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在故乡,我们管小军母亲叫“云婶”。云婶有两大爱好:搓麻将,烧香。当然,搓麻将还没流行的时候,是玩纸牌。
云婶肚子争气,男娃一个牵一个,排着队报到。这对于三代单传的家庭来说,是比天还要大的幸事。街西头的凤婶,生了多年,满院子跑的都是女娃。云婶和凤婶的婆婆,在街上碰见,一个仰脸一个低眉。同是三代单传,人家发枝长叉,自家光秃秃的,差别咋那么大呢?凤婶婆婆觉得憋屈。母因子贵,云婶被婆婆宠上了天。
云叔风风火火,在外是校长,在内是顶梁。他爱操心爱做事,是个闲不住的万能神。生活的鸡毛蒜皮,他都揽下,忙得车轱辘似的,也不攀扯云婶。云婶似乎是一个送子观音,不属于人间烟火。
婆婆和云叔,不知不觉地长成了云婶的墙。墙不仅挡风,还时常能让云婶搬把梯子靠在墙上,爬上云端,去摸月亮。
云婶慢慢喜欢上玩牌,隔三差五要到牌场坐一坐。这一坐,就从纸牌玩到了麻将,从几角玩到了几十,从春天玩到了秋天……
这样的生活,花团锦簇地走下去,也是常见的。偏偏在云婶这里,就不能。生活要拐弯,要打哆嗦要变脸要发脾气了……
云叔突发脑溢血,倒在校园的一角。接着,因邻家盖房子,墙根脚往云婶家挪移的事,云婶的小儿子被邻家儿子,拿铁锨砍伤而亡。
云婶的墙倒了……
好在后面有墙跟上来。云婶的大儿子,也就是小军,活脱脱一个云叔的模样。没几年工夫,他就为云婶立起了新墙。这新墙比云叔的旧墙要高大、要厚实许多。
但云婶怕了,无常的命运,板着脸给她上了一课。麻将桌边,云婶的影子不见了,笑声匿迹了。她坐不住,也没有心思坐。
小军忙着公司的事,抽空给云婶打个电话。他只要得知云婶闷在家里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小军就心慌气短。母子连心,云婶的黯然与失色,让小军提不起劲儿。他时常觉得背后冷嗖嗖的,天空低得要掉下来。小军生病了。
云婶怕了,她怕无常的命运,继续无常下去。一段时间后,她开始走出家门,开始下地劳动,开始过问油盐酱醋,开始盯着儿子小军的这面墙。
她这是要活出“精气神”的节奏。她想为孩子们做点事儿……
在农闲时,云婶跟着几个老姐妹,步行十五六里地,爬上万安山,到山顶的祖师庙去烧香,为儿子祈福,为自己祈寿。
祖师庙在万安山主峰上,高937.3米,修建于汉魏,明清时期达到鼎盛。当地百姓叫它“北金顶”。登顶四望,东有轩辕雄关,西有龙门石窟,北有伊河,南有嵩山。
在民间百姓心里,祖师庙的神灵,能看见低处的烟火,能听见凡尘的祈祷。祖师庙的名气高,远近朝拜如云。农历三月三日庙会的习俗,也得以延续千余年。
几年下来,云婶自己也不晓得去了多少次。她捎着煮鸡蛋,背着自种的粮食。三月三日庙会,她也吃过庙里赐给众生的斋饭。
有一年,我在龙门石窟的“古轮台”遇到她,她正随着一群老婆婆在“跑经”。头发白了大半,但面容柔和,两眼放光,身体康健。当我得知她老人家是从老家步行过来的,就问她为啥不坐公交车,她笑说:自己走过来,虔诚呀。
云婶还到过洛阳白马寺,嵩山少林寺,开封相国寺,云台山的万善寺……她说起拜佛、烧香磕头、行善的事,一套一套的。我们都笑她是个杂家,儒释道统统信啊。云婶说,反正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没有不好的。她还说,我老了,帮不了孩子什么,就跑跑腿,拜拜神佛,做点善事,给孩子们积福吧。
这些年,小军的生意时好时坏,但他说,一想到老娘,心里就踏实。云婶活成了孩子心中的一束光,一座气定神闲的圣像。
或许一个娘亲念的经、磕的头、烧的香,会形成一种气场,一股暖流。它镁光灯似的追随着孩子,冥冥之中让孩子多了几分涉足生活的胆量与勇气。
我想,小军是有福气的,他的背后多了一种能量,一种来自老娘输送的能量。他的前方有光,是老娘为他挂在天边的星光,他一抬头就看见了……
(二)
珍子说起她娘的时候,总提起一件事。她不知说多少遍了,还在说。我想,她是要说一辈子了。
珍子和她夫君,是经红娘牵线认识的。夫君在部队服役,婚前仅见过一面。书信来往近两年,但仅凭一摞纸上的文字就许下终身,珍子总感不踏实,时常忐忐忑忑,心慌气短。
珍子娘见女儿衣带渐宽,花容憔悴,她有点坐不住了。
其实,在珍子夫君第一次登门时,珍子娘就曾对未来女婿做过试探。那年月,贵客登门,时兴端上一碗鸡蛋茶,茶里卧有荷包蛋,一般二三个。珍子娘存了心,她有意多放几个。未来女婿见了,就对珍子说:分出几个给娘吃,我吃两个就可以了。
从那碗鸡蛋茶起始,珍子娘对未来女婿有了好印象。而今,见女儿心神不宁,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女儿。
听说二十里外的村庄,有一位盲人大仙,能卜算人的婚姻和运道。求卦的人络绎不绝,大仙每日按号排队,只卜算12人。卦象极其灵验。
珍子娘瞒着女儿,在街房凤婶的引领下,步行去拜访大仙。连去三次,眼看就要坐在大仙面前,问一问女儿的前程了,大仙突然生病,闭门谢客。
这是珍子后来才知道的情况。当时,她只听娘叨叨:闺女,人家大仙说了,你的婚姻在东边,略微偏北的方向。夫家弟兄多,人丁旺,村南有山,村北有河。
珍子一听,打起精神,掐指一盘算,百分之百吻合。难道她和他,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颗定心丸落在胸腔,珍子不再迷惘。她尝试着与夫君敞开心扉,真挚地回复夫君的来信,慢慢地发觉夫君是个良善之人,与自己情意相合之人,可以托付终身之人。三年后,夫君回家探亲,他们结婚了。
每一次,珍子讲这个事儿的时候,夫君都在她身边笑,还玩笑说:我呀,得个好媳妇,要谢天,要谢我丈母娘。说完,双手合十,微闭双目,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逗出一片笑声。
我知道,他俩琴瑟和鸣,恩爱有加,走过重重岁月,始终过得幸福。
珍子娘过世后。有一次,珍子回娘家,在街口碰到凤婶,说起这个卦象。婶子只知去过三次,卦没算成的事儿。她压根儿就不知道珍子娘说给珍子的卦象。
或许,珍子娘独自又去过一趟,终得大仙的真言?或许,珍子娘传给珍子的卦象,不是大仙说的,是珍子娘哄女儿开心自编的?
当然,随着岁月的洗刷刷,这些细节的探究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珍子抱着一个信念,不,一个冥冥之中的暗示与祝福,跟夫君执手相携,共度此生;重要的是,老娘在女儿迷惘的年纪,给了女儿一个方向,一个爱的方向。
我不认为这是迷信,倒认为这是一种能量。它不是神赐予的,是娘赐予的。
它犹如天边的星子,虽然遥远、高蹈而微弱,但它让一个在低处、在暗处生活的孩子看到了光……
(三)
多次遇见她。
在伊河龙门段最开阔的位置,她面南而立。前方是一片铺开的汪洋,视野尽处是横跨伊阙的石桥。石桥往南,东西两山相向,山壁上佛龛遍布。卢舍娜佛,端坐于中央。
每次遇见她,看见她双手合十、微闭双目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猜测,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吧?但当我走近她时,却只是笑一笑,欲问又止。
她的宁静是圆润的,像被一个柔软的茧包裹着。这不可多得的安然,我怎么忍心拿多余的言语去戳破它呢。就这样吧,如她一般地站在她身边,或远远地望着她,就十分美好了。
一次。是暮春,雨下得不大,却丝丝缕缕地扯不断。她撑一把浅蓝的方格伞,不知是从哪个路口走过来的。沿着河边赭色的“乐道”,她在深深浅浅的绿色中若隐若现。我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起起伏伏地走。
当“乐道”蜿蜒到那个视野最开阔的位置后,她停下,把伞放在身边的草丛中,面南而立,对着铺开的一片汪洋,双手合十,微闭双目。
我不打扰她,也在不远处静立。
她在祈祷什么呢?雨丝落在她的发上没有了前路,只好堆在她的头顶,积多了,慢慢顺着她的额,滑在她的面颊上,又淌在她的下颏处……
站在不远处的我,撑着伞,替她着急:也太虔诚了吧,撑着伞祈祷,难道不可以吗?佛在哪里呢,能看到她吗?即使能看到她,佛心慈悲,大约也不会责怪一个雨天祈祷的人撑伞吧?
见她久长地站着,我也试着放下伞,模仿她的姿态站着。但心里乱哄哄地,不知该向前方说些什么……
又一次。是仲夏,太阳有点大,没有风。她来了,我也来了。我离她近了一点,看清了她的眉眼。她戴一副淡紫色的细框眼镜,眉毛是纹过的,不是流行的韩式眉,而是传统的柳叶眉。眼镜后的眼神,清清楚楚的,没有迷惘的雾。两鬓倒是有少许的银丝,白亮亮地浮夸着。穿一件以淡紫色打底,以小枝儿上着白花点缀的旗袍。小立领、葫芦盘扣,极为精致。
当她再一次双手合十,微闭双目时。我想,她的心,随着她呼吸的节拍,慢慢地蹚过前方的一片汪洋,跨过一座石拱桥,在一处以前叫“蛤蟆嘴”的温泉池边歇息一会儿。
然后,沿石砌的台阶,在山脚与山腰之间,上上下下,寻寻觅觅。那些残缺的千佛,那些疼痛的记忆,鱼贯而过,让她的胸口起起伏伏。终于,她的心摸到台阶最多最陡的所在,一阶一阶地数着,上啊上啊上啊……那高处,就是卢舍娜佛端坐的地方。她的心,虔诚地拜了三拜。
然后,转身,慢慢沿着原路返回。当心回到她胸腔的时候,她定定神,又弯腰拜了三拜。
最后,她放下双手,睁开双目,眼前的山水似乎比闭眼之前,更明媚了一些。
她在太阳下站得够久了。她擦擦额上的汗,我也擦擦额上的汗。她离开,沿着她来时的路,回到她的生活中;我也离开,沿着我来时的路,回到我的生活中。
又一次。在深秋,落叶纷飞。她穿着一件杏色的风衣,伫立在那个位置。秋风把她敞开的风衣使劲往后拽,远远地看,像支叉开的双翼。面对前方铺展的一片汪洋,她低头祈祷的样子,让我想到一只正准备起飞的海燕。
那一刻,我爱上了她。
大雪纷飞的日子,快要来临了,她还会来吗?我还能遇见她吗?
她或许遇到了不可言说的难心事,只有向伊河说,只有向拱桥说,只有向佛说;她或许什么也没有遇到,她只是以一个平民的身份,以一个女儿、一个母亲、一个姐姐的身份,在祈祷山河妩媚,亲人安康吧?
我时常在夜半醒来,望着天空,想到她。她是一个捕捉光的人吧?那光在前方的远处与高处,它叫星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