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中原。北有伏牛山蜿蜒,南有伊河水流淌。庄稼地大多在村北,一望无垠的平整,种植麦子与玉米。再往北逐渐与伊河接近,土壤被河沙吞食过半。祖辈们顺势一转念,植有柳园桃园桑园,至于庄稼也因地制宜,以种植棉花、红薯、花生为主。
(一)
20世纪七十年代。村子里的夏天与秋天,是最喜人的季节。麦子金浪似的奔涌,玉米青纱帐似的铺展,棉花白云朵似的舒放。这也是庄稼人,最忙碌的时光。
在大街上,老皂角树的大钟,铛、铛铛一敲,金生伯的大嗓门一吆喝,摘花啦一一摘花啦一一声音像长了翅膀的鸟,四处乱飞。各家的大门应声吱吜吜地打开,站在街上追问一声,哪块地呀?答:九十亩地。然后扭头回家,挎上篮子捎着包袱,前者呼后者应,说笑着向伊河边的棉花地涌去。那时我七八岁,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秋天的旷野显得丰腴,让人有种滋润与饱满的欢喜。抬头看天,心也扑棱棱的,随鸟儿在蓝汪汪的天上,随意翻飞。
棉花朵朵白。擎在枝头上的,笑盈盈地摇曳,仿若绿阁中的佳人,一旦探出头见了外面的世界,就再也不愿缩回身去。开得热烈而奔放。
我们系上小碎花围裙,每人把着左右两行,彩蝶似的撒进了棉田。棉棵虽不算高个,但我走在棉沟里,还是略低于它,忽隐忽现的。母亲总在我的左前方,或右前方,快速地移动着,成为我抬头可见的旗帜。
棉花不同于别的花,它是从硬壳里挣扎出来的。因此摘花的时候,极像从贝壳中掏珍珠,稍不留意就会被它带尖的脑壳,划拉一下。可要小心翼翼哟,不然的话,手指手背被它烙上道道印记,隐隐作痛的感觉,会持续好长时间的。
我的小手极快,绕过枝叶,轻轻捏住快要流出来的棉瓣,一拽一握,一拽一握,握不住的时候,就往腰间系着的包袱里塞,要不了多久腰部就鼓囊囊的。然后用肚子顶着,向前移动。直到塞不进去了,才一猫腰,躲开横斜过来的高枝丫的拦截,掉转头向地头的大柳树下挪去。
出了棉田,发现身上带着鬼棘针、苍耳、蒺藜,这些黏人的小家伙,老想与我们搭话。此时,有很多拱着大肚子的都陆续出来了,有些媳妇口无遮拦,打起了哈哈:哟一一这都怀几个月了,该生了吧?然后互相拍拍圆鼓鼓的肚子:你看看——这都笨熊似的挪不动了哟!
摘棉花的大多是女人,这是个灵巧活、耐心活。男人们手粗性子急,是干不了的。但男孩子除外。我的弟弟也围个包袱,脸晒得通红,摘的不比母亲和我慢。他踮着脚尖,在棉田里喊:满了——拖不动了——母亲就在远方应声:出去吧——到地头上秤称称重——
弟弟钻出棉田,金生伯帮他解下腰间的包裹,赞赏似的摸摸他的头。弟弟放下重负,长嘘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柳树下。脸上那点收获颇丰的小得意,是能看出来的。
有人掂了秤杆儿,过来钩着包袱一称,名字与斤数记在本子上。每个人都是沉甸甸地走出棉田,生了孩子似的,细了腰肢又钻进棉田。来来去去,热乎乎的忙出了汗。有时,突然爆发一声:兔子一一快抓住;野鸡一一别跑了!一阵骚动一阵追赶一阵欢呼,在忙碌中插着小曲儿。
车上越堆越高,银山似的。白净的花朵,脸蛋上一点细碎的枯叶,都是不能粘的。否则是要惹人笑邋遢的,扣工分的。
你摘了多少斤?哦,真快当,比我多得多?女人们高一声低一声,说长道短;男人们撅屁股弯腰拉着车;孩子们逮蚂蚱捉蚰子,追逐着疯。累是累点儿,但微风一吹,四野的景致跑过来,也就忘在云外了。
那时,是按斤两折算工分的,谁不卖力去干呀?工分可以换粮食,可以分蔬菜,过年还可分猪肉。按人头分东西的时候是有限的,大多按工分。
我和弟弟赶上了挣工分的年代,读书之余,我们都没空闲着。正是那时,我们这一代孩子养成了“卖力”的习惯。习惯是根深蒂固的,以至于后来无论干什么事都忍不住地卖力。正因为如此,我们也得到了生活颇多的馈赠。
(二)
越是美好的东西,越不容易得到。棉花就是一路磕绊才走到花开,才走到我们手心里的。
种子从接近土壤的那一刻起,没有消停过,被围追堵截似乎是生存的常态。记得母亲泡棉籽的时候,就要用点药水。土壤深处有那么多隐身者,那么多仰着的小嘴,都在等待着吃食填饱肚皮呢。
黑褐色的地老虎,身子一节一节环状相连,纹着身,总趁月黑风高的夜晚出动,俗称“夜盗虫”。它贼头贼脑,从棉籽的胚胎就开始动口,并一直潜伏在棉株的根部,举着牙齿慢慢切割。
金针虫,闪着黄金般的光泽,像铁丝似的拱来拱去。还有蛴螬。它们堵在棉花成长的第一个路口。
棉芽终于探出头,张着两瓣嫩绿的薄唇,恣情呼吸。雨水来为它摩顶,阳光来为它加持,它哧溜溜地向上窜。枝叶渐渐地繁茂了,可棉蚜虫、红蜘蛛也影子似的尾随而来。
棉蚜虫天生就带着个大肚子,它的腹部大于头部与胸部之和,一辈子都是个吃不饱的饿死鬼。举着上天给它的针形嘴巴,插入棉叶的背面,更损的是插入嫩叶的头部,吮脑汁一样,边吸边拉撒。排泄物像蜜露黏黏糊糊,弄脏了支棱棱的叶子。叶子萎靡不振,可怜巴巴地枯丑着身子,向人们发出求救的信号。
母亲走在棉田里,捏着叶子翻来覆去查看一番。看着迎风不展的叶子,母亲心疼地骂骂咧咧。她背了喷雾器,从伊河边挑来水,一桶桶勾兑了农药,顶着火球般的太阳,一株一行,替棉花疗疾。
还有一种虫,与棉蚜虫同时出现,母亲叫它红蜘蛛。它会吐丝,东拉西扯的,叶子被它们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这种虫我印象极深,以致多年后逛商场购物,一看到“红蜘蛛”的牌子,心头就一颤,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来。还是“红蜻蜓”的牌子,见了就心头敞亮。
渐见棉株开花了。棉一生中两次开花:一次娇媚亮丽,一次熟稔蓬松。这在植物中是稀罕的。第二次按理说应叫果实,但它的确又那么像花,五瓣四瓣三瓣的白花。
第一次开花,花色以淡粉和浅黄为主。花朵挤满了枝枝丫丫,有的在油光翠绿的叶子间,隐隐约约,羞答答地半遮面;有的被枝叶托举着,在微风中翩然展翅。
如今的人们,喜欢赶着花期到处去赏花,自以为看遍了万紫千红,却唯独没想到过棉花。棉花开在原野之上,不娇贵也不优雅,却有着农家女孩的纯朴,饱满而不张扬,是一种低调的奢华。
花落之后,有了棉桃。绿色的棉桃仿若灯盏,吹气似的一天天丰盈。此时,棉铃虫也不请自来,成为棉桃的冤家与克星。生产队紧急召集社员捉虫,我们跟在母亲的屁股后,拿个瓶子,沿着棉沟一排溜捉过去。
棉铃虫绿绿的,在棉桃上钻个黑乎乎的圆洞,边啃食边往里钻,有时钻头顾不上尾。母亲拇指与食指并用,像软钳子似的一夹,再一拽,虫子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它胖乎乎的身子,一扭一扭的,我们心里呵斥一声,“哪里逃”,然后,捉了它塞进瓶子里。好日子走到尽头的虫子,被带回家做了鸡的美食。
刚捉虫时,怯怯的不敢下手,眼睁睁盯着母亲捉。母亲笑着说,它可是啃棉袄的虫呢,再不捉的话,大冬天可就没棉袄穿了,只好等着挨冻了。一想到冬日里,北风像搜身一样钻来钻去,双手冻得红萝卜尖儿似的,就有点后怕。倘若有一件软和的棉衣御寒,那该是多么温暖的事儿。
于是,咬牙切齿,手下有了胆量。但虫子那软乎乎的身子,摸着仍是讨厌。白天捉了虫子,晚上由不得虫子密密麻麻地爬进梦里。男孩子天生的大胆儿,大大咧咧的,把虫子捏下来扔在地上,再踏上一脚跺成肉浆,那样子还真有点儿帅。
棉花的一生就是这样,被虫子盯着咬着,从头追到尾。它的成长,是一路坎坷的,而爱它的人也是一路艰辛的,正像孩子之与母亲,游子之与故乡。
(三)
摘下的棉花,拉到打麦场,存放在“场房屋”。阳光灿烂的日子,女人们搬出一溜条形的板凳,摆放在阔大的场地上;男人们扛出一卷一卷的麻杆簸子,平铺上去。一个舒适的平台搭成了。棉朵登台亮相,太阳镁光灯般的射下来,蓬松了棉朵的身心。
这样亮晒,也是老辈传下来的,一则通风透气;二则晒出的虫子,一翻一抖擞,会从簸子缝隙掉落下去。
棉绒与棉籽是如何分离的,我不清楚;棉籽是如何挤出棉油的,我不清楚;棉朵是如何被弹得松软开心的,我不清楚。只知道,吃母亲用棉籽油炸的油条,是我和弟弟的盼望;轧扁的棉籽饼,我们偷一点儿捣碎,可以给指甲花上肥料。
轧花房与油房坐在村庄中部,旁边贴着胡同。胡同里有一孔井。瘦长的胡同极像一根扁担,北头挑着一个代销点,南头挑着一个磨房。胡同东边是一处明清时期的大宅院,据说这家人饱读诗书,辈辈出人才,早已迁至京城。废弃的老宅,唯有荒草陪着四季,清风望着斜阳。公家收管后,用作轧花轧油之所。棉花就是送入里面,然后剥离的。
两扇大门夜间落锁,白天敞开,但有人看守着。小孩子是不可迈进半步的,大人们总用鬼吓唬我们。后来才明白,凡是危险的,需要远离的东西或地方,大人们大抵都这样说。
我们上学放学,路过此处,闻见芝麻香、棉籽香,就使劲儿地吸。长时间在门口的那棵大槐树下逗留,有时伸长脖子往里巴瞪着。看门的七升爷似乎猜透了我们的心事,一摆手像赶一群鸭子:去去去,里面油乎乎,没啥好看的,快回家去吧!
嘭嘭嘭、嗵嗵嗵、轰轰轰的声音传来,里面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机器,的确是危险的。可那能染一条街的香味,以及棉绒与棉籽是如何分离的,棉籽是怎么轧出油来的,棉花是如何蓬松的,始终是个吸引。我们磨蹭着,与七升爷大眼瞪小眼对峙着,想趁他打盹的时候,悄悄溜进去看个究竟。可七升爷总那么精神,白胡须飘着,像个门神贴在那里。
有时候一只鸡或一只狗,会从他的脚边或胯下钻进去,他会忽略。但小孩子,他却不眨眼地盯着,我们总不能向鸡向狗去打听吧,何况它们出来后只会汪汪汪、咯咯哒的,事情的来龙去脉窝在肚子里,倒不出来呀。
因此,只能见到棉花进去与出来的模样,好奇心就那么悬丝般荡悠着。家乡的轧花房与油房,在胡同边槐树下,成了儿时的神秘所在,也成了我故乡梦的一张底片。
(四)
冬天到了,热闹的村庄安静下来。
站在村边往北翘首望去,高个的庄稼都轮回走了,代之的是刚出头的冬麦。视野一览无余,视力好的是不是能望到伊河堤上的老柳树?它们脱光了叶子,光着膀子站成一排排一层层的防风墙,与伊河对望着,等着一场大雪的洗礼。
我的视力是不行的,仅能看到村北麦田的无垠,与延伸之后的苍茫。
看似闲适的村庄,人们的忙碌却没有止步,只是由野外向室内挪移罢了。母亲开始把弹好的棉花,一层层揭开来,拿一根细而光滑的高粱秆,把它搓成空心的棉条,10个一束,虚拢着放在筐子里。
纺车也从棚上请下来,摆放在厦子屋里,上了弦儿,捁了油,嗡嗡嗡地哼起来,这声音恐怕又要伴随整个冬天了,大概也是村庄冬夜里最动听的小曲吧。
这小曲,我却不想听,因为到了学纺花的年岁,我害怕纺花。那可是个磨心性的技术活,不是轻易就能学会的。
母亲坐在矮墩墩的蒲团上,两脚一蜷一伸,有时两脚交叉,极像坐禅的姿态。然后右手摇纺车,左手顺着锭子,轻缓地从空心棉条中抽出丝来,细而匀称。左胳膊像白鹤亮翅,尽力地向后展去、再展去,到最大限度时,手迅速地向上提起丝线,往锭子上绕去。
这样反反复复,锭子像个白萝卜,慢慢地虚腾着胖起来。胖到不能再胖的时候,母亲就取下锭子,把“白萝卜”摘下来。母亲叫它穗子。
母亲的动作轻巧而优美。而我左右手却怎么也协调不好,右手摇快了,左手的棉条就哽哽哽的,像吃饭咽住似的,抖出疙瘩。反之,抽的线太细,藕断丝连的。那时戏称不匀称的棉线为“猪娃儿”,就好比漏出的粉条不光滑,疙里疙瘩的。这种线是不及格的,无法上织机织成布的。
如今想来,纺线需气定神闲,心急是大忌。你看奶奶姥姥辈的,往纺车怀里一坐,半闭着眼,捏腔拉调地哼着小曲儿一一
月奶奶白亮亮,开开后门洗衣裳,洗得白浆得光,打发哥哥上学堂,读四书念文章……
小白鸡咯咯哒,锅里煮个羊尾巴,爹吃吃去赶集,娘吃吃去纺花……
悠悠然地纺着哼着。嗡嗡嗡的催眠曲,在夜深人静时,我都怀疑她们入梦了,坐在天宫里,跟织女一起纺线呢。
我本身屁股就坐不稳,又听母亲今天说,春彩学会了;明天说,秋红学会了。可想而知,我在同龄姐妹中,成了最为迟钝者。
有时夜凉人静,瞅着煤油灯忽明忽暗,自己的影子在墙上笨拙地画着,听着墙角的蛐蛐瑟瑟地叫着,自己就想哭。母亲分的20个棉条儿,还是纺不完。看着弟弟不用纺线线,我羡慕得不得了。女孩的身份,因纺线摁上了与男孩不同的印章。
而调皮的弟弟,却总来捣乱。他煞有介事,模仿着母亲的模样,有时竟能抽出匀而细的线线。母亲看见了,就会气呼呼地,一把拉了弟弟起来,又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打发他出去玩。然后,扭头把我按在纺车的怀里,说一声:纺吧。
小闺女怕纺花,车子搬到房檐下,她去南地偷芝麻,偷了二升吃不清,给她婆子家送一升。
每当听到或想起这首小曲儿,心里就别别扭扭的,羞得心慌意乱。
纺花是我小时候很受折磨的事。好在那时桄线、染线、浆线、掏线、织布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参与,这些繁琐都被飞跑而来的时代,扔在了脑后。
此时,我是不是该对时代说声谢谢?否则我的笨手笨脚,就犹如狐狸的尾巴,真的会越露越长,名声也会不胫而走向四面八方,估计连个婆家也找不下的。
(五)
纯棉的岁月,女孩子不学女红,不会做棉鞋与棉衣,那简直是沸反盈天。粗手笨脚,以后如何谋生活?
母亲少女时代,定亲的时候都要给郎君做鞋,送鞋垫。未来的婆婆,眼睛瞪得鸡蛋似的,不仅相人,还相针线手艺呢。所以这是女孩子的门面,也仿若婚姻的必答题,每个女孩子都要认真应试的。灯光下,穿针引线,用心用意编织着未来,马糊不得哟。
幸亏我生活在这种习俗渐渐淡化的时代,否则呀,我要么找个人冒充去做,要么就是被细致而挑剔的婆婆,当作不及格退回娘家。
女子的手,巧与不巧,勤与不勤可是不容忽略的,有时可以左右一家人的冷暖,甚至生计。
母亲的奶奶,我的老姥姥,是纺棉、织布拿得起放得下的巧手。织的布小部分用于自家穿戴,大部分要卖了换取日用品,贴补家用。
老姥择个日子,用包袱裹了布匹,斜挎在肩上背着,带着十五六岁的大姨,拧着三寸莲步,行走近10公里,到关林集市上去卖。
她们比大公鸡醒的要早,黑咕隆咚地摸出家门,顶着尖溜溜的冷风,老姥小莲步一迈,坎坷的土路就撇在了身后。但一条伊河,却让老姥发愁。虽说不像唐僧取经要过的流沙河,有妖魔兴风作浪,可冬日里伊河水位下降,裸露石子的水面,承载不了船只,而临时搭的独木桥,可是不好踩的呀!
老姥的小金莲,本来就不大接地气,颤颤巍巍地,终有一次没踩稳,像只鸟似的扑棱着双臂,却没有飞起来,倒成了落汤鸡。大冬天棉衣棉裤水淋淋的,被寒风追撵着一吹,竟成了硬梆梆的冰渣子。牙齿磕碰,嘴唇乌青,只好摸到一个村子的打麦场上,从麦秸垛上揪些麦秸,拢堆火拧一拧,烤一烤。
母亲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那刺骨的冷,隔了几十年的光阴斜刺过来,让她忍不住替老姥打寒颤。
转而,母亲喜滋滋地继续讲下去。
老姥去集市卖布,与外公去集市卖门礅一样,都是家里的大事,也是喜事。等到太阳在西天边泛着红,像个烧饼一样焦黄焦黄的时候,老姥的小金莲就点着夕阳的碎金子,不倒翁一样摇摇晃晃地回来了。母亲和小姨等候在村边,伸长脖颈眺望着,有时会顺着归路,迎出去很远很远。
老姥织的布密实,彩条鲜亮,一般不愁卖的。老姥和大姨去了一整天,虽然形容憔悴,土乎乎的模样,但眉眼间有藏不住的兴奋。尤其是手里拎着一串肉包子,用柳条儿穿着,油光发亮。
真香呢,吃一个能香几天呢,连打个嗝也有肉香味呢。这也许是女孩子熬眼磨屁股地纺线之后,最好的鼓励与褒奖了。
余下的布,开始做穿的、铺的、盖的。千层鞋有单的、棉的,衣服做夏衫、秋袄、冬棉衣。除此之外,一种长筒袜很是奇特,20世纪七十年代,我还看见外公穿过。用白棉布做成,长腿及膝。袜底是另外缝上去的,一针一线纳得密密实实,点缀着花鸟图案,极其精致。一脚蹬进去,然后塞在棉裤腿里,用裏腿带子缠紧,寒冬里暖融融的。
纯棉的岁月,是慢的。木心的诗《从前慢》: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是啊,从前穿的,也是做一件是一件,穿一件是一件的。都是纯手工的,纯棉的,有温度的。
(六)
纺棉线、做棉鞋、缝棉衣我没学会,却学会用棉线织手套织袜子。小姐妹们比赛着织。先把棉线合成几股儿,粗绒绒的。再拿竹帘子的细篾,折成等长的四根,用小刀子刮圆,两头削尖,拿蜡或细沙纸反复打磨,直到光滑。
棉线与杄子准备就绪,然后翘着兰花指,挑着棉线开始编织。一根白线线缠呀绕呀,结茧似的结成了手套与袜子。父母戴了穿了,弟弟也有了,手脚在冬日里多了一层呵护。
看着他们喜眉喜眼的样子,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小成就感升起来,之后再也落不下去。有时就带到学校,上课装模作样,桌子上摆着书本,低着头,却在下面搞着小动作。
万事万物不停留,分分秒秒在进化。人类拥有星系一样的大脑,复杂而活跃。他们如何能安于现状?在生存的吃穿用度上,无止境地探索,不断翻出新花样。的确良来了,斜纹、晴纶、呢绒、涤卡、哔叽、华达呢、府绸、织工缎摩肩接踵也来了。棉花的皇位摇晃了,化纤却大刀阔斧插入人类的日常,改穿换戴。
我出嫁的时候是八十年代末,嫁妆除了大立柜、自行车以外,棉被依旧是攀比的对象。母亲积攒了好些年,陪了我十条棉被,说是十全十美。结婚那天,摞在大立柜的顶部,招惹得一街两行的人仰着脸点数。母亲脸上似乎很光彩,我也喜滋滋的。
这些棉被,与母亲六十年代初陪嫁的棉被相比,有了不小的变化:被里虽然仍是棉布的,但多半已不是自家纺织的;被面已换成花工缎,丝绸,还有花哔叽、灯芯绒;夹在中间的棉花,也是用稀纱布罩过的。出自母亲手工的,原汁原味的,只有一叠家织的床单。床单夹杂在流光溢彩的化纤类之间,似乎已是老土的文物了。
后来,我离开家乡,辗转了多处,大立柜、棉被与床单一直随着我。每次搬家都沉重不堪,都想舍弃,但每次都逃脱不出自己的感情。在要不要搬运的争执声中,我总是脖子一硬、头一仰说,这是我的嫁妆,谁也别想做决定。
如今住的是暖气房,冬日里盖的也是轻薄的太空棉与蚕丝被。母亲做的实实在在的厚棉被,整齐地叠放在衣柜里,成了占据空间的赘余,也成了纯纪念的物品。
纯棉岁月,是一代人生活的印记,也是一幅乡村的画卷。都城的人们,也许在很久以前,就穿着软烟罗、青蝉翼、素罗纱、云绫锦、羽绒棉、马海毛、貂绒……而我们乡村人还在自耕自织,穿着那些手工缝制的撅兜小棉袄。
但是,这小棉袄是无可替代的,它是纯棉的纯手工的,贴肤贴心贴肺的。它黏着母亲给予的爱,也黏着来自田野的阳光与家乡的温情。
又一次回故乡的时候,发觉我的故乡和诸多村庄一样,正在蜕变。时代以不可抵挡之势,跃马提刀而来。
庄稼地一寸一寸地萎缩,棉花也黯然退场。纯棉的岁月,似乎也只属于记忆的星空。但曾经过目过手过身过心的事物,又如何能轻易抹去呢?它空气一样无处不在,萦绕在我的周遭。也许这来自根部的记忆,要随我一辈子了。棉花朵朵开,它以它的纯净、温婉与蓬松,时不时来安放我们这群漂泊者的心灵。
终有一日,我逡巡于琳琅满目、洋文迭出的购物广场,一个“布衣人家”向我招手。我欣喜地走进去,仿佛走进了久远的岁月,走进了故乡的棉花田……
201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