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夫君说起祖谱的事。常氏的祖谱,据说是从台湾的一个常氏前辈那里传抄回来的,整个村子里常氏17世至21世的五代人都有显示。
祖谱记载,夫君的高祖父,是“孔林奎文阁典籍”,官位“正七品”,即晚清时期管理国家儒教图书馆的文职官员。高祖父配刘氏、贾氏、李氏,生有一个子嗣。
2015年,村子拆迁的时候,也连带到了祖坟的搬迁。打开祖坟后,墓穴里的高祖父身边,的确有三个高祖母的棺木陪伴。这一切,似乎和祖谱的记载天衣无缝地吻合。
但是,看到的真实与传说中的真实,有时是难以划等号的。
代代口传,高祖父其实有四位夫人。据说正是那个祖谱上没有留下姓氏,墓穴里找不到棺木的夫人,生下了高祖父唯一的子嗣,维系了祖谱的向下延续。
至于这位高祖母,生在一个什么样的人家,有什么样的闺阁生活,模样如何,性情如何,嫁给高祖父的过程,生儿子的过程,之后的去向与归宿……这些鲜活的内容与细枝末叶,都在代代口传中,逐渐淡去,直至流失在白纸黑字的缝隙间,被光阴的橡皮擦,抹得一干二净。
代代口传就像大河的波涛,在时间的洪荒中,不停地向前,也不停地被过滤被消耗,渐渐地越流越微弱,直至什么也没有。
这位高祖母,口传到第22世子孙,也就是我夫君的这一代,仅余下一丁点记忆:她是老城人。
估计,这位高祖母的故事,口传到夫君的下一代,即我们孩子的这一辈,也就彻底地归还了大地,回到了鸿蒙之中,不为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所知了。这也就和祖谱上的空白,天衣无缝地吻合了。
而这一切的遗忘与消失,仅仅需要百余年的五六代人,就彻彻底底了。
祖谱是一棵树的主干,而那些血肉部分的枝枝叶叶却无法显示。
且不说,那些被祖谱排除的女儿们,她们在跨百余年的五代人之中,来来去去,不晓得有多少鲜活的面孔在白纸黑字的缝隙间,无声无息地流失,被理所当然地省略掉,如同不曾来过这个世上似的。
就单说,在祖谱记载范围内的,有关那个高祖母的姓氏,同样也流失在白纸黑字的缝隙间。
我常想,在那白纸黑字的缝隙间,不知沉默着流去了多少生命,也不知遗忘着多少记忆?
(二)
寻常家族的寻常记忆,往往在三代之内,极少超过四代的。
想一想,真有点前忧与后怕。
以我为例,往上推三代:我的曾祖父,我和他没有交集,对他老人家的记忆,全部要通过我祖父和父亲的述说去获取;我的祖父,我和他有十三年的交集,对他老人家的记忆,小部分是通过我自己直接获取,但也有大部分仍要通过他自己和我父亲的述说去获取;我的父亲,我和他有四十二年的交集,对他老人家的记忆,大部分是通过我自己直接获取,但还有小部分,即父亲的幼年和青少年时期的记忆,仍需要通过父亲的述说才能获取。
由此看来,一个人一生中,通过聆听上辈人的述说而获取的家族记忆,要大于自己直接获取的记忆。
问题是,不是所有的长辈都愿意述说的,也不是所有的晚辈都愿意倾听的,因而,关于长辈的记忆,大多是支离破碎的。
世人都存在这样的脾性,往往注重自己耳闻目睹的东西,而那些听来的,有的成为耳边的香气留下了,有的成为耳边的风,吹过也就吹过的。
当然亲历的生活是实实在在的,有的甚至刀刻锥拧似的,不由不让人记住。因而,这部分成为记忆中的主流,也是情有可原的。
在我对曾祖父、祖父、父亲这三代前辈的记忆中,当然记忆最丰盈的是父亲,其次是祖父,再次是曾祖父。挨得越近,记忆往往越鲜活与清晰,记忆要长久一些;挨得越遥远,记忆通过口传之后,往往模糊与稀薄,至三代或四代之后,丝丝缕缕地,如轻烟似的渐渐袅袅而淡去。
我们走在世上,对四代以上的前辈,几乎就没有记忆,因此也谈不上遗忘。对四代以下的前辈,也就是自己的曾祖父、祖父、父亲,虽然有些记忆,但也会随着光阴的流逝而渐渐遗忘。
而我们自己百余年之后,何尝不是如此呢?那时,走在世上的是自己的第三或第四代子孙,在他们的记忆中,我们也将不复存在。我们和所有作古的人一样,在人世上的记忆,都将合并为一个同类项。
人生是短暂的,记忆也不能久长。老的记忆,随着老的人的离去而离去;新的记忆,随着新的人的诞生而存在。人类大约就是这样,在生与死,在记忆与遗忘之间,翻来覆去地行进。
因此,替古人忧心是不必要的,为自己后怕也是不必要的。
这是自然的法则。我们大多的人,都极大可能地,不会成为祖谱的主干,更不会成为历史的主干。而是极大可能地,成为白纸黑字缝隙间的洪大的不可躲避的流失部分。
但是,也不能称我们为悲哀的因子,我们是悲壮的元素。消失虽然说是我们的宿命,但同时也是我们的使命。因为,那缝隙间洪大的流失,倘若没有我们曾经的鲜活与丰盈地填空,那么人世是不是过于冷清和乏味。就如同一棵树的主干,永远不曾拥有枝叶、花朵与鸟鸣一样。
(三)
《寻梦环游记》是一部关于亡灵的动漫。
里面有这样的场景:一位太奶奶,乳名可可,她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她木桩子似的坐在椅子上,像一尊令人起敬又令人泪目的神像。深深的皱纹捆绑着她,阳世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记忆也越来越模糊……
与此同时,在阴世,可可父亲的魂灵也快要支撑不住了。因为,他的魂灵依靠阳世女儿可可的记忆去供养,才能存活。女儿可可是人间最后一个存有他记忆的人,可可的记忆就要消失了,他也即将被人间彻底遗忘。倘若被遗忘,那么他的魂灵就会消散,这就是所说的一个人的“终极死亡”。
这部动漫,我已经看过五六遍,每看一次,内心就震动一回。它传达给我们的信息是:被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活着的人,都要记得最爱你的人。
或许我们的祖辈,在时间的洪荒之中,正是为了抵御遗忘,才发明了文字;正是为了留住记忆,才有了清明上坟的习俗。
这些年,村庄在消失,土地在缩减。
当一个平铺着的村庄,被变成一栋栋直叙的高楼,林立起来的时候,有限的生活空间,不得不剔除记忆中的许多东西。农具们好办,直接扔了或送人,但是祖辈们的牌位与照片如何安放,却成了问题。照理说,安放在高楼上的新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鸽子笼似的房子,活着的人尚且拥挤,死去的人哪还有什么存在的空间可言。
在拆迁的时候,我听说有些家庭是这样安排的。他们择吉日,供奉之后,在祖坟的侧畔挖上一个坑,牌位和照片从此就和他们的骨血合体了。
归于泥土,或许是一个最好的去处。但是,希望埋葬的仅仅是前辈的影像而已,而不是对他们的记忆。
202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