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抉择
(一)
动物园里,狼女妮妮预感到灾难就要发生了,有可能就在今天晚上。
漂亮的饲养员给它喂食的时候,妮妮站在铁栅栏里看着。为了引起她对自己的注意,就不停地用前爪刨着地,晃动着脑袋。不知道为什么,饲养员工作起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专心,它的全部动作竟然没有引起她注意。
妮妮有些着急。她觉得只有做一些强烈的动作、异乎寻常的表现,才能让它的主人意识到灾难的来临。她在铁栅栏里奔跑,时不时借助惯性爬上栅栏,并且不知疲倦地连续不断地做着这个动作。
她的主人还是没有弄明白妮妮的意思,指着道:“死妮妮,今天是怎么啦?妮妮听话,今天的牛肉可好吃啦。”
妮妮痛苦极了。它站在高台阶上,扬着头,扯着嗓子,高声叫着:嚎——意思是今晚有大灾难啊。
站在栅栏外的主人还是没有听明白妮妮的意思,用手指着妮妮道:“你就不听话吧!看我找一天收拾你。”
妮妮痛苦地“哼哼”,羞愧地躲在栅栏里的大石头后面,怎么也不肯露面了。
可是,动物园里的其它动物听懂了妮妮的叫声,有的在默默地看着狼舍,有的在小声议论。只有憨憨的大象瓮声瓮气地大声问:妮妮,你说的是真的吗?
小虎叼着块牛肉跑过来,看着情绪低落的妮妮,掩饰不住对她的同情,说:“妮妮,吃点肉吧?你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去,去,一边待会儿去!看见你我就烦。”
“看看你,这么大脾气。”小虎跟妮妮在一起整整一年了,已经见怪不怪。小虎冲着它摇摇尾巴,善意地用自己的头顶摩挲着妮妮的脖颈。这是它每天不知多少次向妮妮示好的表现。它说,“我知道你是好意,可人这个东西自以为是惯了,你的话他们能听得进去吗?吃点牛肉吧,有咱们的吃喝就成了,管那么多事干什么?吃点吧,吃点吧。”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就是一个吃货!”妮妮的口气依旧火星四溅,但是从心里还是原谅小虎。一年的耳鬓厮磨,小虎是个什么样的狼,妮妮已经心知肚明。它的缺点,它的优点,妮妮已经全接受了,“你不知道今天晚上要出事?”
“知道。”小虎一时情绪低落,身子缩缩着,表现出胆怯的样子,“有什么办法?我们是最敏感的动物,即使我们能够先知先觉,又能怎么样?”
“咱们今天晚上不进笼舍,就在这个栅栏里过夜,也许能够逃过这一劫。”
“不可能。饲养员的脾气你还不知道。算了吧,还是听天由命吧,胳膊拧不过大腿。”
妮妮鼻子“哼哼”了两声,最看不起小虎这个样子。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之前,只能束手待毙。妮妮站起身,也没有搭理小虎,沿着铁栅栏边缘慢慢地走着,眼睛不住地注视着铁栅栏的上上下下,好像是个新客,对四周的环境充满了好奇。
“你干什么去?”小虎想跟上去,又怕妮妮不让跟着,只得在原地问道。
“我去死——你管我?”妮妮头也不回……
西边的太阳懒懒地用墨一般的云把自己包裹起来,只有一束光芒,橙色的,仿佛挣脱了沉重的束缚一样,把光辉留在了湛蓝的空中。离笼舍不远的白杨树上,那对喜鹊回巢了,“嘎嘎”的叫声,回荡在这个占地几百亩的动物园上空。三三两两的游人在慢吞吞走着,随着一阵阵刮起的南风,拥向动物园的南大门。妮妮知道,日复一日的静园时间到了。
正像小虎说的那样,饲养员没有给妮妮机会,还是按照往日的时间,把妮妮和小虎赶进了笼舍。饲养员冲着妮妮做了一个鬼脸,好像故意逗气,摇着手,高声嚷着:“拜拜。”
妮妮默默地看着渐渐远去的主人,心里默念着:拜拜了!如果我们全都幸运,这是我们再见面最好的礼物;如果我们有一个不幸,这是我们惜别留下的最后音符;如果我们双双不幸,恐怕是我们生命在这个地球上最后的绝唱了……
(二)
夜晚异常闷热,没有一丝风。园内的白杨树、柳树、枫树、桧柏和那些半腰高的灌木像是被施了妖法一般,一片死一样的僵寂。偶尔一声声动物的叫声,更增添了焦虑和烦躁,而且渗透到了动物的每一根神经。
小虎仰面躺在水泥地面上,在充分利用地面的温度给自己降温,鼾声断断续续。即使平日耐热的它,也多多少少感到了不舒服。
妮妮焦虑地在门口来回走着,尽管到现在她也说不清楚,大难到底是什么东西,不知道破坏力能够有多大,是山呼,还是海啸,还是天蹋地陷!妮妮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弄清楚大难的来龙去脉和因果关系,她知道的只是很多万物之灵的人都会在倾刻间命赴黄泉,呼喊和呻吟响彻夜空,人类第一次在大自然面前显示出少有的怯懦和沮丧。惩罚他们,他们曾经毫无顾忌地杀害了我们的同类和一切有生命的邻居;惩罚他们,他们曾经任意摆弄地球上的一山一水,让多少生灵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
来了,灾难来了。笼舍的前面是铁栅栏制成的大门,冲南。可以清楚地看到,天边顷刻间一道粉红色的闪电把苍穹撕扯成两半。整个天空像是被鲜血浸泡过,眼前的一切都好像被污染,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更可怕的是那闪电似乎镌刻在天上,还在不停地闪烁,好像血水在不停地泼向眼前的景物,一次,两次……动物园的四周被血水淹没了。
紧接在后面的就是风。那风的出现都让你辨别不出方向,好像是从头顶上而来,连笼舍旁边的电线杆都晃动起来。刚才像是焊住了似的树干和树枝胡乱摆动起来,一会儿像是从上往下,一会儿像是从左往右,一会儿又转向了,竟然是从右向左。碗口粗的树枝随风飘走,像是田野中任风宰割的小草。路边二十几年的柳树被连根拔起……东西南北,上下左右,到处是混沌一片。
跟在风后面的就是雨。那雨点也分不出大小,砸在土地上是一个坑,砸在水泥地上是一团雾。雨柱构成的“森林”,没边没沿,雾气缭绕。“哗哗”声响盖住了风声,稍微一错眼,高坡处,千壑竞流;低洼处,积水肆溢。
瞬间的千变万化,惊醒了熟睡中的小虎。就在它要跟妮妮说话的空档,就感到脚下发出“隆隆”的声响,好像是由远而近,也好像是由近及远,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听不见妮妮说什么,也不知自己应该说什么。
脚下的声响刚刚停息,就感到身体在失去平衡,大地存储的巨大能量瞬间爆发出来,就像汹涌澎湃的洪水突然遇到了溃堤。大地先是颤动了一下,然后是上下颠,颠得毫无头绪,颠得遮天蔽日,颠得飞沙走石,颠得惊心动魄。高大结实的建筑物顷刻间出现龟裂,整个结构就如同豆腐渣一样。笼舍前面的白杨树也在上下颠,就像重病人临死前手脚在激烈抽搐,令人恐惧又无奈。那两只喜鹊惊恐地在天上盘旋,那叫声让人毛骨悚然。
大地似乎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仿佛一匹烈马出了围栏,一路狂奔,激烈的喘息后仍旧向往着更广阔的原野,来发泄它被羁绊的野性。大地开始左右晃动,持续了大约三分钟。就在这三分钟,可怜的大厦毫无抵抗力地轰然倒下,丑陋的面目隐藏在一阵阵扬起的尘埃之中。像笼舍这样的平房,在前面上下颠簸之中,已经变形。三分钟的晃动以后,只剩下残垣断壁。动物园里动物惊恐的叫声,此伏彼起,真是一片鬼哭狼嚎。
在大地颠簸的时候,妮妮已经不能走动。她只得匍匐在铁栅栏前,本能地闭上眼睛,心里一直在默念着:完了,完了。须臾间的晃动,把妮妮一会儿抛在右边,一会儿又抛在左边,鬼使神差地竟然没有离开那铁栅栏。震后,妮妮睁开双目,见笼舍的房子已经倒塌,仅仅靠右边的山墙突兀地矗立在那里。妮妮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抛出铁栅栏外,侥幸的是铁栅栏始终跟上面的过梁连在一起。即使严重变形,仍旧没有倒下来。妮妮知道,铁栅栏救了她的命。
妮妮脑子里猛地想起了小虎。她叫了一声,希望能够得到小虎的回应。四周是死一样的空寂。妮妮马上想到一定是压在瓦砾之下了。她躲闪着来到砖瓦下,先是蹬上一块大石块,四下里看看,没有看见小虎的身影;又叫了两声,还是没有听到小虎的声音。大地似乎又颤抖了两下,妮妮迅速从石块上下来,小心地绕开山墙,围着残砖细细看着。在靠近山墙的地方,妮妮看见瓦砾里流出殷红的血。走进一看,小虎被一根窗上方的小过梁压在下面,已经奄奄一息。
妮妮摸着小虎的前爪,轻声叫着:“小虎,小虎。”
小虎的眼睛睁开了,用微弱的声音说:“妮妮,快跑,快跑呀。”
小虎的话提醒了妮妮。如果待在这里,可能会死于不断频发的余震,可能死于其它动物之嘴,也可能会被人重新抓回高大、阴森的铁栅栏里,还是像过去那样生活,一直到老死在里面。
“出去,我要有自己的生活。”妮妮被脑子里的念头鼓舞着,激励着,催促她看了小虎一眼,敏捷地跳出倒塌的笼舍,跑到经常和游人见面的院子里。她迅速扫了一眼,看见铁栅栏与一棵白杨树连接的地方。因为树已倒,铁栅栏变了形,已经半躺在地上。妮妮目测了一下,完全可以跳过去。她毫不犹豫加快速度,来到铁栅栏前,紧闭双目,后腿一用力,就感觉到身体好像飞了起来。待她睁开眼睛,回头一看,笼舍、铁栅栏已经在她的身后了。
妮妮站稳,让目光依次落在变形的铁栅栏上、院子里和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笼舍里。尽管她不喜欢这里,可她在这里长大;尽管饲养员没有尽心尽责,可她毕竟抚育了她;小虎不是她喜欢的郎君,可温馨和顺从让她永远不会忘记。再见了,动物园,我今后的生活一定非常精彩;再见了,人类,我会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再见了,小虎,你是我的初恋。虽然不尽完美,可让她忘记也很难。
妮妮知道,她只有向西,向西,再向西,那里有崇山峻岭,那里有一片有广袤无垠的湿地——那里才是她心仪已久的乐园。
妮妮的脚步一直没有停歇。她心里非常清楚,必须赶在天亮之前,找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躲起来。要不,不是被人驱赶、猎杀,就有可能被人抓住送回动物园。
(三)
妮妮路过村庄,看到一些人举着火把,在废墟上寻找着什么,听到人们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她绕过一片瓦砾,听到里面有微弱的呼叫声:有人吗?救救我,救救我。妮妮脚步没有停止,她知道那是人类在呼唤他的同类。
妮妮能够感觉到,脚下的路没有城市的道路平坦。尤其是没有了水泥路的冰冷和冷漠,但爪子接触到的是大地的温暖和给力,仿佛是跟在父亲的身后。尽管感到了疲惫和辛劳,可兴奋和好奇又让她不断注入新的活力。她感到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妮妮应该感谢小虎,在她情绪低落的时候,仍旧执著地劝她多吃点牛肉。小虎不可能知道今天发生的情况,会是这样的结果;也不可能知道妮妮在漆黑的夜晚,奔向自己的乐园。可这个无意识的举动,成全了妮妮,让她跑出百十里路,仍旧没有饥饿感。
妮妮见前面有一个光秃秃的山包,就放慢了脚步。她决定上去看看,一方面可以休息一下,另一方面观察一下地形。眼看着天就要亮了,她现在迫切需要做的是,应该找一个藏身的地方,躲过逃出动物园以后的第一个白天。
妮妮上来,先是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看,知道城市已经在她的眼下。风,没有了;雨,停歇了;大地的颤抖,已消失了。天空中,繁星点点,静谧的夜空似乎刚刚睁开眼。往日霓虹闪烁的城市,被漆黑的帷幕遮挡着。尽管有一堆一堆似篝火的光亮,仍旧摆脱不了死气沉沉的感觉。整个城市仿佛是大病一场的女人,凌乱的头发、裸露的膀臂和微弱、断断续续的呼吸。
妮妮向前看,天边微弱的亮光已经把远处山峦的轮廓隐隐约约地勾勒出来,柔和的曲线毫无遮掩地展现在眼前,显示出大自然的浑厚和宽阔。下面的道路依旧被黑夜所笼罩,可泥土散发出来的气味,让妮妮如醉如痴。她知道,再耐心地在这里等一会儿,脚下的路就可以清晰地辨认出来……妮妮经过仔细观察,决定在前面干涸的小溪旁,度过她自由后的第一个白天……
(四)
妮妮睁开双眼,见黄昏悄悄地来了。妮妮不会忘记,这要是还在动物园,应该是静园的时候了。每到这个时候,就可以看见主人端着一盆牛肉或者其它食物来到笼舍,开铁栅栏门的声响,会让妮妮和小虎不自觉地从院子里跑回来……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肚子饥饿地“咕咕”声,倒是比往日来得更激烈了一些。
妮妮知道,从现在开始就应该自食其力,用自己的狡黠、能力和残暴来养活自己。她小心地往前走,不远处点点篝火和人的说话声引起了妮妮的注意。她知道有人的地方肯定会有吃的。她悄悄地靠近一处篝火,见围坐着六七个人,不远处的房子都倒塌了。旁边是用塑料布搭起的帐篷。妮妮抽动了一下鼻子,闻到里面飘出她熟悉的味道,知道里面肯定藏有她喜欢吃的东西。妮妮蹑手蹑脚绕了一个弯,眼睛瞟着篝火旁的人,脚步更加轻盈。她知道有一点声响,就有可能惊动他们,就会前功尽弃。大人们似乎在争论着什么,没有人注意身边的事。就在她准备进去的时候,人群里的一个孩子看见她了,高声叫了一声:“狗,狗。”喊声立刻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打它!”一块砖头落在妮妮的身边,“嘭——”的一声,吓得妮妮一扭身,借着夜幕跑了。
妮妮没有跑多远。她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仍然摆脱不掉那个味道的诱惑,又慢慢靠近篝火。她知道一定要有耐心,仔细观察这些人。只要他们一走神,她就有机会。妮妮静心侧耳细听,篝火旁的人好像在说她。
“刚才跑的是狗吗?”
“不是狗是什么?肯定是狼狗。”
“不像,你看见它的眼睛了吗?我怎么看着像只狼呀。”
“不可能,咱这里十几年没有见过狼了。哪会有狼——你这是自己吓唬自己。”
“可别大意。我今天去领救灾粮,听人说城里动物园的房子差不多都塌了,好多动物都跑出来了,其中就有狼。小心无大错,别让它伤了人。”
“狼来了好啊!把它打死,剥了皮,做个狼皮褥子,可抗寒了。我爷爷就有一件,说是用了三十多年,还好好的。哎,我说,狼肉好吃不好吃?”
“你就知道吃——肯定好吃,还不跟狗肉一样香!”
妮妮正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知道想在这里找到食物,就要等到后半夜。赶路要紧,进不了山里,安全就没有保障,极有可能被这些人抓了去,肉当了下酒菜,皮当了褥子。想到这,妮妮心里便有些发毛,感到一阵一阵发冷。就在她打算回身赶路的时候,不远处窸窸窣窣的声响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屏住呼吸,仔细一看,发现一只老鼠在洞口探头探脑,好像是要出来。
妮妮认识老鼠。在动物园里有很多老鼠,它们偷吃饲养员给动物准备的食品,成群结队地捡拾游人扔给动物的面包、水果、香肠。饲养员拿它们也没有办法。妮妮和小虎的铁栅栏里也有一窝老鼠,一天到晚出出进进,好像院子成了它们的天地。妮妮和小虎知道老鼠可以吃,对狼来说也算是美味佳肴。可一出生就享受着好待遇,餐餐不是牛肉就是鸡肉,根本就没有拿它们当回事。记得有一次,妮妮抓住一只老鼠。妮妮把它叼起来,一扭头,把它扔得高高的。来回几次,就把老鼠摔晕了。妮妮还用爪子拨弄它,看它还有没有气。
妮妮想:现在必须把它抓住,吃进去,好有力气赶路。
老鼠非常狡猾,脑袋探出来,看看,又赶紧缩回去。
妮妮不动声色,只是屏住呼吸,眼睛死盯着它。
几次以后,老鼠警惕性放松了。它出了洞,嗅了嗅,刚要转身走,就见毛茸茸的东西朝自己飞过来,一下子就把自己摁在地上。它睁开眼一看,见是狗一样的大嘴要把自己吞噬掉。
“等等,等等。”老鼠挣扎了一下,有些语无伦次,“我……我有话……说。”
妮妮愣了一下,前爪不敢有丝毫松懈。她害怕到嘴的肉会跑了:“你说什么?”
“哪有你这样的?主人给你好吃好喝,怎么能来吃我们老鼠?”
妮妮出来以后,什么事都感到奇怪,她没有想到老鼠临死还敢跟它耍贫嘴。妮妮知道,能够逃出她爪子的动物不多,先让它多活几分钟。就问:“为什么不能吃你?”
“狗大爷,你不知有这么一句话,‘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您这是不但要管闲事,还要吃了我,这可有损你的形象。自古到今,哪有吃耗子的狗?”
妮妮的前爪用了一下劲,忿忿地道:“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是狗吗?”
“哎哟,哎哟。”老鼠有些喘不上来气,连连说,“我看看,我看看。”它大声说,“哎呀,你是狗的祖宗呀。您有年头没有到我们这里来了。”
妮妮想起刚才那个人的话,说这一带几十年也看不到狼了。于是对老鼠的话感兴趣起来:“这一带没有我的同类吗?”
“没有,没有。”老鼠能够感到妮妮的前爪松动了一些,气喘得均匀了,说话也就利索了,“是,是。我的爷爷的爷爷见过你们。”它献媚地一笑,“你我真有缘,能在这个地方见面。”
妮妮看了它一眼,心想:在这个地方不能久留。吃掉它,赶紧走。
老鼠是个非常聪明的动物,妮妮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它马上表现出痛苦的样子,说:“我知道你是路过这里,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你可怜可怜我,家里孩子刚刚出生。我这一死,六七个孩子就得饿死。你看看这样行不行,反正也是死,我把它们抱出来,都让你吃了。蚊子再小,也是一疙瘩肉呀。”
妮妮早就看见老鼠肚子上几个膨胀的奶头,知道它就是想利用孩子当幌子,钻进洞里逃之夭夭。她冲着老鼠“哼”了一声,表示她不会上当。
老鼠见妮妮识破了它的诡计,又道:“就是你把我们全家吃了,也不够填你的牙缝的。要不这样,我领你去一个地方,保证你吃得饱饱的。你就把我放了,就当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什么地方?”妮妮冷冷地问。
“你往南面看一看,好好闻一闻,有什么味。”老鼠知道狼的嗅觉非常灵敏,相信一提醒,马上就会意识到。
妮妮还真认真地嗅了嗅,一股股血腥味扑面而来,相信离这里不远一定有感兴趣的东西,问:“那是什么地方?”
“养鸡场。”老鼠说,“我经常去那里找粮食。昨天也去了一趟,房子都蹋了,许多鸡都压死了。你要是能过去,一定可以饱餐一顿。”
妮妮立刻想起了动物园。这两年饲养员为了恢复狼的野性,经常在铁栅栏里放一些活鸡,让妮妮和小虎捕杀,惊心和刺激让妮妮不会忘记,“离这里远吗?”
“不远,不远。”老鼠知道妮妮动心了,又道,“我可以马上带你去。我认识一条小路,可以直接到鸡场的大棚里,不用费劲就可以抓到活鸡。”
“真的,假的?”妮妮盯着老鼠,“你要是敢欺骗我,让你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多活一分钟!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你想弄死我,就跟踩死个蚂蚁一样简单。”老鼠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泥土,“走,我马上带你去。”老鼠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跟妮妮说,“咱们走这条小路,还要过一条小沟,里面有水,不过是死水,我都可以游过去,你就更不用说了。过了这条沟,再过一片乱石滩,别看地方不大,过起来挺费劲……”老鼠说着,提高了嗓门,指着天空,“狗祖宗,你看那是什么?”
妮妮放松了警惕,正听着老鼠说怎么走,猛地见它指着天空,不由自主抬头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感觉是让老鼠耍了,再四下里找它,已经不见了踪影。妮妮懊丧地想:上老鼠的当了……
(五)
妮妮站在一个高坡上,往下面望去。
进入视野之内的,首先是一片森林,黑黝黝地占去大半天下。四周氤氲迢迢,神神秘秘,又充满了诱惑。森林的西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湿地,里面的河流呈S状。因为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白色的气体,影影绰绰,河边的树木时隐时现,各种颜色交相辉映。妮妮觉得就像动物园里的宣传画,色彩斑斓。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里潮湿的味道里,有她熟悉的气味,就跟母亲的乳汁一般甘甜。她恍惚觉得这个地方曾经跟自己息息相关,又因为环境的变迁让她似是而非;久远的记忆有些模糊,可那空气中的气味像一阵风一样把她唤醒。妮妮意识到,这个地方一定是她的出生地。
妮妮来到这里,首先遇到的问题是如何适应新的环境。为了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她到处寻找能够充饥的动物。河边,她曾经抓过几条鱼。尽管没有动物园里的牛肉可口,可为了活下去,还是把它吞进肚子里;森林里,也抓过几只鸟,肉虽然少了一些,可捕捉的瞬间感受到了乐趣和刺激。一无所获的时候,也常常想起动物园里衣食无忧的生活,可大自然宽阔的生活空间又让她如醉如痴。尽管辛苦一些,总比关在笼子里,让人无情地嘲弄更有意义。半年下来,进入妮妮肚子里的食物渐渐丰富起来,野兔、野鸡,有一次侥幸抓到一只小鹿,让她足足高兴了好几天。妮妮从动物园出来,知道附近农舍的猪、羊、牛不能动,弄不好自己会变成人类棍棒下的一滩肉泥,或者又要回到过去囹圄的日子。
妮妮知道,想要生存下去,就要加入一个团队,生活的空间可以扩展,捕捉的食物才能满足自己身体的需要。如果能够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延续自己的后代,是一只母狼应该走的生活之路。为此,她常常想起动物园里的小虎,如果它要是能够活着,如果能像自己一样逃过那场灾难,跟着来到这里,一定会是一条强壮又不缺乏怜爱之心的公狼了。
命运的安排往往不能让生灵世界如意。
妮妮早就发现,离河边不远的地方有一群自己的同类,三只母狼和一只公狼。那三只母狼是姐妹,姐姐是这个团队的首领;公狼体魄健壮,个头硕大,威风凛凛地像个国王。吸引妮妮的是他那一身毛发,深灰色,浮面上是一层黄色,阳光下像是披着一件金黄色的大氅。妮妮心目中白马王子的形象就跟他一样。
妮妮心里清楚,如果想成为这个团队中的一员,委曲求全是唯一的办法。
妮妮尝试着接近它们,离着老远不断地发出鸣叫,告诉它们自己愿意遵守规则,服从领导,愿意成为它们的奴仆,并可为这个团队牺牲自己的一切。
很快有了答复,那个公狼来到自己的身边。妮妮知道机会来了,她夹着自己的尾巴,曲卷着身子,匍匐在地上。公狼一副凛然的样子,嗅了嗅,什么话也没有说,慢慢地朝自己的领地走去。
妮妮知道,公狼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她小心翼翼地跟在公狼的身后,去觐见母首领。她知道,只有得到另外三个姐妹的首肯,才能成为这个团队中的一员。来到母首领之前,妮妮仍旧是紧紧夹住自己的尾巴,不断地围着它转圈,肢体语言告诉说妮妮愿意服从它的领导,愿意为它做一切。妮妮见母首领没有说话,尝试接近,用自己的舌头不断舔舐母首领。
母首领的地位是崇高尊贵的。这个团队的生杀大权都掌握在它的手里。它鄙夷地看着妮妮,威严地道:“知道规矩吗?”
“知道,知道。”妮妮匍匐在地上,谦卑地道。
“见见你另外两个姐姐吧。”
妮妮知道,母首领已经答应接纳自己了,就来到母首领两个妹妹眼前,仍旧夹着尾巴匍匐着,表示自己愿意接受它们的管辖、听从它们的领导。
妮妮终于成了这个团队中的一员。
几次打猎,妮妮都冲在前面。分食猎物的时候,妮妮先是站在一旁,看着它们吃饱,自己才小心翼翼地进食……
(六)
妮妮的身体发生了变化,荷尔蒙刺激着她浑身燥热,总想接近公狼。妮妮知道自己想做妈妈了。
母首领警觉的双眼时时盯着她,一举一动受到监视。妮妮知道自己在团队中的地位,不能出错,不能妄想,不能断送自己的前途。但机会总是有的。一次打猎回来,妮妮因为围猎拼抢激烈,体力耗尽,回家的路上渐渐落在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公狼从她后面绕过来。妮妮低下头,不经意翘起自己的臀部,公狼心领神会地骑在了妮妮身上。妮妮只是觉得一股热流从公狼身体里进入自己的体内,一阵眩晕,不觉双目紧闭,感觉到自己做妈妈的希望渐渐近了。
母首领怀孕了,妮妮也怀孕了。
母首领怀孕以后,不再参加围猎。在家里等着同伴们回来,美味大餐还是它第一个享用。
妮妮还是要参加围猎行动,而且像过去一样,最危险、最艰辛的任务由她来承担。妮妮知道,上辈子流传下来的规矩不可更改,狼群里的地位决定了你的命运。妮妮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乳房鼓胀。她还是坚持着,孩子是她的希望,孩子是她的憧憬。只有咬牙闯过这一关,才能达到幸福的彼岸!
母首领生了四个狼娃娃,妮妮也生了四个狼娃娃;母首领在家照顾孩子,妮妮也在家照顾孩子。
狼的世界有一个铁的纪律,母首领生的孩子,被视为整个团队的生命,团队的成员都有责任抚养它们。像妮妮这样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必须舍弃自己的孩子,来帮助母首领喂养孩子。这有点像过去的大户人家,女人分尊卑,孩子分嫡庶。
公狼带着母狼打回猎物来,母首领先吃,剩下的妮妮再吃。妮妮先要把母首领的孩子喂饱,才能喂自己的孩子。
不出三天,妮妮的孩子死了三只,剩下的那个皮包着骨头,瘦骨嶙峋,苟延残喘。
母首领和妮妮后来也参加打猎。回来后,要把食物吐出来,喂饱了母首领的孩子后,才能回到自己孩子身边。妮妮肚子里的食物已经没有多少了。
母首领的四个孩子,活泼可爱,滚瓜溜圆;妮妮的孩子,营养不良,颤颤巍巍,像个小耗子一样可怜。
妮妮在喂母首领孩子的时候,都能听到自己孩子痛苦的呻吟声。她知道那是呼唤母亲的声音。妮妮想起了地震后小虎凄惨的叫声,就跟一个钢针刺进妮妮的身体,钻心地痛苦。她无声地默念着:孩子再等等,再等等……
妮妮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母首领四个孩子渐渐在长大,小屁股上的两块肉柔软又结实;妮妮唯一活下来的孩子,个子虽然长了,皮包着骨头,孱弱而可怜。几个小家伙吃饱了饭,就在一起玩耍。母首领的孩子,从骨子就继承了高高在上恃强凌弱的基因,妮妮的孩子成了它们的玩物。这个上来咬它的耳朵,那个上来咬它的大腿,四个一起上来,把妮妮的孩子压在底下。它也极力反抗,可无奈身体弱小,势单力薄,再加上四个对一个,凄惨的叫声,总是从早晨叫到晚上。
妮妮只能看着,听着,不敢过去呵护自己的孩子。流传下来的规矩,她不能破;团队划出的红线,不敢越雷池。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被咬得鲜血直流,只能竖起耳朵听着孩子的呻吟声……
(七)
冬天到来了,捕猎更加困难。有的时候,四只狼出去一天,所获寥寥无几。团队的生存受到了威胁。
母首领决定,偷袭农舍,那里有牛、羊、猪、鸡,还有一条看门的狼狗。出发前的分工细致、缜密,每一只狼都有任务,而且要求圆满完成,不折不扣,努力为同伴创造条件。妮妮的任务是专门对付那只同类的远房亲戚——看门狗和随后而来的人。妮妮知道,她的任务危险而又艰巨。狗是她要对付的劲敌,人更是可怕的对手。稍微不慎,不但自己没有回归的路,后面的同伴也有可能命丧黄泉。
它们把目标锁定在猪圈,那里面有几只半大猪,足够这个团队饱餐一顿——这是母首领的妹妹悄悄侦察回来的结果。
临出门,看着自己熟睡的孩子,妮妮默念着:孩子,等着妈妈回来。这一次一定让你吃饱肚子。
在去农舍的路上,母首领还在嘱咐大家,遵守纪律,完成自己的任务,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靠近农舍了。在母首领的带领下,大家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目的就是尽可能让警觉狼狗不能发觉它们,或者说发现越晚越好。战斗队形展开了,妮妮在最前面,母首领带着两个妹妹向右迂回,公狼垫后,任务是接应。妮妮发现狼狗有异常的表现,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妮妮向后面看了看,发出紧急信号,大家立刻停止前进,屏住呼吸。妮妮抬头看了看,狼狗又恢复了常态,就给伙伴发出继续前进的信号。团队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农舍。猪圈在农舍的右边,四周是砖砌的高墙。团队已经各就各位,就等着母首领发出进攻的命令。这时,狼狗突然咆哮起来,四周的狗也叫了起来。时间就是命令,几只狼立刻发起了攻击。妮妮的任务是牵制对方狼狗,她瞬间就冲进院子。狼狗被突然出现的妮妮,吓得有些束手无策。躲在主人的门前,冲着妮妮干嚎,不敢向前一步。妮妮回头看了看,其它伙伴进展非常顺利,猪圈里已经传出猪的尖叫声。
妮妮不敢有一丝的松懈,一刻不停威胁着狼狗。就在这个时候,农舍里面的灯亮了,传出人愤怒的大喊声。狼狗也来了精神,想要同主人一块冲过去。妮妮一刻都没有犹豫,立刻冲了上去,照着狼狗的大腿咬了下去。狗尽管受了伤,可能是主人的喊叫声鼓舞了他,让它精神大振,仍旧死死地跟妮妮打斗在一起。妮妮知道,她缠住狼狗和主人,拖延时间的任务已经完成,就纵身跳出院子。
妮妮非常清楚,不能往东面跑,不能把狼狗和人引向自己的住地,就往相反的方向跑。果然,狼狗和人都上当了,放弃追伙伴,一起向妮妮追来。妮妮的体力有些下降,后腿也一阵紧一阵的疼。她知道刚才跟狼狗厮打的时候,自己也负伤了。
妮妮知道前面是一条河,她在不断地鼓励自己,再加一把劲,过了河就安全了。妮妮的意图显然被人猜中了,有人喊:“围住它,别让它过河。”
妮妮向四周看了看,树木稀稀拉拉,没有沟沟坎坎,不可能隐藏自己,只有杀出一条血路,冲过去。但是,妮妮已经晚了一步,几个人举着棍棒,把她围在中间。对方又领来了几条狗,虽然不敢贸然冲进来,可“汪汪”的叫声,震耳欲聋,像是一场大战就要开始了。
包围圈在渐渐缩小,人们跃跃欲试。孤零零的妮妮已经能够看见人们喷火的眼睛。
妮妮想到了死,想到了她的团队,想到了她的孩子——那双祈盼着吃顿饱饭的双眼。她不能抱怨,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古往今来,每一只狼都是这样,谁也逃脱不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就在这个时候,就见对方乱了阵脚。人们纷纷躲避,嘴里惊恐地喊着:“又来了一只狼。”妮妮看见一只白狼在人群中厮打,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人群一会儿聚拢起来,一会儿又四散开来。白狼像森林里的白色雾气,空灵而矫健。妮妮看见机会来了,就先是往左边跑,然后急转弯。再回头看看,那只白狼也无踪无影了。妮妮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着湍急的河流蹿了过去……
(八)
妮妮回到领地,首先发现孩子不见了。每一个地方都仔仔细细地找过了,几乎没有遗漏任何可能藏身的地方,就是没有见到它的身影。
死了?应该留下遗体;被其它的动物吃掉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一条小生命——妮妮的希望,就这样了无声无息般地消失了,如同刮过一阵风,下过一场雨……
妮妮只能无声地哭泣,把自己的痛苦、怨恨深深地埋在心里,渲泄在一次又一次的打猎中。妮妮知道,不久,荷尔蒙那个东西还会悄悄钻进自己的身体里,还会让公狼骑在自己的身上,生命还会在自己的体内生根、发芽,来到这个世界,继续循环往复着过去的生活。
然而,还要这样生活下去吗?
妮妮害怕这种生活的循环,害怕她的孩子重新轮回现实的残酷。要给自己创造一个随心所欲的生活,延续自己的生命,让自己的后代有一个良好的生长环境,只有离开这个团队,离开母首领的领地,寻找自己的天地。
妮妮能这样做吗?她敢这样做吗?
连日来,营救妮妮的白狼一直在领地周围徘徊,时不时地呼唤之声让妮妮砰然心动。诱惑,让妮妮烦躁不安;憧憬,让妮妮心绪亢奋。她尝试着回应白狼的呼唤,白狼的回应是那么的迫切和热情。
于是,妮妮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