶的姥姥有百岁了吧?关于她们留存在人间的记忆,我想已经游丝难系了。我想把我大脑中收藏的,有关她们的点滴记忆,转交给小叶,让小叶收藏吧。
小叶的母亲,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个人人皆知的外号,叫“三棵花生”。这个外号,和小叶的姥姥有关。
姥姥小名香香,豆蔻年华就出落成一只凤凰,虽然藏在深山里,但香香的丽质还是难掩其光华。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小罗敷”的名气远近皆知。
据说经常有小伙子,慕名前来,绕着村庄转悠。“耕者忘其锄,犁着忘其犁,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的事儿,也时常发生。
但香香定的是娃娃亲。出嫁那天,花轿沿山路往下走,途经另一个村子时,村子里的人拦下花轿讨喜糖。有年轻人忍不住想看看小罗敷当新嫁娘的模样,就你扛我拥地去撩轿帘,护轿的慌手慌脚没护住,轿帘最终还是被撩开了。这一撩不打紧,埋下了后患。
香香嫁的是个老实人,日子过得踏实。一年后,香香生了一个女儿,也就是小叶的母亲。
没想到,在那个村子里的停留,轿帘撩开时的余波还在荡漾。当地的大财主瞧上了香香,她的命运注定了要被迫转弯。香香还在坐月子的时候,一天夜里,她的丈夫被砍杀,她也被蒙了脸捂了口,莫明其妙地移到了另一家。
孩子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香香的爹娘急急地赶去,夫家人正在悲痛的忙乱之中。香香的爹娘只好把婴儿揣在怀里,抱回身边浆养,然后遍寻女儿下落,几个月后才晓得被人家抢去了。
不知为何,香香没有生养。没过几年,共产党镇压恶霸,财主被抢决,香香也回到娘家。没多久,嫁到了比她家更高的山尖上。过了多年,香香仍没有生养。
就这样熬着岁月。比香香老一截子的丈夫过世以后,香香也渐渐被熬老了,孤苦无依。而小叶母亲是香香的味一骨血,这时已经生了小叶和小叶的弟弟。小叶母亲只好把小叶送到老母亲身边上小学,早睌陪伴。再后来,香香的大伯子,占了房子,她连个立锥地也没有了,只好随女儿居住。直到弥留之际,反复交待小叶的母亲,自己还是同第一个丈夫合葬。
小叶母亲的“三棵花生”外号,就是那样来的。只因小叶母亲嫁了三家。
听了我的叙说后,小叶沉重了。而我,把记忆还给她之后,的确是轻松了一阵子。但是,随后又陷入了更加沉重之中。
小叶姥姥的母亲,小叶姥姥,小叶母亲,这些女子们都在一场风波里,以自己的无奈,承受了来自人间的辛酸。
而今,她们都在自己的人生尽头,画上了一个句号。欢乐也好,痛苦也罢,都远去了。
有关小叶姥姥的记忆,也在慢慢流失,直至殆尽。三杯两盏淡酒,怎消她,一世浓愁。
(二)花凋
这个故事,也是我听来的。
它离我还不太遥远,倘若溯流而上的话,这个故事中的主角和配角,我还能和他们扯上点远亲。
时光,推回到八十年前。那是一个女子不得不认命的年代,一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扛着走”的岁月。
秀姨的娘家村子里,一名女子夜间跳了水坑,打捞上来,发现浑身涂满了泥巴,泥巴洗去以后,有明显的捆绑伤痕,可见女子的死亡远不是自杀那么简单。
这件事,女子的娘家也告了,女子的娘也哭死了,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其实,本村子里的人,包括女子娘家的人,大多都心知肚明。只是有的人不愿说,有的人认了命而已。
女子叫燕燕,从小定的娃娃亲。两家的家境对等,但人却不大对等。燕燕就是看不上自己的丈夫,据说丈夫也不憨不傻,只是心眼实得有点过分;相貌也不丑陋,只是平常得有点不顺眼。
燕燕婚嫁后,一直不愿和丈夫圆房,实心眼的丈夫也不懂什么,依旧乐呵呵地。但有人看不下去了,就逗燕燕的丈夫。实心眼的人,往往一上劲就不知缓和,把燕燕吓跑到了娘家。燕燕的母亲一面陪女儿哭,一面还是劝女儿回婆家。
就这样来来回回了多次。婆家三番五次登门接燕燕,并且似乎越来越有气,出门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母亲还是含泪劝女儿回婆家。
有人就窜掇着燕燕的丈夫说:捆了她,她不从,就用鞭子抽。窜掇的人,往好里想吧,估计也就是让那个实心眼的人来点硬的,压制一下燕燕,让她有点怕惧。
结果,这个实心眼的人干什么都是实实地,燕燕不从,她就一直打,真的把燕燕给打死了。
半夜里,家里人手忙脚乱,把燕燕身上涂了泥巴,遮住伤痕,丢在水坑里。又装着大呼小叫,哭哭喊喊地让人打捞。
据说两家都使了银子,但最后案子还是不了了之,只是不久,燕燕的母亲也哭死了。
一朵花,没有绽放就凋谢了。来人间一趟,难道就是为了遭罪吗?燕燕的事儿,传到现在已经淡了,谁还会为她的命运扼腕长叹呢?
(三)活寡
小时候,常去秀姨家玩耍,她家的院子有两个门,一个开在中街上,一个开在南街上。中街门的侧旁,还有一孔老井。
母亲说,秀姨夫君家人丁稀,三代都是单苗。弟兄多的人家,往往一分家,院子就被分成几份,想宽阔也宽阔不了呢。
秀姨生了六个姑娘一个儿子。她的夫君是棵独苗,但独得更可怜,上下光秃秃的,连个姐妹都没有。夫君曾经“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但后来却得了瞎病。一年不到,老天爷就好不手软地挖去了这一代的独苗。
秀姨领着一群孩子,慢慢地往前熬。这还不算,秀姨的夫君还有老爹老娘,两位老人家,一位住院南头,走南门;一位住院北头,走中街门。各做各的饭,各睡各的觉,从来不搭腔。秀姨嫁入夫君家看到的就是那个样子,夫君自己也说,自己小时候父母就是那个样子。
一个院子里,起了三个灶火,倘若不是院子大,还怎么能受得了。
秀姨的公公,痀偻着腰,时常和人说着说着话,青鼻涕就滴了下来。不知年青时就是这模样,还是被生活逐渐碾压成了这模样。
架子车是他的伙伴,天天陪着他走街串巷。有时候,他在车前拉着车,人们在车后面一眼扫过去,看不见他,还以为车在自己走路呢。有的孩子尾随在他的车后面,伸手去摸他车上盒子里装的糖豆,他也没知觉。
他倒是喜欢孩子。拨浪鼓摇得快活极了,招来的大多是孩子,他们拿头发替奶奶换针线的,拿破鞋子替母亲换发夹的。孩子们闹嚷嚷地围着他和他的车,他也忙着给孩子们取这个拿那个,脸红朴朴得像个孩子,青鼻涕也忍不住地滴。孩子们的手不闲着,摸摸这儿动动那儿,顺走的小东西有,他送的小糖豆也有。
秀姨常说,老公公不识数,做货郎只是个营生。
老公公住的屋子东向,阳光慷慨地照着。在一堆一堆的“破烂”中,他出出进进,这些“破烂”也乐意被他呼来唤去的,和他过着生活。要不是这个院子大,这些“破烂”怎么能舒坦地堆着。
秀姨的婆婆,住在临着中街的上房里,走的是北门。她瘦高个,瓜子脸,大眼睛,脸有点过分的白,皱纹看上去像梯田,层层叠叠,但没有春风荡漾,更没有盈盈笑意,就那样干巴着。浓密的发丝,仍有大半的黑蓬松着。油旋头的“油旋”挽得低低的,在细长脖颈的上端,像一朵悬着的黑牡丹。
不用说,她年轻时是个美人坯子。秀姨的夫君长相就像他老娘,一表人才。秀姨定的也是娃娃亲,她一直想着夫君不知长什么模样,万一是个丑八怪自己就惨了。就和自己的妹子,偷偷跑到邻村去看,有一次还真远远地瞧了个大概,心里总算不那么忐忑了。
秀姨的婆婆,有点神经质,整日自言自语的。尤其害怕夏雨天,只要打雷,她就在屋子里蒙着被子,蜷缩成一团,不停地发抖,不停地自语。
街上的老人们说,她也是娃娃亲害的,但她还算不赖,给丈夫续了香火,唉,只是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纺花车是她的伙伴,自家的棉花她纺,街房邻里的棉花她也纺。她几乎纺了一辈子的棉花,也靠给别人纺棉花,换来一把米面,维持自己的生活。
她就这样过了一辈子,想逃,能逃向哪里呢?年轻时,不是没逃过,逃到娘身边,娘总是哭着把她送回来,后来娘没了,连个逃的去处也没有了。好在这个家院子大,可以另立灶火,另走一个门,和丈夫谁也不见谁,井水河水各自流。
母亲说:过去的女人,像秀姨婆婆那样子的也不少,不离婚不离家,却守活寡似的,孤独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