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途中,邰城一路“红灯”。年节的气息尚在。陌生的车辆往来如梭。我是独来独去的赏灯人,想你在年灯深处,捂出春天的梦影……
芦苇在生新根,你看不见。一层白色的花絮,失去了水分,漂浮在渭河岸边,风一吹,簌簌地响,像你路过的鞋底,摩擦泥土发出的绵软的声音。我在这静寂的回音里,稳稳地行走,消了一年又一年生之恐惧。忽然有一天,走路也跟着轻悄悄的,仿佛双掌附了白云,依着你走过的行踪,觅你当初留下的浓郁的年味儿。
芦苇的花絮越飘越零落,新根在你踏过的河边萌生。路过时,我听到芽儿出水的渴望,窸窸窣窣的。而你去了哪里?去了哪里呀?挂起的灯笼还在枝头红着,亮成你离去前最后一次松开的笑脸。我伸出手,摸到的是一团虚飘飘的梦影,绕着海棠新生的芽儿游动。请原谅我,终究没有兑现给你的承诺,竟自脆弱成一季春风,落下一层春雨。
年节里,迷上赏灯。须是要亮起的灯笼,夜幕中,悬于高高的枝头。见不到一片绿色的树叶,连芽儿都稀薄。就那么枯楞楞的,干干净净的,横在空中,无所顾忌。想你的时候,我就抬起头,凝视那一团红影。它轻飘飘的,裹着一团喜庆,微风里左右晃动。金黄的细碎的流苏,转着圈儿,像你呵出的追年的气息,绕着母亲的围裙要灯烛。
竹篾子是拣来的,一条一条,你用小刀刮薄,置于水中濡湿,泡软,放到一边备用。干木块是父亲做活儿废弃的,你挑出大小合适的一溜儿,取来一根铁条烧红,对准中心硬钻下去,烧出一个黑眼。红纸是捡来的,别家孩子糊灯笼扔掉的。灯料齐备,你坐在当院,把一张张红纸残片用剪刀剪得大小均匀,拼接成长条形状,用开水烫好的浆糊黏贴在一起,放屋檐下阴干。再选一块平地,排好先前备用的竹篾,用细匝丝一圈圈缠紧交接处。我看得眼皮发紧,刚一分神,红红的灯笼罩子就糊好了。你取来小木块,在黑眼两侧,烫出两个小洞,把稍粗的铁丝穿进去,再拐上来,拧出一个环儿,指头粗的竹竿放进去,再用铁丝绕两圈,灯笼就挑起来了。
待到蜡烛的一头穿进去固定住,我便禁不住兴奋,挑着灯笼,跑来跑去,盼望天黑。窗户没有窗帘,房间里亮堂堂的。房门板被母亲取下来,放在厨房,摆着新出锅的馒头。转来转去,找不到一个暗室。你让我蹲在墙角,脱下你的棉衣,遮住天光,划过一根火柴,点起蜡烛。顿时,棉衣里面,红彤彤的,似像是裹着一轮太阳。
夜雾升起来,我提着灯笼满村子转。小伙伴都挑起灯笼,比着看谁的漂亮,谁的亮光射得更远。有人建议,把灯笼挑起来,距离地面一米高,一字儿排在河岸上,再观察地面上的光圈,谁的面积大,就评选谁的灯笼亮。评上的,虽说得到的只是一句口头奖励,但照样很兴奋。我的灯笼,因为红纸有明显的接痕,落到地面上的光影深深浅浅,第一轮就被淘汰掉了,但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如果谁评上了,大家都会欢喜,挑着灯笼围着他转圈,转到晕头晕脑了,各自回家。自从读了高中,多了些女孩的烦心事,过年再不打灯笼。挑灯笼的人,换成了小弟。
谁能料到,意外从天而降,你骤然从我的眼前消失。那个年头,我再也不敢看红红的灯笼。春节愈是热闹,我愈是伤感,常常避开人群,躲进无人的角落,暗自抹泪。别人家的灯笼,成了刺目的红光,迎上去,心就拧成一个疙瘩,揪着生疼。
女儿颤巍巍学走路时,就嚷着我要挑灯笼。那时候,再也不用点蜡烛。市场上全是装电池的,开关一打,亮到一米多远。老家大门的屋檐上,也挂起大红灯笼,照得门前处处是红光。我的目光追随着女儿的身影,生怕她一不小心摔倒。灯笼里的旧事,还有你糊灯笼的专注神情,你手上被烫起的点点水泡,都消隐到对女儿的层层顾虑中。繁杂的生活琐事,稀释了我思念你的苦痛。
女儿长到不挑灯笼的年龄,就自己找小朋友玩了。她舅舅送来的琉璃灯,被我挂在阳台的顶棚上,打开开关,一夜一夜地亮。我常常陷进旋转的灯影里,想你做灯笼的手指。你的手是随了父亲的巧手的,伐木锯板,琢来磨去,凳子桌子,箅子笼屉,看一看便能做成。你的眉形是随了父亲遗传的,慈眉善目,人人愿意与你相近。谁又能料到,你就骤然离我们而去了呢?
开年走路,沿途全是灯笼。宽阔的马路两侧,树头挂满火红的灯笼。我走一步,它往心里进一步,再走一步,它往心里再进一步。马路中间,汽车疾驰飞过。走到丁字路口,一个宽阔的后背在我眼前晃动,熟悉得我大声喊你的名字。那个人只管走他的路,灯笼的光影在他的肩头跳跃。我仰起头,泪水直往心里流……
2021.2.26.16:24