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生于1953年,在河边干活多年。我喊她大姐。
那一天,她站在紫叶李树下,一个树坑一个树坑地为树们灌溉。阳光密匝匝地从树叶缝隙间挤下来,落在她的太阳帽上,星星点点地,随着她弯腰直腰,不断挪移水管子的动作闪烁,犹如梦游的散金碎银。
我站在她的旁边,听她讲一个关于她的故事。
大姐生了八个孩子。我吃惊地看着她的腰板儿。八个孩子呀,都是从她这棵高挑而干巴的树身之上,酿成一枚枚饱满的果子,然后在某一瞬间脱落而去的。
一时,我这个对生育有疼痛记忆的母亲,下意识地用手摩挲自己的小腹。那道剖腹产的疤痕,像条虫子似的深陷在光滑的肚皮上,成为我身体的裂缝,一道永不消逝的闪电,一行述说往事的文字。
俗语“人生人,吓死人”。一般人生一个两个就被吓住,大姐竟然生八个孩子,过八道生死关。这在我姥姥们那一代,或许不算稀奇,但在我母亲们这一代就有点少见。何况,大姐的生育期恰处于“独生子女”渐成主流的年代。
我感叹她超乎常人的生育能力,也感叹她逆风而行的勇气。我竖起大拇指说:“大姐,你真厉害;大姐,你真厉害呀!”
大姐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说:唉,没法子,都是鸭子被赶上架,被逼无奈的事儿。婆婆临终还拉着我的手交待,一定要生个男娃,顶门立户。还有一回,我到城里去,碰见本村在外工作的做工程师的伯伯,他也说我,要生个男娃,才能守住我家的大院子。我呀也不会生,别人都是女娃男娃花搭着生,我却连生七个女娃。唉,没法子,实在是养不动,送出去给了别人家三个。
我说:大姐身体挺好的,生那么多孩子还能扛得住,放在一般人身上早就放弃了。
大姐说:我都哭着不生,生不动了,可孩子爹不行啊,非生不可,他不信他就是个“绝户头”的命。
我笑说:尽人事,听天命。你俩最终感天动地,还是如愿以偿了。
大姐抹着泪笑。接着,她说起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的计划生育。大姐正走在风口浪尖上,她说,为了生孩子,家都不要了,也要不成了。门窗被摘掉,家具被搬走,家成了一个空壳子。我和丈夫,带着四个闺女到处跑,东躲西藏,整日怀里揣兔子一一嗵嗵乱跳。七闺女是夜里在玉米地里生的,一生下来就送人了。
大姐抹去眼角的泪。继续说一一
现在想想,唉,那都是为啥呀,就为了在人前抬起头,能说个硬气话儿?
送给邻村那家的,是六闺女。有一回,六闺女在村边玩耍,我路过遇见,偷偷蹭过去摸了摸孩子的脸。结果,传到那家人的耳朵里,人家吵闹着不愿意。那时的我,心分成了六七瓣,跟生吞蜈蚣似的一一百爪挠心呀。
1990年,在外面实在熬不住。村委会也不依不饶。孩子姑姑想方设法托人给我做假结扎手术,花一笔钱买来一张假证明。当时,我装得特别像,丈夫搀着我,我捂着肚子,弯着腰,苦着脸唉哟唉哟在街上走过(划的一刀也确实痛啊,只不过里面的零件没动),有意让一条街的人都看见,然后让他们再传开去,让全村的人都知道。娘家人也配合着,跟唱戏走过场似的,这个来那个去,轮番探望我。弄得别人都信以为真,认为我再也不会生了。
大姐说着,还比画几下。久远的事儿,又回到她这里,她说起来已没有了痛点。似乎经过岁月的过滤,痛点一摇身变为了笑点。她自己说着,都忍不住笑。
结扎后的第二年,当大家的目光再也不扫描她肚子的时候,大姐又怀上了,这一次修成了正果。长达十六年的生孩子历程,总算熬出了一个“带把儿”的答案。
(二)
能生,还得能养。
接下来,夫妻俩就是不要命地埋头苦干。由于村庄临河而居,沙子石子得天独厚,因此做水池子,成了村人谋生的途径。大姐家院子大,天天不出门,就在自家院里做水池子。别人家一个月做一车斗,她和丈夫一周就做一车斗。夫妻俩从挖沙、运石子、搅拌水泥,再到做成水池子,再到打磨水池子,再到一个一个装上车,最后拉出去卖。他俩像驴似的,把一套程序转得饱满。累是累,但钱来得挺快的。
大姐眼神一会亮,一会黯。她说得痛快,我听得入神。我帮她挪一挪水管子,水哗哗地流,大姐哗哗地说:那年,我家盖房子欠了九千元。为了还账,我和丈夫一年连个鸡蛋花儿都没尝过。四闺女上高中要交学费,我差点儿不让孩子上,幸亏闺女的姑姑又帮了一把。四闺女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现在当老师呢。
我问:五个孩子,现在都好吗?
大姐满面红光:三个闺女在深圳,都成家买房了;四闺女在洛阳教书,她的丈夫你认识的;儿子研究生毕业,也在深圳,今年29岁,处了一个深圳姑娘,春节就要结婚了。
大姐终于熬出头了。大姐说话爱用歇后语,我也学着用上一个:大姐的日子,是“老鼠拉木锨一一大头在后”呢!
大姐笑得咯咯的,清亮的笑声在紫叶李树丛荡漾。她手中不停挪移的水管子,也源源不断地喷出水花。
我问:儿子在深圳安家,买房没有?大姐说,交了首付。我追问一句:您给儿子钱了吗?她冲我伸出挴指和食指,摇晃一下。我想是八万,谁知大姐低低地说:80万。
我吃一惊。大姐说,我和丈夫,多少年来,一天都舍不得歇,他去深圳打工,我在家附近打工。钱,都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
听着大姐的话,看着她那高桃而干巴的身子,我心下想:人的潜能究竟有多大?极限有多大?大姐又生又养的,一辈子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泪,多少血水和汗水。
她生了一堆孩子,在当时是触犯了国策的,但他们俩口子,不惜力地劳作,并凭自己的血汗养育自己的孩子,使孩子们都成为有用的人,在社会上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从这点来说,他们俩口子不但没有给社会造成任何负担与拖累,反而给社会输送了人力资源,做出了奉献。当然喽,这是从现在的理念看,以前可不这么认为的。
谈及当下,说起孩子们这一代的生育观,大姐叹口气说:那时政策不叫生,我却犟着生;这时政策放开生,孩子们都不好好生。唉,为什么都不顺着去,总是逆着来呢?以前,我生孩子多,受苦;以后,孩子们不生娃,他们老了也受苦。这都怎么了?
问及大姐的孙辈们,她说,少得可怜哟!孩子们都懒了,享福惯了。他们总以工作忙为理由,不愿生,还笑话我,说我像母猪,生了一大窝。
大姐说完,我俩都大笑。但发觉笑出来的泪水,有一种心酸与无奈。此时,我的大脑也像被风推动的风筝,迅速地运转,忽地跑出一个命题:不等式,关于生活的,关于两代人的。
大姐这一代人吃的苦、享的福,与她的孩子们这一代吃的苦、享的福,显然内容与形式,以及多少的比例等,都是不能画等号的。只能用不等式表示。尤其是大姐的生育,一生八,而她的八,又能生几个呢?仅仅是三四十年的光阴之差,两代人的生活与理念,就翻天覆地,交换了翘翘板失衡的两端。
老一辈的来路,已看清;新一辈的前路,仍模糊。我想,任何事情从一个极点滑向另一个极点,都是令人担扰的。还是孔子的“中庸”理念,一切都需有一个“度”,“适”者为好。当下,能生的就生养一个或两个:一方面为人类做点奉献,另一方面等自己走到百年之后,还有人接替自己,继续走在这个自己曾热爱过的人间。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人生的苦,包括生育子女的苦,都要适当吃一点。否则人生缺失了这些经历,缺失了这些生动的细节,是不是有点虚空与无依?
大姐和我,站在紫叶李树下,沉默了。只有那根水管子,哗哗哗地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