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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然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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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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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到不能爱

(一)

我的一篇有关母亲和老姨们的散文,被编辑看上。编辑问我,有没有她们的合影照。我说有,于是找一找就发过去几张。

编辑很细心,看了照片就问我,你母亲的五姐妹,四个都笑得很开心,有一个怎么不笑呢?

我顿了一下,回答:是岁月不让她笑的。

其实,在五姐妹中,二姨是最会笑的。她生于1935年,今年86岁。虽然她在小四十岁上,失去夫君;虽然她孤身一人带着六个孩子继续前行;虽然她以单薄的身子,替夫君撑起三位老人的天空;虽然她流着泪,承受过独子折肢的痛……

但是,当别人说她命苦,替她责怪命运的不公时,她总是摆手,不允许别人说她命苦。她说命运待她不薄。

二姨爱说笑。即使到了现在,好多时候,她都是迷迷糊糊的,她也会趁着清醒的片刻,说上几句逗人笑的话。

有一次,她迷糊了好些天,也好些天没有下楼。终于清醒一点后,她想下楼去转转。在楼下,她碰见和她同龄的以前的老街房,也拄着拐杖。二姨拉住人家的手说,老伙计,咱俩这是在阴间见面的吧,我想我都不在了,你也不在了。结果,俩人抱在一起,又是哭又是笑。

有时候,二姨从迷糊中突然抽出来,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跋涉到了家。她疑惑地环顾一下自己的屋子,然后拍拍膝盖,搓搓脸,哎呦一声,笑一下说:娘也,俺又被阎王爷退回来了,人呀咋这么波实呢,本想活到俺娘的年纪就不赖,不承想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能活,眼下这日子真不赖,俺还舍不得死呢。

接着,她就笑着吃一大碗饭,喝一杯小酒,听《贵妃醉酒》《天仙配》《陈三两爬堂》《秦雪梅吊孝》……有时候,还忍不住,跟着哼几句。

我童年的时候,二姨家的院子里有棵大枣树,是嫁接过的,一半马牙枣一半石滚枣。枣子红的时候,我和表妹爬上树去摘,二姨拿个小毛篮站在树下,仰着脸,伸着她的长脖子,对我们说:石滚枣是“嫁”过来的,和马牙枣分开摘啊。

我和表妹听了,在树上嗤嗤地笑,我说,那你是石滚枣了,姨夫是马牙枣。二姨笑。

二姨说她种的倭瓜:哎呦,你呀你,自己矮墩墩的,生一群孩子也矮墩墩的,这该咋娶该咋嫁呢。

有一回,在她家的无花果树下,她摘下一颗紫红的无花果递给我说:无花果呀,没谈恋爱就生了一树孩子,孩子们还怪甜呢。

(二)

想一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生的、生活在农村的妇女,她们大部分识字不多,生计中除了劳动还是劳动。劳动的主旋律已深入骨髓,似乎闲下来,仰着脸袖着手浑身都不自在。她们大多都是生命不息,劳动不止的。

二姨把她的五个女儿都嫁出去以后,她仍是歇不下来。女儿们无论谁家盖房,她都当作是自己盖房,每一次都要亲临现场。虽然女儿们觉得她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有时候闪了腰崴了脚,反而会添乱。但她仍然放心不下,犟着去看一看,找点事做。仿佛她不亲眼去看着,那些砖啊瓦啊椽子檩条什么的,都会搁不到正经地方似的。

久而久之,女儿们有什么事,只要二姨往那里一站,她们似乎就感觉有一枚定海神针,定在那里。女儿们的心不再起起伏伏,做起事来不再动荡,手下多了一份踏实与自信。

二姨活成了女儿们的主心骨。一面旗帜般地,引领着方向。

二姨夫是三代单传的独苗,家中人烟稀、宅院大。老房子年代久远,墙体土坯脱落,屋顶瓦松郁郁。二姨夫英年而逝,因此,宅院里的所有老房子,都是在二姨的手中一间一间翻新的。

为了节省工匠的开支,二姨时常一个人沿着楼梯,把砖、沙子和水泥,一点一点装在蓝子里往二楼上运。为此,没少挨儿女们的训。但她还是忍不住,只好偷偷摸摸地干。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她就爬起来,在月光下踩着自己的影子,像只负重的蜗牛,沿着露天的楼梯,一阶一阶地向上爬,慢慢去靠近她的蓝月亮。

在七十多岁的年纪上,二姨仍旧没有向岁月示弱。以至于后来,她的膝盖提出了强烈的抗议,我想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腿脚不便后,二姨的身子被捆住。对于一个歇不住的人,劳动形成的惯性在她的骨头里停不下来。意念和现实产生了冲突,想劳动又不能劳动,无异于一种折磨。这种折磨,我想不亚于贝多芬失聪和杰奎琳手指硬化症的折磨。

起初,二姨坐在椅子上,拍着自己的腿流眼泪。后来,她尝试着拄着拐杖去掏粪,竟然在大门口的空地上开始种菜。儿女们拿她没法子,只好由着她的性子。

二姨最终还是坐在了轮椅上,儿女们推着她,她嫌丑,流着泪不出门。又过了一年有余,二姨糊涂了,我们过节去看她,她不说也不笑,也认不出我们都是谁。但是,每一次我都感觉二姨在极力挣脱一种东西,那就是她被岁月软埋的尘埃。二姨多想探出头来,向我们招一招手,微笑着表达一下她的爱,但不能够。丰富的表情被岁月封住,笑容在茧子里挣扎。她急,我们也急,但谁也摁不倒岁月这个疯子。

有时候我们去探望二姨,她倘若清醒,总不忘逗我们,说点乐子。说,你不是谁谁谁嘛,他不是谁谁谁嘛,你们看我憨不憨,我呀还波实着呢!又说,你姨夫在梦里喊我说“老婆子呀,我走的早,苦都让你吃了,熬不下去就早点过来吧”,你姨夫边说边递给我一个瓶子,并比划着让我一仰脖咕咚喝下去,我知道瓶子里装的不是酒是敌敌畏,我不喝,说他,你别来喊我,我呀福还没享够呢?

我拉住二姨的手,摸摸她的脸,笑个不停,也流泪不止。她也是。

老家拆迁后,二姨到新建的小区居住,家安在高楼的30层。她时常坐在阳台上的一方阳光里,面前放着一张小课桌,桌上放着ipad,里面播放着她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看不腻的几部老戏。抬头望向窗外,万安山绿莽莽地向东南奔去。那里藏着她的少女时代,她的汗水,她的笑声,还有她拜过的祖师庙,还有她的爹和娘。

二姨的视力,仍然很好的。表姐住在她的对楼,她从顶楼的窗户能看见表姐在楼下的行踪。一天早晨,表姐骑着车子出门,到了中午,二姨也没有看见表姐回家。二姨忐忑不安,就催促守在她身边的表妹说,快打个电话,你姐没啥事吧,咋着到中午还没瞅见她回家?

原来,二姨仍在关注着她的女儿们,表姐出门去的时候,她竟直楞楞地盯着窗下看了半日。她即使在清醒的片刻间,都是活在生活中,活在笑中,活在爱中。

(三)

我也不知为什么,从小就和二姨很投缘,爱去她家扭扭、转转,凑凑热闹。有时候,我和表妹吵架,把状告到二姨的耳朵里。二姨评理评不清的时候,往往先训斥表妹,倘若我仍旧不依不饶地胡闹,在地上打滚耍赖皮,她就会顺手拿根棍儿,敲着大门口的石板,绷着脸数落我:俺家的人呀都不好,以后你呀就别来我家了。

但她的逐客令一点作用都没有。过不了两日,我放了学,经过二姨家门口,找个喝口水呀吃点生红薯呀的借口,又晃到了二姨跟前。

被二姨半真半假地数落,反倒觉得挺痛快,暗自喜欢她的快言快语,心里面亮堂堂的,藏不住什么猫腻。她从不端着架子,让人敬而远之,也从不捏着撇着,让人费气扒力地去猜。二姨脸上的表情很明显,晴是晴,雨是雨。因此,很多时候我都愿意和表姐妹们挤在一起,鸡娃似的往她身边靠,跟在她的屁股后听调遣。

用现在《山河令》中的话说二姨,就是“你身上有光,我抓来看看”。

二姨是个有意思的人。有时候严肃得像把刀子,凶巴巴地;有时候温和得没大没小,俨然一个闺蜜。

我谈恋爱的时候,男友家和二姨的夫君家是没出五服的宗亲,两家居住也比较近。二姨不像其他长辈,说话虚头巴脑的,让人摸不清方向。她根据自己掌握的情况,与我一起针对实际情况,进行分析与探讨。她让我看清了前路,一个大家庭的复杂关系摆在我面前,我有点胆怯。但二姨肯定我的男友是个好孩子,工作也不错,再根据我当时的情况,也是可以的。

后来,二姨又多次过问于我,直到我结婚。

果然,不出二姨所料,大家庭的事情总是复杂的。家中一群媳妇,我的婆婆哄住这个,不经意又得罪了那个。很多时候,家里磕磕绊绊地,我也不知如何是好,经常前往娘家去住。好在就像二姨分析的那样,我和夫君都有自己的工作,也可以少回去掺和。

公公去世时,依据送葬的习俗,后人要有打幡的、抱盆的。这任务,当然就落在长孙长媳身上。长媳是要抱着一个糊金纸的小瓦盆,跟在八人抬着的棺椁,一路哭着把公公送到墓地的。

当时,一是天热;二是从家到墓地距离远,据说棺椁是不能落地的,因此连抬棺椁的人也分了两班,轮番替换;而担当此任的大嫂,本来心脏不好,从城里回来一折腾,心慌地厉害。

主持的人说,那就依次往下推吧,结果二嫂三嫂也不舒服。婆婆感觉面子上过不去,一时哭得没了人样。二姨家是公公的本家,二姨当时也在场,看那僵持不下的情景,她急忙把我喊到旁边,说,给老人抱盆送终,是积福的事儿,你嫂嫂们年龄都大了,经不起折腾,你就去抱吧。

我啥也没说,就听了二姨的。抱着盆儿,跟着棺椁,抹着泪一直把公公送到了墓地。

下葬的时候,我才明白,这个盆儿是要放在公公棺椁前的。公公生前,是有文化的人,他写得一手好字,在村里也是人前面的人,时常主持村里的红事和白事。他想不到他突然终老时,是我给他抱的盆儿。可他曾说过我一句话:你是一个老师,为啥要跟别人一样呢。

那件事,给婆婆解了围,我也落了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名声。这个应该感谢二姨的见识,她遇事总能不乱,把事情往活络处、往好处推。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想起这个事,我就很安心。我能在自己不成熟的年纪做出一件成熟的事儿,可见听二姨的没有错。

后来,婆婆给我们分家,二姨听说了,还派小表妹给我送来了碗筷和小锅。至今想起来,心里还有袅袅的余温。

笑到不能笑,爱到不能爱,这句话用在二姨的身上,我想是再合适不过的。

人的脸上,据说有44块肌肉,可以组合出一万种表情。而二姨组合的表情中,最习惯用的就是笑。她最会笑了,我们也最喜欢她的笑。

但岁月即将收走她的笑,以及她对人世和亲人的爱。她木木地坐在阳台的一方阳光里,木木地看着盛满绿意与梦境的万安山……我想起来,直想哭。

202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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