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大多数人一生中经历这件大事只有一次。少数人经历两次,甚至更多。碰巧的是,我有一位高中同学,名叫章居众。在高考刚刚结束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是不是将来要成为张居正那样的宰相。章居众的回答有些壮志难酬的酸楚。他说,我家老爷子给我起这个名字,的确是想让我将来出人头地的,但是,现在看来,难度不小。然后,他嘿嘿地笑了。
二十多年过去之后,章居众圆满完成了第三次离婚任务。我听到他在电话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后,信誓旦旦地决定,再也不结婚了。我开玩笑说,都是你的名字闯的祸。他生气了,说放屁,我家老爷子可是秀才。然后突然兴奋地告诉我,我们销售科科长出了点经济问题,已经被拿下了,我很有希望。我说,那你更要浪迹天涯了,没准儿还能遇到故知,更没准儿有第四次……啊。他立刻挂断了电话。
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四大喜中,只有洞房花烛夜是每一个正常人都需要经历的喜事,而章居众跌宕起伏地经历了三次,这“三喜”如何眷顾于他,想必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我们要结婚!我们要生儿育女!我们要经营自己的幸福家庭!
法国泰恩说,“结婚的定义就是互相研究了三周,相爱了三个月,吵架了三年,彼此忍耐了三十年,这就叫婚姻。”当然,如果能忍耐三十年,这样的婚姻不能说不幸福。虽然用忍耐来形容婚姻的过程有些消极,抑或是黯然神伤,但总比章居众的婚姻驻扎得长久。就在这时,我又突然想起了《围城》中的方鸿渐和孙柔嘉,人生的过程大都如此吧!
入洞房是旧时的说法。现在,只说入新房了。无论哪种叫法,性质都是一样的。但也有不同的,例如哈尼族的坐家、阿昌族的抢亲都是十分独到的婚礼模式。前者是在婚礼当天,新郎新娘决不能洞房花烛夜的,而是在婚后第二天才可入洞房;后者更是男女青年私定终身后,新郎把新娘硬从娘家抢来。当然,这只是极少的民族婚俗习惯。现如今,在更多的地方,婚礼的形式,都是大同小异,彩礼、彩车、彩花、彩妆、彩照、彩台,多姿多彩的婚礼现场,仪态万方、口若悬河的司仪主持,如同流水线作业一样的婚礼过程催生了婚庆公司这一新兴行业并日益壮大。故哪会有人敢“抢亲”,讲排场还怕排场标准低了,女方家里不满意,如何抢得了。
提出讲排场,是俗了一些。这多数是女方父母提出的要求,理由不过是要让自己的闺女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让亲朋好友羡慕嫉妒自己的闺女嫁了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富裕人家。无论婚后的生活是否幸福甜蜜,也要要足婚礼当天的面子。如同一只孔雀极力地向鹤舒展、炫耀自己一身美丽的羽毛,等待欣赏和赞美之词。但是这身羽毛却不能助她飞翔。人的虚荣心都会多多少少的存在,但是如果不加以控制,升级到欲壑难填的程度,那是极其可怕的。
也有男方家里主动提出要讲排场的。讲排场的目的更是单纯,是要做给参加婚礼的人看的。彩礼厚厚的、新房高档的,流水一般超豪华的婚车披红挂彩、招摇过市,一路行至金碧辉煌的饭店门口。哪怕是不参加婚礼的,都要驻足观望,看看新娘子长得咋样。一不留神,便有人把这种富二代婚礼的现场贴到网上,引人评论。
这种炫富的婚礼,为官的人家是不敢胡来的。
娶媳妇、嫁闺女,男女双方邀请各自的亲朋好友、同学、战友、同事到婚宴上喝一杯喜酒,送几句祝福,让婚礼现场热闹起来。来的人越多,越让新郎新娘以及父母感觉到脸上有光,人气旺。但是,被邀请的对象应是不能“空手”赴宴的。我们是礼仪之邦,无论是否到婚礼现场,总要送上贺礼,俗称“随礼”,或者叫“随份子”。这也会因地域不同,使得邀请的对象、随礼的方式各不相同。有的是购买礼品,有的是包了现金红包。现在的科技非常了不起,让随礼变得越来越简单,用手机给对方发个红包,附加上“祝新婚幸福”,还省得用礼金簿了。至于礼金的多少,这只能让读者结合自己身边的人和事来衡量揣测了。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和谐社会,邀请对方参加婚礼“随份子”是不能过于世俗的,否则会让自己不开心。前几天,我和章居众在一起聊天。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我看到打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电话,因为号码是本地的,所以,我立即接了起来。电话那端竟然是我在十多年前曾经共过事仅有半年的同事。在我的记忆里,他已经退休,十多年来不曾见过一次面、不曾通过一个电话、不曾发过一个短信。现在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的儿子下周办喜事,并告知我在某某饭店喝喜酒。我在顷刻间回忆起了这个人的模样,赶紧说了几句恭喜祝福的话。没想到,事情凑巧得很。过一会,章居众的手机也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稍一迟疑,也接了起来,嗯?了一声,片刻后,他在电话中说道,你打错电话了,随机把电话挂掉。他偷笑着看看我说,巧了,我这个电话竟然也是邀请喝喜酒的。我一下子愣住了,等明白过来后,立即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我哥哥三十年前的婚礼和现在是无法相比的。这只是说,比较。事实上,这是不能比的。经济社会的发展水平不一样。说得再理论一些,就像人类的进化史,有了新的思想之后,就会向另一个新的高级级别进化。
那个年代的彩礼顶不到现在普通人的一个月工资。当然,这仅仅限于象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先说那个年代随礼的情况,大都是亲戚朋友买一对绣着戏水鸳鸯的枕巾,或者喜字印花的被面,或者家用器具,价格都不贵的。随礼金,多半是五元、十元等。但只是这些,就占了普通人月收入的百分之一二十。到了现在,人们的收入增长了百倍以上,但是莫名其妙地,随礼却也同海水涨了潮一样汹涌澎湃。章居众曾言,他们销售科的一名小科员曾经把一个月的工资在一个月时间内全都随了份子,但是他把每一笔随出的礼金都详细地记在小本子上。我听后不禁慨叹,竟当真有这么细致的人啊!更有为一小官的,恨不得把子女婚礼的消息“昭告天下”,坐等财源滚滚来。于是,受到纪律处分也就在所难免了。
哥哥和嫂子是经人介绍认识的,认识不到半年,似乎没有谈情,没有说爱,便谈婚论嫁了。他们婚后的生活似乎无法和浪漫联系在一起。把他们比作两台生活的机器还算恰当。但就是这样,他们一路相互陪伴着,不离不弃。因此,我曾一度怀疑那些至死缠绵的婚姻故事中是不是谈情说爱过了头。甚至感到那些名流雅士们对婚姻的剖析之语,只能冠在那些聪慧颖悟、学识渊博的才男俊女头上。而千千万万的婚姻,都是平淡如水的生活,只偶尔有那么几次水温不合适罢了。
哥哥和嫂子红砖青瓦的新房只有九平米。还好的是带着一个比房间面积略小的院落。这是哥哥工作的厂子分给他的福利房。三十年前,单位分房子,是需要按照工龄排序的,任凭你再有钱,工龄条件不够,也分不到房子。虽然哥哥嫂子在几年后换了大一点儿的房子,但在我的记忆里,这间九平米的房子是哥哥真正的新房,哥哥在这间房子里和嫂子洞房花烛夜。
房子里的一切家具摆设都是姐夫手工制作的。他是个能工巧匠,用锯子、刨子、锤子、钉子、油漆,把普普通通的松木和杨木做成美观大方的各式家具,令人叹为观止。若干年后,哥哥搬上了新居,但这些老式家具依然存在,结实耐用、光亮平滑,凑近些竟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厂子对结婚的职工都赠送一项福利。一台能坐五十人左右的大轿车把嫂子和她家的亲朋好友从10公里以外的一个镇子上一路颠簸着拉到新房。这要是放在现在可真是不行的,这叫公车私用。
鞭炮声声之中,嫂子一身大红和娘家人步入只有九平米的新房。新房的外间是哥哥和姐夫合力搭建而成的一个小门厅,可以当做厨房。婚俗中的各种礼节如挂门帘、压床等概不缺少。小小的红包被长者们一个个塞进晚辈的手中。虽然没有各类家电等摆设,但新房是温馨的,那种热闹的氛围和现如今也是一样的。娘家人种种的赞美之词皆来源于姐夫手工制作的各类家具。姐夫被赞美得飘飘欲仙。
哥哥和嫂子的婚宴是在父母家里举办的。那个年代,有条件能在饭店里摆婚礼酒席的人家寥寥无几。至于说餐桌上的浪费,那是根本不存在的,所有的剩菜都会成为家里人的腹中之物。家里的每个屋子,包括院子,都尽可能的多摆上几张桌子,客人如流水一样。这桌人刚吃完走,立刻就有下一拨人围到桌子前,这种方式,俗称:流水席。把父母、大姐、二姐和我忙得晕头转向,洗碗筷、刷盘子、上酒菜;再洗碗筷,再刷盘子,再上酒菜。我羡慕地看着挨桌敬酒的哥嫂说,结婚真好。
所谓的婚礼,唯一的仪式是结婚前几天,母亲提前去清真寺请阿訇宰了两只羊。宰羊的地点就在我家院子里。这种场面,对于只有十几岁的我,既想看又不敢看。倒是半捂着眼睛,象看电影《画皮》那样,心惊胆颤的。但结果却不是血溅当场、血肉模糊的样子。阿訇的刀法和技术令我耳目一新,宰杀、放血、剥皮、去脏、剔骨,一连串儿眼花缭乱的动作,把两只羊身上可以炒、炖、熬、泡、用、弃等各个部位分门别类的摆放整齐。
厨师是不用请的,大姨夫、二姨夫都能做出一整套煎炒烹炸的美味佳肴。我到现在为止,都感觉哥嫂结婚的那一天,婚宴上的每道菜都是在人间根本吃不到的。我仿佛一下子把从出生到当时就没吃过的东西吃了个遍。特别是第一次享用被俗称为“羊蝎子”的这等美味,至今仍然记忆深刻。只是现在,偶尔赴一两次婚宴,哪怕满桌子的山珍海味,也只是几口入胃后,就再也没有了欲望。
哥哥三十年前的婚礼和现在相比,的确缺少了许许多多物质层面和形式方面的内容,但是绝不缺少淳朴和真诚,就像蔚蓝的天空和丝丝美妙的白云。
三十年后的一天,哥哥打电话告诉我说,儿子的新房已经装修完了,房子很大,有九十多平米,光是装修就花了近十万,这回,别人家结婚该有的,咱家孩子也都有了。
我笑着说,三十年前你的新房九平米,三十年后你儿子的新房九十平米。
哥哥说,可不是的,这咋比呀?咱们家那片老房要拆了,每家给的补助款都可以买一套满意的住房,我也要住上九十平米的房子啦!这日子还真得往前奔呀!奔小康呀!
我瞬间激动了起来,问,孩子的房子贷款了吗?
哥哥说,贷了百分之七十,不贷款怎么买得起?慢慢还呗。如果三十年前可以贷款买房子,你哥我早把贷款还清了,还用住那么多年九平方米的砖瓦房?
哥哥还打趣地说,你快来看看,那电视可真不小,快赶上黑板大了。
我迎合着哥哥打趣儿的话,当即断定,哥哥、嫂子把一生的积蓄都花在了儿子的婚姻上。我从哥哥的话语中分明听得出生活的压力,但是又真实地察觉到他的满足感和生活的奔劲儿远远大于生活的压力。
侄子的婚礼如期举行。我和妻子被安排在接亲的队伍里,乘坐几十万一台的小轿车。披红挂彩、浩浩荡荡的迎亲车队在距离五十公里外的一个县城,把侄儿媳妇和送亲的队伍接进了让哥哥感觉到非常自豪的新房。九十平米的新房,新时代的色彩,新时代的风格,新时代的新郎新娘。
接下来,整个婚礼过程都在婚庆公司有条不紊的组织下进行着。这时的新郎新娘倒像是一部电影的演员,只是这部电影比三十年前增添了许许多多的五彩缤纷、鲜艳亮丽。
金碧辉煌的饭店大堂,优美的音乐声响起,新郎新娘缓缓步入彩台的那一刻,正式的婚礼开始了。我被委任新郎新娘的证婚人,在走上彩台的那一刻,看到哥哥和嫂嫂正襟危坐,表情竟显得有些拘谨,有些木讷。当我念完证婚词再回到座位上时,发现哥哥的表情逐渐舒展开来。他注视着司仪幽默地主持着婚礼,而皱一下眉头、时而嘿嘿的笑,最后是始终在笑着,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又似乎在憧憬着什么。
完成于2019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