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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然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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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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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印记

在生活的某个点上,不知不觉地形成一种惯性。这种惯性,带着温度,一路走下去,渐渐地磨出一个老茧,凸显在生活的掌心中。

一一题记

(一)

四姨喜欢挖白蒿。

她这个习惯的养成,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与当下四野里跑着,只为散个心、过个嘴鲜的流行风无关。

上世纪80年代初,我读中学,借居在四姨家。每到春天,白蒿随着百草,从大地的子宫娩出的时候,四姨就会连续好些时日,提着篮子,拿着梭铲,去南面的山上四处奔走。有时候回来,篮子里没有什么收获,有时候却是满满的。

有一次,她回到家兴奋地说个不停。我知道她又发现了一个白蒿聚居地。

“大片大片的,都是肉白蒿,真好啊!”她边说边比画。我的眼前,随着四姨的描述,出现连绵的山峦,崎岖的小径,蓬乱的蒿草。似乎看见四姨被荆棘与苍耳牵扯的裤脚,脚下的磕磕绊绊,以及身影的摇摇晃晃,也似乎看见四姨眼神放光,拨开铁丝般的枯蒿秆儿,蹲下身去,伸出粗糙而带有划痕的手,握住一棵刚从土层下举出的小巴掌……

在那个时候,我听说了“白蒿”一词,看见了“肉白蒿”的模样。肉白蒿不是从蒿草老根上发出来的,是蒿草种子散落在土地上,单独扎根长出来的。肉白蒿扑棱棱的,肥嘟嘟的,口感极好。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吃到了“蒸白蒿”。

四姨把一部分白蒿淘洗了,拌着面粉蒸,让家人们趁着新鲜吃。还有大部分白蒿,在淘洗后,放在一个大竹筛子里,搁在饱满的阳光下,反复地晾晒。那是四姨为四姨夫积攒的,要够一年泡茶的用量。

当时,我只会看着四姨做这事儿,还什么也不会想。等我会想一些事情的时候,我已白发丛生,齿牙松动。我回味四姨的这个习惯,发觉在习惯的背面,蜿蜒着一条爱的心迹。

四姨夫肝上有炎症,四姨听老中医说,白蒿可以明目舒肝。从此,四姨就相信白蒿,并把这个事一直做下去。渐渐地,四姨夫喝这个茶也成了习惯。我想,白蒿茶的功效,没有必要去考究,最主要的是四姨夫在茶中喝出了爱,喝出了安慰与生活的美好。

我问四姨,现在挖白蒿的人多了,白蒿越来越少见,还能挖到吗?四姨笑说,我跑到的地方,别人是跑不到的。

四姨夫过世后。我又问四姨,春天还挖白蒿吗?四姨低低地说,喝白蒿茶的人,不喝了,我也不挖了。

我知道,在四姨的生活中,她的白蒿是为四姨夫而存在的。那是一种爱,它很细腻。

(二)

大姨擅长烙油馍。

大姨家居住在万安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大姨已近90岁。初春时节,我去大姨家,见她正在屋后的空地上烧荒。大姨说:蒿子太烦人,放一把荒,把它们烧了,种一块青菜。

我仔细一看,去年的枯蒿秆下,长出了一层绒绒的芽苗。这不就是白蒿吗?再四下寻去,发现大姨住房的四围,包括院子的边角处都长满了白蒿,有的还是“肉白蒿”呢。大姨见我惊喜的样子,对我说:那是蒿子,没用的。

蓦地,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同样的一种东西,在四姨眼里,它们是中药,是一种宝;在大姨眼里,它们是蒿子,是一种草。我想,在有用与无用之间,或许附加着一种情感吧?

生活内容不同,爱的流动与附着点也不同。大姨的爱,又是如何流动的,附着点又在哪儿呢?

大姨的油馍烙的是最好的。那些年,大姨不知烙了多少油馍?酥软的油馍,像绽放千层的花朵,是大姨夫和表哥的最爱,也是我们的最爱。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每到秋天,赶在霜降和收红薯之前,山下的人,几乎家家出动。排成溜儿的架子车,被人们架着、推着往山上攀爬。掐红薯叶,成为一个时代在一个季节上的独特风景。猪们和羊们整个冬日的口粮,都要在这个节骨点上获取。

大姨的村庄,被红薯地簇拥着,自然就成了我们掐红薯叶的好去处与落脚地。

我们一出动,俨然一支秋收的小分队,七八张嘴所需的粮草,都等着大姨去打点。在赶往大姨家的路上,我和弟弟就心念着大姨的油馍,吞咽着口水。

大姨常说,平常吃点粗粮,喝点稀汤,大忙天干活累,要吃点硬实饭,喝点舒坦粥。

姨夫提早在他家的窑洞前,垒起简易的锅台,锅台上放了铁鏊子,锅台下燃起火。烙油馍的火是很讲究的,老姨用的是芝麻秸秆才有的“文火”。

大姨揉好几疙瘩白面,让它们先在粗瓷盆里醒一会儿,然后把它们揪成一个个匀称的小面团。再然后,她不用姨夫帮忙,独自像个瘦高的机器人,不停地擀,不停地烙。一套程序,她驾轻就熟。

每当这个时候,大姨是大方的,她最舍得放油。油是过年储存的,拿猪身上最肥的板油炼成,油里面还保留着一小团一小团的油渣儿。大姨烙着馍,油渣儿滋滋啦啦地响,热乎乎的香气在空中弥散。

我在远远的田野里,低头掐着红薯叶,似乎都闻见了。我跟弟弟说,大姨的油馍烙好了。弟弟眯着一只眼,做个鬼脸儿,笑我是个尖鼻子大馋猫。

大姨烙的油馍,摞得像一座宝塔,慢慢地越长越高。中午时分,秋阳温腾腾地蒸着我们,汗水也快被蒸干了,我们的劳作已抵达极限,蛐蛐与蚰子的叫声,不再有什么动听之处。肚子“咕咕”喊着,嘴只好吧嗒几下。

但一想起老姨的油馍快要来了,于是又提起劲儿,手下又加快了速度。

老姨来了,她用一根扁担,挑着一个篮子和一只水桶。篮子里盛着油馍,水桶里盛着米粥。大姨香喷喷地,从远处向我们晃来。秋阳镁光灯似的追逐着她,还有几只蝴蝶伴随左右。

我们欣喜地迎上去,贪婪地吮吸着大姨带来的那种“热咕咚咚”的香。那种香盖过田野所有清冷的味道,成为我味觉中永远的记忆。

坐在田埂上,伸出黏满红薯叶汁液的黑手,拿着松软的油馍,咬一口能咬出一种叫“幸福”的东西来。

吃饱后,抹抹嘴,新一轮的劳作又开始了。我望着远山和云朵,望着脚下绵延无际的红薯地,觉得一切都蓬松而美好起来。艰苦的劳作,也突然被赋予神圣的意义。或许,这就是老姨油馍带来的能量吧?

夕阳西下,我们已拥有一架子车的收获,猪们羊们的冬日有了指望。

秋天的油馍,像一张黏香的书页,草书着老姨的爱。那些年,我们不知吃了多少张这样的书页,腹中不知积攒了多少爱意,才有勇气快速地长大,并不知不觉地学会爱……

(三)

包饺子,我是擅长的。

但不是天生的。就像欧阳修笔下的康肃公善射、卖油翁善酌一样,没有什么别的奥妙,只不过在生活中一路走来,包的饺子多,手熟练罢了。

母亲说:学会武艺儿不压人。小时候,我听母亲的,跟着母亲学习揉圆馍,学习包饺子,干一些女娃该干的活计。三个弟弟忙他们的,包饺子、纺棉花、纳鞋垫、织毛衣的事儿,当然不属于他们男娃的事儿。

生活给我提供历练的机会,也让我慢慢学会爱别人,为别人做力所能及的事儿。

每到过年,都是母亲擀皮,我包饺子。母亲擀得有多快,我就包得有多快。我学母亲包的老式“扁食”和鱼形饺子,也学父亲在部队服役时,跟山东战友学的“山东饺子”和“猫耳朵”。

当饺子在开水锅里,像小白鹅似的钻来翻去时,我的嘴角总忍不住往上翘,在弟弟们面前显摆。饺子煮好,母亲用罩滤把它们捞出来,盛在大碗里,放上一双红筷子,摆在供桌上供奉天地和祖宗。我的心里乐滋滋地,觉得自己有点神圣了。

更让我翘尾巴的,是大年三十晚上,母亲派弟弟们去给爷奶,二爷奶,三爷奶端饺子。弟弟们走街串巷,把一碗碗热气蒸腾的饺子,送到长辈的面前。长辈们总会问一声:这是谁包的?弟弟们回答:我姐包的。长辈们审视一番,饺子一个是一个的,既饱满又支棱,他们就会咬上一口,夸张地说,好吃好吃真好吃啊!

甚至,在一年之中,长辈们一见我就念起我包的饺子,仿佛我成了饺子的代言人。他们夸鱼饺子真像鱼,猫耳朵饺子真像猫耳朵,说我手巧,长大后会嫁个好人家。我听了,脸蛋红红的,心里直扑腾。

我出嫁后。每到春节,母亲包饺子一个人忙不过来时,就喊弟弟们来帮她。这可把弟弟们拿捏得受不了,那活儿哪是大手大脚的男子汉们干得了的。为此,他们总盼着我回娘家,把他们从尴尬中救出来。

有一年过节,小弟跑到我婆婆家,喊我回去包饺子,而且还抱起他的小外甥女(我的女儿)就跑。我也总是在大年三十晚上,和母亲一起包好大年初一要吃的饺子,然后再赶回婆婆家过年。

被人念叨,被人需要,如今想来是多么幸福而充满爱的一件事儿。

在婆婆家包饺子,大多是婆婆做饺子馅,小叔子的媳妇擀面皮,我包饺子。我们合作过好些年。婆婆七十多岁,包的饺子是老式“扁食”。她手指僵硬,饺子皮多不听她的,她使劲捏拢,皮与皮总不愿黏在一起。下到锅里的饺子,经不住煮,小白鹅似的扑棱几下,就散了架子。结果锅里的水,变得浑浑地,馅都化在锅里了。而我包的饺子,无论在锅里怎样打车轮儿、翻筋斗,皮与馅都拥抱得紧紧的,始终不分离。

因此,每到包饺子的时候,婆婆总扯着高噪门喊夫君或小叔子,嚷嚷着让他们替我带孩子,腾出我来包饺子。有时,我和小叔子媳妇交换一下“擀”和“包”的角色,我还没擀几个面皮呢,婆婆伸着脖子,插进来一看,就笑着催我们换回去。而小叔子媳妇擀的饺子皮,中间厚周边薄,圆得像用圆规画过似的,也是我所不能及的。

我们一大家子,在一起生活了五六年,后来我的工作离家远了,也就聚少离多。包饺子的事儿,随之也搁置下来。

好想念那些逝去的,散金碎银的时光:儿女们还是小奶娃,他们坐在木质的“坐婆”里,小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叮当响的银铃铛;我们还是小母亲,心眼小得爱斗嘴;婆婆在大宅院里风风火火地忙碌,公公在大车门边的石板上蹲着吸旱烟;我的夫君和小叔子,一边逗孩子玩一边等着吃饺子。

一家人烟熏火燎地,忙着或等着,只为吃那一碗纯手工的饺子。我也因为一点小技能,被大家需要着,被大家喜欢着。

而今,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老的人老了,小的人长大飞远了。我包的饺子,谁来吃呢?我的爱,无处安放与托寄。

岁月匆匆……“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我们走过的生活,留下的爱意,不会无迹可寻。它们都会化为岁月的沉香,弥散成心中的暖色系……

(四)

后记一一

读明清小说,遇到一个故事:

浙东女子某氏,她父亲在苏州做生意,她与母亲随父侨居在南濠。所居楼临河。有楚州书生,因事赴功,停舟楼下十八日。两人一楼上一舟上,一刺绣一作书,朝夕默然相望,意态闲静。

书生离去。南濠遭乱,女子居处,化为一片焦土。后有人在此地捡拾旧物度日。捡到一物,大如拳头,下圆上尖,非木非石,中软外坚。

有一军士,举刀剖之,里面纹理分明。仔细观察,上面有垂柳数株,柳中有小楼,楼下系一舟,一少年伏窗而眺,眉目如绘。众人诧异。再剖开一层,一片一片都是如此。

再后来,书生得其一片,恍然明白,那中软外坚之物,是女子心。心中少年,正是自己。书生悲感不已,焚香拜之,那片心化为一汪碧血。

这个故事,名为《心画》。我时常想,倘若有一天,我们的心被切开了,里面会是一幅怎样的画呢?

2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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