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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香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1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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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姿势

母亲坐着,神色高度紧张。她不敢将身体松弛在靠背上,猫得像根拉紧的弓弦,两手死死地抓住坐垫,生怕行驶的车辆三晃两晃的,将她给晃出去。车窗外,中秋节白亮亮的日光,像轻薄的绢绸,笼住笔直伸向城市的路面,笼住两旁婀娜摇曳的柳丝,笼住了柳丝外正在成熟的苞谷林,还有地里正在劳作的三两个农人……

童年的中秋,是一片金灿灿的橙黄。那是被忙碌染成的秋色,是丰收的颜色。白日里,吃过早饭,父亲推着架子车,母亲带着我们,一家人,说说笑笑地去田里。钻进苞谷地,一人一行,从玉米杆上掰苞谷。那些挣脱了包皮的一抹金黄,是我和弟弟的最爱。我们争相抢着拽下来,放在自己的提笼中。太阳落山时,父亲拉着满满一车苞谷棒,母亲在后面推着。硬硬的黄土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母亲弓着身子,两只脚轮换着,踩紧路面,把体内全部的力运送到手臂上,使劲推车。这样,驾辕的父亲便走得轻松些。回到家,母亲把苞谷倒在庭院,去厨房舀盆水,让我们洗脸。她绕到后院,提出来一张木凳子,放到柿树底下,站上去,手伸向沉甸甸的树枝,一摘一个红透的火晶柿子。我和弟弟站在母亲脚下,挺起脖子,顺着母亲手臂的方向,看那一树的火红。看累了,目光回落到母亲手端的洋瓷碗上。满满一碗熟透的灯笼柿子,软软的,甜甜的,还没有吃到,口水就不自觉地,顺着嘴角,利利落落地流下来。

月亮出来时,母亲把烙好的柿子饼摆上饭桌。那时,我和弟弟,还有父亲,正坐在院子里剥苞谷。我以为,这满院油油的甜香味儿,就是嫦娥月宫里弥散的中秋味道。不过,嫦娥的中秋,肯定是孤单的。她没有人陪,没有活儿干,也是一种折磨。我和弟弟,双手环成喇叭的形状,朝着月亮大声呼喊:嫦娥,你下来吧,和我们一起吃柿子饼,剥苞谷吧。母亲和父亲,任我们傻傻地喊闹,不驳斥,也不搭理。喊累了,我躺在苞谷堆上,盯着渐渐升起来的月亮,痴痴地念叨嫦娥的名字。我总觉得她是朝着我的方向飞的。我等着她,一直等到露水四起,满院的苞谷棒被母亲拧成了麻花辫,也不见她来到我的身边,伸出一双芊芊玉手,帮我剥苞米。眼看着她偏向屋顶,眼看着她隐入柿树斑驳的碎影里,渐渐消了最后的一抹影迹,我竟也手足无措。后半夜,我的心忽然变得空荡荡的,找不到停靠的落点。

多少年后,我恍然悟得,嫦娥也是很忙碌的,她和母亲一样,忙在人间中秋节的门槛内。她不停地奔走,是希望给人们更多团圆的福祉,给烟火的子民开辟幸福的通途。母亲这般行走的姿势,是万千劳作在泥土中的女人的缩影。她们有节日,她们更有超越节日的责任与使命。如今,四十个中秋节过去了,我站在母亲的肩头,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桑树,庇荫着自己的子女,自己的学生,庇荫着需要我帮助的朋友们。是母亲,用她贴紧泥土忙碌穿梭的身影,为我撑起了负重行走的火红的雨伞。伞内,年年月月,有嫦娥来来往往的影儿,在我行色匆匆的窗前,悄无声息地轻步徜徉,传递给我母亲银丝间日渐苍老的问候。

母亲老了,老到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了。她还想扛起一袋子小麦,她还想提起一大笼玉米。可是,等她弯下腰身,不论怎样使力,都难以站起来。母亲只好拖着袋子往前走。拖着,拖着,也拖不动了。她站在霞光中,满脸的汗水,顺着褶皱的皮纹流下来,濡湿了我日渐稀少的归家路。

这个中秋,我要让母亲坐着我的车,走出来,看看城市的风景,看看城市人忙里偷闲的生活。母亲从没有坐过车,从没有出过远门。她走的最远地方是外婆家。外婆家在富平塬上,离我家四十华里。沿途经过阎良。这个飞机城,在母亲回娘家的那些年,还是一个很小的城镇,既没有大城市的繁华,也没有小城市的规整。店铺比乡镇多几家。仅有的三两家酒店,也灰土灰脸的。母亲回娘家,仅限于春节。春节时,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冬日的街道,冷清清的。只有走亲戚的行人,穿着老棉袄老棉裤,背着刚出笼的麦面油包子,笨笨地行走。稍不留意,就会栽一个大跟头,摔得仰面朝天。油包子滚落一地。

爷爷家,有一辆加重自行车。不知用了多少年,打我记事起,它就那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行走时,咯吱咯吱的响声,似乎满含着对我们的怨怒。没有弟弟时,父亲骑着车子,母亲抱着我,坐在后座上。车头挂满给外婆家新蒸的油包子。弟出生后,我坐在前面横梁上,母亲抱着弟,坐在后面。第二个弟来到世间,自行车就没地坐了。

又是一年春节来临了。整个冬天都没有见到雪花。爆竹声响起时,漫天的雪粒赶集似的落下来。大年初一,雪下得不管不顾,整整一天也没有停歇。后院的雪,脚伸进去,连膝盖都看不见了。母亲拿着扫帚,来来回回地扫雪。门前的小径,刚刚扫过,又落下厚厚的一层。而母亲早已把给外婆家出门的油包子准备好了。父亲母亲,站在屋檐下,望着阴沉沉的天,没有半点过年的喜悦。他们祈祷着,望老天能开开眼,收回他那随意抛洒雪花的手臂。

初二早晨,天还没亮,母亲就起床了。她拉来架子车,铺上一层麦草,再铺上一床棉被,给两个弟穿好新衣服,把他们抱上架子车,再盖上一床新棉被。车辕上,挂着给外婆家送的两大袋油包子。梳洗停当,母亲拉着架子车,父亲推着自行车,出发了。我坐在冰冷的自行车横梁上,脚冻得一点儿也不敢活动。我很想坐进温暖的被窝。母亲不开口,我也不敢对母亲说。再说车里也坐不下。虽然雪停了,却不见太阳,路面上全是冻得硬邦邦的积雪。被雪覆盖的道路,看不见凸起的地方,也看不见凹陷的小坑。母亲拉着架子车,一不小心,就滑一跤。她跌倒了,两臂却高高地举起车辕。父亲扶着她站起来,她拍拍屁股上的雪渣,又继续拉着车上路。

跌跌拌拌的,过了阎良,太阳已升上头顶。路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路面也平整了。父亲给母亲说,他先走,把我送到外婆家,和舅舅一起来接母亲。母亲同意了。于是,父亲骑上自行车,带着我,很快到了外婆家。外爷没有见到母亲,有点生气,赶快让舅舅和父亲去接母亲。大中午的,外婆家聚集了很多客人。母亲姐妹五个,三个都成家了,表弟表妹有十几个。每年正月初二,他们都会来外婆家团聚。外婆去世早,我没见过。老外婆身体很好,脾气也好。老老少少的,都喜欢老外婆。过年时,他们围坐在老外婆的火炕上,拉话能拉上好几天。母亲坐在一边,不说话,时不时地端茶递水。

今年的团圆饭,却是缺了母亲。天都黑了,还没有见到母亲的影子。父亲和舅舅也不见回来。外爷急得在厅堂上团团转圈。一屋子的人,都不说话。你看我,我看你,满脸焦急的神色。大半夜,母亲回来了。满身的雪泥。两个弟弟冻得直打哆嗦。小姨把他们抱到火炕上,给他们暖身子。舅妈拿来一件新棉袄,一条新棉裤,让母亲换上。母亲靠着老外婆,絮絮叨叨地说她走迷失了。父亲走了没多久,看看西斜的太阳,她心里着急,就想走近道。那条小路她记得清清楚楚。可是,给积雪一遮,她就找不着了。岔路很多,她凭感觉选了一条小路,拐进去。起初还能看到脚印,走着走着就没有了。觉得不对劲时,要返回已经太迟了。她想,哪条路都能回家的。没料到,雪天路滑,到了大坡底下,架子车怎么都不上去。两个孩子下来帮忙推,也动不了几步。稍不留意,还时不时地向后退。她想等个人过来帮忙,等了大半天也不见个人影。两个孩子看着天快黑了,哭一阵歇一阵,歇一阵再哭一阵。

父亲和舅舅顺着原路找,一直找到和母亲分手的地方,也没见到她。他们就一条小路一条小路找,最后在坡底发现了冻得直跺脚的母亲,还有哭得声嘶力竭的弟弟。我难以想象,母亲和弟弟蹲在雪天半夜孤立无援的情景,更不敢想象父亲和舅舅找不到他们的后果。从那次后,每年走亲戚,我都告诉父亲,绝不能离开母亲半步。走也罢,骑自行车也罢,一家人都不要分开。我们长大后,没钱买自行车,去舅舅家更加困难。于是,父母亲商量,两人轮换着带我们走亲戚。

这期间,老外婆去世,外爷去世,母亲疼爱的小姨也远嫁他乡。家中几次变故,让母亲变得漠然。她不再关心外面的世界,包括她至爱的亲人。她也不再走亲戚,包括我结婚后的家。谁都不能把她从家里叫出来。她围绕着生活了几十年的小村庄,来来回回转悠。两条腿是她行走的工具。泥土路是她行走的方向。因而,她行走的半径就极其有限,她看到的风景也就更加有限。有时,她会去最近的街道买生活用品,要么惯性地去田里耕种收获。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也不过问别人的家事。母亲在自己的世界里,过着与世隔绝的封闭生活。

柏油路修通后,也是一个雪天。母亲去她熟悉的街道买东西。没想到返回时,又找不到路了。她依旧寻找往日的泥土小径,结果越走越远。刚好有个村人路过那里,看见母亲,要捎她回来,她不愿意跟他走。村人赶快给堂弟打电话,堂弟骑着摩托车才把她带回来。回家后,母亲连街道都很少去了。

多少次,我都想把母亲摇醒,让她看看现在的我,坐坐我新买的车,住住我新买的房子。只要我征求她的意见,她就摇头。然后转身走进厨房,做她喜欢吃的饭菜。弟弟生了儿子,母亲忽然和弟媳妇说话了。看到孙子,母亲笑得很开心,脾气也变得格外温和。我尝试着请她坐车出去。没想到母亲竟然答应了。

没有坐过车的母亲,上车都很艰难。她抓住车扶手,先把一个膝盖放上去,再把另一个膝盖放上去。双腿跪定后,两臂按住车座,爬上座位,拍去膝盖上的灰尘,扭转身体,把屁股稳稳地搁在座位里,一动不动地坐着。她上身穿着老蓝色的碎花布衫,上套枣红的碎花棉坎夹。灰白灰白的头发,拧着两个短短的小辫,软软地耷拉在棉坎夹上。

中秋节的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把整个车厢照得暖暖的。我让母亲脱下棉坎夹,她摇摇头。弟媳妇给母亲吃水果糖,母亲也摇摇头。三岁的侄子,递给母亲一小把红红的石榴籽,母亲接过去,一粒一粒地,喂给孙子吃。看到孙子稚嫩的模样,母亲笑了,笑得很正常,像一个心中蓄满爱的年轻的母亲。我也仿佛回到了童年,看见阳光下的母亲,撩起围裙,擦掉掌心的泥灰,走到柿树底下,给弟弟摘火晶柿子吃的那张圆润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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